沈學
我再次路過它時,是一個不清不明的早晨。那會,太陽沒爬上山頭,人們也還沉浸在睡夢之中。而它突然出現(xiàn),像是一汪平靜的池水里,丟進了一顆小石子,在我的心里泛起漣漪。
一棵樹,一棵生在南方的樹,實在太平淡無奇了。但我依稀記得這棵樹,畢竟來來回回經(jīng)過了它無數(shù)次,從一個秋天到另一個秋天。
如今的它,完全變了一副模樣:軀干被人攔腰斬斷,只留下兩張圓餅狀的切口。在它被切斷的傷口附近,粗糲的皮膚里竟密密地冒出了許多新的枝芽。我還能回想起它原本的模樣,一棵正值壯年的梧桐樹,身上的粗枝壯葉足可承接四方雨露??扇藗冊谒贻p有為的時候,砍掉了它的胳膊!
它依然活了下來,和所有的花草樹木一樣,每天早上準時沐浴陽光的恩澤。但不同的是,自那次失去胳膊之后,它便長出極其隱秘和敏感的內心。人們歡欣時會笑逐顏開,它高興時只能搖搖葉子。人們失意時會垂頭喪氣,而它低落時,也頂多搖搖葉子,再難點,便借根須把苦楚融入大地。大地是唯一值得相信的,它是廣博的接納者,既能長出許多事物,也能消融許多事物。
這棵要強而敏感的梧桐樹,讓我想起了鄉(xiāng)下老家場坪邊的那棵柏樹。
我曾把手伸進記憶中使勁倒騰,試圖搜尋和這棵柏樹有關的一切,卻仍沒發(fā)現(xiàn)它是什么時候來到我家的。只記得從我蹣跚學步時起,它便在了。這樹,是老屋的守屋人。無數(shù)個日日夜夜里,它目送著這間老屋的人一個個走出去,有的安然無恙地又走了回來,而有的則消失于晨霧或夜幕,再也沒回來過。
但有一天晚上,家里人圍坐一圈,商量著老屋改建事宜。我問父親,那樹怎么辦?父親思忖良久說道,那樹,只能砍了,不然得耽誤干活!這是個沒有月亮的晚上,它什么都聽到了,一棵樹的最后一晚怎么過的,沒人知道。
我曾靠在它堅實的胸膛,看夕陽殘照,看倦鳥歸林,等爹娘回家。一個夢過去,我倏而長大,這棵樹也老進了泥土里。從那以后,歲月的光影流瀉,生死枯榮,一一在我身上上演,可我卻始終沒有活成一棵樹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