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知遠
這5元一碗的綠豆陳皮糖水比梁啟超的故居,讓我印象更為深刻?;蛟S比起早已翻修一新的故居,它的味道與往昔的聯(lián)系更為緊密。
陳皮、蒲葵、桑葉一直是新會最重要的種植物。在1896年的文章《說橙》中,梁啟超談到過家鄉(xiāng)的經(jīng)濟作物的種植,他說柑橘的效益三倍于稻谷,蒲葵是五倍,桑樹則是十倍,只可惜,他沒有提到陳皮的制作過程。
這也是梁啟超的一貫方式,自從他參與創(chuàng)辦《時務(wù)報》起,就以無所不包的寫作者著稱。這也是啟蒙者們——不管是18世紀(jì)的法國思想家,還是19世紀(jì)末的中國文人——的普遍特性,舊知識系統(tǒng)已經(jīng)破裂,新知識系統(tǒng)尚未形成,他們幾乎要對所有的問題發(fā)言。
不過,在茶坑村建立的最初,它卻是因茶葉種植而出名。根據(jù)村口的碑文記載,那是1405年左右,也就是雄心勃勃的永樂皇帝登基的第三年。梁姓與袁姓依山而居,在溪水旁種茶樹。在梁啟超出生的1873年,這個家族已在此居住超過了十代人。與廣東很多家族一樣,梁家聲稱來自南雄的珠璣巷,那該是明朝末年。廣東的珠璣巷就像是山西的大槐樹一樣,被很多人視作家族的起源,它們都是漫長、模糊、神話式的遷徙方式。這也是中國歷史的最堅韌之處,憑借流動的家族力量中國人得以對抗入侵、政治動蕩、自然災(zāi)害。對茶坑的梁家來說,更清晰可考的祖先是出生于乾隆四十七年的梁毅軒。梁毅軒的孫子中有一位名叫梁維清,他就是梁啟超的祖父,他比任何人都有力地塑造了梁啟超的少年時代。
我看了“三眼灶式結(jié)構(gòu)”建筑,青磚黑瓦,木結(jié)構(gòu),硬山頂,粉刷一新,一旁還有一個仿照天津飲冰室的博物館建成的一個主題博物館,其中既有梁一生的成就,也有一些童年趣事,比如他在童年時的那些機智問答,六七歲時,他就以“南國人思召伯棠”來應(yīng)對私塾先生的“東籬客賞陶潛菊”;在另一次,他為前來拜訪祖父的客人奉茶時,客人問他“飲茶龍上水”,他則不無俏皮對道“寫字狗爬田”,這兩句都是新會的俗語。到了9歲時,他已能下筆千言。它是中國傳統(tǒng)最惹人喜愛的題材,一個理想兒童的塑造。這些機智不僅逗人喜愛,還可能把他引向一條成功之路——讀書與做官密切相連。
“一等嘉禾章中卿銜少卿司法總長參政院參政”這個藍底金字的牌匾是故居中引人的存在。解說員再三提醒它的重要性,并努力讓我相信,正是這塊牌匾,讓1939年到來的日本軍隊放棄了對該村的侵略,他們知道梁啟超曾流亡日本,尊敬他的成就。
廣東的珠璣巷就像是山西的大槐樹一樣,被很多人視作家族的起源,它們都是漫長、模糊、神話式的遷徙方式。這也是中國歷史的最堅韌之處,憑借流動的家族力量中國人得以對抗入侵、政治動蕩、自然災(zāi)害。
這塊匾的原件制于1915年,為了向自己的父親祝壽,梁啟超特意向袁世凱請要了這個封號。這個牌匾似乎也是梁啟超搖擺性格的例證之一。盡管曾公開寫文章斥責(zé),是袁世凱的背叛導(dǎo)致了百日維新的失敗、光緒皇帝的被囚,他在1912年回國后,還是擁護了袁世凱的當(dāng)政,而此刻即使目睹著袁日益增長的獨裁權(quán)力,但與他更為厭惡的國民黨相比,他仍與這個大總統(tǒng)保持著密切關(guān)系。牌匾也是他與家族傳統(tǒng)的妥協(xié),盡管身為那個時代最重要的思想領(lǐng)袖,卻似乎仍需要來自最高政治權(quán)力的認可。梁啟超在1889年的中舉,曾給整個家族帶來榮光。但不到十年后,他又成了被通緝的對象,他的頭顱被懸賞10萬銀兩,新會茶坑村的故居則被搜查。如今,他再度獲得認可,是一個光宗耀祖的時刻。
只可惜這榮光未能維持太久,在后來“文化大革命”的敘事體系中,梁啟超成了?;庶h,故居被破壞,牌匾被砸爛,他的諸位后人倍受折磨,其中一些還在痛苦中離世。
我在村中閑逛,在榕樹下乘涼的老人、路邊的芭蕉,緊鎖的祠堂,一些時刻,它仍有少許的昔日味道。梁啟超是在一個由稻田、茶園、溪流、祠堂、迷信、穩(wěn)固的家族傳統(tǒng)構(gòu)造的世界中成長,如今這個世界徹底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