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祖麗
一
素貞搭地鐵到了高鐵站,取了票找到離檢票口最近的長椅坐下。一切都很順利,時鐘正指向八點。候車廳里川流不息,人人表情淡漠并且心無旁騖,沒有人注意她。意識到這一點,她慢慢松弛下來,原先的緊張和不適逐漸被一種新鮮的安全感所包裹。
不可思議,但感覺很好,好像身體里丟失的某一部分正在慢慢回來。
她掏出梳子,解開頭發(fā)重新梳了梳,低低挽了個髻。她眼前出現(xiàn)電飯鍋里保著溫的雜糧稀飯和蒸籠上的香菇松仁燒賣,餐桌上擱著的一小碟涼拌木耳,一小碟姜絲黃瓜丁。之璟趿拉著拖鞋上衛(wèi)生間,睡眼惺忪地站在廚房門口問她:“媽你什么時候走啊?”
“哦,弄好了就走?!彼驹谒矍暗皖^清洗小片的生菜葉,櫻桃頭天晚上說要吃三明治。
“路上小心?!敝Z張嘴打了個哈欠。
“嗯?!彼T努努嘴,“你去睡吧,昨天回來又一大晚?!?/p>
他點點頭,趿拉著拖鞋往臥室去了。
今天是禮拜六,他們仨會睡個懶覺。而她,按計劃應(yīng)該吃完簡單的早飯后坐上開往湖城的拼車。
一個半小時前,她打開隨身的深咖色亞麻布包試圖收拾行李,忽然心念一動,為什么要回家呢,不過是換個地方重復(fù)這些勞作,買菜燒煮清掃?三年零八個月,她像個兩棲動物,在南京和湖城之間作一兩周或三四周一次的疲勞遷徙。她為自己一剎那之間涌上心頭的想法而震動,為什么不呢?
透過廚房的玻璃窗看出去,天很藍。素貞記得,是那種不可思議的藍,太陽光從云層里落下來,君臨萬物,照耀萬物。小區(qū)的仙女湖邊生長著一小片紫薇林,團團開滿粉色紫色花朵。有人站在湖邊彎腰修剪綠色的灌木和草地,陽光把湖水揉搓成一枚枚跳躍閃爍的銀幣。素貞收回目光,手腳不停地淘米煮稀飯洗木耳切木耳拌佐料,統(tǒng)籌兼顧洗臉刷牙收拾家務(wù),并且上網(wǎng)訂了目的地為杭州的高鐵票。坐在地鐵上,她微信跟拼車司機退了約車。這幾年在南京和湖城之間興起了很多拼車,有私人的有客運公司的,服務(wù)周到包接包送到小區(qū)門口,她一般選擇客運公司的商務(wù)車,感覺上更安全牢靠一點。
而現(xiàn)在的事實是,她心血來潮地逃離了原來的計劃。之璟會以為她回了湖城。湖城的夏老師會以為這個周末她又因為兒子媳婦加班出差或者這樣那樣的原因不能回家。
她有理由相信,他們不會發(fā)現(xiàn),如果她在周日下午回到南京的話。她彎了彎嘴角。怎么說呢,她喜歡這種逃離命運的想法。
二
隨著人流上了車,素貞找到座位坐下。16車廂第一排靠窗的位置。她很滿意,她喜歡16這個數(shù)字,也喜歡靠窗,可以看著沿途風(fēng)景發(fā)些無所事事的呆。車廂的每張座椅上都是千篇一律的廣告:“江南憶,最憶是杭州”。濃得要洇出綠來的粗體字,寫在不甚清潔的鋪展在靠背中間的白色枕巾上。其下是一排排黑色小字,羅列著西湖十景,什么蘇堤春曉、曲院風(fēng)荷、柳浪聞鶯、雷峰夕照……
難道真要跑到雷峰塔前去唱《白蛇傳》?她笑了一下,慢慢閉上眼睛。一個多星期前,接到淮劇團團長的電話,“朱老師,你能不能回來救個場???我們有個全省性的淮劇匯演,團里選送的兩個節(jié)目已經(jīng)排練了一段時間,潘老師唱《白蛇傳—祭塔》選段,前天下班路上她被車剮了一下,喔唷,這要人命了。我們想來想去,這段大悲調(diào)只有你能唱了?!?/p>
“被車剮了?什么車?要不要緊?。俊彼矍俺霈F(xiàn)那張眉毛細挑有著棕色貓眼的臉。算起來,他們一幫人一塊唱戲也有十年了,都是業(yè)余愛好者。淮劇團早就開始衰落,現(xiàn)在不過是名存實亡,連團長在內(nèi)也就三個人上班,哪來什么專業(yè)演員,從臺上唱的到臺下樂隊,清一色票友。
“噢,上了石膏沒什么大礙,但是傷筋動骨一百天吶。朱老師啊現(xiàn)在就指望你了,只有一個多星期時間排練,不過以你的功底回來跟樂隊合一合,很快的,救場如救火?。 眻F長的聲音在電話里呼哧直喘,無端有種兵荒馬亂。
素貞躊躇著,到南京帶櫻桃這幾年,就連回趟家也是匆匆忙忙,難得有機會到劇團過把癮,遂把心也淡了。一個人在家會放著手機音樂哼上幾句,《祭塔》這段自然是熟極而流。
“主要是這邊磨不開身,兒子媳婦上班忙,孩子又小,喛,晚上我跟他們商量商量,明天回你電話。”排練要一個星期,之后還要出去演出,搞不好還要去各地匯演。
晚飯做得相當(dāng)聚精會神,雞湯燉山藥撒了幾粒枸杞,醋熘魚片,香椿頭炒蛋,清蒸珍珠藕丸子,盛在成套的青花瓷餐具里。水晶吊燈投下淡淡光暈,似乎是可以入畫的。他們家跟許多上班族一樣,晚飯是重頭戲。素貞一個人的午飯,一般都是因陋就簡,吃點早上剩下的,要不然就下口面條。這天之璟律師事務(wù)所里有應(yīng)酬沒回來吃晚飯,素貞決定跟媛媛商量。因為好幾次跟之璟說什么事,最后還是拐到媛媛那里了,想想也正常的,女人理所當(dāng)然應(yīng)該是家庭的中心。
她把團長電話的意思說了一遍,只說大概要一個星期,她沒說之后還要匯演。媛媛正在給櫻桃夾魚片,她把筷子舉在面前仔細端詳了一小會兒。
“魚刺?我片的時候看了又看的?!彼÷曊f。
“噢,不是,是蔥白。”媛媛抬頭看了她一眼說,“媽你剛才說淮劇團那邊的演出,要一個星期?”
“嗯,不知道山東奶奶能不能過來?”
“唔,我一會兒問問我媽?!彼烈髦?,眉毛緊了一下,“看看怎么辦?!?/p>
素貞看著媛媛擱在餐桌上的手機,嗯了一聲。
問問的結(jié)果是很晚了之璟來告訴她,山東奶奶來不了,果園里忙著下頭茬蘋果,雇了幾個工人還跌跌爬爬忙不過來。她正倚在床頭看電視上放的動物世界,一部關(guān)于企鵝的紀錄片。
“媽,淮劇有什么唱頭,一幫老頭老太的?!敝Z嬉皮笑臉地說。
“你媽也是老太了?!彼X得自己應(yīng)該不高興。
“我媽還小著呢,上回我同事還夸你年輕,說你看上去頂多四十多歲。”之璟翻了翻桌上的書,笑著說,“不就唱個《白蛇傳》嘛,什么時候陪你到杭州,咱們到雷峰塔前面好好唱一出?!?/p>
“好了,你這唱的哪一出???”
“我說真的,咱們明年春天去。”
“唱不唱無所謂,本來就是玩的,再說也好幾年沒正經(jīng)八百地登臺了。”她想他忘了現(xiàn)在正是春天。
之璟看上去松了口氣,搭訕著帶上門出去了。
素貞木然看著電視,她其實希望之璟能坐下來,聽她聊聊。不一定要聊《白蛇傳》和雷峰塔,哪怕是聊聊企鵝呢。終年積雪的南極,生長著一種最古老的游禽。它們住在一座巨型環(huán)形火山的頂部……
車廂里一陣嘈雜,不同口音的說話聲以及拉桿箱在地面滑動的聲音,素貞睜開眼睛,這么一會兒竟然瞇著了。列車停下,又繼續(xù)加速向前。她晃晃腦袋,好像要甩掉殘留在腦袋里的很多很多圍在一起不停轉(zhuǎn)圈取暖的企鵝。
這幾年她被失眠持續(xù)困擾,剛才那二十分鐘的入睡似乎彌補了昨夜的輾轉(zhuǎn)反側(cè)。她看到旁邊座位上的女孩一直戴著耳機在玩手機游戲,或者跟她一樣小睡了會兒也未為可知。對面的座位上多了一男一女,女人靠窗坐著,時不時地彎腰去整理座位下面擱著的鼓鼓囊囊的帆布包,頭頂一圈新冒出來的白發(fā)有些刺眼,跟怒放的白菊花似的。
男人是個膚色暗黑的胖子,蹺著二郎腿,肚子都快頓到大腿上了。胖子瞄著座位底下的帆布包發(fā)問,“干嗎不擱行李架上?”
女人垮著臉,絮叨著,“不能擱上頭,里面裝著小磨麻油,還有十斤草雞蛋和兩只老雞,起早現(xiàn)殺的?!?/p>
“喔唷,走親戚啊。”胖子抖著腿。
他們不是一起的。胖子看上去歲數(shù)不小了,眼袋跟小酒盅似的,鼻頭紅通通的,像剛剛被人打了一拳。
“媳婦坐月子,大的上小學(xué)還沒丟開手,這個是二胎。”女人嘆口氣,揉揉肩膀。
“你丈夫不一塊去?”
“家里還有兩個老的呢。他在廠里還上著個班?!?/p>
“哦?!彼蟾庞袩煱a,右手食指和中指很形而上地抓撓著,到底忍不住追問一句,“多大歲數(shù)還上班?”女人看上去總有六十好幾了。
“退是退休了,廠子又返聘回去問問事?!迸讼肓讼?,又說,“我們負擔(dān)重,上有老下有小。”
素貞轉(zhuǎn)過頭看向窗外,耳邊響起一個緩慢溫和的男中音:雌企鵝要長途跋涉到八十公里外的海域為企鵝寶寶覓食,道路鋪滿積雪和冰層,覆蓋著泥濘的火山灰,它們要歷經(jīng)重重艱險,要躲過海豹海獅的進攻,只有平安歸來的媽媽才能見到自己的寶寶。媽媽們喂給小企鵝存在嗉囊里的半消化后的食物。它們要分七八次吐出來喂給自己的寶寶。
三
車窗外面,迅疾掠過綠色的樹,白色的河流,白墻黛瓦的人家,以及大片大片的田野,偶爾有盛放的花朵凝固著飛翔的姿勢。江南好,風(fēng)景舊曾諳。上一次去杭州,還是十年前,單位組織三八節(jié)旅游,到的杭州和烏鎮(zhèn)。十年前,素貞此刻想起來就跟上輩子一樣。
“小兒子在諸暨,大兒子在廣州。大兒子生的姑娘,讀初中了,我在那帶了七八年,那個日子真是不好過啊,住在21樓,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心里那個難受哇?!迸说穆曇羝>攵?。
“大城市,不習(xí)慣?!迸肿油榈卣f。
“他們上學(xué)的上學(xué),上班的上班,從早到晚一個人在家,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不瞞你說,眼淚淌了多少?!迸说穆曇舻土讼氯?,“媳婦說起廣州話來,我一句也聽不懂。”
素貞心里緊了一下,空氣有剎那的靜默。她低著頭,不敢看對面的女人,害怕她的眼淚溢出眼眶,進而引發(fā)于事無補的啜泣。她理解這種感覺,她的之璟,從她身上分娩出來的一塊肉,一天天長大,好像也一天天離她更遠。她常常不知道可以跟他談些什么,這很可笑,她竟經(jīng)常會在兒子面前覺得不知所措。她想象不出來他代理著當(dāng)事人的案件,在法庭上口若懸河唇槍舌劍。有時候,她也試著理解,他在工作中把話都說完了,所以回到家就不那么想說話了。媛媛在一家外貿(mào)公司做財務(wù),出差加班還要整天忙著考各種證,那些也許漸漸剝奪了她交談的欲望。
她們婆媳關(guān)系應(yīng)該算是不錯,沒有拌過嘴,沒有紅過臉。媛媛一直叫她媽媽,她也試著把她當(dāng)女兒。后來她知道,那大概不太可能做到。櫻桃出生的時候,比預(yù)產(chǎn)期提前了兩個星期,當(dāng)時情況有些不好,醫(yī)生建議剖宮。家里有個親戚在市婦幼院上班,提前打點好了一切,托的醫(yī)生是全省的產(chǎn)科權(quán)威,自然信得過。全家人征詢產(chǎn)婦意見,素貞記得,當(dāng)時謝媛媛躺在產(chǎn)床上疼得滿頭大汗,一只手攥著床頭欄桿,一只手抓著之璟的手腕,好半天憋出一句話:“我要等我媽來?!?/p>
左等右等,大家都心急如焚,親家母拎著一口袋自家長的國光蘋果趕到產(chǎn)房。剖到底還是剖了。山東鄉(xiāng)下會長蘋果的婦人,饒是比她朱素貞多生一個孩子,到底不能左右一個嬰兒以何種方式來到這個世界。
事后,她在心里對自己嘆了口氣,剃頭挑子不能一頭熱,此后自己怕是要守住婆婆的本分。
胖子顯然有些饒舌,繼續(xù)像法官似的下著結(jié)論,“你幫大兒子帶孩子,肯定也要幫小兒子帶,要不然說你一碗水沒端平?,F(xiàn)在的年輕人,咳,認為父母幫他們帶孩子天經(jīng)地義,以前還能說是貼點錢找個保姆,現(xiàn)在談保姆色變,信不過,不保險哪。要我說,也不能個個都去喂孩子安眠藥個個都是縱火犯不是?!?/p>
“是啊?!迸伺吕渌频纳s了一下身子,“我最多服侍個月子,年紀大了渾身毛病,帶不了孩子。”
“我拉過一女的,蹲在地上給孫子把尿,站起來的時候猛了,一頭栽到地上,送到醫(yī)院,躺幾個月了,植物人一個?!迸肿雍攘艘豢谒a充說,“我開出租的?!?/p>
“哎喲,那怎么了得?!迸肃f。
“身體最重要,身體是革命的本錢?!迸肿訐u搖晃晃站了起來,艱難地甩了甩胳膊,扭了扭胯,藏藍條紋襯衫里的肥肉隨之此處無聲勝有聲地抖動起來。
素貞因為睡眠不好去看醫(yī)生,醫(yī)生讓她多運動,多自我調(diào)整,實在不行再開點幫助睡眠的藥。好像就是從那個時候起,她跟著住同一幢樓的河南女人到小區(qū)的仙女湖邊上學(xué)跳廣場舞,每天晚飯后六點半到七點半。說湖有點夸張,其實就是個橢圓形的人工池塘。池塘邊上立著座衣袂飄飄的仙女雕像,仙女湖因之得名。雕像只可遠觀,因為長久的風(fēng)吹日曬變得色澤慘淡布滿污垢塵埃。
當(dāng)然也不是每天都能跳,如果之璟和媛媛都在外面應(yīng)酬或者加班上晚班的,她就得在家陪櫻桃練琴。每天跳一個小時,甩甩胳膊踢踢腿扭扭胯,出一身汗,感覺人也精神了許多,雖然睡眠并沒有明顯的改善。
大家在一起說說話,交流每天的菜式,孫子孫女報的課外班。然后,有媳婦的談?wù)勏眿D,有女婿的談?wù)勁?。她們是母親,也是婆婆或丈母娘,都有一張近似的倦怠而陳舊的臉,皺紋眼袋以及因為地心引力發(fā)生的各種下垂,讓她們殊途同歸,不得已結(jié)為同盟。大家聚在一起像放風(fēng),這一天就這么滑了過去。
素貞是后來加入的,總是聽的多說的少。好長一段時間,她每天都能聽到咕咕咕的叫聲,廣場舞音樂響起不久,一群鴿子盤旋在仙女湖上空,像一陣黑色的雨點,一忽兒移到東,一忽兒移到西,素貞有時候簡直已經(jīng)聽到了那些翅膀切割空氣的聲音。她不知道有沒有人注意到那群鴿子。天空正在不斷暗下來,呈現(xiàn)出一種從紫藍向黑過渡的曖昧色彩。
河南女人還把素貞拉到了她們廣場舞的微信群,叫作“候鳥的愛”。
素貞不解地問,“候鳥的愛?”
河南女人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們有自己的家,為了孩子來到南京。候鳥一年飛兩趟,我們比候鳥還累,一年要遷徙多少趟?”
素貞撲哧一下笑了。微信群里三十多個人,來自五湖四海,內(nèi)蒙古,海南,新疆……什么口音的都有,都是女人。群里總有那么幾個活躍的,不時上傳些廣場舞曲,新的教學(xué)視頻,得意的菜式,新學(xué)的烘焙,以及各種自拍。有時候也會發(fā)點段子,比如“帶薪保姆”那段順口溜,大家看了,就笑一笑。
河南女人儼然是廣場舞的發(fā)起人之一,說話做事有當(dāng)仁不讓的權(quán)威和決斷。素貞不久后得知,她退休前是個什么銀行的一把手。她發(fā)揮特長,把廣場舞這個小團體管理得像個小社會,誰負責(zé)音樂,誰負責(zé)領(lǐng)舞,誰負責(zé)服裝。每兩周要學(xué)一支新舞,信心十足準備亮相社區(qū)的國慶藝術(shù)節(jié)。她要求大家克服困難,做到不缺勤不落課。她很有煽動性地說,“不管他們什么時候回家,我反正到時候就吃飯,對不起,六點一刻我飯碗一撂就下樓,你們愛洗不洗,碗不洗能等,廣場舞不能等我一個人。”
旁邊有人跟素貞低語,“你別看她在外面說的這樣,她兒子媳婦在家什么事都不做的,就連媳婦的內(nèi)衣都是她洗。喛,想想也不容易,以前好歹是個女干部,都是她指揮別人的?!?/p>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彼刎懖恢勒f什么好。
“上個月你還記得啊她回去幾天,后來說是家里有事。其實是跟媳婦吵了一架,氣走的。她媳婦,喛,聽說是個不好相處的,她呢又是個說一不二的?!?/p>
河南女人曾經(jīng)對素貞很器重,“你身材這么好,保養(yǎng)得也好,人又斯文,一點看不出年齡,你好好跳,跳好了給我到前面領(lǐng)舞去。”
素貞退后一步,囁嚅地說,“領(lǐng)舞我可不行,我就這么跳跳,只當(dāng)鍛煉鍛煉身體?!?/p>
河南女人沒有下頦的下頦抬得很高,“你身材這么好,不想領(lǐng)舞?”她邊說邊搖頭,眼睛睜得很大,素貞看見她的瞳仁里浸泡著黃昏日色下紛亂的鴿影。
素貞感到一點冷意,揀盡寒枝不肯棲的冷。
四
車速太快,一切都被夸張地拉成線性,素貞還是覺得看到了一些什么,陽光潔凈而透明,一小片樹蔭,有人在樹下坐著。田野里吹過風(fēng),吹過大朵大朵的棉絮一樣的云影,依稀有只牛在低頭吃草。
素貞跟河南女人經(jīng)常會在菜場遇上。她素來講究,買個菜也要穿得端莊隆重,黑地彩花織錦中袖旗袍箍在身上一匝一匝,本來身量就高,又梳個巍峨的發(fā)髻,更顯得濃妝盛大。
“喛,跑到菜場就犯暈,不知道吃什么好?!焙幽吓吮г梗耙患胰诙继羰?,你問他們想吃什么,都說隨便,喔唷,滿菜場哪來隨便這個菜?!?/p>
有一陣子,素貞去跳得少了,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的。一來之璟和媛媛不是加班就是有應(yīng)酬。二來她也不喜歡那種怎么說呢被控制的感覺,剛從一個單位退休,又進入另外一個小單位。沒想到,后來就出了那個事。
兩個穿著深藍制服套裙的服務(wù)員笑容滿面地推著小車過來,邊走邊親切地吆喝,車廂里沉渣泛起,小小地活躍了起來。素貞瞄了一眼,小車上擠擠挨挨放著堅果、牛肉干、面包、蛋糕、瓜子、巧克力等等,切成小塊裝在透明餐盒里的水果。女人夠著脖子向服務(wù)員詢問水果的價格,聽不清服務(wù)員回答三十還是四十,女人搖搖頭,縮回座位上。素貞旁邊的女孩睡得昏天黑地。到底年輕。
平時實在睡不著,素貞就坐在床頭看看電視,看看書。她記著醫(yī)生的話,“睡不著的時候,你不要著急,急也睡不著。不然,你就看看書,慢慢總會睡著的?!?/p>
有一次,她聽到媛媛跟之璟的對話。
“你媽還挺愛看書的。”
“我媽一直愛看書,她圖書館上班嘛?!?/p>
“圖書館上班就愛看書???”
“圖書館上班怎么就不能愛看書了?”兩個人嘻嘻哈哈像說繞口令似的。
他們散步回來,以為她跳廣場舞去了,她其實腰不舒服跳一半就回來躺下了。
她本來腰不舒服,這下心里也不舒服起來,為著媛媛口氣里的那么一點點輕慢。其實媛媛說的沒錯,她的同事沒幾個愛看書的。工作幾十年,每天埋頭在故紙堆里,呼吸著經(jīng)年累月的灰塵、霉味、潮氣,日復(fù)一日地做著分類、登記、編目、蓋章、歸檔、貼簽、上架等雜事,接待形形色色的借閱者,借出去還回來,過手的書怕是不計其數(shù)了,誰還想看書呢。這么一想,其實還真沒什么值當(dāng)生氣的。
素貞還是不自覺地嘆了口氣。
女人在對面打著盹,腦袋磕在胸前,一上一下的像在不停點頭作揖求饒。胖子出去轉(zhuǎn)了一圈,手里拎著碩大的滿是褐色茶垢的水杯慢慢悠悠地回來了,應(yīng)該是找地方過足了煙癮。
他沖素貞咧咧嘴,“你到哪?”
“噢,杭州。”素貞愣了一下,摘下耳機,里面放的是葉素娟的《白蛇傳—祭塔》,大悲調(diào)。她起先跟人學(xué)的是筱文艷的唱腔,后來喜歡葉素娟的大悲調(diào)。大悲調(diào)是在筱文艷的小悲調(diào)的基礎(chǔ)上創(chuàng)作而成,從京劇和昆曲那里借了一點韻味,委婉細膩,凄清悠長,富有特色。素貞以為,大悲調(diào)的唱腔更適合表達那種壓抑和悲愴。她學(xué)淮劇完全是耳濡目染,圖書館就在淮劇團隔壁,經(jīng)常去看他們演出,覺得挺有意思的,平時沒事的時候跟著帶子哼唱幾句。真正去參加排練演出倒也是后來的事了。
“我也到杭州,兒子要買房子結(jié)婚,叫我去看看,合適就定下來。老大不小的,這年頭,沒房子老婆都說不上。”男人絮叨著。
“哦?!彼刎懙卣f。
“你到杭州,旅游?”
“嗯?!?/p>
“江南憶,最憶是杭州?!迸肿訋е爸S的口吻念著車廂里無處不在的廣告語,“杭州好是好啊,就是房價太貴,沒辦法,我們把家里大房子換了小房子,七湊八湊不知道夠不夠付個首付呢,本來準備把出租車賣了,也好歇歇了,這下子還要再干上幾年呢???,有什么辦法,做父母的?!?/p>
女人大概醒了過來,抬起山核桃般布滿皺紋的臉,怔怔看著他們,“到哪了?”
“還早著呢?!蹦腥苏f。
素貞戴上耳機,緩緩閉上眼睛。她沒有說話的欲望。
“叫一聲仕林兒打坐塔前,細聽著苦命娘細表根由,隔塔門咫尺遠如隔重山一樣,這雷峰塔似惡魔如法海和尚……”昨天晚上的首場淮劇匯演似乎很成功,素貞看到群里有人發(fā)的視頻。她沒有時間,他們只得另找了別人。
“現(xiàn)在小鎮(zhèn)上日子好過得來,門前屋后種點瓜啊菜的,家務(wù)事做做,飯嘛燒燒,下午打場麻將,日子不要太舒心喔。大城市,唉,真是住不慣,走到哪兒都是車都是人?!?/p>
“可不是,車也沒法開?!蹦腥苏f。
“孩子不好帶,小的時候寸步不能離人,就怕磕著碰著。大了上學(xué)吧,要接要送。在廣州接送我那孫女上學(xué)放學(xué),一周四次上什么興趣班,光擠那地鐵,就把人坑死了,人多得噢前胸貼后背……”女人睜著空洞無神的眼睛,嘆了口氣。
素貞倒是喜歡接送櫻桃上下學(xué)。每天五點半起床,輕手輕腳準備早飯,六點四十五分把櫻桃叫醒,穿衣服、洗臉、刷牙吃早飯。正常都是七點二十五分下樓,到小區(qū)南門對過的公交站臺等55路公交車。七點五十分左右把櫻桃送進幼兒園大門,目睹她走進七彩城堡造型的教學(xué)樓,兩三分鐘后,櫻桃在三樓陽臺出現(xiàn),沖著大門揮揮手,然后向東走進第三間教室。素貞再慢慢地到對面站臺搭公交車回家,或者去菜場。
櫻桃黏她,她們隔代親。公交車上人不多,櫻桃喜歡把幼兒園里學(xué)來的故事說給奶奶聽。素貞教櫻桃念,豆東飛,豆東飛,一飛飛到南大邊。豆東飛,豆東飛,一飛飛到北大邊。豆東飛,豆東飛,一飛飛到東大邊……
櫻桃拍著手說,奶奶我知道了,豆東飛,豆東飛,一飛飛到西大邊,是不是???
素貞點頭笑,這還是她小時候念過的童謠,完全是不知所云。
“奶奶,什么是豆東???”
“豆東,我也不知道,嗯,大概是一種會飛的蟲吧?!?/p>
櫻桃睜著大眼睛,抬起頭認真地說,“奶奶,你念錯了,是‘飛’,不是‘費’?!?/p>
素貞忙笑說,“奶奶普通話不好,櫻桃念得對?!?/p>
“我媽不讓我學(xué)你的話,說你蠻里格登的?!?/p>
素貞愣了一下,摸了摸櫻桃的臉,沒有說話。聽得櫻桃細聲細氣地問,“奶奶,奶奶你生氣了?”
“沒有,奶奶怎么會生櫻桃的氣呢?”
五
手機震動了一下,微信對話框里有人發(fā)來幾張圖片。素貞在網(wǎng)上看了一家民宿,就在西湖邊上。名叫攬湖居。一個美麗的開滿鮮花的大院子,院子里有架秋千,一口井,井邊還拴了只長得很丑的雪納瑞。主人說站在陽臺可以看到西湖,雷峰塔嘛步行十分鐘。交通方便,高鐵站就有地鐵直達。又說,攬湖居附近有個小小的廣場,每天清晨會有鴿子天女散花似的飛來,游人可以去喂鴿子,并且拍照合影。
鴿子。素貞下意識地搖搖頭。有好些日子跳廣場舞的時候沒有聽到鴿子咕咕咕咕的叫聲了,她也沒有在意,后來才知道出了那個事。
還是掃樓道的大姐告訴她的,素貞經(jīng)常把飲料瓶子各種過期雜志報、紙廢、棄紙盒聚起來,送給這位大姐。她告訴她,“小區(qū)里有個來帶孫子的女人得了抑郁癥,送到青龍山去了?!?/p>
“青龍山?”
“青龍山你不知道?就是精神病院啊。聽說這女的抑郁癥好長時間了,去年發(fā)作的時候在老家偷偷吃掉了整盒的舒眠膠囊?!贝蠼阃A送S终f,“就是那種抑郁癥吃的藥,后來被送到醫(yī)院洗胃。說是特別要強,不準家里往外說?!?/p>
“這回是怎么了?”
大姐說這回可嚇人了,“平時看著好好的一個人,買菜燒飯接送小孩子,對了還跳廣場舞呢,誰知道抑郁癥發(fā)作起來,大半夜的跑到天臺上,把鴿子從籠子里捉出來,咣當(dāng)擰斷脖子,呼哧就扔樓下去了。”
素貞心里咯噔一下,忙問道,“這女人誰啊,你認識?哪來的鴿子?”
“不認識,我也是聽他們說的?!贝蠼惆櫫税櫭济f,“她兒子喜歡養(yǎng)鴿子,聽說就養(yǎng)在樓頂?shù)奶炫_上,喛喲,作孽,天曉得,城里小區(qū)居然讓養(yǎng)鴿子。說是這一陣子她兒子發(fā)現(xiàn)鴿子一天比一天少,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天晚上起來上衛(wèi)生間,看到他媽媽一個人上了天臺,喊她也不應(yīng)的,跟夢游似的,他就上去了,然后就看到了那種樣子。鴿子扔下去,小區(qū)里的野貓多啊,被野貓搶去拖到灌木叢里吃了,骨頭渣子都不剩的?!?/p>
素貞吃驚地掩住嘴巴,眼前掠過每天黃昏那陣黑色雨點似的鴿子,盤旋在仙女湖上空,一忽兒移到東,一忽兒移到西。她被一種不祥的預(yù)感攥緊。
“怎么有這種事情,太可怕了?!?/p>
“這都是命。”大姐拄著拖把總結(jié)說。
這個消息很快得到證實。被送去青龍山的,竟然就是河南女人。
素貞沒有再去跳廣場舞,偶爾黃昏時下樓散步,也會繞開仙女湖。她不知道見到她們,能說些什么。好幾次她點開微信群,看著河南女人的頭像,一小片山坡,開得血一樣紅的楓葉,陽光正在從楓葉后面照射過來,輝煌壯美,有種一切盡在把握的氣度。
她試著跟兒子聊起這個事,他反應(yīng)很平淡,似乎她說了一個每天層出不窮從手機上冒出來的標題新聞。他有點不相信,“鴿子,就在我們這幢樓的天臺上,可能嗎?”
她沒再說什么,她不能指望他們跟她有同樣的感受。第二天,她接到了淮劇團團長的電話,他們邀請她回去參加排練和匯演。她覺得這是個機會,暫時離開某種緊張和束縛。事實上,是她沒有能夠參加。
于是現(xiàn)在,她一個人坐在開往杭州的高鐵上。窗外陽光明媚,暮春的氣息洶涌而至。
責(zé)編:王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