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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謠歌手(短篇小說)

2019-09-10 07:22哲空空
作品 2019年12期
關(guān)鍵詞:老楊

哲空空

十年前,老楊還是老楊。

老楊是個詩人,又搞民謠,有點像《伊索寓言》里的蝙蝠,碰見鳥就充作鳥,碰見獸就充作獸,給人以左右逢源的印象。

從他寫的詩來看,老楊這個人,是比較先鋒的,他有時極端,有時憤世,有時無聊,但在字里行間,還是流露出一種自頹的幽默感。

早年,他加入過某先鋒詩歌流派,對人類的屎尿屁以及生殖系統(tǒng)有過手術(shù)刀般的剖析。不同于李白的斗酒詩百篇,老楊那時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大概是一手拿著人體解剖圖,一手奮筆疾書。

沒多久,老楊就成為該流派中堅,大佬幾次透露,有意傳衣缽給他。后來他發(fā)現(xiàn),這位大佬對好幾個人都有過類似表示,便拂袖而去,深藏功與名。

作為民謠歌手的老楊,走的是純情路線,一把吉他,自彈自唱,類似老狼那種,但他自己可能不這么看,常引鮑勃·迪倫為同道。

他的歌通俗,又不像老狼的《同桌的你》那么通俗;他的歌晦澀,又不像鮑勃·迪倫的《大雨將至》那么晦澀。

所以,老楊從未火過,有幾首歌,在小眾里傳唱。

極端的詩,純情的歌,冷冰冰的知名度,三者交織在一起,讓那些初識老楊的人,有點不知所措。

在他們眼里,老楊這號人,不顯山不露水,卻又深不可測。若是抱著吉他,在向晚的院落彈唱一曲,儼然中國的約翰·列儂;若是夾個公文包,在小區(qū)里出沒,說他是搞傳銷的也絲毫不違和。

生活里的老楊,是詩與歌的中和。

老楊平常話不多,吃得也少,屬于金口難開那種。

他不喜油星,最愛吃的,永遠(yuǎn)是山西老家的燜面,每次聚會,面對一桌生猛海鮮,他都表情難過,像在受刑,而其他人看他,則像是圍觀卡夫卡筆下的“饑餓藝術(shù)家”。

平時他不愛說話,跟自閉癥患者相去無幾,偶爾喝酒喝大了,那種被壓抑的藝術(shù)家的狂狷便暴露出來,什么張楚、何勇、許巍、鄭鈞,統(tǒng)統(tǒng)不放在眼里,有點“敢笑黃巢不丈夫”的勁兒。

他喝大的時候不多,也不少。

第一次見老楊,是在十年前的酒局,北京鼓樓附近的一家四川火鍋店。

此前,我們的交流,只限于網(wǎng)上的詩歌論壇。論壇上魚龍混雜,什么貨色都有,每天的日常,就是嘻嘻呵呵,討論詩歌。

碰上觀點不同的家伙,一言不合就開罵,各路人馬,黨同伐異,用新奇的字眼,問候彼此的父母。

那次火鍋宴,由一位教主式的詩人發(fā)起,他對中國古典文化置喙頗多,唯獨對孔子那句“詩可以群”大為認(rèn)可,并付諸實踐,居然收獲不少信徒。

席上,教主用巴蜀方言,對另一個頗負(fù)盛名的詩人,進(jìn)行明褒暗貶的戲謔,又講了幾句臟話,將氣氛推至高潮。

一時間,觥籌交錯,虛擬世界里互相罵娘的人在這次現(xiàn)實會師中水乳交融,彼此稱兄道弟,好不快活。

當(dāng)時由于人多,位置不夠,飯店老板索性將桌子拼在一起,來了個鐵鎖連舟,格局類似長方形會議室,還有點像《最后的晚餐》,有一種肅穆的感覺。

老楊正好坐我對面,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你很像我一個初中同學(xué)。

我對這句話的第一個反應(yīng),是覺得尷尬,然后就想,他這個同學(xué)會不會也跟我一樣點兒背呢?

我剛來北京,沒經(jīng)驗,找不到啥正經(jīng)工作,先后做過電話銷售、酒吧吧員,還推銷過炒股軟件。

認(rèn)識老楊時,我正屈身在一家書店當(dāng)?shù)陠T。

每日的工作就是來回巡店,給圖書打包,貼特價標(biāo)簽,在名人去世的日子,將他們的書擺在書架的顯眼位置,偶爾還得提防那些一絲不掛的人體藝術(shù)類畫冊被人順走。

有次朋友過生日,晚上約了一幫人吃飯。

我借花獻(xiàn)佛,下班后,從書店拿了四本村上春樹的彩色短篇,分別是《夜半蜘蛛猴》《羊男的圣誕節(jié)》《象廠喜劇》《電視人》。

因為是特價書,每本書的封底,都有用膠布粘貼的價格標(biāo)簽,作為送人的禮物,實在是有點不像話。于是,我在地鐵上,用手摳標(biāo)簽,摳了一路。

等到了飯店,標(biāo)簽倒是都摳掉了,但書的封底,抓痕嚴(yán)重,已然是車禍現(xiàn)場。

當(dāng)老楊說我像他同學(xué)時,這些個底層記憶瞬間在頭腦中閃回,但我不露聲色,只是微微一笑,神鬼莫測地回了句,你這位同學(xué),肯定是一表人才。

這次酒會過后,我跟老楊成了朋友。

現(xiàn)代詩在20世紀(jì)80年代,曾有過一段熱鬧時期,進(jìn)入90年代,隨著物質(zhì)生活興起,熱度逐漸冷卻,到了新千年以后,還以詩為信仰的,不是神人就是怪人,不是圣人就是妄人,不是智者就是蠢貨。

教主的詩集,大多自產(chǎn)自銷,定價比較隨意,每一次賣書,都是一場殺熟大會,但因為寫得好,大家甘之如飴,為之著迷,欲罷不能,就像家庭主婦癡迷韓劇,公務(wù)員愛讀官場小說。

在某次賣詩會上,老楊擔(dān)任表演嘉賓,順帶搭賣他自己錄制的唱片。

看著先鋒詩人老楊在臺上有模有樣地哼唱著類似校園民謠的騷柔小調(diào),我覺得有點恍惚,忍不住暗暗咋舌,這可真是個多才多藝的人兒啊。

老楊唱片的價格,比詩集要低好幾十塊,這一點我是欣賞的,在那個還沒發(fā)明微信支付的年代,它讓我在買下唱片后,還能有錢打車回家。

回到租住的房屋,無聊時播放起老楊的唱片,竟然很容易就聽進(jìn)去了,雖然歌曲的內(nèi)容,也不外是青春啊、迷惘啊、憂愁啊之類的東西。

因為這張唱片,我那慘遭折磨的耳朵有救了。

每到夜半時分,隔壁廉租房內(nèi)傳來女人的尖叫,我便播放老楊的唱片,唱片上A面B面的十首單曲,一個個臨危受命,整裝待發(fā),逐一沖到前線,隔離鄭聲,保衛(wèi)我盡快入眠,在第二天上班不遲到,然后在月底拿到那該死的全勤獎。

老楊有兩首歌,被我循環(huán)播放,一首是寫西藏的,一首是寫他女朋友的。這兩首歌都有點不食人間煙火的氣質(zhì),在擁擠憋悶的都市里,灌一耳朵,讓人飄飄欲仙。

有一次,在酒吧閑聊時,我向老楊說到這兩首歌。

我評論道,比早期的樸樹質(zhì)樸,比現(xiàn)在的許巍澄澈。

這個夸獎,并未達(dá)到我預(yù)想的效果,老楊笑笑,喝了口嘉士伯,眼里露出一絲不屑。我暗自后悔,覺得不該瞎類比。

之前在某個畫展上,看一插畫師創(chuàng)作的畫冊,覺得很有伊藤潤二的風(fēng)格,便如實相告,對方聽了直撇嘴,伊藤潤二?拜托,也太陳舊了吧。

我想,獨立藝術(shù)家,往往孤傲,普通人覺得好的,他們未必覺得好,把風(fēng)格相近的同行,硬往他們身上套,大概是一種冒犯吧。

為緩和氣氛,我搜腸刮肚地說了幾個較為生僻的外國民謠歌手的名字,抒發(fā)了一下自己對這些大師的敬仰之情,以及對他們音樂的膚淺理解。老楊聽了,依然沒啥反應(yīng),只是敷衍地附和一兩句。

這時,一個不知名樂隊,來到酒吧舞臺中央進(jìn)行表演。主唱化著煙熏妝,半邊長發(fā)半邊禿頭,驚恐的腔調(diào),喑啞的聲線,讓人感到危機四伏,仿佛隨時會有僵尸從酒吧的暗處撲過來。

老楊輕晃酒瓶,饒有興趣地聽著。

我頓悟,猛拍大腿:是了!流行歌手太俗,業(yè)已成名的大師太腐朽,只有那些新鮮生猛的地下樂手,才能讓老楊動容。曲風(fēng)和音樂形式其實都不重要,關(guān)鍵是要有共鳴,有類似的遭遇,正所謂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好一個難兄難弟!好一個兔死狐悲!

悟到這些后,我又新起一個話題,跟老楊聊地下音樂人。

我說起上周在一個叫將進(jìn)酒的live house,看一個叫周云蓬的盲歌手表演。他命若琴弦,在黑暗中,若有神助,每一個音符,每一個吐字,都讓人肝顫,雖然現(xiàn)在沒幾個人知道,假以時日,必成傳奇。

如果說剛才的話題,老楊雖不感興趣,還能敷衍那么一兩句,那么現(xiàn)在,當(dāng)我說起地下音樂人時,老楊已經(jīng)連敷衍的耐心都沒了。

他臉色難看,一言不發(fā),帶著某種神經(jīng)質(zhì)的表情,不停眨眼,甚至打起了哈欠。

看他這副鬼樣子,我心里有些憤憤然。

其實我這次聊天的初衷,是想真心實意地向他提個建議。在我看來,老楊具備那種創(chuàng)作流行歌的能力,只是囿于詩人的架子,還沒太放開,否則,他完全可以像樸樹和許巍那樣,寫首家喻戶曉的歌,火遍大江南北。

當(dāng)然,在一個先鋒詩人面前,提火遍大江南北這種事,似乎有些無恥,有點落伍,甚至還有點逼良為娼的意思。

正因如此,我才顧左右而言他,一直沒敢提這茬。但現(xiàn)在,我也有些情緒,便顧不得了,決定一吐為快。

我喝干瓶中殘留的啤酒,仗著三分醉意,拍拍他的肩膀,半認(rèn)真半戲謔地說,老楊,你有沒有想過,寫一首類似于《老鼠愛大米》的歌?

我原本的計劃,是想勸說他寫一首像樸樹的《白樺林》,或者許巍的《藍(lán)蓮花》那樣的歌,但因為賭氣,臨時進(jìn)行了“降維”處理。

說完這句話,我心里做好了絕交的準(zhǔn)備,等他大發(fā)雷霆,或者拂袖而去。

老楊的反應(yīng),超乎我的想象。

他轉(zhuǎn)過頭,有點激動,眼內(nèi)含光,聲線顫抖,你覺得我行嗎?

看他這個反應(yīng),我有些不知所措,結(jié)結(jié)巴巴地回答,應(yīng)該……應(yīng)該行吧。

老楊長出一口氣,微微垂下頭,頹喪地說,我覺得我不行。其實,我不是不想寫,但嘗試了幾次,確實寫不出來,不只是《老鼠愛大米》,還有《兩只蝴蝶》《小蘋果》《香水有毒》這些,我都嘗試過。

看著他這張因?qū)懖怀觥缎√O果》而悲傷的臉,我不知該安慰還是鄙夷。

得知老楊那張不肯媚俗的臉后面,竟然藏著一顆熱切要出人頭地的心,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變得更加熟絡(luò)起來。

在以后的很長一段時期,某種程度上,我扮演了那種狗頭軍師的角色。

據(jù)我分析,老楊之所以寫不出《老鼠愛大米》,是因為他的口味有點曲高和寡,接觸爛大街的流行文化太少,就好比鹽堿地里長不出好莊稼。

在我的建議下,老楊重新整理手機里的曲目,疏遠(yuǎn)了那些干擾他創(chuàng)作的音樂人,像什么鮑勃迪·倫、尼爾·楊、約翰·列儂、克萊普頓、竇唯、張楚、左小詛咒,統(tǒng)統(tǒng)掃地出門,轉(zhuǎn)而浸淫在楊臣剛、龐龍、鳳凰傳奇、筷子兄弟等金童玉女美妙的天籟里,洗心革面,好好學(xué)習(xí)。相信用不了多久,他必能一鳴驚人。

大約一周后,老楊寫出了新歌,他錄制成小樣,忐忑地放給我聽。

新歌的風(fēng)格,跟以往大相徑庭,旋律空靈,節(jié)奏詭異,仿佛是他在宇宙的真空里,面對一個黑洞,自彈自唱,直至整個銀河系都被吞噬進(jìn)去。

更加詭異的是,雖然這首歌曲調(diào)另類,但歌詞卻俗得不能再俗,顯然是在生搬硬套那些爛大街的流行歌。

南轅北轍的詞和曲,最后營造出一種不僧不俗又極為強烈的先鋒效果,讓人聽了浮想聯(lián)翩的同時又忍俊不禁,就像一個嚴(yán)肅到骨頭里的笑話。

這首歌的最后一個音符消失后,我大惑不解,小心點評道,如果作為實驗音樂,我敢說這是極品,但說到傳唱度和流行度,簡直就是零,不對,是他媽的負(fù)數(shù)。

我知道肯定是什么地方出錯了,便問他,老楊,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有按照咱們說好的去做嗎?

老楊搔搔頭,一臉委屈地說,有啊,我白天都有聽,只是……

只是什么?

老楊嘆了口氣,開始倒苦水。

他媽的,這些歌聽太多,感覺非常不適,按照咱們說好的,我又不能回頭去聽那些老歌來中和,結(jié)果晚上嚴(yán)重失眠。

為了保證睡眠,我只好去找一些有催眠效果的純音樂來聽,當(dāng)然,我沒敢聽貝多芬、莫扎特、肖邦那些古典名曲,畢竟怕受影響……

沒等老楊說完,我迫不及待地問道,你究竟聽了些什么玩意?

老楊低頭,撥弄了一會兒手機,幾秒后,把手機遞給我,說道,聽的就是這個。

我接過手機,睜大雙眼,好奇地打量著。

那是蝦米上的一張專輯,名為《Symphonies Of The planets-NASA Voyager Recordings》,封面是暗黑的宇宙中,太陽系九大行星圍成一個橢圓,給人以莫名戰(zhàn)栗的感覺。

在唱片介紹那欄里,寫著這么一段話:這張專輯是NASA(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的旅行者一號和二號探測器,在宇宙空間記錄下的信號轉(zhuǎn)成的音頻。

旅行者一號于1980年接近土衛(wèi)六,之后偏離黃道并終止其探索行星的任務(wù)。旅行者二號于1986年經(jīng)過天王星,于1989年經(jīng)過海王星。

該專輯所收錄的聲音,即是宇宙空間的電磁場噪聲,以及行星和其衛(wèi)星以及太陽風(fēng)之間的帶電粒子的相互作用。

我看完介紹,暈頭轉(zhuǎn)向,有些失重,仿佛跌進(jìn)了宇宙黑洞。

痛定思痛后,我想出了另一個策略,與其強人所難地讓老楊創(chuàng)作新歌,不如發(fā)揮他存貨的威力。

在我看來,老楊的歌,天然帶一種風(fēng)騷,只是缺個“一過冀北之野,而馬群遂空”的伯樂。

當(dāng)時,我打工的書店里,賣得最火的一本書,叫《六度人脈》,大意是地球上所有的人,都可以通過六層以內(nèi)的熟人鏈聯(lián)系起來。也就是說,你和任何一個陌生人之間所間隔的人,不會超過六個。

我把這個理論告訴老楊,他深以為然。他說,我最近也看到一句話,跟你這個說法不謀而合,當(dāng)一個人真正想做成某件事,全世界都會來幫你。

聽見老楊這個從不知名雞湯里舀出來的金句,我渾身一哆嗦,相逢恨晚。

在層層篩選后,某雜志副主編兼知名樂評人冷老師,榮幸地成為了我們的“伯樂”候選人。

他有著知識分子高傲的情操,從不向權(quán)力和庸眾妥協(xié),對一切娛樂至死的流行文化深惡痛絕,尤其恨那些靠雞湯發(fā)達(dá)、粉絲數(shù)量比自己多的媒體同行。

作為理想主義的樂評人,冷老師瞧得上的中國音樂人,包括崔健在內(nèi),不超過五個,如果出現(xiàn)了第六個,他就會精兵簡政,將原有的去掉一個,保持隊伍的純潔性。

還有一些不分國界的業(yè)界傳奇人物,被他高高供起,立了金漆牌坊,不時膜拜,仿佛并列貼在小學(xué)教室里的偉人頭像。

在這個讓他與有榮焉的精英隊伍之外,他沒有任何顧慮,橫眉冷對千夫指,誰的面子都不給。他針砭時弊,大殺四方,為了正義,無惡不作。

當(dāng)然,他從未攻擊過那些真正有權(quán)有勢的具體個人,因為他不屑。冷老師的目標(biāo)是整個時代。

他是當(dāng)代的堂吉訶德,對著一座座風(fēng)車,橫沖直撞,見血封喉,咄咄逼人,姿態(tài)十足。

他每篇嬉笑怒罵的文章,都在傳遞同一個信息,時代在墮落,一直沒有停過。

時代的墮落速度,跟冷老師社會地位的上升速度成正比,他的職業(yè)和生計,就在于此。在一篇文章里,他提到自己十年前,曾住過地下室,而現(xiàn)在,他是地表之上的名流。

在我跟老楊挑選伯樂的過程中,冷老師沖出重圍,一馬當(dāng)先,通過了“海選”和“復(fù)賽”,并當(dāng)仁不讓地進(jìn)入決賽,最后毫無懸念,他成為了“冠軍”。

冷老師“奪冠”后,我跟老楊有些后怕,還好沒有寫出《老鼠愛大米》那種歌,不然,肯定沒戲了。

在豆瓣的一個同城活動中,我們捕捉到了冷老師的行蹤,決定來個按圖索驥,甕中捉鱉。

老楊送唱片那天,細(xì)雨蒙蒙,恍若初戀時,在他將那張嘔心瀝血、雜糅著青春疼痛的CD交到冷老師手中的剎那,瘦削的臉頰綻放出兩朵紅暈,羞澀的神情不請自來。

與此刻的真情流露相比,老楊嘴里說的那些“久仰”之類的場面話,就顯得有些浮夸。

好在冷老師對夸自己的話從來沒有免疫力,愣了一下,旋即將唱片收入風(fēng)衣的口袋,微笑點頭,那副春風(fēng)化雨的模樣,就像魯迅遇見崇拜他的青年。

老楊在送出唱片后,又扭扭捏捏地如大姑娘那樣,跟冷老師互留電話,互加微博,在小鹿亂撞的氛圍下,完成了我們計劃中的全套動作。

三天后,冷老師發(fā)表了一篇冷中帶熱的博文,推薦老楊的音樂。

在這篇博文里,冷老師用舉重若輕的筆觸,勾勒出一個溫潤如玉的音樂人形象,著重提到了老楊的靦腆,冷老師說,正是這份靦腆,打動了他那顆閱人無數(shù)的老江湖的塵封之心。

在文章末尾,冷老師用他那招牌式的憤世嫉俗又振聾發(fā)聵的語氣說道,在這個音樂人前赴后繼墮落的年代,在這個充斥《老鼠愛大米》《兩只蝴蝶》的庸俗大環(huán)境下,還能有老楊這樣的民謠歌手,懷素抱樸,默默創(chuàng)作,不求聞達(dá),兀自吟唱著世間美好,實在是難得。

在文章末尾,冷老師很夠意思地貼上了售賣老楊唱片的淘寶店鏈接。

雖然這篇文章的內(nèi)容,讓老楊有點臉紅,但效果是顯著的,三百張唱片,在接下來的一周內(nèi)一售而空,甚至他還收到了某知名音樂節(jié)的邀請函。

通過冷老師,我跟老楊打入了一個以公共知識分子為主的圈子,不時參加這幫人組織的沙龍。他們思想深刻,性格孤傲,對什么都看不順眼。

在潛移默化下,老楊計劃中的第二張唱片,帶著多年來默默無名的怨怒之氣,順理成章地走上了批判現(xiàn)實路線,從謳歌美好青春,到反思生存本質(zhì)。

而我呢,也在上班之余,嘗試寫一些四不像的雜文,發(fā)表在雜志上,首先拿來開刀的,就是那個在書店里偷“人體藝術(shù)”的家伙,題目叫《世道變壞,是從“人體藝術(shù)”被竊開始的》。

在發(fā)表了四五篇豆腐塊文章后,我總結(jié)出一個套路,不管寫什么,最后都要升華到世道人心的高度,對茅坑般的現(xiàn)實,展開暴風(fēng)雨一樣的鞭笞。

老楊的第二張專輯劍走偏鋒,將社會種種陰暗面暴露在聽眾面前,為了能掛在一些音樂網(wǎng)站上傳播,很多歌詞還做了馬賽克處理。

然而,這次轉(zhuǎn)型,竟然遇到滑鐵盧了。

正如20世紀(jì)90年代行銷地下的《金瓶梅》,隨便一賣,就是幾十萬冊,而現(xiàn)在打真軍的各種小電影,反倒平平無奇。老楊批判現(xiàn)實的第二張唱片,丟進(jìn)時代這條水大魚大的臭水溝里,并未激起什么漣漪,銷量甚至遠(yuǎn)不如第一張。

另外,老楊孤僻的性格,也跟那些放浪形骸的沙龍氣氛格格不入。別人唾沫橫飛地指點江山時,他根本接不上茬,只好低頭沉思,或者說擺出一副低頭沉思的姿勢。

同一個姿勢擺得太久,讓他感到厭倦,也有些落枕,畢竟他是一個民謠歌手,而不是模特。

于是,老楊棄交絕游,返璞歸真,不再將時間耗費在各種針砭時弊的沙龍上,空閑時光,他寧愿去菜市場,跟老農(nóng)談?wù)勈卟撕退?/p>

那段時間,盧梭的哲學(xué),讓他得以自洽。老楊最喜歡的一句盧梭名言是:“永遠(yuǎn)拋棄一切飛黃騰達(dá)的浮華念頭,無論多難,都要獨立自持地度過一生,不顧他人議論與毀譽,做自己認(rèn)為美好的事?!?/p>

可惜,這種田園詩般的淡定心情,沒有持續(xù)太久。

幾個禮拜后,他遵從內(nèi)心,修正了對“美好的事”的定義,真正美好的事,就是趕緊火,趕緊成名,趕緊賺錢。

于是乎,我們從眾聲喧嘩的公知沙龍轉(zhuǎn)戰(zhàn)到光線昏暗的星巴克,除了我跟老楊,還有他那正談婚論嫁的女朋友。

老楊的女朋友屬于古典美女,很瘦,有點不食人間煙火的勁頭,若不是地心引力拽著,飄到天上就是仙女。

但因有過前車之鑒,我猜想她和老楊一樣,表面的不食人間煙火只不過是他們共同的保護(hù)色。

果然,經(jīng)過十幾分鐘的談天說地,證實了我的猜測,她最關(guān)心的話題,也是如何將老楊搞火。

我們就像一個秘密的小團體,在咖啡廳最孤獨的角落,竊竊私語,不茍言笑,將眉頭扭成麻花,沉浸于咖啡豆的迷幻氣味中,為了人世間的蠅營狗茍大傷腦筋。

老楊的女朋友抿了一口卡布奇諾,若有所思地說,老楊,我覺得你還是要多認(rèn)識點人。

老楊緊鎖眉頭,一副糾結(jié)的模樣。

我說,老楊認(rèn)識的人夠多了。

聽完這句話,他倆愣住了。幾秒鐘后,老楊率先打破僵局,撲哧一下樂了,他女朋友也笑著說,你看看人家,多幽默。

他們的笑聲里,摻雜著一絲難以察覺的驚惶,就像北島一首詩里寫的那樣,如今我們深夜飲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夢碎的聲音。

我們?nèi)齻€在冷氣充足的星巴克喝咖啡,耳朵里灌滿大洋彼岸那個叫諾拉·瓊斯的小妮子的慵懶藍(lán)調(diào),墻壁上掛著超現(xiàn)實主義大師達(dá)利的復(fù)制油畫,但是我們心里比誰都清楚,這并非輕松愉悅的時刻,那個緊跟在我們身后、馬不停蹄地一路追殺過來的家伙,每個人都認(rèn)識,它的名字叫:現(xiàn)實。

因為現(xiàn)實,老楊這位不世出的天才,黏黏糊糊的拖延癥患者,守望在麥田里的青春老漢,必須要跟他的音樂做個了斷。

他已經(jīng)三十好幾,正處在人生的轉(zhuǎn)彎處,來自山西小縣城那對傳統(tǒng)父母的香火繼后的催逼,分分鐘通過現(xiàn)代科技的手機電波傳到他的耳朵里,而那些讓他引以為傲的音樂才華,有如被過度開采的煤礦,呈現(xiàn)出捉襟見肘的破敗景象。

因為現(xiàn)實,老楊這位來自湖南的女朋友,在美麗動人之余,平添了幾分油鹽醬醋的潑辣。

她曾經(jīng)因為跟老楊談風(fēng)花雪月的戀愛,可以一天二十四小時不睡覺,如今青春不解風(fēng)塵,胭脂沾滿了灰,她對未來有房有車的物質(zhì)生活充滿憧憬,為眼下略嫌微薄的嫁妝感到擔(dān)憂。

因為現(xiàn)實,我也已經(jīng)決定離開那個充斥著偷竊“人體藝術(shù)”慣犯的書店,告別三塊五一個的煎餅果子,跟那個半夜會從隔壁房間傳來女人尖叫的廉租房說再見,去廣闊天地腳踏實地地投機,尋找一份更有前途的工作。

而在這巨變的前夕,我們?nèi)酥酝档酶∩肴臻e,把大好的太陽閃在外面,躲在陰暗涼爽的星巴克開小會,只是因為尚未熄滅的一個執(zhí)念:老楊可以憑借音樂火起來。

老楊若再不火,他就只能撂下吉他,去上班了,然后像電影《猜火車》里形容的那樣,過上他曾經(jīng)深惡痛絕的生活:選擇工作,選擇職業(yè),選擇固定利率房貸,選擇一套他媽的三件套西裝。

這就是為什么當(dāng)我說出“老楊認(rèn)識的人夠多了”時,他表現(xiàn)出了那種欲蓋彌彰的驚惶。

我說這句話時所發(fā)出的低沉喑啞的語調(diào),仿佛被神靈或魔鬼附體,在宣讀一份不可逆轉(zhuǎn)、充滿宿命的判決書,每一個字都像喪鐘那樣醍醐灌頂,令人神魂蕩漾:老,楊,認(rèn),識,的,人,夠,多,了。

然而,我當(dāng)時沒料到,一個月后,就有位響當(dāng)當(dāng)?shù)臒o名之輩等待著老楊去認(rèn)識,這個人就是濤哥。

那年夏天,參加電視選秀是老楊這個大齡民謠歌手孤注一擲的最后的蹦跶。為順利進(jìn)入初賽,老楊通過冷老師的關(guān)系,認(rèn)識了這個叫濤哥的神秘人物。

按照老楊事后的描述,拜會濤哥那天,公園里的喜鵲喳喳亂叫,一道白色長虹貫穿天空,預(yù)示這必將是一次載入史冊的會面。

烈日當(dāng)空照,馬路邊繁茂的大槐樹樹葉,在陽光的浸潤下,晶瑩欲滴,遍體通透。老楊拎著一兜子好煙好酒,像個初出茅廬的基層干部,狼狽地走在北京城赫赫有名的奶子胡同里。

曲里拐彎的胡同,仿佛節(jié)奏布魯斯的唱腔,讓老楊這個老派民謠歌手感到暈眩。等他走到約好的地點,才發(fā)現(xiàn)商談的所在,是一座頗有古風(fēng)的茶樓。

茶樓的女服務(wù)員,燕瘦環(huán)肥,清一色旗袍,未見人面,先聞笑語,山路十八彎地將老楊引到二樓包間,而濤哥早已坐在那里守株待兔。

他撫摸著手腕上的蜜蠟?zāi)钪?,從茶色眼鏡后面不動聲色地打量老楊。掛在墻上的空調(diào),源源不斷地排泄出冷氣,茶杯里的鐵觀音,熱氣騰騰,香味彌漫。

老楊入座后,正要開口,濤哥搶先一步,說道,你的事,老冷都跟我說了。你的歌,我也都聽過了。你的問題,不在歌上,在于你的心。

聽了濤哥的話,老楊云里霧里,但隱隱有觸動。

濤哥不理呆若木雞的老楊,繼續(xù)說道,有一次,老冷在三里屯的KTV,跟趙傳和李宗盛一幫人唱歌,他發(fā)短信喊你過去,你為什么不去?

面對質(zhì)問,老楊臉上有些掛不住,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那個……當(dāng)時我正好有事,老家有個……有個親戚過來。

濤哥斷喝,不對,你不去是因為膽怯,而你之所以膽怯,是因為你還沒看到自己的命運!

老楊蒙了,我的命運?

濤哥說,對,就是你的命運,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一個人看不到自己的命運,就會無所適從,猶猶豫豫,畏畏縮縮,惶惶不可終日,迷失在人生的分岔路口,這樣的人,即使再有天賦,到最后也只能一事無成。

這些話猶如鞭子,一下下抽打在老楊的三寸上,讓他痛入骨髓的同時,又痛快淋漓。

濤哥又說道,相反,一個人看到自己的命運,就會感到心安,自古華山一條路,他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在哪,雖遠(yuǎn)必達(dá),他愿意為了這個目標(biāo)忽略其他一切雞毛蒜皮的事情,愿意為了它付出各種昂貴的或低廉的代價。看到自己的命運,意味著他在天平的另一端傾其所有,他的時間,他的精力,他的面子,他的一切,他犧牲得越多,越有可能抵達(dá)自己的命運。

說到這里,濤哥有點激動,他長吁一口氣,品一品香茗,微抬下巴,摘下茶色眼鏡,隱隱有淚光,像在回望陳年舊事。

濤哥沉默半晌,緩緩說道,我就是在多年前,看到了自己的命運,才一路顛顛簸簸走到現(xiàn)在。

老楊說,你的命運是……?

濤哥淚眼婆娑地說,我的命運,就是成就另一個男人。這個男人,現(xiàn)在已成為無數(shù)人心目中的英雄,同時也代表著這個時代的良心。

老楊試探性地問道,難道他是……?

濤哥點點頭,得意地說,他姓崔。

老楊大驚,崔永元?

濤哥白了老楊一眼,虧你還是搞音樂的,什么崔永元,我說的是崔?。?/p>

這兩個字火一般燙,讓老楊張口結(jié)舌。

看著老楊將信將疑的表情,濤哥解釋道,都是些陳芝麻爛谷子,我也不愿意老拿出來說。老崔的很多成名曲的歌詞,都是我捉刀的,像那個“我要從南走到北,我要從白走到黑”。

老楊脫口而出,《假行僧》!

對,對,還有那個“這個感覺真讓我舒服,它讓我忘掉我沒地兒住”。

老楊大叫,《一塊紅布》!

對,對,就是這塊紅布。我跟老崔是發(fā)小,他是搖滾奇才,但寫詞不靈。你知道,要想成為橫空出世的一代宗師,那必須得文武雙全,詞曲兼工,于是,為了成就老崔這個傳奇,我甘居幕后,為他代筆。

老楊有點暈,如墜云霧,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掐了掐大腿,努力保持清醒,問道,那你的意思是,你也給我代筆?

濤哥嘆口氣,時代變了,同樣的方法是不靈的,再者說,現(xiàn)在這年頭,歌曲好賴,已沒那么重要。還是那句話,你的問題,不在歌上,在于你的心。

老楊低下頭,思索片刻,堅定地說,我現(xiàn)在想通了,咱們什么時候再和趙傳去KTV?

濤哥撲哧一口,將茶水噴一地,小老弟,你腦殼壞了?事情要這么簡單,也無需我出馬了。這個世界,一切都是安排好的,扭轉(zhuǎn)命運,需要代價,巨大的代價。當(dāng)年汪峰為了發(fā)片,離開他的樂隊,獨自跟唱片公司簽約,現(xiàn)在呢,人家天天上頭條!而如今,既不是崔健那個時代,也不是汪峰那個年代,我問你,現(xiàn)在唱片業(yè)已死,歌手一炮而紅靠什么?

老楊懂了幾分,選秀?

對,就是選秀!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你的歌你的才華,足以在選秀中脫穎而出,但還差那么一點點,而這一點點是什么,我已了然于心。

是什么?

你先別著急,一旦你補上這一點小小的缺陷,再加上你的才華,你就是這個時代的傳奇。但丑話說前頭,等你火了,我可就要吃你的喝你的了……

老楊慷慨地說,這不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穆?,你快說,我到底該怎么做?

濤哥不說話,像大戰(zhàn)前的寧靜,但他眼里的光,在茶色眼鏡背后洶涌澎湃。他從懷里摸出一張照片,像托付著身家性命,鄭重其事地交給老楊。

一個脂粉氣十足的當(dāng)紅小鮮肉的臉出現(xiàn)在老楊眼前,瞬間的頓悟,讓他如五雷轟頂:你的意思是……

濤哥點點頭,你的才華足夠了,你需要整容。

當(dāng)老楊把這些遭遇添油加醋地告訴我時,我想笑但笑不出來,我知道他曾經(jīng)為自己的夢想拼盡全力,而如今紅塵來去一場空,已然黔驢技窮。

老楊去上班了。

在那家著名地產(chǎn)集團有如城堡的總部大樓里,老楊坐在屬于他的那個狹窄擁擠的工位上,每天絞盡腦汁想那些如何讓房子賣得更火爆的文案,直到這座不打烊的城市里車水馬龍、火燙焦灼的大街在午夜時分變得涼爽溫柔。

在老楊供職的地方,四目所及,都能看到勵志的名人名言。

有比爾·蓋茨對年輕人的忠告,有洛克菲勒親手熬制的雞湯,還有那個叫稻盛和夫的日本老頭滿嘴胡吣的至理名言:“加班是一種修行,你要努力到神靈都情不自禁幫助你?!?/p>

曾幾何時,老楊在為自己的音樂夢想打拼時,也說過類似的話:“當(dāng)一個人真正想做成某件事,全世界都會來幫你?!?/p>

現(xiàn)在我們知道,所謂的神,就是人永遠(yuǎn)捉摸不透的存在。

老楊押上自己的夢想,用幾年加班熬夜的心血,換來了北京邊兒上的一套不大不小的兩居室,以及一輛綠瑩瑩的寶馬mini cooper。

但音樂對他來講,有如年輕時的刺青,永遠(yuǎn)無法抹去,在偶爾的閑暇時光,他仍會以琴會友,在風(fēng)和日麗的田野燒烤聚會上,或者在北戴河灰蒙蒙的大海邊,即興彈唱一曲。

物以類聚。在老楊周圍,聚集了一批有著類似經(jīng)歷的朋友。

在這群人里,有的頭天夜晚在酒吧聽眾崇拜的眼光里張揚地彈奏A小調(diào)輪旋曲,第二天就在單位領(lǐng)導(dǎo)頤指氣使的教訓(xùn)中溫馴如綿羊;有的前腳筆走龍蛇般揮毫著類似畢加索的天才抽象畫,后腳一個業(yè)務(wù)電話,便屁顛屁顛地轉(zhuǎn)頭去設(shè)計某品牌胸罩和內(nèi)衣的廉價包裝。

當(dāng)然,在這群人中,也包括我——莫言的同行,聊天時張口普魯斯特,閉口喬伊斯,卻暗地里為了糊口,炮制著一篇篇沒有營養(yǎng)、不知所謂的十萬加。

轉(zhuǎn)眼間,我們這幫人都到了人生的中場,妻子在旁,兒女繞膝,啤酒肚方興未艾。

有一次,我們湊在一起,聊起毛姆的《月亮與六便士》,唏噓不已,感慨良多。

那個以高更為原型的畫家斯特里克蘭德,為了追求藝術(shù),拋妻棄子,完成絕世名作后,孤零零地死在南太平洋的塔希提島。

對于這個可憐的家伙,我們又能說些什么呢?

只能說他的老婆不夠漂亮。

責(zé)編:王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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