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洪波
籠子里的蟈蟈又叫了起來,聲音激越高亢,我甚至聽出了悲壯的韻律。
秋天已到許久,中秋過后是國慶,秋風對于昆蟲而言,等于是死神的吹拂,它們脆弱的小生命,耐不得幾度秋風的光顧。
可是我在盛夏時節(jié)于北京花鳥市場上買的這只蟈蟈仍在歡叫,它的叫聲里有對夏天的懷念,聲音雖無顏色,我卻聽出了綠意盎然的彈奏,甚至還有挑戰(zhàn)生命極限的快意。
這是一只殘蟈蟈。它的兩條粗壯的大腿早已因為主人忘記喂食而自己啃食,它的左側須爪也失去了一半,在蟈籠里殘蟈蟈采取一種側躺的姿態(tài),抖翅叫個不停,這應該是一只典型的昆蟲英雄。
蟈蟈這種北方的昆蟲,我從小就在草原上捕捉過,后來居京小住,每年都要買兩只消暑。記得蟈蟈的價格,從二十多年前的五角一只升值到數(shù)十元,身價陡增,可蟈聲依舊。若干年前我從街頭騎自行車的鄉(xiāng)間漢子手中買蟈蟈,買回后在電梯里遇到一時髦女士詢價,告知“五毛錢”后,該女士一臉不屑,從鼻孔里哼一聲:“嘁,五毛錢買這玩意兒?還不如買二兩肉!”(當時肉價的確便宜)我應聲答道:“二兩肉不能唱歌啊!”女士無語,我卻為自己當時的機智應對得意至今,算得上早期的“腦筋急轉彎”吧。
為蟈蟈這種小昆蟲寫過不少散文,其中一篇《翠綠色的歌》還被收入到北京小學五年級的語文課本,收入課本時我一點也不知道,十年前就讀中央黨校一年期限的中青班,將散文集贈給哲學老師,他的兒子正是五年級小學生,當哲學老師把兒子對《翠綠色的歌》作者的發(fā)現(xiàn)告訴我之后,才知道這件有趣的事,也知道教材編選具有某種特殊性,至少可以不通知作者,可以修改甚至可以不署名?!敖滩摹本庍x的“二不”原則由于一只蟈蟈而讓我受益匪淺,這真是始料所不及的。
蟈蟈屬于北方,因為在南方極為罕見,我常把它們當禮物送給南方的孩子,我把蟈蟈送給過江西和深圳的小朋友,它們大受歡迎。有一次坐飛機時手提包里的蟈蟈于高空歡叫,奇怪的聲響透過行李箱讓空姐們困惑萬分,走了幾遍而不明就里,這只蟈蟈的五千里遷徙與萬米高空的演唱,無疑具有童話價值,可惜我一直沒有寫出來。
話題還是回到殘蟈蟈身上。一個月前的早上,我看到籠子里的蟈蟈一動不動地側躺著,以為它走完了一生,遂信手將它扔進垃圾桶里,準備晚上和垃圾一同扔掉。
孰料晚飯后從垃圾桶里傳來響亮的叫聲,這叫聲充滿嘲弄和挑釁,也讓我后悔不迭,趕緊把殘蟈蟈從廢品堆里扒拉出來,心中充滿愧疚地將殘蟈蟈請入籠中,從此再不敢小覷這傷殘的小蟲,而且專門將胡蘿卜煮熟后供它食用。
喂食殘蟈蟈的過程幾近一種儀式:熟胡蘿卜切片后從竹籠的縫隙插定,殘蟈蟈此時已經(jīng)無法正常站立抱食,唯有將籠子中的胡蘿卜反復尋找合適的角度,讓殘蟈蟈的嘴巴能夠湊得上夠得著,一旦相逢,大快朵頤。
我托著小小的蟈籠,看殘蟈蟈開心地啃食著美味的胡蘿卜,然后側身躺在籠底,振翅為秋天與生命高歌,這一刻我感到了一只昆蟲的頑強,還有高貴。
當然,殘蟈蟈或許對著一切已經(jīng)漠然淡然,它只為存在而存在,為存活而存活,可它無意中所昭示的生命意義,是夠我用這篇短文致敬了。
謝謝你,小小秋蟲殘蟈蟈,死而復生的昆蟲小勇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