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紅
嚴(yán)冬一封鎖了大地,則大地就滿地裂著口。從南到北,從東到西,幾尺長的,一丈長的,還有好幾丈長的,它們毫無方向,只要嚴(yán)冬一到,大地就裂開口了。
嚴(yán)寒把大地凍裂了。
年老的人一進(jìn)屋就用掃帚掃著胡子上的冰溜,邊掃邊說:“今天好冷??!地凍裂了。”
趕車的車夫,頂著三星,繞著大鞭子走了六七十里,天剛一蒙亮,進(jìn)了大車店,第一句話就向客棧掌柜的說:“好厲害的天??!小刀子一樣。”
等進(jìn)了棧房,摘下狗皮帽子,抽一袋煙之后,伸手去拿熱饅頭的時候,那伸出來的手手背上有無數(shù)的裂口。
人的手被凍裂了。
賣豆腐的人清早起來沿著人家去叫賣,偶一不慎,就把盛豆腐的方木盤貼在地上拿不起來了——被凍在地上了。
賣饅頭的老頭,背著木箱子,里邊裝著熱饅頭,太陽一出來,就在街上叫喚。剛從家里出來的時候,他走得快,喊的聲音也大??墒沁^不了一會,他的腳上掛了掌子了,腳心上好像踏著一個雞蛋似的,圓滾滾的。
原來冰雪封滿他的腳底了。他走起來十分不得力,若不是十分的小心,他就要跌倒了。就是這樣,他也還是跌倒了。饅頭箱子跌翻了,饅頭從箱底一個一個地滾了出來。旁邊若有人看見,趁著這機(jī)會,趁著老頭子倒下一時還爬不起來的時候,就拾了幾個一邊吃著就走了。
等老頭子掙扎起來,連饅頭帶冰雪一起揀到箱子里去,一數(shù),不對。他明白了。他向著那走不太遠(yuǎn)的吃他饅頭的人說:“好冷的天,地皮凍裂了,吞了我的饅頭了?!甭啡寺犃诉@話都笑了。老頭背起箱子來再往前走,那腳下的冰溜,似乎是越結(jié)越高,他越走越困難,于是背上出了汗,眼睛上了霜,胡子上的冰溜越掛越多,而且因為呼吸的關(guān)系,破皮帽子的帽耳朵和帽檐都掛了霜了。這老頭越走越慢,擔(dān)驚受怕,戰(zhàn)戰(zhàn)兢兢,好像初次穿上滑冰鞋,被朋友推上溜冰場似的。
小狗凍得夜夜叫喚,哽哽的,好像它的腳爪在被火燒一樣。
天再冷下去,水缸被凍裂了;井被凍住了;大風(fēng)雪的夜里,竟會把人家的房子封住。睡了一夜,主人早晨起來,一推門,竟推不開了。
大地一到了這嚴(yán)寒的季節(jié),一切都變了樣,天空是灰色的,好像刮了大風(fēng)之后,呈現(xiàn)一種混沌的氣象,而且滿天飛著清雪。人們走起路來是快的,嘴邊的呼吸,一遇到嚴(yán)寒好像冒著煙似的。七匹馬拉著一輛大車,在曠野上成串地一匹挨著一匹地跑,打著燈籠,甩著大鞭子,天空掛著三星。跑了兩里路之后,馬就冒汗了。再跑下去,這一批人馬在冰天雪地里竟是熱氣騰騰的了。一直到太陽出來,進(jìn)了棧房,那些馬才停止出汗。但是一停止出汗,馬毛立刻就上了霜。
這寒帶的地方,人家很少,不像南方,走了一村,不遠(yuǎn)又來了一村,過了一鎮(zhèn),不遠(yuǎn)又來了一鎮(zhèn)。這里什么也看不見,遠(yuǎn)望出去是一片白。從這一村到那一村,根本是看不見的。只有憑認(rèn)路的人的記憶才知道是走向什么地方。拉著糧食的七匹馬大車,是到他們附近的城里去。載來大豆的賣了大豆,載來高粱的賣了高粱。等回去的時候,他們帶了油、鹽和布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