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石男

四季之中，秋日最具感傷的魔力。一到秋日，人很容易發(fā)出對此茫茫、百感交集的悲嘆。中國的悲秋傳統(tǒng)可上溯到先秦，大約可以宋玉《九辨》為發(fā)端：“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對秋天的哀嘆，歷經(jīng)漢魏六朝而在唐宋定型，至今仍影響著現(xiàn)代中國人的情感與思維方式。

美國漢學家古賴納認為，悲秋乃是對秋收后長期陰郁地過冬的一種預感。但這種說法未免過于簡單。首先悲秋主要是在士人群體中盛行，他們對秋收大概不會有實質性的感受，其次在我們所見的諸多悲秋歌詠中，沒有幾句提到陰郁的冬天?；蛟S明末清初的王夫之對《九辨》的詮注更有說服力：“人有秋心，天有秋氣，物有秋容，三合懷人之情，凄愴不已。”正是如此，悲秋乃是因為景物的凋零（秋容）、時代的頹喪（秋氣），從而勾起人的秋心。草木搖落，民生多艱，豈能不“獨悲此凜秋”！

日本學者松浦友久發(fā)現(xiàn)，在中國古詩文中，春、秋出現(xiàn)的頻率遠高于夏、冬，而他將之歸因于“變化”：草木萌芽與搖落，候鳥往還等等，主要集中在春與秋。夏天與冬天也不是一成不變，但只在暗暗進行，沒有春與秋這么分明。因此，人們悲秋也好，惜春也好，都是基于對變化推移的感覺，也即時間意識。對人類來說，時間是比空間更大也更重要的尺度，正是因為時間意識的逐漸清晰，人才形成為人。

如果我們將松浦氏的學說發(fā)揮一下，那么秋天正象征著中年的時間意識。郁達夫《病中示內(nèi)》是典型例子：“生死中年兩不堪，生非容易死非甘;劇憐病骨如秋鶴，猶吐青絲學晚蠶……”中年與秋天，在郁達夫的詩句里纏繞糾結，如蛆附骨、如影隨形。里爾克的《秋日》則是來自西域的別樣回響：“主啊！是時候了。夏日曾經(jīng)很盛大。把你的陰影落在日晷上，讓秋風刮過田野……誰這時沒有房屋，就不必建筑，誰這時孤獨，就永遠孤獨……”看，上世紀的德國詩人都知道，如果人到中年還沒買房，就別買房了;如果人到中年還沒結婚生娃，就別結婚生娃了。嗚呼！

不開玩笑了，接著講正經(jīng)的。中國的悲秋傳統(tǒng)除了蘊含上述意味，更洋溢著對現(xiàn)實的關懷。龔自珍的名句“四海變秋氣，一室難為春”可作代表。大致是說，如果普天下的社會與政治都污濁敗壞，那么誰也不可能躲在自己的屋子里獨享歲月靜好。這與斯賓塞的名言“一人被奴役，全體不自由”，不約而同。

是啊，在這個秋天，變化是如此之多如此之大，籠罩著我們所有人，誰也逃不掉。肉攤上豬肉價格對應的是接連創(chuàng)下不景氣記錄的經(jīng)濟;裁員的陰影在千萬人頭上籠罩，比他們更不幸的是已經(jīng)失業(yè)，準備提前返鄉(xiāng)的人們。

在“四海變秋氣，一室難為春”之下，龔自珍寫道：“宗周若蠢蠢，嫠緯燒為塵?！弊谥埽竿醭?蠢蠢，動蕩不安也;嫠，寡婦;緯，織布機的緯線，典出《左傳》。意思是說，寡婦不擔憂自己織布機的緯線不夠，卻擔憂國家動蕩不安，那是因為如果國家衰敗，個人也難以保有美滿的生活。寫到這里，龔自珍忍不住仰天長吁：“所以慷慨士，不得不悲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