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未兒
故鄉(xiāng)近海,海地多鹽堿灘。姥爺說是“堿疤瘌地”。
我和這里的每一株植物一樣,從根梢到葉緣,甚至影子,都被鹽堿腌著。即便是生活磕碰,頂落血痂高出肌膚的那個疤,也一半含堿一半漬鹽。想屈服,鹽不肯,堿也不會點(diǎn)頭。
放學(xué)后,等不及把書包送回家,我們就向野外跑,路上撿拾筷子粗細(xì)的樹枝挖“海蜜精”。海蜜精是鹽堿灘上一種伏地而生的植物,光憑手指頭摳不出來。
天氣越發(fā)暖了。海蜜精的根生出筋骨,甜蜜退隱進(jìn)根髓里,變成力道貫穿莖葉。葉間抽出花梗,向高處托舉聚傘狀的白花?;ㄅc植株均筋枯骨瘦,花似干花無人采,株如老僧向禪風(fēng)。
入夏,腳下那些冒著白泡泡的堿土,再也看不分明。堿蓬草探出胖腦袋,拱裂頭上土蓋,一挺身有半拃高,一鋪展有巴掌大。用鏟刀鐮刀輕剜,連根帶葉到了手里,抖抖扔進(jìn)籃子。掐下梢頭鮮嫩的,滾開的水里,翻幾個身,入涼水瀝干,包餃子?;蛘甙杷饽┽u油,多下半碗清粥。
堿蓬草結(jié)籽,秋日就到了。慵懶最先落到牛羊身上,走幾步愣愣神,才啃上幾口。秋日草盛,草盛籽多,多籽的秋日脂膏肥厚,微視下的大野,到處都是草們堆積起來的糧倉。人也吃,缺油少菜的日子,多是女人孩子提著袋子捋草籽。
堿蓬草肉乎乎的葉子一天一天散失水分,一副嶙峋樣子,而骨架依然硬挺,無衰敗相。通體變成紅色,赤紅,熊熊燃燒,展目望去,天邊云彩也變得嘹亮。夕陽匍匐在堿蓬草根間,蚯蚓似的爬,做自己夜間的窩。一只灰兔蹦起來,一道一道波紋,紅的,酒紅的,赧紅的,蕩啊蕩,漫向遠(yuǎn)處的林子。
秋風(fēng)吹向縱深,白色蘆花招展成一面綿軟的旗幟。土路上多了愛鉆蘆葦蕩的孩子,他們割葦子,一大片一大片的老綠倒下去,驚起蒲鴨嘎嘎地叫。蒲鴨貼著水面灰黑色的驚飛,留下淡青鴨蛋作饋贈。
放倒的蘆葦勒成一大捆,背在背上,太陽在紛披的葦葉間晃呀晃。一個一個小孩子背著一團(tuán)一團(tuán)綠,白光下緩緩移動,汗水腌漬的小腦袋上,咕嚕著一對一對冒壞的黑豆眼兒。
蓑衣草有大人那么高,三棱狀的莖稈頂了栗棕色棗核一樣的籽。割回?cái)傇趫鲈荷?,讓陽光揉遍捶透。很多草,要放進(jìn)水里才會變得服帖,唯有這做成蓑衣后于凄風(fēng)苦雨里穿梭的草與眾不同。父親說,穿上蓑衣,擋雨又暖和。
雨天頂在頭上的,是個小傘一樣的涼帽。秫秸細(xì)篾編成,里層粗枝大葉,外層細(xì)密工巧。做帽圈的叫馬蜂草,一種匍匐于鹽堿灘上的長草,尺把長一個節(jié)。
蒲草臨水而生的多。春上的每一棒蒲花,都被那些饞饞的小嘴兒惦記著。長高的蒲割下編蒲包,裝魚,不怕水,又輕又結(jié)實(shí)。蒲扇用的蒲生在鹽堿灘上,一副營養(yǎng)不良的樣子,纖弱小巧,團(tuán)團(tuán)繞繞方把蒲草的細(xì)致神態(tài)插折出來。
鹽堿灘上的樹,多是柳槐,沒有一棵高大粗壯。也很少見成排成列,總是孤零零的,受著四時的風(fēng)。偶有過路的鳥兒歇腳,也只是歇腳,連鳴唱都忘了。拾柴人牧羊人依樹喝水點(diǎn)袋煙,重物并不下肩,借樹干擠著不落。炊煙起自一家,逗引出又一家,將整個村子淹了。太陽落寞地往山那邊掉。羊們齊齊揚(yáng)了頭等,等著靠在樹上的羊倌兒吐出最后幾口煙,等著那樹彈一下羊倌兒的老脊梁,等那幾聲咳嗽都落在樹根拱起的鹽堿土上?!皨尩?,鹽堿地,找棵直溜樹都難。”樹不直溜,依然可以擰出柳笛,綠皮中抽出新春返潤的柳稈兒,白得含著光似的。
姥爺佝僂著,拄著膝頭慢慢跪下去,右腿,然后左腿。早年在海水中泡著,關(guān)節(jié)不好,雙腿不能同時彎下。他的頭發(fā)花白,是鹽粒子中那種烏涂得發(fā)灰的白,被風(fēng)吹成一蓬亂草。他沒那么多話,鹽堿風(fēng)嗆,那些旋在腹中的話來不及生長,就被腌漬起來,如同缸中的咸菜,連綠都是沉老的。咸菜也好,植物也好,鹽堿地上的石頭也好,都有個命在大野上漂浮,腌漬與被腌漬,再反過來腌漬那些身外物。
刮鹽的鏟子側(cè)面加柄,無需用力,刮鹽的人只需領(lǐng)著鏟子走。一層土刮松,掃成小堆。那是硝土,皮匠們熟皮子,炮仗局拌炮藥才用。鹽堿地分層,響動下頭埋著咸淡滋味。
身前身后的土多起來,姥爺慢慢撐起身子。兩個膝蓋處,各有一塊醒目陰濕的白。他沒白要那些含鹽的土,他給它們跪過。
淋鹽的鍋跟街上喜歡做媒的鄰家大嬸似的——嘴不能太緊也不能太松,多少要有點(diǎn)璺縫兒滴答下水兒來。鹽放進(jìn)鍋里,拍實(shí),覆一塊席頭兒,鍋底下早就放好了接水的桶。水一瓢一瓢折在席頭兒上,順著縫隙滲進(jìn)鹽土。水在鹽土的縫隙間往鍋底聚,滴答,滴答,從璺縫兒中鉆出來,滴到洋鐵桶的水面上,砸出一個一個混濁的乳白蓮蓬。一粒褐黑蓮子自桶底浮上來。蓮子是特意放進(jìn)去的,水里鹽分多,蓮子就在水面漂著。鹽分少,蓮子便靜臥桶底。蓮子終于沒有絲毫上浮的意思,鍋里濕透的土墊到墻角。墻角已經(jīng)有了一個坡面,釋出鹽分的土松弛下來,容得下野草種子安身。
灶間水汽蒸騰,撲得椽子檁上的塔灰一搖一擺。鍋里的水漸漸少了,雪花鹽鍋巴一樣貼在鍋幫上,水下去一寸,白鍋巴貼出一寸。母親一邊添柴,一邊把鹽刮到罐子里。鍋底剩一個洼兒,黃混濁濁。母親說是鹵水,點(diǎn)豆腐用。喝了要人命。
鍋底的濕鹽帶著鹵水根兒掃進(jìn)個布袋子,臺階的石頭上攤著。灶里的灰涼了,草木灰扒出來,在灶前的地上鋪平。鹽袋子又被提進(jìn)來,扔到灰上拍平,上邊再蓋一層。傍黑時候,拍干凈沾在袋子外邊的灰,袋子與袋子中的鹽干松爽利。
棉衣褲褥子被子洗過,也要放在草木灰上焙。母親把這叫作“擗一擗”。她信任草木灰,像信徒們信著他們的神。剮破了哪兒,拈起一點(diǎn)灰敷上。父親也信,育稻秧,他把草木灰和沙拌了撒在稻種上。母親則專愛往茄子西紅柿的秧根攘,說治蚜蟲。
鹽堿地上人家蒸饅頭愿意搋堿。堿不需要刮,“掃堿”。堿是浮土,淋鹽一樣淋出來,無需火熬,等足了時候,就有堿冰生出來。再等,冰就化成粉。熬,是為了團(tuán)成堿坨子存放。
村里人淋了鹽淋了堿,要分幾份,送給外村的親友。有常年刮鹽掃堿為生的人,鹽和堿分裝筐里,挑到遠(yuǎn)些的地方賣。
鹽堿地不適合大莊稼,唯有水稻能活得很好。
種稻要先育秧。稻秧躥起身需要移栽的時候,準(zhǔn)備插秧的大田要用水漫—— 一次,兩次,上水泄水。水泡著田地和天上的白云,天地中的鹽堿都化到水中又被水帶走。
天藍(lán)得不懷好意。父親站在院子里,望天,“預(yù)報(bào)說有雨??!咋還不下呢?”田里缺水。潛水泵白天黑夜“突突突突”地響,把日子震得恓惶不安。水從高高架起的管子噴出,畫一道銀亮的粗弧線落到渠坑里。一道銀白折曲在大地上,田地吸吮那白色,再攤成一方一方明亮的田,直到那白色宿進(jìn)每一粒米的內(nèi)心。
父親握著趟板從田的這頭推到那頭,他走過的地方,田平了。泡水的土塊,大口大口吐出了鹽堿,不再愣硬。父親伸指探了點(diǎn)水,替秧苗嘗嘗,不咸不澀,便能插秧。
跟著父親,我把全副精神都用來應(yīng)付腳下滑溜的田埂,那么多腳踩過的田埂,比泥鰍背兒都滑,需要趾下長鉤抓進(jìn)泥里,方才穩(wěn)當(dāng)。端著一盆稻苗,左晃右搖,盆卡在腰側(cè)走,胳膊酸;騎田埂上推著走,腰酸。鹽堿地里長稻子,也長酸。
那些日子,人插秧補(bǔ)秧,填充心思里的空白。人與稻在鹽堿地里蹚水踩泥,把鹽堿服帖帖地踩在腳底下。
父親說,畦壟里走走活泛活泛,那些稻苗長得好,它知道咱惦記嘞。
先人的墳,在稻田中間,青草覆茂。黃綠身子的蛇在田里左右弓游,水面托著它的小腦袋,攪起的波紋被稻秧割得細(xì)碎。水中的泥緩慢沉落,天光安靜地伏在水里。
那一個秋上姥爺攢了不少葦子,在墻邊垛起老高。挓挲的葉子慢慢枯黃。灘上的葦子,葉子黃了碎了,也不軟。
冬日偶有好天氣,院子里的土可以楔進(jìn)兩根木樁,再搭一根梁,就可以編葦箔。編是農(nóng)人服侍土地之外侍弄禾稈的手藝。鹽堿地之上的豎立物,最終都要以倒伏的姿態(tài)延續(xù)自己——草成了草簾子,菖蒲成了菖蒲簾子,秫秸變成秫秸簾子。只有人例外,人倒了,躍過被“編”的那道程序,埋進(jìn)鹽堿土中,化成鹽堿土。蘆葦一把一把捋順一箍一箍勒緊,地上的葦箔一寸一寸長著。蘆花與葦葉跟著葦稈,陽光亮得晃眼,三五根一掐的蘆葦帶著蘆花揮過頭頂,天白茸茸的藍(lán)。
姥爺老得只?;貞洝獮┥吓苤醇茭椀娜俗吠米?;光禿禿的樹底下,慌不擇路的兔子一頭撞了上去,不費(fèi)吹灰之力,他給家人改善了一次伙食;他害怕趕夜路,荒墳里狐貍煉丹,鬼火一閃一閃,野梟“喳”一嗓子,頭皮發(fā)奓。在他的講述里,所有得意與慌張都白白淡淡,新奇的顆粒石子般隨著一次次復(fù)述化成鹽堿地上一層灰白屑面兒。
老家房子的房頂要鋪好多層。立大架,砌磚將大架撐足,椽檁之上鋪凈箔——去掉蘆花與葦葉。凈箔之上加葦簾子。
我家房上鋪的是葦席,父親買來的。他在糧庫工作,糧食們需要在葦席之上存儲,以便防潮隔堿。足時更換。讓父親花錢的地方不多——為房子,為老人,為出嫁的閨女。
房頂要上堿土。挖堿土需出村南行,野地里許多大大小小的坑,像一個個懸而未決的心事,冬天承風(fēng),夏天積水。水是渾黃色,除了蝌蚪,別的什么也沒有,那些蝌蚪在坑水里無聊地活著等日子變身,成了癩蛤蟆??舆呴L滿枝繁葉茂的堿蓬草。
這種堿土和淋堿用的不一樣,它上面是可以種莊稼的黃土。挖進(jìn)兩鍬深,土變成鴿灰色,有些偏紅。土呈砂性,瀝水。雨后不膠不黏。
土堆在房頂上,小山包一樣。父親把土疊出埂,一家人都在房上,一家的布鞋從這頭到那頭,來來回回,直到踩實(shí)。下雨的時候,雨水順著壘好的溝埂淌下來,堿土沖到地上,成了灰白色細(xì)沙。
雨天,雞們顯得慌張,嘰嘰咕咕躲進(jìn)棚子里的糧囤底下,東抓西撓找吃的。父親剛把新買的茓子圈圍好,出過風(fēng)的稻谷瓷瓷實(shí)實(shí)藏身其間。趁母親不注意,我抓上一把,揚(yáng)在房檐底下。她看到了就說,別拿好糧食給雞吃?。∧莻€時候,她正扯父親換下來的舊茓子塞到灶下,火呼呼地舔著鍋底。炊煙不緊不慢地升騰,下雨天,炊煙讓塵世安妥。
茓子亦是蘆葦編的。一臂寬,很長,扯開,能從街頭卷到街尾。糧食倒在木板上。茓子一圈一圈盤著圍,圍一圈倒幾袋糧食,再圍一圈接著倒——糧堆和茓子圈比著長。
鍋上的蒲蓋亭子帽兒似的。從中間最高的地方開始編起,兩側(cè)有耳。揭鍋時提耳,“騰”的一下,熱氣直撲到檁箔上。
吃了多年淡青色稠粥,第一次出門,看到碗里慘白的粥清湯寡水,心下難免抵觸。及至入口,真是寡淡無味不如白水。表妹從山里來閑住幾天。每早做的第一要事,是跑去門口小商店,買兩瓶汽水抱回。笑話她嬌氣,她不以為然:“你們的水太咸,拉嗓子?!?/p>
南北二莊左鄰右舍彼此相見,一笑點(diǎn)頭,唇間幾顆暗黃牙齒像在彼此映照。水土滋養(yǎng)著水土上的人,鹽堿滲透生活,也悄然浸入生命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那些細(xì)節(jié)猶若茓子與糧食那樣堆貼著,隱在安靜背后,不動便不顯。
砌進(jìn)墻里的紅磚來自遠(yuǎn)處,鹽堿土是燒不下磚的。紅磚從砌進(jìn)墻里的那一刻起就要守衛(wèi)它的紅色,風(fēng)里雨里日里夜里,來自墻基的鹽堿時時刻刻往它身上爬,靜靜悄悄往骨子里滲。所以家鄉(xiāng)的磚墻老得快,粉粉面面墻邊堆著。整堵墻,從砌成的第二個月圓起,就找不到一塊光滑的立面了。
面對一堵被堿攻擊的墻,父親缺少勸阻和延緩的手段,連事后的補(bǔ)救,也顯得笨拙。他所能做的,是拿一把鍬去院墻外挖些土,和泥,摔在破損嚴(yán)重的地方。紅墻上東一塊赭黃,西一塊赭黃,泥色新的壓著舊的,補(bǔ)丁一樣,打那兒一過,就硌一下眼皮。
小爐匠坐在不遠(yuǎn)處鼓搗手里的家伙什兒,他的手下叮叮當(dāng)當(dāng)響起來,一響便能穿透整個中午。他不時覷著眼睛瞅瞅鉚釘?shù)奈恢?。長了厚厚繭皮的手指,摩挲著那些修補(bǔ)后的器物,絲絲拉拉。
院子里有口大缸裂了璺,排著一拃長的鉚釘,歪歪扭扭,像多足的大蟲子趴在那兒。同樣磕磕碰碰的,鍋臺上的盔子卻仍然粗枝大葉地安穩(wěn)著。這家伙敞口大肚,能裝不少東西,平時用不上,底朝上翻扣著。到過年,母親把它翻過來裝肉和骨頭。正月過了,再謹(jǐn)慎地里里外外擦拭一遍,倒扣在鍋臺的角落。每天抹,母親怕盔子蒙塵。她說,盔子擱不住堿拿。
盔子黝黑而粗糙的樣子,一張瘰疬皮包身。跟它比,缸實(shí)在幸運(yùn),有一層厚釉包著,不怕堿,也不怕鹽,這讓它們能夠在日子里留存久遠(yuǎn),爺爺用了,孫子還能用。
柴草堆后面看到一個鋁制湯匙,掛滿了白碎的癬粒。手捻顆粒粉落,留一個坑洼的輕薄金屬片,“勺子”二字窸窸窣窣掉進(jìn)腳邊的土里。堿土吃器皿,堿土吃金屬。
碗櫥上的格子窗油膩臟污。母親溫了一盆水,笤帚蘸了去刷,不一刻就干凈了?!扒?,多好?!?/p>
堿水出新,堿水愉人。
一晃眼,幾十年不知不覺過去了。
責(zé)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