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艷
王德威在他的著作《抒情傳統(tǒng)與中國現(xiàn)代性》序論《“有情”的歷史:抒情傳統(tǒng)與中國文學(xué)現(xiàn)代性》里第一小節(jié)《“有情”的歷史》當(dāng)中,首提即是:1961年夏天,沈從文寫下《抽象的抒情》。就在沈從文默默思考“抽象的抒情”的同時,海外的中國學(xué)界已經(jīng)興起一股抒情論述的風(fēng)潮,英語世界里對抒情問題的探討,首推陳世驤教授的系列文字,而又經(jīng)同在美國的高友工教授做出進一步的擴展,另外還有捷克學(xué)者普實克等人。在王德威看來:“沈從文、陳世驤外加唐君毅、徐復(fù)觀、胡蘭成、高友工等人的抒情論述其實應(yīng)該視為20世紀中期中國文學(xué)史的一場重要事件。”王德威如此重視沈從文,自然是與沈從文自己的創(chuàng)作實績,尤其是抒情傳統(tǒng)與沈從文的創(chuàng)作之間的關(guān)系別具代表性,以及沈從文自己的抒情性寫作觀和他對抒情問題的思考在20世紀中期以來的抒情論述當(dāng)中有著不可輕視的重要性有關(guān),沈從文自己就身處王德威所論述和所重視的中國現(xiàn)代性的進程中,所以尤為王德威重視,也就是情理之中了。
沈從文是短篇小說之王,中、長篇小說數(shù)量較少,僅有的幾篇如《邊城》《長河》等均堪稱杰作?!哆叧恰芬还捕恍」?jié),司馬長風(fēng)說它“可能是最短的一部長篇小說”,說它是一部中篇也無不可。而未完成的長篇《長河》,除去題記,一共十一篇,每篇都有篇名,更像是十一個短篇小說或者說散文的合集。由于《長河》單篇發(fā)表的時間在1938年到1942年間,1945年1月,沈從文對已發(fā)表過的篇章做了大量非情節(jié)性的增補,字數(shù)增至10余萬字,交由昆明文聚出版社出版單行本。《長河》雖然亦有抒情性和散文化的特點,但較之(《邊城》以及此前沈從文的寫作,已經(jīng)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從互文性闡釋的角度,僅舉一例,來體味《長河》與此前寫作相比所發(fā)生的變化,在《長河》里,敘述以及敘述的節(jié)奏、敘述的聲音是這樣的:
至于婦人呢,喂豬養(yǎng)鴨,挑水種菜,績麻紡紗,推磨碾米,無事不能,亦無事不作。日曬雨淋,同各種勞役,使每個人都強健而耐勞。身體既發(fā)育得很好,橘子又吃得多,眼目光明,血氣充足,因之兼善生男育女。鄉(xiāng)村中無呼奴使婢習(xí)慣,家中要個幫手時,家長即為未成年的兒子討個童養(yǎng)媳,于是每家都有童養(yǎng)媳。換言之,也就是交換兒女來教育,來學(xué)習(xí)參加生活工作。這些小女子年紀十二三歲,穿了件印花洋布褲子過門,用一只雄雞陪伴拜過天地祖先后,就取得了童養(yǎng)媳身分,或為“家”候補人員之一。年紀小雖小,凡是這家中一切事情,體力所及都得參加,下河洗衣,入廚房燒火煮飯,更是兩件日常工作。無事可作時,就為婆婆替手把兩三歲大小叔叔負之抱之到前村頭去玩耍,自己也抽空看看熱鬧?;蛎刻焐仙椒排#爻帽闾粢粨?dān)松毛,摘一籃蕈子回家當(dāng)晚飯菜。年紀到十五六歲時,就和丈夫圓了親,正式成為家中之一員。除原有工作外,多了一樣承宗接祖生男育女的義務(wù)。
顯而易見,《長河》這里的書寫,雖然仍有一些牧歌的調(diào)子,但已不復(fù)從前小說當(dāng)中的詩性和抒情性,以及專注于對如詩如畫意境、情境的營造。沈從文在《長河》題記里也意識到了自己的這種變化,他說:
另外卻又用辰河流域一個小小水碼頭作背景,就我所熟習(xí)的人事作題材,來寫寫這個地方一些平凡人物生活上的“?!迸c“變”,以及在兩相乘除中所有的哀樂。問題在分析現(xiàn)實,所以忠忠實實和問題接觸時,心中不免痛苦,唯恐作品和讀者對面,給讀者也只是一個痛苦印象,還特意加上一點牧歌的諧趣,取得人事上的調(diào)和。沈從文自己在看《長河》與此前《邊城》的變化時,這樣說:
記得八年前《邊城》付印時,在那本小書題記上,我曾說過所希望的讀者,應(yīng)當(dāng)是身在學(xué)校以外,或文壇消息,文學(xué)論戰(zhàn),以及各種批評所達不到地方,在各種事北里低頭努力,很寂寞的從事于民族復(fù)興大業(yè)的人。作品所能給他們的,也許是一點有會于心的快樂,也許只是痛苦……現(xiàn)在這本小書,我能說些什么?我很明白,我的讀者在八年來人生經(jīng)驗上,對于國家所遭遇的挫折,以及這個民族憂患所自來的根本原因,還有那個多數(shù)在共同目的下所有的掙扎向上方式,從中所獲得的教訓(xùn)……都一定比我知道的還要多還要深。個人所能作的,十年前是一個平常故事,過了將近十年,還依然只是一個平常故事。過去寫的也許還能給他們一點啟示或認識,目下可什么全說不上了。
而1944年12月間,沈從文校讀文聚版土紙本《長河》,十分細致地為自己這一作品加批了大量注釋。如此做法,就沈來說,似屬絕無僅有。自注的最后,是:
十二月十五校畢,去《邊城》完成剛滿十年……重讀本文序言,“驟然而來的風(fēng)雨,說不定會把許多人的高尚理想,卷掃摧殘,弄得無蹤無跡。然而一個人對于人類前途的熱忱,和工作的虔敬態(tài)度,是應(yīng)當(dāng)永遠存在,且必然能給后來者以極大鼓勵的!”這熱忱與虔敬態(tài)度,唯一希望除了我用這支筆來寫它,誰相信,誰明白?然而我這支筆到當(dāng)前環(huán)境中,能寫些什么?縱寫出來又有什么意義?逝者如斯,人生可憫。(省略號為筆者所加)
對于沈從文那篇1961年寫作的名篇《抽象的抒情》,“其中部分論點其實在沈40年代的文字中已經(jīng)可以得見,50年代的家書中仍繼續(xù)有所抒發(fā)”。其實,從早期的致力于對藝術(shù)美的潛心探究、講究寫作是一種“情緒的體操”,到后來20世紀60年代的“抽象的抒情”,不止是抒情美學(xué)主張發(fā)生著變化,亦反映在了他實際的創(chuàng)作當(dāng)中?!堕L河》較之《邊城》的變化,即可見一斑。是故,我們還是選取抒情性特征更加鮮明的《邊城》,來看它與抒情傳統(tǒng)的關(guān)系,看《邊城》所具有的那種“向生命的神性凝目”(凌宇語)的抒情性。《邊城》全文原分11小節(jié),此發(fā)表于《國聞周報》(1934),1934年10月由上海生活書店初版。1943年9月開明書店出版改訂本。夏志清這樣評價《邊城》:“在他成熟的時期,他對幾種不同文體的運用,可說已到隨心所欲的境界。既有玲瓏剔透牧歌式的文體,里面的山水人物呼之欲出,這是沈從文最拿手的文體,而《邊城》是最完善的代表作?!彼抉R長風(fēng)在他的《中國新文學(xué)史》當(dāng)中這樣評價《邊城》:“《邊城》僅約七萬字,可能是最短的一部長篇小說,實際上則是一部最長的詩。全書二十一節(jié),每節(jié)兩干到三干多字,每一節(jié)是一首詩,連起來成一首長詩;又像是二十一幅彩畫連成的畫卷。這是古今中外最別致的一部小說,是小說中飄逸不群的仙女。她不僅是沈從文的代表作,也是30年代文壇的代表作?!鄙驈奈难芯繉<伊栌钜苍浅?粗厮抉R長風(fēng)的這個評價,并在自己的著述當(dāng)中著意引用過。司馬長風(fēng)能夠這樣讀解《邊城》,與其所持文學(xué)應(yīng)富于詩性、詩情、抒情性的文學(xué)評價尺度是有關(guān)的:“詩是文學(xué)的結(jié)晶,也是品鑒文學(xué)的具體尺度。一部散文、戲劇或小說的價值如何,要品嘗她含有多少詩情,以及所含諍情的濃淡和純駁?!蹦苋绱诵念I(lǐng)神會抒情傳統(tǒng)和抒情論述的研究者,才會這樣懂得《邊城》:
《邊城》的情節(jié)非常簡單,描寫一山水如畫的古渡頭,有一孤處的人家,里面住著擺渡的老船夫和小孫女。老船夫年逾古稀,小孫女翠翠情竇初開。茶峒城里碼頭大哥順順,有兩個兒子,都那么雄健、那么俊,看了翠翠都傾了心。翠翠先見過二佬暗中動了情,大佬托人說媒,老船夫滿心歡喜,可是翠翠不應(yīng)承;大佬精神恍惚下船去,跌在激流里送了命。順順全家怪了老船夫,誤會他顛三倒四,二佬也暫時收起那份情。老船夫不顧一切找上門去向順順和二佬解釋,都遭受了冷淡。二佬又下船走了。老船夫大病一場卻在風(fēng)雨之夜歸天了,遺下孤苦伶仃的小翠翠。故事到這里便結(jié)束了。二佬的吉兇未卜,翠翠的福禍不知,可是山依然那么青,水依然那么綠,小城依然那么熙熙攘攘。平凡的人物,平凡的夢,平凡的坎坷,可是卻表現(xiàn)了不平凡的美。
沈從文在《廢郵存底》里有一篇,專門談他自己的寫作與水的關(guān)系——《我的寫作與水的關(guān)系》:“我所寫的故事,卻多數(shù)是水邊的故事。故事中我所最滿意的文章,常用船上水上作為背影,我故事中人物的性格,全為我在水邊船上所見到的人物性格?!薄哆叧恰沸≌f的開篇,幾段文字,便把讀者帶入了水邊的故事,顯現(xiàn)的是船上水上的背影,以及水邊船上才有的人物性格——同時也顯示出沈從文雖是在寫小說,卻能用最簡練素樸的文字,三言兩語,文字閃轉(zhuǎn)騰挪中,詩意畫景般的情境、意境,就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
由四川過湖南去,靠東有一條官路。這官路將近湘西邊境到了一個地方名為“茶峒”的小山城時,有一小溪,溪邊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戶單獨的人家。這人家只一個老人,一個女孩子,一只黃狗。小溪流下去,繞山蛆流,約三里便匯入茶峒大河。人若過溪越小山走去,則只一里路就到了茶峒城邊。溪流如弓背,山路如弓弦,故遠近有了小小差異。小溪寬約廿丈,河床為大片石頭作成。靜靜的河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卻依然清澈透明,河中游魚來去皆可以計數(shù)。小溪既為川湘來往孔道,限于財力不能搭橋,就安排了一只方頭渡船。這渡船一次連人帶馬,約可以載二十位搭客過河,人數(shù)多時則反復(fù)來去。渡船頭豎了一枝小小竹竿,掛著一個可以活動的鐵環(huán),溪岸兩端水面橫牽了一段廢纜,有人過渡時,把鐵環(huán)掛在廢纜上,船上人就引手攀緣那條纜索,慢隉的牽船過對岸去。
“溪流如弓背,山路如弓弦,故遠近有了小小差異。小溪寬約廿丈,河床為大片石頭作成。靜靜的河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卻依然清澈透明,河中游魚來去皆可以計數(shù)?!闭Z言古意雅質(zhì),寥寥幾筆就將人帶入情境。將小說當(dāng)成詩意盎然的散文來讀,也很恰當(dāng)。小說的散文化、抒情性,不只體現(xiàn)在寫景,還涉及方方面面?!哆叧恰返诙?jié),竟然沒有續(xù)寫爺爺和翠翠的故事,而是如詩化散文一樣寫茶峒地方憑水依山筑城,臨水一面在城外河邊留出余地設(shè)碼頭,灣泊小小蓬船,貫穿各個碼頭有一條河街,人家房子多一半著陸,一半在水,莫不設(shè)有吊腳樓。漲水時,流水浩浩蕩蕩,總有一些勇敢的人,救人救物,“卻同樣在一種愉快冒險行為中,做得十分敏捷勇敢,使人見及不能不為之喝彩”。然后又娓娓道來的是河水:
那條河水便是歷史上知名的酉水,新名字叫作白河。白河到辰州與沅水匯流后,便略顯渾濁,有出山泉水的意思。若溯流而上,則三丈五丈的深潭皆清澈見底。深潭中為白日所映照,河底小小白石子,有花紋的瑪瑙石子,全看得明明白白。水中游魚來去,皆如浮在空氣里。兩岸多高山,山中多可以造紙的細竹,長年作深翠顏色,迫人眼目。近水人家多在桃杏花里,春天時只需注意,凡有桃花處必有人家,凡有人家處必可沽酒。夏天則曬晾在日光下耀目的紫花布衣衿,可以作為人家所在的旗幟。秋冬來時,人家房屋在懸崖上的,濱水的,無不朗然入目。黃泥的墻,烏黑的瓦,位置卻永遠那么妥貼,且與四圍環(huán)境極其調(diào)和,使人迎面得到的印象,實在非常愉快。一個對于詩歌圖畫稍有興味的旅客,在這小河中,蜷伏于一只小船上,作三十天的旅行,必不至于感到厭煩。正因為處處有奇跡可以發(fā)現(xiàn),自然的大膽處與精巧處,無一地?zé)o一時不使入神往傾心。
這樣的文字,我們是可以將之當(dāng)作散文來讀,處處詩情畫意。接下去又寫白河的源流,白河上行的小船,城中駐扎的一營戍兵,及五百家左右的住戶。小城里的人事,城外小小河街的各種情形,簡直可以叫作酉水識錄或者白河識錄。這里的邊地民俗淳樸,最可以舉例的,似乎仍然是妓女:
由于邊地的風(fēng)俗淳樸,便是作妓女,也永遠那么渾厚,遇不相熟的主顧,做生意時得先交錢,數(shù)目弄清楚后,再關(guān)門撒野。人既相熟后,錢便在可有可無之間了。妓女多靠四川商人維持生活,但恩情所結(jié),卻多在水手方面。感情好的別離時互相咬著嘴唇咬著頸脖發(fā)了誓,約好了“分手后各人皆不許胡鬧”;四十天或五十天,在船上浮著的那一個,同在岸上蹲著的這一個,便皆呆著打發(fā)這一堆日子,盡把自己的心緊緊縛定遠遠的一個人。尤其是婦人,情感真摯癡到無可形容,男子過了約定時間不回來,做夢時,就總常常夢船攏了岸,那一個人搖搖蕩蕩的從船跳板到了岸上,直向身邊跑來?;蛉罩杏辛艘尚?,則夢里必見那個男子在桅子上向另一方面唱歌,卻不理會自己。性格弱一點兒的,接著就在夢里投河吞鴉片煙,性格強一點兒的,便手執(zhí)菜刀,直向那水手奔去。他們生活雖那么同一般社會疏遠,但是眼淚與歡樂,在一種愛憎得失間,揉進了這些人生活里時,也便同另外一片土地另外一些人相似,全個身心為那點愛憎所浸透,見寒作熱,忘了一切。若有多少不同處,不過是這些人更真切點,也更于糊涂一點罷了。短期的包定,長期的嫁娶,一時間的關(guān)門,這些關(guān)于一個女人身體上的交易,由于民情的淳樸,身當(dāng)其事的不覺得如何下流可恥,旁觀者也就從不用讀書人的觀念,加以指摘與輕視。這些人既重義輕利,又能守信自約,即便是娼妓,也常常較之知羞恥的城市中人還更可信任。
《邊城》中這段描寫,可以與《柏子》中柏子與妓女的感情,形成互文性闡釋?!栋刈印分校估锛嚷湫∮?,泥灘頭滑溜溜使人無從立足,還有人上岸到河街去。
這是其中之一個,名叫柏子,日里爬桅子唱歌,不知疲倦,到夜來,還依然不知道疲倦,所以如其他許多水手一樣,在腰邊板帶中塞滿了銅錢,小心地走過跳板到岸邊了先是在泥灘上走,沒有月,沒有星,細毛毛雨在頭上落,兩只腳在泥里慢慢翻——一成泥腿,快也無從了——目的是河街小樓紅紅的燈光,燈光下有使柏子心開一朵花的東西存在。燈光多無數(shù),每一小點燈光便有一個或一群水手,燈光還不及塞滿這個小房,快樂卻將水手們胸中塞緊,歡喜在胸中涌著,各人眼睛皆瞇了起來。沙喉嚨的歌聲笑聲從樓中溢出,與燈光同樣,溢進上岸無錢守在船中的水手耳中眼中時,便如其他世界一樣,反應(yīng)著歡喜的是詛咒。那些不能上岸的水手,他們詛咒著,然而一顆心也搖搖蕩蕩上了岸,且不必冒滑滾的危險,全各以經(jīng)驗為標準,把心飛到所熟習(xí)的樓上去了。
與女人重聚時的溫情,嘴巴上不依不饒,底子里卻是彼此之間,如《邊城》中那樣咬著嘴唇咬著脖頸發(fā)了誓般的牽念。從婦人處離開后,大雨里,河岸泥灘上,柏子“想起眼前的事心是熱的。想起眼前的一切,則頭上的雨與腳下的泥,全成為無須置意的事了”。這時的婦人是睡眠了,還是別的,柏子也不去想這個,“婦人的笑,婦人的動,也死死的像螞蝗一樣釘在心上。這就夠了。他的所得抵得過一個月的一切勞苦,抵得過船只來去路上的風(fēng)雨太陽,抵得過打牌輸錢的損失,抵得過…他還把以后下行日子的快樂預(yù)支了。這一去又是半月或一月,他很明白的。以后也將高高興興的作工,高高興興的吃飯睡覺,因為今夜已得了前前后后的希望,今夜所‘吃’的足夠兩個月咀嚼,不到兩月他可又回來了”?!断嫘猩⒂洝分心瞧兑粋€多情水手與一個多情婦人》,婦人天天與水手的感情,更是熾熱。而借由做妓女的女人,和與這樣的女人關(guān)系著的男人,所書寫的民風(fēng)的淳樸,短篇小說《丈夫》中可以說有過更加形神兼具的動人描述。話說回來,《邊城》情節(jié)發(fā)展的主線,是翠翠與儺送愛情的產(chǎn)生和演變,但亦無戲劇化的沖突,故事性并不是很強。這條情感主線,本身就是朦朦朧朧,似無又有,不僅有如《三三》中三三遇見年輕人和管事先生時,以魚和溪水產(chǎn)生話題的情節(jié),還有很多烘云托月般的文學(xué)書寫和情境、意境的營造、刻畫,人物心理活動常常是借景物來表達,情景交融。整部《邊城》,所采用的都是一種情感的結(jié)構(gòu),在情感線索和情感的變化與流動中,展開小說故事的敘述。偶遇二佬儺送之后,翠翠一天比一天大了。
翠翠一天比一天大了,無意中提到什么時,會臉紅了。時間在成長她,似乎正催促她,使她在另外一件事情上負點兒責(zé)。她歡喜看撲粉滿臉的新嫁娘,歡喜述說關(guān)于新嫁娘的故事,歡喜把野花戴到頭上去,還歡喜聽人唱歌。茶峒人的歌聲,纏綿處她已領(lǐng)略得出。她有時仿佛孤獨了一點,愛坐在巖石上去,向天空一片云一顆星凝眸。祖父若問:“翠翠,想什么?”她便帶著點兒害羞情緒,輕輕地說:“翠翠不想什么?!钡谛睦飬s同時又自問:“翠翠,你想什么?”同是自己也就在心里答著:“我想的很遠,很多。可是我不知想些什么?!彼拇_在想,又的確連自己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這女孩子身體既發(fā)育得很完全,在本身上因年齡自然而來的一種“奇事”,到月就來,也使她多了些思索。
《邊城》第八節(jié),開始第二段就寫道:“雨落個不止,溪面一片煙?!边@一節(jié)結(jié)尾,仍然是:“細雨還依然落個不止,溪面一片煙。”首尾呼應(yīng),宛若詩畫,又如散文,抑或是抒情詩一般的情境與意境已經(jīng)無二了。過渡人走了,翠翠就在船上又輕輕哼著巫師迎神的歌玩,小說插入了六段文字,是翠翠所哼著的歌——這樣的情境,與我們恍若隔世,倒是更接近于那古時桃花源般的所在…《邊城》第十一節(jié),掌水碼頭的順順,請了媒人來為兒子向渡船的攀親戚來了。祖父要問翠翠的主張怎么樣,小說在這里卻沒有直接揭示,而是用烘云托月般的手法,寫出了翠翠的羞澀和她心系別處,翠翠心里住著的是別人——二佬儺送。
翠翠拿了一簸箕豌豆下到溪邊,上了船,嬌嬌的問她的祖父:“爺爺,你有什么事?”祖父笑著不說什么,只偏著個白發(fā)盈顛的頭看著翠翠,看了許久。翠翠坐到船頭,有點不好意思,低下頭去剝豌豆,耳中聽著遠處竹篁里的黃鳥叫。翠翠想:“日子長咧,爺爺話也長了?!贝浯湫妮p輕的跳著。過了一會祖父說:“翠翠,翠翠,先前那個人來作什么,你知道不知道?”翠翠說:“我不知道?!闭f后臉同頸脖全紅了。祖父看看那種情景,明白翠翠的心事了,便把眼睛向遠處望去,在空霧里望見了十六年前翠翠的母親,老船夫心中異常柔和了。輕輕的自言自語說:“每一只船總要有個碼頭,每一只雀兒得有個窠。”他同時想起那個可憐的母親過去的事情,心中有了一點隱痛,卻勉強笑著。
《邊城》第十三節(jié),翠翠仍處在這種感情的內(nèi)斂不明當(dāng)中。翠翠和爺爺在豆油燈下把飯吃過后,喝了半碗白酒的老船夫興致極好,又同翠翠到門外高崖上月光下去說故事,說起翠翠死去的母親的故事,那個可憐母親的乖巧處和性格剛硬處,使翠翠聽來神往傾心:
翠翠抱膝坐在月光下,傍著祖父身邊,問了許多關(guān)于那個可憐母親的故事。間或吁一口氣,似乎心中壓上了些分量沉重的東西,想挪移得遠一點,才吁著這種氣,可是卻無從把那種東西挪開。月光如銀子,無處不可照及,山上篁竹在月光下皆成為黑色。身邊草叢中蟲聲繁密如落雨。間或不知道從什么地方,忽然會有一只草鶯“喀喀喀喀噓!”囀著她的喉嚨,不久之間,這小鳥兒又好像明白這是半夜,不應(yīng)當(dāng)那么吵鬧,便仍然閉著那小小眼兒安睡了。祖父夜來興致很好,為翠翠把故事說下去,就提到了本城人二十年前唱歌的風(fēng)氣,如何馳名于川黔邊地。翠翠的父親,便是當(dāng)?shù)爻璧牡谝皇?,能用各種比喻解釋愛與憎的結(jié)子,這些事也說到了。翠翠母親如何愛唱歌,且如何同父親在未認識以前在白日里對歌,一個在半山上竹篁里砍竹子,一個在溪面渡船上拉船,這些事也說到了。
《邊城》第十五節(jié),大佬覺出得不到翠翠的心,坐了那只新油船向下河走去了,留下儺送二佬在家。翠翠和祖父坐在那白日里為強烈陽光曬熱的巖石上去……
月光極其柔和,溪面浮著一層薄薄白霧,這時節(jié)對溪若有人唱歌,隔溪應(yīng)和,實在太美麗了。翠翠還記著先前祖父說的笑話。耳朵又不聾,祖父的話說得極分明,一個兄弟走馬路,唱歌來打發(fā)這樣的晚上,算是怎么一回事?她似乎為了等著這樣的歌聲,沉默了許久。她在月光下坐了一陣,心里卻當(dāng)真愿意聽一個人來唱歌。久之,對溪除了一片草蟲的清音復(fù)奏以外別無所有。翠翠走回家里去,在房門邊摸著了那個蘆管,拿出來在月光下自己吹著。覺吹得不好,又遞給祖父要祖父吹。老船夫把那個蘆管豎在嘴邊,吹了個長長的曲子,翠翠的心被吹柔軟了。
境由心生,心由境來襯托、寄托和表達。也只有這樣的情境、意境,能夠襯托出翠翠內(nèi)心的百轉(zhuǎn)干回,及“心被吹柔軟了”的心中情思。大佬死后,二佬一時無法從情感上再去接受翠翠,但心里其實還是愛著翠翠的?!哆叧恰返谑斯?jié),大佬遇險落水死后的日子:
日子平平的過了一個月,一切人心上的病痛,似乎皆在那么份長長的白日下醫(yī)治好了。天氣特別熱,各人皆只忙著流汗,用涼水淘江米酒吃,不用什么心事,心事在人生活中也就留不住了。翠翠每天皆到白塔下背太陽的一面去午睡,高處既極涼快,兩山竹篁里叫得使人發(fā)松的竹雀,與其他鳥類,又如此之多,致使她在睡夢里盡為山鳥歌聲所浮著,做的夢便常是頂荒唐的夢。這不是人生罪過。詩人們會在一件小事上寫出一整本整部的詩,雕刻家在一塊石頭上雕得出的骨血如生的人像,畫家一撇兒綠,一撇兒紅,一撇兒灰,畫得出一幅一幅帶有魔力的彩畫,誰不是為了惦著微笑的影子,或是一個皺眉的記號,方弄出那么些古怪成績?翠翠不能用文字,不能用石頭,不能用顏色,把那點心頭上的愛憎移到別一件東西上去,卻只讓她的心,在一切頂荒唐事情上馳騁。她從這分隱秘里,便常常得到又驚又喜的興奮。一點兒不可知的未來,搖撼她的情感極厲害,她無從完全把那種癡處不讓祖父知道。
種種的誤會和錯過之后,二佬坐船下桃源了,爺爺死了,翠翠安葬了爺爺,由老馬兵伴著,把一個一個日子過下去,等待二佬歸來。但直到小說結(jié)尾,二老也還沒有回來:
可是到了冬天,那個圮塌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那個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夢里為歌聲把靈魂輕輕浮起來的青年人還不曾回到茶峒來……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
用司馬長風(fēng)的話說,這樣一個懸疑的結(jié)尾,暗示人生不可知的命運,同時與全書如夢如煙的迷離氣氛相應(yīng)合。這不是“煞尾”,而更像是“度尾”的小說結(jié)尾,對此,凌宇說道:
《邊城》的結(jié)尾具有高度的藝術(shù)魅力。它與小說的開頭、主體相呼應(yīng),仿佛一曲樂音從遙遠的地方響起,逐漸向近處,音量加大,響起全篇的主旋律,最后又逐漸遠去。小說以茶峒人斂錢重修白塔的全景,配以類似電影畫外音的解說收束全文,從中景推為遠景,再慢慢隱去,收到了余音裊裊、不絕如縷的藝術(shù)效果。
這樣一個結(jié)尾,宛若樂音,又如全景畫,文字、樂音、畫面似乎互相通感起來。而上文之所以做多段的引文轉(zhuǎn)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邊城》并不以故事性強為敘述的典型特征,也不是傳統(tǒng)小說情節(jié)曲折的寫法,整部小說是一個流動著的情感結(jié)構(gòu),情景交融,動人的情境、意境隨處可見,淳樸的人性就那么自自然然地呈現(xiàn)著。凌宇說《邊城》是“向生命的神性凝目”,而我們這里,更加看重沈從文在向生命的神性凝目時所抒發(fā)出的人性的美、人性的詩意,以及整部小說所具有的抒情性。淳樸的人性,向生命的神性凝目,是沈從文一度書寫不盡的靈感源泉。但是,即便是可以在自己的寫作上面有著相當(dāng)自信的沈從文,他也一樣知道自己的“邊城”式寫作,并不很合時宜,他在自己那篇有名的《邊城》題記里這樣寫道:
對于農(nóng)人與兵士,懷了不可言說的溫愛,這點感情在我一切作品中,隨處都可以看出。我從不隱諱這點感情。我生長于作品中所寫到的那類小鄉(xiāng)城,我的祖父,父親,以及兄弟,全列身軍籍;死去的莫不在職務(wù)上死去,不死的也必然的將在職務(wù)上終其一生。就我所接觸的世界一面,來敘述他們的愛憎與哀樂,即或這枝筆如何笨拙,或尚不至于離題太遠。因為他們是正直的,誠實的,生活有些方面極其偉大有些方面又極其平凡,性情有些方面極其美麗,有些方面又極其瑣碎——我動手寫他們時,為了使其更有人性,更近人情,自然便老老實實的寫下去。但因此一來,這作品或者便不免成為一種無益之業(yè)了。因為它對于在都市中生長教育的讀書人說來,似乎相去太遠了。他們的需要應(yīng)當(dāng)是另外一種作品,我知道的。照目前風(fēng)氣說來,文學(xué)理論家,批評家,及大多數(shù)讀者,對于這種作品是極容易引起不愉快的感情的。前者表示“不落伍”,告給人中國不需要這類作品,后者“太擔(dān)心落伍”,目前也不愿讀這類作品。這自然是真事。……(省略號為筆者所加)于是乎,沈從文說他的《邊城》:
我這本書只預(yù)備給一些“本身已離開了學(xué)校,或始終就無從接近學(xué)校,還認識些中國文字,置身于文學(xué)理論,文學(xué)批評,以及說謊造謠消息所達不到的那種職務(wù)上,在那個社會里生活,而且極關(guān)心全個民族在空間與時間下所有的好處與壞處”的人去看。他們真知道當(dāng)前農(nóng)村是什么,想知道過去農(nóng)村有什么,他們必也愿意從這本書上同時還知道點世界一小角隅的農(nóng)村與軍人。我所寫到的世界,即或在他們?nèi)皇且粋€陌生的世界,然而他們的寬容,他們向一本書去求取安慰與知識的熱忱,卻一定使他們能夠把這本書很從容讀下去的……這作品或者只能給他們一點懷古的幽情,或者只能給他們一次苦笑,或者又將給他們一個噩夢,但同時說不定,也許尚能給他們一種勇氣同信心!(省略號為筆者所加)
從《邊城》的題記里,其實可以看出沈從文自己都清楚,他的文學(xué)理想、文學(xué)主張和文學(xué)追求,在當(dāng)時并不是很能為一些文學(xué)理論家、批評家,甚至為一些讀者所適應(yīng)和接受的?;蛟S就如王德威所說,在革命、啟蒙之外,“抒情”代表中國文學(xué)現(xiàn)代性——尤其是現(xiàn)代主體建構(gòu)——的又一面向,在當(dāng)時還未受到充分的認識和重視。而在王德威主要涉及國族政治領(lǐng)域的思考之外,其實對于沈從文的小說創(chuàng)作,他的文論,他的“情緒的體操”與“抽象的抒情”的建構(gòu)等,都是中國文學(xué)抒情傳統(tǒng)在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賡續(xù)和擴展的一個典型例證。我們目前的研究還并不充分,相關(guān)問題,有待更深維度和更廣層面的研究的全面展開。凌宇、王德威、張新穎等人,在這一領(lǐng)域和沈從文研究方面,都取得了不俗的研究成果。盡管如此,“抒情傳統(tǒng)與沈從文的小說”研究仍然大有可為,還有待進一步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