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東升 郎希萌
猶太裔中國籍翻譯家沙博理(Sidney Shapiro, 1915—2014)出生并成長于美國,而立之年來到中國生活和工作,又三十年步入花甲。1979年,他回首往事,記憶滿滿,于是動手用母語書寫自傳An American in China: Thirty Years in the People’s Republic(《一個美國人在中國:在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卅年》),由北京新世界出版社推出精裝本,紐約新美國圖書館(New American Library)出版平裝本?;蛟S因為1983年退休后,沙老生活閑適、身體康健,或許又親歷近20年中國改革開放新變化,他對中國和國際形勢產生更深入的思索。1997年,沙博理調整自傳章節(jié)結構,增加篇幅,由新世界出版社再次刊印,重新取名為My China: The Metamorphosis of a Country and a Man(《情系中華五十年》)。同時2000年,新版自傳經紐約Hippocrene Books出版,更名為I Chose China: The Metamorphosis of a Country and a Man。從自傳名稱的變化,可以看出沙博理對中國的依戀越來越深。他“試圖通過自傳,講述中國歷史上重大變革中的某些事,就像呈現離心機中一個微小顆?!?,希望更多西方讀者了解中國歷史與現狀的初衷未改。
1. 措辭紀實生動,波瀾壯闊不顯驚
1947年,沙博理從美國乘船抵達上海碼頭,一時間產生了“文化休克”:他頭一回看到男子穿著民國時期的黑色“長袍”沿江岸跑,心生疑惑這難道就是中世紀的僧侶,這個東方古國頗有些讓人身處中世紀的錯覺。上岸后,面對上海車輛、行人及店鋪喇叭的交織喧鬧,以及撲面而來各式小吃與汽車尾氣的混合氣味,沙博理踉踉蹌蹌地闖入了東方的文化旋渦中。當時上海處于臨戰(zhàn)狀態(tài),沙博理對社會貧富懸殊刻畫真切,對普通市民、鄉(xiāng)下人、窮人乃至乞丐都有著墨。有趣的是,沙博理將裝滿糞便、駛向農村田地的駁船稱為honey boat(蜜船)。老道而不失活潑、精確而不乏詼諧的文筆,讀來令人忍俊不禁。
在戰(zhàn)爭煙云和白色恐怖籠罩下,也許是沙博理對受壓迫者天然的同情心,也許是因為他最先頻繁接觸到的中國人是鳳子等一批中共地下黨人,他被革命進步思想所吸引,把自己在上海的律師辦公室作為地下黨密會之地,并且與鳳子掩護被通緝的革命同志,最后一起輾轉奔赴解放區(qū)。1949年10月,沙博理和鳳子受邀在天安門廣場臨時搭建的貴賓觀禮臺,親見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的歷史性時刻。毛主席用洪亮的聲音宣告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的那一刻,“廣場上的人民心懷巨大的喜悅,卻陷入了短暫的沉默,不由回想起充滿磨難與激烈戰(zhàn)斗的歲月,最后再也抑制不住歡欣,從喉嚨深處爆發(fā)出由衷的歡呼?!?沙博理交替使用長短句,措辭細膩生動而又充滿著人性光輝,這個歷經磨難的民族最終取得自由與獨立,他不禁心懷喜悅并且感同身受。
沙博理將個人經歷和社會變遷融合在一起,將所親歷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多個重要歷史事件作為自傳的章節(jié)標題,如“人民公社化”。沙博理結合歷史與現狀陳述自己的觀點,試析緣由,并且堅信短暫的波折不會阻礙社會長遠的發(fā)展。
2. 結緣中國文化,溝通猶太文化
沙博理自幼熱愛文學和探險,二戰(zhàn)時應征入伍,之后機緣巧合被分配到康奈爾大學學習中文。戰(zhàn)后,懷著對中文的濃厚興趣,他又先后進入哥倫比亞大學和耶魯大學研修中文。1947年,沙博理前往中國,自此他再也不舍離開這個古老的國度。
沙博理在自傳中回憶了與鳳子的婚姻,美國親人來華探望,多次返美探親,擁有美麗第二代、第三代的幸福人生歷程?!皩ξ襾碚f,鳳子不僅是我的妻子,更是中國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她是流淌在中國和我之間的一條不間斷的溪流,其間流淌著民族、文化和社會的精髓。了解和熱愛中國龍,使我更加熱愛和珍視我的中國鳳。”5沙博理愛上了中國鳳,愛上了中國龍,對鳳子的愛戀和對中國的熱愛相融合。
沙博理還擁有另一重文化身份——“中國籍的猶太人”。為了解猶太人自古在中國的行跡、與中國文化的互動,他拜訪多名史學家、考古學家和社會學家,親自到泉州、開封和杭州等地實地考察。他1984年編譯出版 Jews in Old China: Studies by Chinese Scholars(《中國古代猶太人:中國學者研究文集點評》),將猶太人在中國的歷史及其與中國文化的交融再現給西方讀者。書籍出版后被翻譯為希伯來文,在以色列的書展中陳列展示。沙博理多次應邀到國外發(fā)表演講或接受采訪,講述中國猶太人的故事,促進了中國和猶太民族的文化交流。
此外,基于法律特長,沙博理1990年編譯了The Law and Lore of Chinese Criminal Justice,分別在北京和新加坡出版,向不太了解中國刑法的西方讀者介紹中國自古以來的法律基礎和膾炙人口的經典案例。同時,他十分關心中國的出版和教育事業(yè),多次寄信給《人民日報》,就所遇到的報刊編輯、商業(yè)保險和電視媒體等方面的問題提出個人建議。離休后,沙博理被選為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全國委員會委員,和其他委員一樣,他恪盡職守,一起前往新疆等多個地區(qū)調查,聆聽民眾的反映,為促進中國社會的發(fā)展建言獻策。
3. 獻身翻譯事業(yè),傳播中國文學
中華人民共和國剛剛成立沙博理就出于個人興趣翻譯了《新兒女英雄傳》,后經周總理批準于1951年加入對外文化聯絡局,躋身國家翻譯實踐領域。1953年,沙博理轉入中國外文局,于外文出版社專事中國文學英譯工作,連續(xù)在英文版《中國文學》(Chinese Literature)刊發(fā)中國現當代作家“標本式”作品的譯文。1972年,沙博理轉入外文局另一直屬機構中國畫報社,負責編輯和翻譯工作直到離休。他獲得了“彩虹翻譯獎”和“翻譯文化終身成就獎”。
沙博理翻譯的作品可謂包羅萬象。據筆者不完全統(tǒng)計,沙博理共翻譯著作176部/篇,涉及作者104位。其中包括大部頭的古典名著《水滸傳》、長篇紅色小說《林海雪原》、紀實傳記《我的父親鄧小平:文革歲月》、政治諷刺詩《醬油與對蝦》,甚至還有劇本《夫妻之間》、相聲《昨天》、連環(huán)畫《巧媳婦》等。大概是因為沙博理有當過兵的經歷,喜歡冒險、戰(zhàn)斗場面,紅色小說對他吸引力最大。他認為,作品的主人公“無論是在戰(zhàn)場上與敵人搏斗,還是在公社的田地里與自然災害作斗爭,中國的男女英雄都有那么一股勇氣和闖勁,令人不禁聯想到美國的拓荒精神”。翻譯事業(yè)也成為他了解中國古代、現當代文學的不竭源泉,令他得以更深刻地領會中國文化。
在中國當時的形勢下,職業(yè)翻譯難免是有風險的。四大古典名著是中國外文局在1964年一次會議上決定通盤翻譯的。沙博理負責的是《水滸傳》的翻譯。“文革”期間,沙博理為《水滸傳》的英譯名稱和江青的代理人斗智斗勇。沙博理原本將英文名定為Heroes of the Marsh,江青得知后,認為宋江他們是叛徒,不能將其翻譯為hero(英雄)。沙博理憑借巧妙的翻譯智慧,提議改為outlaws(法外之徒),成功化解了難題。其實,outlaws在英語語境中是褒義詞,更像漢語中為人民伸張正義的俠客,更改后的譯名更符合梁山勇士們勇于反抗不公的可貴品質。
沙博理翻譯的《水滸傳》得到眾多外國讀者好評和學者的贊譽,《華盛頓郵報》在1981年7月的特刊上刊登了重要評論家約瑟夫·麥克萊倫的長篇書評,“正如寫得巧妙而有趣的羅賓漢傳說一樣,它也是一部經典著作,等讀到結尾時,許多讀者大概都愿意承認它是一部杰作”6。沙博理的獨特翻譯身份使他能更好地將中國文學作品的文學性和藝術性傳遞出去,與西方讀者閱讀習慣和審美期待相融合。
一部自傳,不僅具有描繪個人、家庭、職業(yè)的細膩筆觸,而且具有統(tǒng)攬社會變革、國際交流的廣度和深度。波瀾壯闊不顯驚,這是沙博理自傳留給我們最深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