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槐藍
一
是第二場了,這一年南方的大雪。
微信朋友圈里充滿了各個城市各式各樣的雪景圖,第一天積雪尚少,第二天即使是上海這樣溫暖的地方,雪也積得厚起來。到了第三天,就是四處茫茫一片的青白雪白了。深紅色茶花開在深雪里,花枝被雪壓得沉沉下墜,只露一點鮮艷的花色。蠟梅也開著,明黃的花朵在漫天雪花的背景下如盞盞小燈。桂花樹烏青的葉子中心也積滿雪,映得烏青越發(fā)的青。到處堆著小小的雪人,綠色樹枝插作手臂,望之可愛。整個天地間——樹木、湖面、古典建筑——飽和度降低了好多,底色變作鴨蛋清一般的淡藍。信青一面翻看這些照片,一面嘆息北京今年到現(xiàn)在還沒有下雪,存到手機里一些喜歡的照片。
這是信青到北京的第6年。從江南來到北方,冬天看到雪的機會應(yīng)當(dāng)有所增多,畢竟南方早已不像她小時候那樣,年年冬天都有一兩場大雪了。頭幾年也確實多看了好幾場雪,多數(shù)只是上班路上的匆匆?guī)灼?,雪在汽車的長流間混亂飛舞,等到下班時分,已成了街面上骯臟的黑色雪水。城市里的雪總免不了這樣的命運,若要下得美麗,總得非常大才行。
有一年,信青記得從11月中旬便開始下雪,到了次年3月中旬,還下了一場厚厚的春雪。早晨起來推開門,看見那樣大的雪,之前對北方的冬天持續(xù)了整整半年的抱怨立刻被她拋諸腦后。因為已是3月,這一場雪不像以往她所看到的北方的雪那樣干硬,可以久積不化,而是飽含水分到幾乎維持不住,接近她從小熟悉的南方的雪。
上班的路不遠,她舍不得坐公交車去,就一路走去公司。小路兩邊是高大的洋白蠟,每一根樹枝上都裹滿了蓬松的積雪,兩邊交覆,將整個街面都籠罩住。四處寂靜,沒有聲音。信青走在這明亮的、積雪的甬道上,想起小時候有一天清晨起來,也是漫山遍野大雪,她和妹妹去上學(xué),因為走得早,路上一個腳印也沒有,經(jīng)過一片竹林,路邊的竹子早已被大雪壓彎了,枝頭垂到地上,把路遮住,形成一段幽閉的拱形通道,如同仙人的秘境。她們開心極了,小心翼翼地從竹子底下鉆過去,害怕一不小心碰到竹子,積雪就會簌簌掉進脖子里。她一面走一面回憶,洋白蠟樹上的積雪不斷“啪”地落下,幾乎一掉到地上就立刻化成水,只留下一點濕潤的痕跡。雪化得那么快,以至于等她走到公司的時候,那神秘的幻境就已經(jīng)殘缺得厲害,不能再稱其為幻境了。
但是從前年開始,北京就沒有好好下過一場雪了。前年冬天只下了很淺的一場小雪,路面上薄薄一層撒鹽般的雪粒,只有停在路邊的汽車車頂上,才能看見一點兒積雪。去年則更過分,已近農(nóng)歷年底,周邊城市都已下過一兩輪雪,北京城區(qū)還是一片雪花都沒有落下。不光是雪,連雨也有整整100天沒有下過了。此刻,面對著滿屏南方的大雪,對濕潤的渴望折磨著人的神經(jīng)?!澳呐轮皇窍乱粓鲇暌埠冒?。”“如果今天下雪,晚上煮火鍋就很好了。”夜里失眠的時候,她想數(shù)—下這些年看過的最大的雪,才發(fā)現(xiàn)記憶已全模糊了。是那年黃昏在國子監(jiān)看到的雪嗎?古柏樹樹干深裂的紋理上也一綹一綹盛滿了積雪,最后大雪濕透了鞋子,把她凍得幾乎崩潰。是小時候和妹妹一起穿過被積雪壓彎的竹林那次?還是有一年雪后,和姐姐一起去街上買年貨,路邊田畈間的水渠下,掛滿一兩尺長的粗壯的冰凌?她完全記不清了,懷疑有兩次的雪似乎并不是很大。直到第二天看見微信朋友圈里有人說,這一次的雪真大啊,讓人想起2008年的雪災(zāi)。她才猛然一驚,是了,2008年,她竟然已經(jīng)把那一年的大雪忘記了。
二
如今,再說起2008年南方普遍的大雪,人們都會用“雪災(zāi)”這個詞來形容。但在那一年的雪剛剛落下時,大家還是很開心的。大雪接連下了幾天,地面上積雪一尺多厚,小區(qū)里的廣玉蘭樹也被壓倒了好幾棵,綠得發(fā)黑的葉子埋在雪里,一時還直挺挺的很有精神。信青的爸爸在大雪之前回鄉(xiāng)下看奶奶,為雪所阻,不能回來,于是命令信青去他的小雜貨店看店,防止小偷進去。接連幾天,信青就住在店里,每天媽媽送一點飯菜過來給她吃。臨近過年,來買東西的人很少,卷閘門大開著。她把爸爸的棉大衣穿上,把店里一臺“小太陽”打開,膝蓋上再放一個熱水袋,還是被凍得魂不守舍。時間因此顯得格外漫長,她看一會兒書,就停下來發(fā)一會兒呆,心里隱約想念一個遙遠的人,卻因為感到對方有意躲避,只能忍著不去給他發(fā)消息。雪隨時又下起來,落在門外懸鈴木白色的枝干和街對面楓樹、楊樹黑色的枝干上。很少有車子和行人經(jīng)過,到處都是寂靜的?;疑穆槿嘎涞介T口空地上找食吃,她把吃剩的飯撒在地上,麻雀們嚇得“呼啦”—下全飛回樹上,隔了很久,才有一兩只大著膽子下來。她就坐在玻璃柜臺后面,悄悄看它們一啄一啄地吃食。
慢慢地,壞消息在網(wǎng)上擴散開來。城市與高速公路上到處堵車,一盒方便面賣到100塊錢。湖南的一個電工在檢修被凍壞的電線時殉職了,這個新聞讓她難過了很久,中心如噎。過了幾天,雪終于化了一些,爸爸回來了。夜里她坐公交車回家,街上的積雪半化,轉(zhuǎn)成堅冰,公交車車輪上都綁了鐵鏈子,防止打滑。車上的人卻異常多,氣氛也很熱烈,大概是等了很久才來了一班。開到一個大坡前,車上不去,司機動員了—下,男乘客們紛紛熱心地下去推車,很快車就動了起來,直至坡頂,下去推車的人才又紛紛上來。司機感謝了大家,車子接著緩慢地往坡下開去。信青站在刷卡機邊,心里有些感動,卻也只是沉默地站著,看著前面的風(fēng)景。因為就站在擋風(fēng)玻璃后面,視線很好,街邊巨大的懸鈴木樹枝上堆滿沉重的積雪,顯得驚人的近,幾乎是撲面而來。不久后車子開過一個廣場,向著前面的隧道開去,廣場中心一座巨大的銅像身上也覆滿大雪,在這樣的夜里,格外顯得時空蒼茫。很快車子開進隧道,帶得隧道入口上方覆滿積雪的迎春花藤也微微晃動起來,一些雪屑紛紛落下。她有些激動地看著這些?;氐郊蚁催^澡后,趁著身體尚未冷卻,她坐到電腦前給那個人寫信,寫路上所見的風(fēng)景。寫完了,像是為了逃避什么似的,說:“不用回信啊?!庇谑?,那邊第二天便只回了很短幾句話。
三
十來天后,鄉(xiāng)下的表妹定親,信青和爸爸一起回去吃酒。黃土的大路被多日來融化的雪水浸得稀爛,幾乎找不到一塊可以下腳的地方。她穿了一雙碎花棉鞋,等走到家,鞋上已糊滿了泥巴,幾乎看不出本來的顏色了。田畈里的雪還沒有化盡,積雪融化的地方,纖細的青草已露了出來,一小塊一小塊白色雪殼分布其中,像微型的雪島。黃昏時,表弟叫她一起去田畈里燒田埂,那是從前村子里每個小孩子都很喜歡玩的游戲。于是她換上外婆的舊膠鞋,和他一起出去了。只是村子里已經(jīng)很少有小孩再像他們小時候那樣,每到冬天就興致勃勃地到處跑,燒掉田畈里每一條遺漏的田埂了。田畈里一條一條全是長滿了高高的荒草的田埂。她不知在什么時候失去了對燒田埂的興致,有些索然地看表弟用打火機點燃了幾條田埂,自己撿一根長棍子在火里燒著了,引了一處火,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火噼里啪啦燃燒了一會兒,就再沒有點火的興致了。表弟越走越遠,她把棍尖上的火在雪上弄滅,接著,幾乎是下意識地,就開始用棍尖在雪上寫起了那個人的名字。一個,兩個,三個,字大而清晰,薄薄一片雪上很快寫滿,她走到另一塊雪地上繼續(xù)寫。她努力想寫得更好看、更端正一點兒,等寫得差不多時,她看見表弟正在往回走,于是離開那塊田,迎著表弟走過去,和他一起從另外的田里走回了外婆家。
第二天一早,女方的全部親眷坐一輛男方租來的大巴車去男方家吃酒。男方家在山里,到了山邊,下了大巴車,沿著山里的黃泥路再往前走十幾分鐘就到了。雖是定親,酒席也有好幾桌,酒歇之后,主事的大人們?nèi)匀蛔谧郎?,商量著正式的婚期、彩禮、陪嫁等諸般事宜。旁的人都散到四處,有人抽煙,有人打起麻將和撲克。信青走到屋前一道小山坡上,看那里尚未融化的一片積雪。山坡上苦竹雜生,她順手折一枝細竹枝下來,略一思索,又在雪地上寫起了那個人的名字。字寫得纖細淺淡,正午的陽光將竹葉影子投到雪地上,她忍不住掏出手機拍了一張照片,然后發(fā)送給那個人。在沉默的空氣里驚惶地等待了一會兒,忍不住又追送一條信息過去,請他當(dāng)作什么也沒有看見,又安慰自己,那么淡的字,他也許看不見的吧。后來他回復(fù)了什么,如今她早已記不起來了,可能是什么都沒有,又或者是第二天他發(fā)來兩句惝恍飄忽的話,她看不懂,也不敢去問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只是想,那山坡上雪地上的名字,很快就會隨著太陽的照射濕淋淋地化掉,不會留下任何痕跡吧。
后來她用盡全力,不再主動聯(lián)系那個人,漸漸終于斷卻了一切音訊。如今在北方干燥的暖室中回想起來,她才緩慢而清晰地意識到,那正是她迄今為止的人生中經(jīng)歷過的最大的一場雪,或許也將成為一生中最大的雪。從那以后,她難以再對雪懷有那樣溫柔的傷感,現(xiàn)在她純粹地喜歡大雪的美與潔凈,喜歡它強大的遮蔽整個城市的污濁與丑陋的能力。后青春期的灰暗與茫然,在那之后幾年終于漸漸消散,如今成為一種微微倦怠的成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啊,時間如同薄薄的流水,從生命里疾疾而過,她想象不到,竟然10年已經(jīng)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