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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流

2019-09-10 07:29:22羅南
廣西文學 2019年9期
關鍵詞:紅七軍百色將軍

羅南 廣西凌云人,有散文、小說散發(fā)在《花城》《作家》《廣西文學》《美文》等刊物,有作品入選多種選本,散文集《穿過圩場》獲第八屆廣西文藝創(chuàng)作銅鼓獎。

1

時隔多年,凌云人仍清晰記得那場儀式的所有細節(jié)。那是1985年11月14日,那個孩子,不,現(xiàn)在,他是一名將軍。將軍躺在一方小匣子里,被兒子抱在懷中,他們的身影出現(xiàn)在人群中,立刻引起一陣騷動,有人在低聲說,將軍,將軍回來了。

七十二歲的李志明站在人群中,他是來送別戰(zhàn)友的。他已經(jīng)送別很多戰(zhàn)友了,他們這些紅七軍老戰(zhàn)士像凋零的花,正一瓣接一瓣地歸于土地,而五十六年前的那場風暴,卻仿佛如昨。他甚至還能聽見百色城東門廣場上的歡呼聲,那是1929年12月11日,每一位紅七軍戰(zhàn)士都不會忘記這個日子。

那天,中共廣西前委書記、中共廣西軍委負責人陳豪人站在臺上,莊嚴宣告:中國工農紅軍第七軍光榮誕生了!從現(xiàn)在起,我們已經(jīng)是一支在中國共產(chǎn)黨領導下,為中國革命事業(yè)而戰(zhàn)斗的中國工農紅軍了!

頓時,排山倒海的口號聲在會場里響起,每個人都在高喊:蘇維埃萬歲!紅軍萬歲!共產(chǎn)黨萬歲!

他和戰(zhàn)友們穿著全新的灰色軍服,頸上系著耀眼的紅領帶,全副武裝地站在軍人隊伍中。他們的身旁是排列得整整齊齊的工人隊伍、農民隊伍、居民和商人隊伍。會場里全是笑臉,像層層疊疊的熱浪,一波波地涌過來,又一波波地涌過去。

那一年,他們真年輕呀,還不滿二十歲呢。現(xiàn)在,他老了,而他的戰(zhàn)友躺在小匣子里,身上覆蓋著黨旗,百色地委書記黃保堯正在為他主持儀式,百色地委副書記、行署專員李兆焯在敘述他的生平事跡。

那天的風似乎特別輕柔,將軍在百色地委、市委黨政軍負責人的護送下,登上了汽船。浪波輕蕩,將軍身下流動的是右江,這條發(fā)源自凌云縣的江,他曾無數(shù)次從那上面駛過。他的兒子把他從小匣子里捧出來,輕輕撒進右江。將軍身子輕盈,跟著汽船一路飄飄悠悠地融進江里。

七天前,在河南省,將軍也是這樣,被兒子從小匣子里捧出來,輕輕撒進太行山。這輩子,將軍心心念念的,就是這兩個地方了,太行山和百色,如今,他如愿以償,終于與這兩個地方融為一體,再也不會分離。

2

1985年11月16日,《右江日報》刊發(fā)了題為《我地區(qū)黨政軍領導及各界代表懷著沉痛心情舉行迎接黃新友同志骨灰回故鄉(xiāng)撒放儀式》的新聞報道。一位名叫張世敏的記者,用一千多字,詳細記錄下那場特殊儀式。

現(xiàn)在,這張報紙就躺在我手上,它已陳舊泛黃。我的書房里,近百本歷史書籍攤了一地,我在書上畫線,折疊。這些書,我已研讀近三年。在史料里,時間是一條長河,或明或暗地從很多年前的人和事淌過。我畫線折疊的地方越來越密,它們像一條條甬道,從模糊到清晰,通向有黃新友將軍的地方。

將軍第一次把故鄉(xiāng)落在紙上,是1953年6月。那一年,他四十四歲。一個中年人,從炮火紛飛中穿過,從槍林彈雨中穿過,在歷經(jīng)千百次的生死之后,回望自己的童年、少年、青年,便望出一種從容來,像白開水,你以為無味,卻千般滋味。

多少年里,凌云人談起將軍,總是從一個小男孩開始。在老人們的記憶里,那年春天來得特別早,桃花李花開得遍野都是。將軍和妹妹坐在轎子里,往百色方向去。母親和哥哥走在轎子一旁,沉默不語。小孩子的眼睛,看不見蒼涼,以為病逝的父親只是出了一趟遠門,而他們,也只是出一趟遠門。

那一年,將軍七歲,妹妹四歲,哥哥九歲。

1916年春天,落在凌云人眼睛里的,除了滿山遍野的花,還有一個年輕寡婦的恓惶。年長的婦人摸摸男孩子的頭,又撫撫女孩子的頭,輕嘆一聲,什么話也沒說。孤兒寡母這一去,前景未卜,生活也許會更好,也許會更壞,誰知道呢?人生的變數(shù)誰也說不準。

小孩子的惶然,也許是從母親將他們一一送人開始的。一家四口,從此生活在四個不同的地方。百色城不大,可將軍找不到母親,也找不到哥哥和妹妹。他們近在咫尺,卻是天涯。

將軍的字,蒼勁而潦草,他的思維跳躍著,時而細膩,時而粗糙。一個人的心事就這么藏在幾十頁信箋上,存放了大半個世紀。我一遍又一遍研讀,企圖從字里行間,接通到將軍的內心。與近百本歷史書籍相比,這些信箋來得更生動,我離將軍很近,觸摸他的字跡時,仿佛一只手,伸進時空里。

20世紀初的百色城,像一鍋無時不在沸騰的水。隔三差五,上百馱從滇、黔、桂運來的鴉片,浩浩蕩蕩匯集到這里,再分水陸兩路,銷往粵、港、澳等地和東南亞諸國。百色周邊的西林、西隆等地,從冬季開始便是一番盛景,村村寨寨男女老少傾巢出動,開山下種,每到春天,漫山遍野的罌粟花隨風搖曳,令人意亂情迷。

鴉片帶來的暴利,將更多的人裹挾進沸水中,官員、商家、平民百姓,或販賣,或吸食,幾乎每個人都與鴉片牽扯上關系。殺人越貨在那個年頭,成了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鴉片像伸出去的長長的手,不但牽引來四面八方的客商,還牽引來四面八方的女人,她們穿著艷麗的衣服,媚眼如電,百色城男男女女的心,便像是被什么東西勾了一下。養(yǎng)母說,天下要大亂了,狐貍精都跑出來了。這幫女人是來吸男人精血的。

吸走男人精血的還有賭場。養(yǎng)父在賭場幫工,他見多了被吸走精血的男人,他們眼睛空洞,腳底踩下的每一步,都像踏在棉花里。

時常有刀光劍影的故事從大街小巷流過。圩亭有人被槍斃時,一街人便涌去圍觀。南來北往的客商都在熱衷地談論戰(zhàn)事,粵軍、桂軍、黔軍、滇軍,整天打來打去,爭搶地盤和鴉片,不長眼的子彈咻咻在空中穿過。

沸騰,翻滾,百色城喧囂紛亂。凌云人的目光,伸不進七歲男孩的日子,——他們無暇顧及,——那個孩子,他將和很多人一樣,和他們每個人一樣,在狂風驟雨中,蟑螂一般活著,或者死去。多年后,他們才知道,那個孩子跟鄧小平鬧革命去了。當他再次返回故鄉(xiāng),站在凌云人面前的,已是一個目光如劍的將軍。

3

很多年后,將軍仍記得姨表兄眼睛里的篤定。他能感覺出,姨表兄的內心里藏有一個寬廣的世界,那是和養(yǎng)父母,以及大多數(shù)人完全不一樣的世界。

將軍發(fā)現(xiàn)姨表兄在偷看《新青年》時,并沒有感到太大的震驚。盡管這是禁書,被人發(fā)現(xiàn)會被抓捕,甚至殺頭。這些從廣西省立第五中學(今百色中學)偷偷流傳出來的書籍像一股暗流,將軍能感受到它們流經(jīng)時席卷而來的強大沖擊力,那便是姨表兄的眼睛,流露出來的篤定和執(zhí)著。

十三歲。多年后,將軍將這個年齡落在紙上,就像他將七歲落在紙上一樣,那是一道坎。將軍的一生,遇到很多很多道坎。十三歲那年,養(yǎng)父病逝,一個家便又塌了下來。

十三歲的孩子,應該掙錢養(yǎng)家了。可到處兵荒馬亂,社會亂糟糟的,工作并不好找。將軍跑碼頭,跑賭場,跑雜貨鋪,到處都說不缺人,最后,還是姨表兄托關系,將他帶到緝私督察局當差。

姨表兄是什么時候離開的,將軍一點兒也沒覺察,他太忙了,每天只顧端茶倒水,他感覺自己的腰身仿佛永遠是躬著的,根本沒空看一看周遭的變化。盡管同在一個地方做事,他卻很少見到姨表兄。有一天,有人來逼問姨表兄的下落,他才知道姨表兄已經(jīng)離開緝私督察局,不知去向。來人一連逼問幾天,見他實在答不上來,便把他趕出緝私督察局的門。

將軍再一次感受到,那股暗流席卷而來的強大沖擊力,它疾速奔流,撞擊著人的內心。不,并不只是省立五中流出來的那股,在百色城,還潛伏著另一股暗流,那便是韋拔群領導的農民運動。

1922年重陽節(jié),韋拔群召集一百多人,在東蘭縣成立農民自衛(wèi)隊。這群手持簡陋武器的農民,沖進杜瑤甫和韋龍甫家,把他們揪到廣場上。過去那么多年里,人們早習慣他們高高在上的樣子。這樣的習慣像樹的根須,越來越深地扎進泥土里,在暗不見光的地底下恣意攀爬,幾乎所有的人都相信,這就是命。

那年重陽節(jié),人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原來,一個人,再怎樣不可一世,也會像一件瓷器,一旦從高處落下,便也輕易打碎了。那天,杜瑤甫和韋龍甫跪在眾人面前,他們的頭,在面對一群永遠只敢弓著身子、唯唯諾諾的窮人面前,第一次垂得那么低,他們的眼睛躲閃,凌亂而驚恐。

人們終于相信,命運原來是可以改變的,只要這天底下被壓迫的人都團結起來,一致拿起武器對抗,那座高不可攀的山就會被打垮,碎成一地。

將軍能隱約猜出姨表兄的去向,這兩股暗流交織著,匯集成一股強大的力量,正把他帶向一個遙遠的地方。

自那次離開后,姨表兄再也沒有音訊。就像那個年代,很多追尋自由平等夢想的人一樣,一旦離開,便杳無音信。似乎大地的某一個地方,暗藏著一個洞開著的血盆大口,一一將他們吞噬,尸骨不剩。

4

2016年春天,我開始尋訪黃新友將軍。這位家鄉(xiāng)的傳奇人物,我從小就聽老人們談起。三年的時間里,我走了很多個地方,我行走的路線,是將軍曾經(jīng)行走的路線。我看見將軍,逆著時光,向我走來。

蔣桂軍閥戰(zhàn)爭,俞作柏任廣西省主席,李明瑞任廣西省綏靖司令……1929年夏天,從四面八方流進來的消息越來越多,百色城像一個情報接收站,每一個人的到來,都有可能帶來一個驚人的消息。

百色城外的消息不斷,百色城內的消息也不斷,每一個消息傳來,都會讓人心頭掀起波瀾。百色城內,工人們集合在一起,成立了革履、理發(fā)等工會。工會領導著工人,向掌柜提出實行八小時工作制,提高工人工資待遇等。這些要求,狂瀾一般,沖擊著工人們的心,也沖擊著掌柜們的心。

將軍在仁祥號貿易貨棧里當學徒。他感覺到店里的氣氛很緊張,從表面看,似乎仍和往常一樣,每個人都忙著各自的事。只是,掌柜明顯是不安的,偶爾一個目光與伙計相遇,便慌張張地抽回去,像受驚的鳥。

伙計們私下里常議論工會的事。工會與掌柜的較量,起起伏伏,像一個浪頭打過去,就會有另一個浪頭打過來。每個人都在觀望,這場風暴的贏家會是誰。將軍的心莫名快速跳動,他想起小時候,老人們常說,一根筷子折得斷,一把筷子折不斷。工會把分散在各個店鋪的工人團結起來,不就是一根筷子和一把筷子的道理嗎?掌柜對付一個工人容易,對付一群工人可就難了。

像推倒的多米諾骨牌,百色城內又有民船、店員、五金等行業(yè)相繼成立了工會。仁祥號貿易貨棧里,原先緊繃著的氣氛徹底斷裂了,盡管掌柜的臉色非常難看,將軍和伙計們還是紛紛加入了工會。

工人們常聚在一起開會,每個人的心里都熊熊燃燒著一盆火。一城的工人,一城的火。掌柜們被炙烤著,再不敢像往常一樣,任意加重勞動量,或是延長勞動時間,只是,對于工人們提出的要求,他們堅決不同意。為此,全城又分片召開工人大會,宣傳上海、廣州等地工人運動的情況和斗爭形勢,給工人們打氣。

不久,工人糾察隊成立,每個隊員擁有了一支步槍。教導總隊社會部長黃啟濤說,槍就是工人的膽,有了槍,就有了膽,就有了與掌柜對抗的資本。

百色城的清晨,被工人們的操練聲填滿了。將軍的心每天都是歡躍的,有一匹壯實的馬在那里面來回奔跑。很多年后,他才知道,早在1929年8月,鄧小平(當時化名鄧斌)、徐開先、張云逸、陳豪人等四十多名中共黨員就來到廣西,在中共中央代表鄧小平的領導下,發(fā)展壯大革命力量,推進廣西的革命運動。

從加入工會到加入工人糾察隊,短短兩個月時間里,在工會組織下,將軍讀了很多書,這是與過去在私塾里讀到的完全不一樣的書,像在黑暗中打開一扇窗,他看到了更寬廣更明亮的世界。在與掌柜一次又一次的斗爭中,將軍發(fā)現(xiàn),內心里原先懵懵懂懂的世界,漸漸清晰起來。他想起姨表兄,想起從廣西省立第五中學流出來的書籍,以及韋拔群領導的農民運動,這兩股暗流潛藏著的東西,原來并不是一個人的恩怨得失那么狹窄。將軍的內心還氤氳著更多的東西,它們彌漫在胸腔里,讓他亢奮地想要高聲叫喊,可最初,將軍并不清楚那是什么。多年后,當他跟隨紅七軍,從百色出發(fā),轉戰(zhàn)桂黔粵贛等五省邊界,到達中央蘇區(qū),之后又爬雪山,過草地,完成了漫長艱難的二萬五千里長征,再后來,參加抗日戰(zhàn)爭,開辟抗日根據(jù)地……在歷經(jīng)很多很多事之后,他才明白,很多年前內心氤氳的東西叫大義。

1929年夏天,百色城街頭熱鬧非凡。步伐整齊的軍隊不時走過,三三兩兩的宣傳員提著米漿桶,拿著小刷子往墻壁上刷標語,幾個長相俊俏的小姑娘小伙子,腰間扎著大紅布在街頭演戲。不論標語,或是表演,大抵說的都是鼓勵工人農民武裝起來,改變自己被剝削、被壓迫的命運。

城里的土匪、賭徒、流氓都逃跑了。大街上人來人往,一派熱氣騰騰的景象。將軍每次從街頭走過,都會被這熱烈的氣氛感染,渾身的血液也跟著熱氣騰騰。

氣氛緊張而熱烈,很多人還不知道,幾天后,一場讓歷史銘記的風暴將在這里發(fā)生。

多年后,有人說,百色起義是一場沒有槍聲的武裝起義。可將軍知道,它的槍聲,在很多年前就響起了。從韋拔群的農民運動開始,從省立五中流出的書籍開始,從姨表兄以及更多的人,為了追求自由平等的夢想而奮起抗爭開始,這場起義的槍聲就一路不停歇地響起。只是,在鄧小平、張云逸、陳豪人、李明瑞等中共黨員的領導下,這些分散在各處,像溪流一樣四處流淌的力量,才會匯聚到一起,朝著同一個方向奮力奔流,最終形成氣勢磅礴的汪洋。

5

在史料里,戰(zhàn)爭的慘烈是以數(shù)字來呈現(xiàn)的。我看見將軍,血紅著眼,從這些數(shù)字里站起來,他的身旁是成堆的戰(zhàn)友們倒下去的身軀。他們面孔模糊,很多人甚至沒有名字。

干革命就會有流血,有犧牲。張云逸軍長的聲音威嚴剛勁,在曠野里回蕩。將軍仰頭,看見藍的天和白的云。他無數(shù)次想象過死亡,一個挺拔的身軀,在戰(zhàn)場上轟然倒下的樣子,可死亡真正逼于眼底時,才發(fā)現(xiàn),所有的想象都蒼白無力。

百色起義后,便是轟轟烈烈的土地革命。那段時間,百色城每天歡天喜地,一街看過去,幾乎全是笑臉。

農民擁有土地的欣喜,將軍當然知道,那是一種踏實感。所有的日子都會變得明艷起來,人們仿佛看到第二年的玉米或稻谷,從地里噌噌噌長出來,一直長進自家的糧倉里,原先空蕩蕩的房子到處充塞著糧食?!@樣的日子才有盼頭呀,春種秋收,四季豐盈。土地本來就是農民的命根子,以前,命根子被捏在別人手里,便也只有逆來順受的份。

這欣欣向榮的一切讓將軍內心歡喜,他喜歡看到笑臉,喜歡每一個人都開開心心。卻不承想,在這些熱鬧祥和下面,是暗流洶涌。

像一個浪頭打過去,就會有另一個浪頭打過來。被迫奔逃藏匿的桂軍、土匪、流氓,趁著紅七軍主力分散到右江各縣,發(fā)動群眾清匪反霸的間隙,迅速匯合成洪流,一波波沖向紅七軍。

對于戰(zhàn)爭,將軍是稚嫩的。他剛從教導隊出來,任一縱隊特務連班長。第一次直面戰(zhàn)場,是隆安縣城那一戰(zhàn)。從南寧不斷涌來的桂軍,把紅七軍圍困在城中。一縱隊政治部主任沈靜齋與城外的部隊失去了聯(lián)系,他命令傷員和部隊先撤,自己率領二十多名戰(zhàn)士斷后掩護。當他準備沿河趕上部隊時,被桂軍截斷了去路,突圍戰(zhàn)士大多犧牲。

敵人命令沈靜齋跪下。沈靜齋仰頭,對著黑洞洞的槍口,輕蔑地說,你們要殺就殺吧,共產(chǎn)黨員決不在他的敵人面前下跪!我寧愿站著死,也不要跪著活!

沈靜齋倒下那一年,只有二十六歲。

這悲壯的場景,被戰(zhàn)友們一再提起。大家眼中含淚。將軍的耳旁,又一次響起沈主任急促的聲音,你們先撤!快!他用力地揮著手。多少年里,這只手一直挺立在將軍的腦海中。

不,不是死亡讓人恐懼。震撼將軍內心的,是這只手和那句斷喝。你們先撤!快!炮火紛飛,不斷在身旁炸開,局勢已經(jīng)緊急得不容猶豫。將軍攙扶著傷員,來不及回頭多看一眼,大部隊朝豁口奔去。

豁口之外,是生的希望。沈靜齋把希望留給了他們。生,或是死?將軍無數(shù)次捫心自問,如果換作自己,在生死攸關之際,會毅然決然地把希望讓給別人嗎?

他不知道。他回答不出。那時候的他,還回答不了這樣沉重的問題。

攻打隆安縣城時,部隊的口號是,打到南寧去有飯吃,打到南寧去有衣穿,打到南寧去有錢用。穿衣吃飯,是一個人生存的最根本,鬧革命,不就是要活下去嗎?每個人都有對生的欲望和死的恐懼,為什么沈靜齋不怕?

幾個月后,當將軍鄭重其事地舉起右拳,在黨旗下莊嚴宣誓,才明白,關于這個問題,一個優(yōu)秀的中共黨員會用生命去回答。

桂軍一直跟在身后,咬得很緊。紅七軍一路輾轉,一路激戰(zhàn)。這期間,一天像一瞬,一天也像一年。從隆安縣到貴州省,到廣東省,一直到與中央紅軍會合,將軍已記不清打了多少仗。戰(zhàn)爭的殘酷慘烈和紅七軍的英勇頑強,極大震撼著他的內心。更多的戰(zhàn)友倒下。那么多的生與死,在將軍眼里,全都幻化成那只手和那句斷喝。

6

如果不是鄧拔奇,紅七軍的前進路線應該是離開右江革命根據(jù)地北上,向湘、粵邊進軍??墒?,鄧拔奇來了,前進路線便也改成,離開右江革命根據(jù)地,打下柳州、桂林,在廣東小北江地區(qū)建立革命根據(jù)地,阻擊粵、桂軍閥,以配合紅三軍團奪取武漢。

這道被后人稱之為“立三路線”的指示,讓紅七軍繞了一個大彎,吃盡了苦頭,幾個月后,卻被告知,鄧拔奇帶來的指示,是一道過了期的錯誤指示。

右江與上海,關山阻隔,當鄧拔奇帶著李立三的命令從上海出發(fā),歷經(jīng)三個多月,艱難輾轉到達右江時,中央已在召開的六屆三中全會上,批判了李立三“左”傾冒險錯誤,停止了集中紅軍主力攻打中心城市的冒險計劃并改組了黨中央??墒?,中央南方局代表鄧拔奇并不知道,紅七軍前委更不知道。

1930年11月,紅七軍四個縱隊以及紅八軍第一縱隊整編為紅七軍第十九、二十、二十一師。將軍被任命為紅七軍第十九師五十五團二營五連副排長。誓師大會第二天,他就跟隨先頭部隊,往東南方向挺進。

一路是圍追堵截的敵人。激烈的戰(zhàn)斗一次緊接一次。紅七軍非但沒有攻下一座大城市,反而遭到了巨大的損失。全軍七千多人,不到兩個月,只剩下三千多人。其實,從四把之戰(zhàn)開始,“立三路線”的錯誤就不斷暴露出來,之后,打長安、攻武岡,“立三路線”像迅速朽掉的老木,裸露出內質的不堪。

來到全縣(今全州縣)的時候,是1931年元旦。敵人一心防備紅七軍攻打桂林、柳州,因而對全縣的防守并不嚴密,紅七軍很快占領了全縣。

這一路來,接二連三的失敗,部隊士氣大傷,不少士兵偷偷逃跑了,形勢很是嚴峻。

鄧小平又一次耐心地跟鄧拔奇分析態(tài)勢,力主立即放棄進攻桂林的計劃,主張把部隊開到湘粵邊境,尋找能立足的地方,休整擴大部隊,以扭轉被動局面。張云逸和李明瑞也全力支持鄧小平的意見??粗坏氐摹傲⑷肪€”,鄧拔奇終于承認,以卵擊石的確不可取。一邊是中央命令,一邊是現(xiàn)實困境,作為中共南方局的代表,他必須給中央一個交代,于是,會議之后,鄧拔奇就離開紅七軍,去上海向中央?yún)R報。

多年后,回頭看這段歷史,全縣會議的意義是那么的重要,它是紅七軍北征轉戰(zhàn)中一個重要轉折點,紅七軍由此轉危為安,盡管以后的征戰(zhàn)更加艱巨。

那幾天,將軍和戰(zhàn)友們走上街頭,發(fā)動商人和群眾捐助,籌糧籌款,征集冬衣。全縣的大街小巷,到處是紅七軍戰(zhàn)士,大家提著石灰桶、糨糊桶,抱著大捆大捆紅紅綠綠的標語,到處書寫、張貼。在貧苦百姓的住房墻上就寫“窮人要翻身,只有當紅軍!”在學堂墻上就寫“投筆從戎,救國救民!”在商店鬧市區(qū)就寫“民不聊生,匹夫有責!”不少青年被吸引而來,紛紛報名要求參加紅軍。

冬衣還沒縫制完,桂軍一個師又向全縣撲來了。1月5日凌晨,全縣的人們還在酣睡,紅七軍已渡過湘江,經(jīng)過湖南省,挺進廣東省境內。

2月1日,紅七軍來到梅花圩。這是一個四周高山重疊、地勢險要的山區(qū),居住著三百來戶人家,中共樂昌縣委就在距梅花圩十五里的大坪村。軍前委決定,在這里會同地方黨組織開展群眾工作,建立以梅花圩為中心的粵北革命根據(jù)地,發(fā)展壯大部隊。

剛駐扎不到兩天,偵察員就來報,粵軍一個團正向梅花圩撲來。一場血戰(zhàn)又開始了。

粵軍成群結隊猛沖上來,紅七軍三面還擊,敵人一排排倒下去,又一排排輪番沖上來,三次沖鋒,三次都被紅七軍壓了下去。敵軍源源不斷,火力十分猛烈。軍首長這才發(fā)現(xiàn),偵察員情報不準確,來犯之敵不是一個團,而是四個裝備精良的粵軍主力團,同時配合前來的還有敵人地方部隊。

一直激戰(zhàn)到黃昏,戰(zhàn)士們的子彈只剩不到十發(fā)了,而敵人越來越多地逼近眼前,覃亮之連長大吼一聲,同志們,上刺刀!一個排的戰(zhàn)士跟著他,飛快沖出戰(zhàn)壕。刀光閃閃,白刃揮動,將軍只覺得眼前一片殷紅。

這一戰(zhàn),是紅七軍北上轉戰(zhàn)征途中戰(zhàn)斗最激烈、損失最慘重的戰(zhàn)斗,全軍干部損傷過半。戰(zhàn)士們的鮮血染紅了梅花圩的高山大地。

在將軍的自傳里,梅花圩戰(zhàn)役是一些逝去的名字,李謙、章健、覃亮之,還有很多很多名字,將軍再也記不起來了,他只記得,那全是一些青蔥的面孔。

仍然是一路輾轉,一路激戰(zhàn)。從二月走到七月,紅七軍終于來到中央蘇區(qū)。村頭村尾張貼著的“熱烈歡迎親人紅七軍遠道而來”標語,讓將軍的內心暖烘烘的,讓紅七軍每一位戰(zhàn)士的內心都暖烘烘的。

在江西于都縣與中央紅軍會合后,紅七軍便歸屬紅三軍團建制和指揮,編入紅一方面軍序列。紅七軍又像一條氣勢磅礴的河流,洶涌澎湃地朝前奔去。

7

我見到將軍的孩子們,是2016年3月,那時候,距離將軍去世已經(jīng)快三十一年了。

我一直記得那一天的陽光,在遠離凌云縣的地方,從車窗外投落進來,明艷艷地晃了一地。將軍的四兒子黃建旗手握方向盤,兩眼緊盯著前方。他微笑,一邊開車,一邊給我們談起河南的趣事。我坐在副駕上,有一個問題從見到他的那刻起,就一直盤旋在心上。猶豫良久,我還是將它問出口來。我說,四哥,您還記得1985年11月14日,您父親的骨灰撒進右江的情景嗎?

久久沒有聽到回音,我側頭看了他一眼。他在流淚。他沉默地轉動方向盤,剛毅的表情被淚沖刷,剎那間還原成一個無助的孩子。我嚇住了。我不知道,三十一年的時光覆蓋,原來并不能將一個人失去父親的疼痛抹淡。抬頭看窗外,鄭州的陽光明媚得那樣的不真切。

嚴肅,寡言。在孩子們的記憶里,父親大抵如此。

將軍的二兒子黃星旗,瘦長的臉,像極了將軍。我看著他,時常會恍惚,以為與我說話的是將軍。這個在戰(zhàn)火中出生的孩子,還沒滿月,就被送到一戶農家撫養(yǎng),一直到全國解放,母親尋訪了很久,才又把他找回來。對于那段歷史,他比弟妹們記得更深刻。

1955年9月,黃星旗九歲。他記得,那一天,家里的氣氛異常凝滯。父親立在窗前,母親站在他身旁,兩人長時間地沉默。家里的孩子都怯父親。黃星旗躲進房間,不敢出聲。他不知道,那一天,其實是多么令人開心的一天。

那一天,父親得到通知,他榮獲二級八一勛章、一級獨立自由勛章和一級解放勛章,被授予少將軍銜。這是國家給予他的至高榮譽。

只有母親懂父親。不,從戰(zhàn)火中走過來的人都懂。那天,父親面對的,是國家給予的至高榮譽,還有沉甸甸的記憶。炮火紛飛中戰(zhàn)友們血肉模糊的身軀,他從來不曾忘記?!獩]有人能計算得出,在戰(zhàn)爭中犧牲了多少人,這個數(shù)字,像汪洋。能活下來的人是多么幸運呀。

將軍極少跟孩子們說戰(zhàn)爭,更從來不提自己立下的戰(zhàn)功。他覺得,戰(zhàn)功應該屬于倒下的戰(zhàn)士,他能活著,得到的,就已比他們多。

將軍一向嚴格。盡管兩鬢斑白,黃星旗仍能記起,成長過程中的細節(jié)。部隊發(fā)下來的軍服,父親穿得很省。穿舊的軍服,家里的孩子,老大穿了老二穿,老二穿了老三穿,輪到老五時,衣服上的補丁已一摞疊一摞。不論是上學還是下鄉(xiāng)當知青,他們這幾個軍區(qū)副司令員家的孩子,和普通百姓家的孩子沒什么不同。父親不允許他們有特權思想。父親說,他是農民的孩子,他的孩子也是農民的孩子,不能忘本。

1953年,將軍回到故鄉(xiāng),雙目已失明的四姨拉著他的手,用壯話一遍遍地說,你回來了呀,你回來了呀,要是你姨表兄也一起回來,那該多好呀!

將軍的眼睛一下子就濕了。他想告訴四姨,不僅姨表兄,還有很多很多人,都沒能回來。他能回來,只是比別人多了一點點運氣??伤裁炊紱]說。他不敢說。

年輕的時候,故鄉(xiāng)很遠,等到年老的時候,故鄉(xiāng)卻近了。年老后的將軍,一次次往廣西跑。幾個紅七軍老戰(zhàn)友,一起回憶往事。

往事很輕,往事也很重。幾個老紅軍,說著說著,便哈哈笑,說著說著,便沉默。將軍說起1937年,部隊東渡黃河奔赴抗日前線。誓師大會那天,雨從早下個不停。劉伯承師長冒著雨站在臺上,大聲問,這次東渡黃河打日本鬼子,你們怕不怕?

不怕!

去死你們怕不怕?

不怕!

為什么不怕?

我們要保護我們的國家。將軍在吼。全場人都在吼。一張張年輕的面孔激動得熠熠生輝。

那時候,將軍任八路軍第一二九師三八六旅七七一團參謀長。他恨日本鬼子。所有有良知的中國人都恨日本鬼子。那些魔鬼,對中國人無惡不作,斬首、活埋、刺殺、溺斃、開膛破腹、縱火燒尸……戰(zhàn)士們早就等著上戰(zhàn)場殺光這些侵略者。

將軍又說起,1942年,日軍華北方面軍司令官岡村寧次調集重兵,對太行根據(jù)地實施“鐵壁合圍”,左權參謀長在指揮部隊掩護總部機關北進時犧牲。彭德懷站在小南山打麥場的石墩上,看著總部和北方局突圍人員,一個個點著名字喊。點一個,到了的人就響亮地回答,沒到的便是一陣靜默。

巨大的悲痛,籠罩著彭德懷的心,他沉默片刻,突然鏗鏘有力地發(fā)出一聲集合令,流著淚的戰(zhàn)士們迅速聚集到打麥場上。

現(xiàn)在,幾位紅七軍戰(zhàn)士又聚集到一起,他們青蔥的面龐如今已爬滿皺紋。他們沉默著,像是在等待彭德懷首長點名:

黃新友,到了嗎?

到!

姜茂生,到了嗎?

到!

…………

靜默。靜默。大面積的靜默。那些沉睡的戰(zhàn)士,再也不能響亮地回答一聲,到!

進入老年后,將軍越來越喜歡往烈士陵園走。一待就是一整天。每一次回來,總會立在窗前,長時間沉默。陵園的碑文,記錄有一次又一次的戰(zhàn)斗。躺在那里的戰(zhàn)士,大多是他一手帶出來的兵,他們曾無數(shù)次聆聽他的點名,大聲回答,到!他們多年輕呀。他們的年齡永遠停留在倒下的那一刻。

有一天,將軍從陵園回來,顯得特別疲憊,他把五個孩子召集到一起,鄭重其事地說,我死后,你們把我的骨灰,撒回廣西老家和太行山去。

那一刻,黃星旗便知道,父親就要歸隊了。

責任編輯? ?韋 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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