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星子
這是一座曾經承載了無盡榮光的城市。唐代長安城“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的盛大繁華之景,曾讓無數(shù)人心向往之。他們通過各種方式涌入,擠破頭也想在這里扎根立足,盼著有朝一日能看盡長安花。但不知他們當中是否有人想象過在某一天,逃離這里也是一件異常艱難的事。
恐慌下的長安城
廣明元年十二月初五(881年1月8日),黃巢大軍逼近長安。本應與城同在的唐僖宗在當日早些時候就已倉皇而逃,甚至連許多高層的朝廷官員也不知道這個消息。表面上看來,這幾乎與百余年前的變亂如出一轍。
長安城瞬間陷入了恐慌之中。大部分人本能地涌向城門,能順利逃出的卻寥寥無幾。道士杜光庭《道教靈驗記》中對駱全嗣逃難經歷的記載,可窺一斑:“東馳望仙門,人相蹂踐,馬不可進。或聞人言,駕已西去矣。復還其家,骨肉百余口,亦已奔散?!?/p>
幸運的是,駱全嗣及時改道,去往長安城西的金光門,因此門人數(shù)尚少而順利逃出。長安城門眾多,此時的逃亡不啻于一場賭博,誰也不知道自己選擇的是生門還是兇門。
今人看待安史之亂與黃巢之亂,相隔不過百多年,但對于此時生活在長安城里、處在那個時間維度里的人們來說,之前那場變亂遙不可及,傷痛早已被遺忘。面對突如其來的變故,他們幾乎沒有任何有用經驗可循,不可避免地落入一個無序的狀態(tài)。長安城里人們奮力掙扎著,不肯放過任何一個可能逃生的機會:踩踏事件不斷發(fā)生著,傷人奪馬變得尋常——性命尚且難保,誰又顧得上行為是否得當呢?
黃巢占領長安后,曾短暫地嘗試著以一個統(tǒng)治者的角色對百姓進行安撫,不僅下令禁止“妄殺人”,還大肆宣稱“非如李氏不愛汝曹,汝曹但安居無恐”。但隨著尚未逃出長安的門閥貴族愈發(fā)地不合作,惱羞成怒的黃巢采用的壓制手段也愈發(fā)暴力。
同樣的,權威陡然劇增的軍隊也開始不受控制,他們“各出大掠,焚市肆,殺人滿街”,連黃巢也阻止不了。一場又一場的屠殺在壓抑與恐懼之中醞釀、爆發(fā)。后來成為前蜀宰相的韋莊目睹了此時長安城中的一切,悲痛欲絕地記錄著:“家家流血如泉沸,處處冤聲聲動地?!?/p>
盡管十分困難,但長安城居民逃離的決心與日俱增。
逃亡之路多艱辛
與黃巢入城前離開長安的擁堵困難相比,此時手無寸鐵的百姓們面對的是殺紅了眼的亂軍。不少有幸逃脫的人,都將自己的經歷視為奇跡,難度可想而知。
杜光庭在《道教靈驗記》中記錄了數(shù)個逃離長安的故事,法國學者傅飛嵐曾在研究中對其進行梳理。其中最為離奇的是曹戣的經歷。曹戣是長安城中的一名道士,在他還沒來得及逃離長安時,便被叛軍抓去服勞役。正當苦不堪言,一天晚上突然有神秘人出現(xiàn),“引其手,若騰躍于空中”。待曹戣落地,已在長安城外。
還有平日里虔誠信道而在逃亡路中如有神助的。累世好道的賈湘每次出門都會帶上老君畫軸,逃難也不例外。賈湘不僅攜家?guī)Э?,還押運著大批金銀珠寶,逃離長安時,滿路都是剽掠之人,憑借著老君畫軸的護佑,一路上竟“行李無所驚懼”。
當然也有未被神化的逃亡故事。唐代詩人司空圖在長安陷落后,藏匿于一個常平廩倉之中。但藏在倉庫中并非長久之計,當他想離開尋找新的藏匿點時,叛軍來到了這里。令他沒有想到的是,拿著武器守在常平廩倉門口的人竟是一個熟面孔——以前的家奴段章。往日司空圖一家待段章不薄,知恩圖報的段章便想辦法協(xié)助司空圖逃亡。乘著夜色,司空圖從長安城西北的開遠門出城,經咸陽橋最終逃至鄠縣,保住了性命。近三十年后,年逾古稀的司空圖因唐哀帝被朱溫鴆殺,絕食吐血而亡,以此結束了漂浮于動蕩時局的一生,著實令人唏噓。
值得注意的是,無數(shù)文學作品渲染了安史之亂的驚懼與無序,但那是在盛唐光景一夜之間被打破的強烈對比之下的巨大落差。實際上,與文學作品較少提及的黃巢之亂相比,安史之亂后棄長安逃往相對安全的地方,遠遠沒有那么艱難。安祿山在長安盤踞,謀求的是充分利用唐朝本來的機構,而黃巢報復性的屠殺,讓長安城內的局勢更加兇險,不得不逃。
往后的十余年里,無論是李克用軍隊踏入長安洗劫,還是已成慣性的唐朝皇帝出逃,成千上萬的居民數(shù)次被迫棄城。這座曾接受萬國仰視的偉大城市,在反復的重建與毀滅中,徒留滿目瘡痍。
天復四年(904年),唐昭宗被迫東遷洛陽,長安城榮光不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