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忠實
上到初中二年級,中學語文老師搞了一次改革,把語文分為文學和漢語兩種課本。漢語只講干巴巴的語法,而文學課本收錄的盡是古今中外的詩詞散文小說名篇,我最喜歡了。
印象最深的一篇課文是《田寡婦看瓜》,一篇篇幅很短的小說,作者是趙樹理。我學了這篇課文,有一種奇異的驚訝,這些農(nóng)村里日常見慣的人和事,尤其是鄉(xiāng)村人的語言,居然還能寫文章,還能進入中學課本,那這些人和事還有他們說的那些話,我知道的也不少,我也能編這樣的故事,寫這種小說。
這種念頭在心里悄悄萌生,卻不敢說出口。穿著一身由母親紡紗織布再縫制的對襟衣衫和大襠褲,在城市學生中間無處不感覺卑怯的我,如果說出要寫小說的話,除了被嘲笑再不會有任何結(jié)果。我到學校圖書館去,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踏進圖書館的門,沖著趙樹理去的。我很興奮,真的借到了趙樹理的中篇小說單行本《李有才板話》,還有一本短篇小說集,名字記不得了。我讀得津津有味,興趣十足,更加深了讀《田寡婦看瓜》時的那種感覺,這些有趣的鄉(xiāng)村人和鄉(xiāng)村事,幾乎在我生活的村子都能找到相應的人。這里應該毫不含糊地說,這是我平生讀的第一和第二本小說。
我真的開始寫小說了。事也湊巧,這一學期換了一位語文老師,是師范大學中文系剛剛畢業(yè)的車老師,不僅熱情高,而且有自己的一套教學方法。尤其是作文課,他不規(guī)定題目,全由學生自己選題作文,想寫什么就寫什么。這真是令我鼓舞,便在作文本上寫下了短篇小說《桃園風波》,有三四千字或四五千字。我也給我寫的幾個重要的人物都起了綽號,自然是從趙樹理那兒學來的。趙樹理的小說里,每個人物都有綽號。故事都是我們村子里發(fā)生的真實故事。同樣不能忘記的是這是我寫作的第一篇小說,已不同于以往的作文。這年我十五歲。
車老師給我的這篇小說寫了近兩頁評語,自然是令人心跳的好話。那時候計分是五分制,三分算及格,五分算滿分,車老師給我打了五分,在五字的右上角還附添著一個加號,可想而知其意蘊了。我的鼓舞和興奮是可想而知的,同桌把我的作文本搶過去看了老師用紅色墨水寫的耀眼的評語,一個個傳開看,驚訝我竟然會編小說,還能得到老師的好評。我在那一刻,在城市學生中的自卑和畏怯得到緩解,漲起某種自信來。
我隨之又在作文本上寫下第二篇小說《堤》。車老師把此文推薦到語文教研組,被學校推薦參加西安市中學生作文比賽評獎。車老師又親自用稿紙抄寫了《堤》,寄給陜西作家協(xié)會的文學刊物《延河》。評獎沒有結(jié)果,投稿也沒有結(jié)果。我卻第一次知道了《延河》,也第一次知道發(fā)表作品可以獲取稿酬。許多年后,當我走進《延河》編輯部,并領(lǐng)到發(fā)表我作品的刊物時,總是想到車老師,還有趙樹理的田寡婦和李有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