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有時意味著割舍。
你看那滿樹的青黃樹葉,再怎么不舍,不久都將離開大樹。秋天,落葉總是引得文人騷客感慨“樹葉的離去是風的殘忍還是樹的無情”。我想,風從來都是沒有主見的,更別談什么殘忍了。樹應該也沒有情感,樹葉的離去乃是造化,是秋天里獨有的風景罷了。
為什么說是風景?因為我從來不認為黃葉掉落是什么令人傷感的景象。相反,我覺得這是樹葉走過了春夏,來到了秋天這樣的季節(jié),終于感知到生命無常的真諦,所以在生命的最后時刻,選擇與命運放手一搏,瀟灑地離開了樹的束縛,自由自在地飄灑。我曾經(jīng)在秋天的傍晚路過桂北一座山村的一片小樹林,那里種滿銀杏樹。銀杏并不是南方特有的樹種,卻在南方村落的春天里茂密生長,在夏天里驕傲綻放,到了秋天就紛紛飄下金黃的落葉,讓原本四季不明的南方有了秋天的氣氛和色彩。每到秋天,很多生長在南方的人都奔赴這個桂北小山村,去一睹銀杏落葉如雨水飄灑的美景。
那天,我只是碰巧路過,卻正趕上銀杏葉的最佳觀賞期,滿樹的金黃,映襯在湛藍的天空之下,地面上已經(jīng)鋪滿厚厚的一層黃澄澄的落葉,人們在那里嬉戲打鬧,歡笑追逐,擺出各種造型拍照。他們沒有因為落葉而感懷,難得的秋天特色美景,讓他們沉浸在歡樂之中。忽然一陣微風吹過,樹上的葉子開始晃動。接著又是一陣微風吹來。秋天的風并不強勁,但足以讓行將掉落的樹葉站不穩(wěn)腳跟,紛紛掉落的黃葉洋洋灑灑飄向地面。我看見他們張開雙臂,旋轉(zhuǎn)跳躍,人人臉上都燦爛如夏花。也就是在那時,我從傷春悲秋的文學情懷里跳出來,用自己所見所聞的感受去定義秋天——我所看到的秋天景象,充滿了幻想,充滿了歡樂。那滿地的黃葉就像金黃色的地毯,仿佛沿著它走下去,就能到達無比美妙的幻境,進入奇妙的世界。那些隨著飄落的黃葉舞動的人們,臉上盡是歡欣喜悅的表情,他們無所顧忌地擺動著身姿,仿佛已經(jīng)忘卻了自己,與這樹葉一樣灑脫,完全沉浸在自然的節(jié)奏和氣息之中。
有段時間,我常常沉浸在賦詩寫作之中,整個人也沉浸在自我幻想或文字描述的文學情懷之中不能自拔。然而就在不經(jīng)意路過那片銀杏樹林的那一刻,我割舍掉了有些“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所謂文人情懷,我只遵從自己的感官和那一刻的思想波動,去看待秋天,看待落葉現(xiàn)象,看待諸如樹葉離開大樹這樣注定的別離。
人大多喜歡從眾,也喜歡給自己設定某種特定身份標簽和特定角色,因而喪失許多真實的感官體驗和內(nèi)心感受。有時候,放棄那些徒有的虛名,真實一點,自然一點,生命自然會有不同的體驗。
記得有一年秋天,也是這樣的深秋時節(jié),我來到龍勝龍脊梯田觀光旅游。當時邀約我前往旅游的朋友在當?shù)厮闶怯行┑匚唬陌才畔喈敻咭?guī)格,也非常妥當。進入景區(qū)后,按要求要統(tǒng)一坐景區(qū)的車輛前往核心景點,自駕車輛需要停在停車場不能開上山,但因為朋友身份特殊,我們得以開著自己的車輛上山,直到核心景區(qū)。朋友事先早已打點妥當,進入哪個點參觀,在哪里停留,在哪個位置觀景遠眺,在哪里用餐,都安排得井井有條,而且避免了干擾。仿佛所有的人都給我們讓道,我們一路暢通上山,一直游玩到梯田山頂觀光酒店,都沒有什么波瀾和曲折,甚至連一點插曲都沒有。
這樣的貼心安排,朋友一定大費周章,但因為安排得太妥當,反而讓我覺得這樣的行程有些索然無味。采風之旅,我還是喜歡自然一點,隨意一點,能有些意外那就最好不過,起些波瀾,能夠激發(fā)平淡無奇的思維,來點靈感。下榻觀光酒店,透著酒店房間的玻璃窗,我能清楚地看見腳下的梯田是如此的壯觀,三五成群的游客零星點綴在大片的梯田中,顯得無比渺小。我也想成為別人眼中的風景,于是趁著夕陽還未落到山谷,我獨自一人沿著別人踩過的道路走下山去。
金黃的稻谷散發(fā)著一種淡淡的清香,田埂上的青草經(jīng)人反復踩踏,不時有青草的味道撲鼻而來,不明身份的野花,竟然在秋天也能開出如此艷麗的姿態(tài)。我在一處田埂上蹲下來,看到已經(jīng)干涸的稻田里,還長出許多形狀各異的野草,它們有的低矮地匍匐在泥土上,有的纏繞著稻谷的植株,有的四下散開像一把雨傘,各種生命在小小的方寸田地里有著不同的姿態(tài)和特色。我正欣賞著,一位農(nóng)夫走過來與我打招呼,他笑呵呵地對我說:“這稻田有啥好看呢?”我笑著說:“這里面有好多花草植物,豐富得很?!鞭r(nóng)夫說:“我們只看到稻谷,別的看不到。你看這稻穗都彎腰了,黃澄澄的,就快可以收割了。”我應和著:“是呀,稻穗都彎腰了?!蔽矣糜喙馄骋娪行┑舅胍廊恢蓖νΦ貨_向天空,就順口說:“那些直挺挺的稻穗真有意思,很是與眾不同。”農(nóng)夫說:“那些都沒用的了,腰都彎不下來,里面肯定沒有東西?!蔽野胄虐胍?。農(nóng)夫順手掐下幾根直挺挺的稻穗對我說:“我們農(nóng)民比你們有經(jīng)驗,你看,里面空的吧?!闭f完他哈哈大笑。
聽完農(nóng)夫的話,我也接連掐了幾根稻穗作對比,果然如農(nóng)夫所言,越是飽滿的稻穗越低頭,越是中空的越是直挺挺地向天沖??粗r(nóng)夫遠去的背影,我突然感覺他剛才說的話另有深意。也許真的是老農(nóng)從勞作的日常里參透了人生的道理,但沒有對我講透;也許是我自己在那一刻想明白了很多道理,才覺得老農(nóng)的話里有話??傊?,老農(nóng)那句“越飽滿的稻穗腰彎得越低,那些腰都彎不下來的都是空空的沒用的東西”讓我想到許多,甚至想到了自己剛才一路上山的經(jīng)歷。
內(nèi)心飽滿的人,大多都表現(xiàn)得比較謙卑,他們處處禮貌謙讓,自己擁有的從不過分聲張,更不會自我標榜。而內(nèi)心空洞的人,反而喜歡給自己貼上各種標簽,生怕別人不知道,時時在人前顯得與眾不同,以顯示自己異于常人或高人一等。內(nèi)心飽滿的人,往往能真實地從內(nèi)心出發(fā),去感受、去體會真實的感情和風景,而內(nèi)心空洞的人,在自我掩飾和矯揉造作的過程中,早已失去了最寶貴的真實情感和體驗。前者看似沒有得到特殊的待遇,享受不到特殊的資源,但其實獲得了最真的感悟和體驗,后者好像好處占盡,享受著不一般的感覺,但其實失去了許多真實的風景。
我站在滿山都是金黃的龍脊梯田,站在低垂著頭的稻穗之間,靜靜地冥想。也許朋友刻意的安排,會讓我們上山的觀景之路順暢通達,但可能也因此讓我們錯過了比遇見農(nóng)夫更精彩的風景。這到處洋溢著豐收的梯田,一定有著許多我想要了解卻未曾到達的美景,有著許多給我更多感悟的奇遇,或許還有許多讓我大開眼界的意外驚喜。下山時,我提議我們像所有的游客那樣,想走哪條田埂就走哪條田埂,想在哪一處停留就在哪里停留,隨心所欲地親近自然,自由自在地在田間行走,讓本就普通的自己回歸普通,無須刻意地走完未知的旅程。
果然,在下山的路上,我們遇到了在自家院子里做竹筒飯的老農(nóng),他給我們每人贈送了一份竹筒飯,這竹筒飯的味道,純凈天然,帶有山泉特有的甜,濃濃的米飯,濃濃的鄉(xiāng)情,這是路上暖暖的收獲;在半途中,我們還看到了農(nóng)村婦女手做的布鞋、頭巾,還有老人手繡腰帶等民間手工傳承技藝,還欣賞了一戶農(nóng)家里陳列的、有年代感的老土布衣服,還遇到了幾位從外地來廣西游玩的游客,他們同樣喜歡游歷山水,喜歡民族文化,喜歡寫作交友,我們交談甚歡,互留電話號碼,相邀有緣再聚龍脊梯田。
因為這一路自然行走的收獲,我在心里很感謝那位在田間偶遇的農(nóng)夫。也感激秋天里這樣奇妙的旅程,在滿眼豐收景象的稻田里,我割舍掉了那些礙手礙腳的、莫須有的虛名,也懂得了委婉地拒絕那些“特殊對待”。從此讓內(nèi)心真實自然,讓靈魂自由自在。古希臘哲學家伊壁鳩魯說過“幸福就是身體的無痛苦和靈魂的無困擾?!备钌崮切┠氂械?,放棄那些不必要的,人生就會出現(xiàn)不一樣的風景。
每每想到秋天里的這些經(jīng)歷,我都無盡感慨,不禁感嘆:人生道路上,有時點醒我們的,不一定是高人或大師,而是普普通通的勞動人民。
作者簡介:馮三四,本名馮詩斌,廣西博白人,研究生學歷,作家、詩人。目前供職于南寧市作協(xié)壯府藝術村文學創(chuàng)作基地、廣西壯府藝術館有限公司。
(責任編輯 葛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