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想
1
下午四點多,手續(xù)就辦完了。
從那座三層的沿街辦公樓出來時,才發(fā)現(xiàn)天色早已變得昏暗。太陽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光線像藕池里的淤水般渾濁,抬頭只見霧麻麻的臟灰色。天地仿佛喑啞了,各式車輛悄無聲息地一閃而過,飛速旋轉的輪胎幻化為外黑內(nèi)白的圓盤。不明方向的風刮來一股咸臭味,嗆得鼻子有點酸有點疼。梅麗低頭看了看緊緊交握的雙手,十個指甲蓋都摁白了。松開兩手,分別用手心捂住耳朵,瞬時聽到倒春寒里熱氣騰騰的喧鬧。長長吐出一口氣,兩只眼忽然就流下了止不住的淚水。
她本想坐公交車回去的。宋曉春說,變天了,怕是有雨,還是送你回去吧,我今天沒有別的事。到了高崖鎮(zhèn)南端的道門口,他沒有下車,說,我就不進去了,你早點做飯吃吧,晚上關好門。梅麗掏出鑰匙打開鐵門,咯吱推開,連頭也沒回,右手反手摔上門,整個人倚在門后,緩緩滑下跌坐在水泥地上。證都領了,不必搞什么虛頭巴腦的告別,說再見不合理,他不再回來了,這個家里只剩下她自己了。宋曉春說過,實在沒有勇氣在這座房子里繼續(xù)生活下去。她以為他是想把這房子出租甚或賣掉,去彌河縣城里另買一套房,重新開始生活。卻沒想到他干脆地把往日的晴朗和陰霾連同她,一起甩在了這套小型的四合院里。除了接受,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么。一哭二鬧三上吊,年輕時就從來沒做過,已過不惑之年,她更不會再搞這套幼稚的掙扎。
天完全變黑了,風從上下左右及頭頂、腳底一齊吹來。屁股底下的寒意,發(fā)酵成渾身的蒼涼,正如薄暮的天空,深邃遼闊得無邊無際。
一切都是從女兒走了之后才發(fā)生改變的。
女兒恰巧出生在他們第一個結婚紀念日那天,梅麗曾經(jīng)覺得這非常有紀念意義。但她沒有想到是這么紀念的,女兒在,婚姻有聲有色,女兒走了,婚姻也如昨日浮云般隨風飄散于無形。
她一直以為,因為他們夫妻恩愛,所以女兒特別聰明懂事。
那年梅麗二十七歲,與初戀分手整整七年,父母逼婚,第一次相親就遇到宋曉春。據(jù)宋曉春后來說,他此前從沒談過戀愛,但是自從上班后,不是在相親就是在相親的路上。相了近三十個,到了即將厭倦之時,一聽梅麗比自己還大三歲,他連見都不想見。介紹人是宋曉春所在鎮(zhèn)辦企業(yè)的車間主任,頂頭上司,說什么“女大三,抱金磚”,他實在抹不開面子才答應去相看。下了下午四點的白班,他連身像樣的衣服都懶得換,穿著一身鈷藍色鑲暗紅袖口和領口的工作服就去了約定的餐館。在看見她的一剎那,他后悔了。借口上廁所,抹上洗潔精仔細洗了臉、脖子、雙手,然后脫下工作服上衣,把里面套的白綠條紋長袖T恤扎進了褲腰,小伙子立即充滿了精氣神。她以為是誰走錯了桌,盯著瞅了幾眼,捂著嘴撲哧笑了。她忽然有點心疼他,或許,他家怕是很窮,連件像樣的衣服也沒有。但就算是肥大到?jīng)]腰沒胯的工作服套在身上,他的人卻一點也不塌,雙眼里閃耀著陽光樣的爍爍光華。吃完飯,媒人先回了,他倆去了附近的小公園。兩人坐在一條長椅上就沒再挪窩,瞅著西瓜葉般的上弦月,一直聊到十點半。不遠處,鎮(zhèn)辦工廠里的熄燈電鈴傳來,他說該走了,站起身,卻好一陣子沒有邁腿。她也站在那里不動,回視著他的雙眼,害羞里帶著生動和快樂。忽然,他伸出左手拉住她的右手,右手一彎攬她入懷里,緊緊抱了一會兒,迅速在她后脖上親了一下,說,明天我約你。
她不是隨便的人,他也不是輕浮的人,但是,在他們相識后的第五天,他們就發(fā)生了關系。雖然她在緊張中半推半就,他也因為初嘗人事而表現(xiàn)欠佳,但一切卻仿佛都是水到渠成。他們不像才相識了五天,倒像是早已認識了五年、半個世紀甚至更久。她想起高中時在哪本書上看過的一句詩:“你是太陽系那一端的恒星/穿越幾萬光年而來/就是為了與太陽系這一端的我/相逢……”。
宋曉春家是真的窮,根本拿不出兩萬甚或一萬元的訂婚彩禮,梅麗卻選擇在他們相識的第一個中秋節(jié),和他去領了紅本本。宋曉春所在的鎮(zhèn)辦工廠越開越大,去縣城開了廠,年底,他也調去了縣城的廠子。一開春,廠里要在縣城動工蓋房,職工只需要交上三萬元,就可以報名排隊分一套五十多平方米的樓房。他倆上哪里借這錢?自己沒錢,親戚也大都是窮親戚,富一點的親戚一聽這事兒就覺得不靠譜,怕借給他們錢后十年八年也還不上。兩個月前,她的一個同學也是單位買房,找她借錢:你上班這么多年,還談了對象,應該手里攢下錢了,借我點應應急。她從宿舍的箱子底下找出一個零存整取的存折,每月五十元,存了十個月,好歹積下這五百元。同學撇了撇嘴,我這是買房啊,五百算什么呀,不愿借就算了。這是她的全部家底,同學卻沒把這五百元看到眼里,認定她是不想出借,從此見了她愛搭不理,這是后話。
他家就在高屋鎮(zhèn)鎮(zhèn)區(qū)南側的宋家莊,有三間祖?zhèn)髁艘话俣嗄甑那嗍{磚老房子。他終于湊起五千塊錢,模仿著同事們裝修樓房的樣子,把老房子里里外外裝飾一新。那時,她在鎮(zhèn)政府當打字員,兩個人仔細地攢著工資,每隔一個月或兩個月,就置辦一件大件回家。電視機,摩托車,洗衣機,微波爐,沙發(fā)……他們?nèi)绱貉嚆暷嘁粯硬煌2恍?,小家逐漸有了樣子。等一切準備就緒,按風俗辦婚禮時,已距結婚登記兩年零兩個月零三天。
梅麗就是在那套有著百余年歷史的老房子里懷孕并生了女兒。再后來他從工廠辭職,自己開了一個紙箱廠。彌河縣的蔬菜大棚在整個江北都有名,反季節(jié)大棚蔬菜豐富了冬季的菜籃子。當?shù)厝诉€發(fā)明了一個詞:套菜,就是把十來種蔬菜,西紅柿,圣女果,黃瓜,香菜,山芹,山藥,藕,蟹味菇,紫甘蘭,茴香莖,高山娃娃菜……總之都是相對來說價格比較硬的菜,各自包裝好,排列組合搭配,然后集中盛在紙箱里,成為一箱菜。當然,買這套菜的,一般不是自己吃,自己吃直接去集市、農(nóng)貿(mào)市場或者超市,想吃啥買啥,不用整這些撐門面的花架子。套菜大都作為禮品送出去或者單位走訪用,也有的是單位作為年節(jié)福利發(fā)給員工。這些菜好不好,當然好,但還有一個特點,就像年節(jié)買茶、買點心、買禮盒一樣,老百姓的話,包裝多貴啊。套菜外面的包裝,是一只結實又漂亮的長方形紙箱,牛皮紙底色的和綠底色的居多,印著箱里的內(nèi)容,也就是各色新鮮誘人的模特蔬菜。隨著套菜在江北的暢銷,彌河縣境內(nèi)的鄉(xiāng)鎮(zhèn)上開起了一家又一家紙箱廠。
宋曉春的紙箱廠就是這數(shù)以百計的紙箱廠中的一個,開在高屋鎮(zhèn),不算很大,雇著十來個人。干了三四年,家里攢下了三十來萬。他買了一輛八成新的帕薩特轎車,雇吊車扒了家里的舊房子,蓋起了二層小樓。樓房正屋四間,東屋、西屋、南屋、車房、過道一應俱全。又過兩三年,手中的錢也寬綽了許多,宋曉春提議去縣城買房子,梅麗沒同意。一是離得遠,去住也不方便;二是她喜歡腳踏實地住在這種小型四合院里的感覺,縣城里的別墅,未必比這個更好;三是最重要的,這完完全全是兩口子賺錢蓋起來的,連根草渣都是小兩口自己打撈的。以如設計圖紙,還是她托人找來一份縣城樓房的圖紙后,親自修改設計重新畫的。這里是她和他的愛巢,她舍不得離開。
紙箱廠一直經(jīng)營良好,宋曉春想讓梅麗去廠里上班,她沒同意,覺得那樣會讓廠里的員工壓力太大。她對農(nóng)業(yè)很感興趣,女兒上幼兒園后,就去了鎮(zhèn)上一家種苗公司打工。開始是外銷苗子,她為人和氣又熱心,經(jīng)常用手中的資源給客戶幫忙,很快,她的業(yè)務量在公司里一枝獨秀,老板陳國慶及時提拔她做了業(yè)務經(jīng)理。女兒學習很好,小學、初中的學習成績一直名列前茅,順利升入了高中。他們一家三口的日子,可謂一帆風順。
他是婆家兄妹三人中的老大,她是娘家姐弟三人中的老大,早年時免不了各自幫襯父母供弟弟妹妹們上學。雙方弟弟妹妹們也都爭氣,上大學的,上中專的,考公務員的,進事業(yè)單位的,都有了不錯的工作。一直讓他們操心的,算是弟弟妹妹們的婚姻與家庭。
這個妹夫打電話說,姐姐你快過來,她要自殺。梅麗嚇壞了,宋曉春開上車,他們連夜跑了百余里趕到妹妹家。爭執(zhí)的起因是一袋名為貓耳朵的小零食,妹妹朝丈夫罵娘,妹夫拿拖鞋打了她的臉,然后妹妹受不了,拿著刀片要割腕。
這個弟弟說,哥哥你快來,她跑了,不回家了。宋曉春又開上車拉著梅麗,和弟弟去追媳婦。原來是弟弟喝酒喝多了,媳婦一氣之下離家出走。
弟媳又打電話說,哥,我擬了一份離婚協(xié)議,你幫我看看,你們家應該能同意吧?弟媳還給梅麗打電話,嫂子,我們實在過不下去了,今年春節(jié)我不去婆婆那邊了,你們也不用再一遍遍叫我了。
還有那個懷著二胎的弟媳,鬧著喊著不生了,跑去法院咨詢怎么辦離婚。
再后來,過年相聚時,茶幾上有一袋貓耳朵。宋曉春加重口音強調,這里有一袋好吃的貓耳朵,抬頭與梅麗相視一笑。再看妹妹妹夫,臉上毫無異色,他們早已不記得貓耳朵有過什么梗了。曾經(jīng)有酒必喝、逢喝必醉的弟弟,早已輕易不喝酒了。那個弟媳說過幾次離婚協(xié)議的事后,又抱怨婆婆說什么好聚好散,計較梅麗真的沒打電話叫她過年。要引產(chǎn)離婚的弟媳二胎生了個大胖兒子,出了月子后,照樣把一家培訓機構辦得風生水起,再也看不出要離婚的影子。
他們曾經(jīng)最操心的弟弟妹妹們的婚姻生活,一切還在繼續(xù),他們沒人真的自殺,離家出走的人很快就回了家,也沒人最終簽下離婚協(xié)議,更沒人到法院打離婚官司。倒是一直為雙方父母、弟弟妹妹們視為楷模的宋曉春和梅麗———一對被周圍人羨慕不已的佳偶———誰也沒和哪個弟弟妹妹打招呼,在女兒走了一年多后,說散伙就斬釘截鐵地散伙了。
2
東鄰家炒菜爆鍋的聲音和香氣遠過去一陣子了,然后丁丁當當刷鍋洗碗的碰撞聲也過去了。
梅麗扶著鐵門站起來朝前走,打了一個趔趄,雙腿因長時間的蜷曲壓迫而麻木無力。她使勁跺跺腳,身子有點不穩(wěn),肚子時機恰當?shù)毓緡A巳穆?。她原來天天把一句話掛在口頭:天大地大沒有吃飯大。好吧,今天的心情再怎么低落,也不能虧了自己的肚子。推開北屋門,摁開燈,客廳里一室冷淡的清輝。節(jié)能燈要運行好幾分鐘,光線才能漸漸亮起來。不過,她覺得現(xiàn)在這個光線剛剛好,能讓自己在黑暗中緊閉了半天的雙眼慢慢適應。洗了手,連衣服也沒換,朝廚房走去。
更早時,她還是父母捧在手心里的寶,十指不沾陽春水,結婚后,卻愛上了日日洗凈素手煮羹烹肴的感覺。每次看著宋曉春吃得心滿意足,她的心底都會噴淌出叮咚冒泡的清泉。再后來,做好一桌熱氣騰騰的飯菜,陪著那父女倆一起慢慢享用,她覺得這就是煙火人生里最豐盈最踏實的幸福。如今,圍坐在茶幾前或快或慢吃進她所做食物的他和女兒都不見了,她也無法再退回到依靠母親吃飯的小女兒形狀。老天爺不愛她,她曾經(jīng)最愛的那父女倆都走遠了,她亦不可能再窩到父母懷里撒嬌,但是,還得自己愛自己。推開廚房滑動門,摁開燈,水池里碗盤勺筷東倒西歪地狼藉著。干澀的雙眼一熱,眨眼之際,淚水滂沱不已。她喜歡做飯,卻極討厭刷碗。所以經(jīng)常會有一池臟碗耐心地等待他有空去刷———他有時飯后立即刷碗,有時急著出門,她就把碗盤放進水池里,先用水泡上,就算她一個人吃過飯,也習慣把碗筷泡進水池。她曾經(jīng)為此而內(nèi)疚,為自己不夠勤快而羞愧。有一段時間,她跑了縣城幾家商場考察洗碗機,但廚房偏小,不太好安裝,而且看過眼的售價六七千元,算是價值不菲,她有點肉疼。他說,其實沒有必要,我保證每天給你把碗刷好就行。她以后就沒再起過意安裝洗碗機。女兒稍大些時,有時她也吩咐孩子飯后刷碗。常常是女兒忙著玩或者看電視,耳朵根子硬,吆喝了五六遍,女兒也沒動手,終于還是他自覺地去刷了。她說,應該培養(yǎng)孩子從小做家務的習慣,你這樣會把孩子寵慣壞的。他卻說,女孩子將來會做出可口的飯菜就行,刷碗的活兒留給男人做,就像她和他一樣。眼下,吃她做的飯的人都不在了,替她刷碗的人也不在了,這一池子盤碗,好像已經(jīng)泡了好幾天。
戴上她專用的黃色牛筋橡膠手套,慢慢刷著一池臟碗。以前,她也不是完全不刷碗,只是好幾天才刷一次。他刷碗不僅不戴手套,也不用抹布和洗潔精,他刷的碗盤有時留著油污痕跡,有時還沾著一塊橘黃的南瓜泥或者一片綠色的菠菜葉。每周她會刷兩三次碗,每次都是這么慢慢細細地刷,把任何留在碗盤上的污漬都清除下來,把一只只晶晶閃亮的盤碗倒扣在網(wǎng)籃里,等待下一輪的使用和他馬馬虎虎的清洗。
冰箱軟冷凍屜里放著半袋豬大腸,上面冷藏著三個西紅柿。她曾經(jīng)無法理解有人喜歡吃那種帶著怪異臭味的食物,可他喜歡吃,女兒長大后也喜歡吃,父女倆都喜歡吃豆腐燉肥腸。后來她也能吃了,但一般愿意吃鮮椒炒肥腸或者紅椒干煸肥腸,覺得如果沒有辣味壓著,還是有點難以入口。她發(fā)明了一個折衷的辦法,先把豆腐肥腸燉好,給父女盛出大半,剩下的小半,她自己再炒上些或鮮或干的辣椒回鍋,常年冰箱里都凍著從超市買回的鹵肥腸。好吃豆腐燉肥腸的人都不來了,今天給自己做一份干煸肥腸,再做一大碗西紅柿雞蛋湯。原來在娘家時,她習慣喝放了蝦皮的西紅柿湯,可是他對蝦類過敏。哦,今天的西紅柿雞蛋湯可以放蝦皮。她彎下腰在冰箱冰凍屜里翻找,記得同事曾經(jīng)給過一袋淡干蝦皮。從第一層翻到第三層,卻不見蝦皮蹤影。她使勁想了想,那可能是去年中秋節(jié)的事了?后來覺得他又不吃,她拿回了娘家?
梅麗忽然特別想喝點酒。往日充盈外溢的歡聲笑語不再,敲人心坎的幸福與溫馨也不再,眼下的自己形只影單,仿佛整個世界只有她遺世獨立。雖然這是個不同尋常的日子,很可能會是一個全新的開始,但實在并不值得紀念。以前每逢有特殊的日子,其實也就是結婚紀念日,登記紀念日,生日,或者其他突如其來的喜事,她和他都會相坐小酌幾口。今天她也想喝酒,顯然,不是紀念或慶祝什么,她想要借酒澆愁。
葡萄酒是自家釀的,大前年的和前年的還都留有幾瓶。照例去年也是要釀的,可是他沒有精力,她也沒有心情。已經(jīng)過去的最近兩個春節(jié),并沒有消耗掉多少酒。她拿了前年的一瓶酒,這個放冰糖放得比大前年的多。對于香和甜,任何人都拒絕不了。紙箱廠經(jīng)營得好,不等于麻煩少,做生意嘛,既然想吃肉,免不了不時要挨一些打。她常常和他說,如果覺得苦,那就吃點甜頭,舌頭歡氣了,人的精氣神很快就能緩過勁來。
甜絲絲的一杯又一杯下肚,大半瓶酒沒了。她知道這酒后勁大,還是不要喝光一瓶。她的酒量并不大,萬一真的喝醉了,連個照顧自己的人都沒有。桌子上的杯盤懶得收拾,關了燈,坐在沙發(fā)上,任由外面的路燈零零散散泄漏進來。這光線正好,不刺眼,屋里又不黑。
宋曉春還是這里的一家之主時,他們共進晚餐后,有時也會熄了燈,各自坐在單人沙發(fā)上,中間隔著一張小茶幾,玻璃茶壺里泡著枸杞子和菊花,半閉著眼睛漫聊。最初是因為一次忽然的停電,他們發(fā)現(xiàn),在這種勉強能認清對方面容的黑暗中聊天,有種蜂蜜般的黏稠親密感和香甜幸福感。兩人這么熄燈清談一會兒,一天工作里的勞累和人際交往里的虛妄全都沒了,只有一種沉下心來的寧靜和彼此知心陪伴的美好。他們年輕時,有一首歌唱道:“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當他們輕松地坐在黑影里聊著天,靜下來時能聽見彼此的呼吸和心跳,她的腦海里,便總是回響想那首歌的旋律。她以為她和他,會一直這么走下去,直到一起慢慢變老。
屋里靜得嚇人,梅麗總覺得空氣里少了點什么動靜。外面的路燈熄了,屋里也一下子烏黑下來。她下意識抬起頭朝門口西邊的掛鐘望去,才反應過來,掛在高處的北極星牌掛鐘不知何時早已停了擺。掛鐘掛得比上門框還高,以前都是宋曉春上弦的。
要去睡覺嗎?鎮(zhèn)上的路燈,晚上九點就熄了,一點也不顧及放學的孩子們。是的,這個點,還不到女兒的放學時間。女兒就在鎮(zhèn)上讀高中,早上六點到校,晚上十點放學。這個時間,她早已摁亮了屋里的燈,洗凈切好水果,或者是蘋果、香蕉、菠蘿,或者是梨子、橘子、橙子,又或者是芒果、火龍果、櫻桃,女兒愛吃甜,她每天都要給女兒精選三四樣新鮮水果。牛奶,炒鍋里加水燒至六成熱,帶著袋子放進去。電水壺里燒開水,先沏滿暖瓶,然后再燒一壺,女兒回來洗手洗臉洗腳加著方便,太陽能經(jīng)常要放上半天水才能熱,太麻煩。女兒放學,一般都是她爸去接,回家時就過十點了。吃點東西,洗涮了,還要看會兒書,一磨嘰,上床時怎么也得十一點之后。當爸的可能早躺床上打呼嚕了,這當媽的,還要等女兒媳了燈,才能放心睡下。
這是三月初,院子里那一大蓬迎春花開得影影綽綽。迎春花太含羞,小小的花瓣夾在青綠的枝條里,總有種冷冷清清的感覺,不及再過幾天的艷黃色連翹開得熱鬧,但爺倆偏偏喜歡迎春。院里的迎春花,養(yǎng)了有七八年了吧?每天冬天,都要在外面裹上一層棚膜,出了正月再除了去。天氣剛剛有點暖和的意思,一般是在驚蟄前后,迎春花就忽然一夜綻放了。女兒總要剪上花朵稠點的五六枝,插在客廳的花瓶里,滿屋子瞬間就彌漫開淡淡的甜香。今年迎春花的棚膜是誰除去的,還是讓風刮掉的?恍惚間,梅麗覺得自己腦子有點糊涂。
才喝的那幾杯紅酒,漸漸有點返上后勁的意思,梅麗的眼皮有點發(fā)澀。她坐在沙發(fā)上沒動,既沒有起身開燈,也沒有準備洗漱上床。外面起風了,風還不小。正是公路兩側大楊樹“毛大嫂”繁榮的時候,風一吹,越過樓頂撲打到院內(nèi)的門窗玻璃上,啪拉啪拉亂響。院子西南角圈養(yǎng)的雁鵝“嘎嘎”地驚叫了五六聲,估計是有人從外面路過,鄰居家的狗也汪汪著吠了三兩聲。除了自己,家里的活物就是這只雁鵝了。前年春天,宋曉春從朋友的暖房里弄了四只鵝苗,說鵝蛋美容排毒,養(yǎng)大了鵝下蛋,全給你們娘倆吃。最終只長起了一只鵝,卻是只大公鵝,倒是看家護院的好手。宋曉春嫌吵,說影響睡覺,前年中秋時想宰了燉著吃,她不舍得。女兒也說,老爸晚上的呼嚕打得快跟上放鞭炮了,饞鵝肉了去飯館里吃,別打麻灰的主意。雁鵝的名字叫麻灰,是女兒起的,看著它這么個顏色,就這么叫了。
屋里仿佛更黑了,外面沒有一點亮光,風越大了,還下起了細雨。院子中間有棵梧桐樹,有一抱粗,一到夏天,庇佑著整個小院免受驕陽折磨。女兒走了后,老家有個通點神靈的親戚來相看過,說這棵梧桐樹正沖窗戶,不吉,宜伐掉。她也和他商量過,要不就處理了吧。他用鼻子哼了道冷氣,說馬后炮,管屁用,她原來又不是沒來過我們家,咋不早說?這事后來也就沒再提起。這時節(jié)梧桐樹還沒有發(fā)芽,一些陳年舊枝讓風折斷了,打在房瓦上,撞在玻璃上,發(fā)出些許令人心驚肉跳的動靜。梅麗嘆了一口氣,也許應該聽那老親戚的話。既然已知不吉,留著徒增堵心。
3
雖說在小鎮(zhèn)上住著自蓋房,家里還是接上了集中供暖的暖氣。天漸漸暖了,供熱公司的熱力也供得輕描淡寫,晚上一過九點,暖氣就停了。臥室在二樓,平頂,建房時沒有做上保溫層,暖氣片涼了,室內(nèi)溫度仿佛也一下子降了下來。外面風狂雨凄,倒是有些應景。梅麗緊了緊被子,忽閃之間鉆進的涼風讓她打了個冷戰(zhàn)。她一下子想起了李清照那首《聲聲慢》: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好像穿越千年時空,看到了宋朝那個才華橫溢的女詞人。詞人當年寫的是自己,如今何嘗不適用于梅麗?她很想擁抱一下李清照,她篤定地感覺,女詞人一定渾身發(fā)涼,像她一樣嘴里呼出泛酸的酒氣———那相連于一副用了四五十年老腸胃的口腔,呼出的酒氣難免有些腐臭之味。
李清照的晚年,國破,家亡,夫死,書畫文物丟失殆盡,獨自一人漂泊異鄉(xiāng),其情其景極為凄涼。梅麗忍不住出聲頌讀了一遍這首詞,抑揚頓挫間,是道不盡的愁苦與絕望。梅麗的眼角淌出兩行清淚,她閉著眼,摸了摸自己的心窩,砰砰砰,這是一顆健康的心臟,依然循著應有的節(jié)奏有力地跳動。是的,女兒走了,丈夫離了,她的生活確實孤苦,可是卻不至于無依,也不會淪落到背井離鄉(xiāng)流離失所,因此,她的哀與傷里不應該有女詞人的那股絕望。
腦波跳躍,她忽然想到了李白的那首《行路難》。當時的詩人雖有“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羞值萬錢”,但卻“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比松冯y行,自古有之。“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一家三口,那曾經(jīng)是一個多么美好的詞語,自帶無窮的甜蜜、芬芳、安穩(wěn)和知足。好像只是眨眼之間,最親最疼的女兒走了,最愛最戀的丈夫離了。孤家寡人,住在曾經(jīng)盛滿熱鬧和溫馨的小四合院里,惟余一室空與靜。耳朵忽然敏銳無比,她能聽到急風在院里亂竄而撲跌到墻上的哐當聲,枯枝殘絮墜落地面撞出刀槍劍戟般的鏗鏘聲。唐代那個偉大詩人是樂觀的,行路再難,他卻相信“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只是不知道這一份樂觀,能不能適用在自己身上。
梅麗在床上翻一個身,又翻一個身,再翻一個身。她數(shù)不清自己到底翻了多少身,睡意遲遲不肯前來。她干脆睜開眼,平躺在床上。外面公路上不時有夜行的大卡車呼嘯路過,車燈透過未拉嚴實的窗簾掃射進來,床上方的頂棚下,兩塊三角形乳膠漆皮卷垂下來,車燈把影子拉成兩把長長的尖刀,隨著車輛近了,尖刀逐漸變短直至隱埋,不知刺進了哪個目標。去年雨水大,從未漏過的屋頂從四周滲進了大半圈水。附近彌河西岸的河水一直漫到堤腳多日未退,河水退后,那兩塊三角形的乳膠漆皮就卷著半垂下來。宋曉春找人重新修了外樓頂,各屋內(nèi)頂棚上多多少少有乳膠漆皮打卷剝落,但并不礙事,也就沒管。萬一,今年或者明年夏天,再來一場大雨,樓頂真的不會漏嗎?再漏了怎么辦?
杞人憂天,車到山前必有路。
床是一米八寬的緬甸花梨木大床,躺在上面平整、踏實、舒適,只是一個人躺在上面,太闊大了一些,太闃靜了一些。當初結婚時,他們買了一張一米六的白松平板床,兩側床幫用鐵件組合到床頭床尾,稍微有點動作,就會扭出吱吱呀呀的聲音。后來孩子大了,怕那聲音連門板也關不住,宋曉春一狠心,花了一萬多元,買了這張紅木床。重實,榫卯結構,晚上兩人在被窩里從這邊滾到那邊,床體總能忍辱負重地保持緘默。
女兒剛剛離開的那段時間里,他們躺在床上沒有精力也沒有心情交合。女兒走了百日之后,兩人終于嘗試一次,男人卻半路上忽然疲軟。這是前所未有的。她安慰他,幫他分析原因,從網(wǎng)上查找資料??粗W(wǎng)上一些醫(yī)患問答,梅麗覺得應該給男人買點藥調理一下,她拿不準應該購買六味地黃丸、知柏地黃丸還是玄駒膠囊、匯仁腎寶。不敢吃西藥,怕有副作用或依賴上癮,可是這么多門類的中藥,又分出了腎陰虛、腎陽虛,補反了可不行。針對他的身體狀況,比如容易上火,經(jīng)??人?,她和他討論一番,決定先試試六味地黃丸,如果效果欠佳,再換玄駒膠囊。幾種中藥一樣樣一瓶瓶買來吃了,她提過幾次再試試,他都說還不行。
一年多的時間里,她用忍字來解決生理上的饑渴。梅麗忽然喜歡上了吃各種口味奇特的食物,包括一些原來她從不吃的東西。比如以前嫌臭味太大的榴蓮、臭豆腐,酸爽到邊吃邊咳嗽的酸辣粉,街邊小店或者流動小攤的鴨血湯、蕨根粉、土豆粉,還有辣得吃一口就要喝涼水的川菜。倒是原來喜歡吃的一些零食和水果,比如白瓜子、黑瓜子、葡萄干、各種時令水果,反而感覺食之無味,有時連買都懶得買了。直到宋曉春抱怨,家里怎么又一點水果也沒有了,她才想起去超市或市場買方便袋水果。如果他吃得不及時,一些蘋果、香蕉、菠蘿、梨子、橘子、橙子、芒果、火龍果、櫻桃什么的就放壞了,放壞了她就扔掉,邊扔邊心疼,這可是她原來最愛吃的水果呀。她想不明白,這是不是通過滿足奇特的口腹之欲來達到另一種補償。
夫妻分屋而睡已成常態(tài)。梅麗每天晚上都看書到深夜,唐詩,宋詞,小說,易經(jīng),哲學,佛經(jīng),全都看得一知半解,卻成功伴她度過了三四百個漫漫長夜。她不喜歡自給自足。她一直覺得,這應該是男女配合著來做的事兒,屬于陰陽平衡,就應該是夫妻兩人方可交歡。自己動手,與其初衷或者本原相去甚遠,從年輕時她就相信,那感覺遠不如夫妻魚水之歡能令人滿足。她也沒想過在婚姻之外尋找滿足。多年來,偶爾也會有長得帥的或者丑的,有錢的或者有權的,年少的或者年老的,明示或者暗示她什么,但她從來不為所動。那些人統(tǒng)統(tǒng)都不在她的考慮范圍之內(nèi),做愛做愛,沒有愛,做個什么勁?宋曉春滿足了梅麗對于男人的所有想象,她的愛專注而深沉,無法轉移給其他或年輕或年老或同齡的任何男人。她曾經(jīng)篤信,一生一世得一男人,足矣。
但是,那個她珍視愛惜供于心尖的人,卻徹底拋棄了她,宛如扔掉一件穿舊衣服。梅麗忽然心底煩燥,一種透徹心扉的空虛感泛濫上來,她覺得自己需要撫摸、貫穿和填充。剛一動念,她馬上否定,急得在枕頭之上搖了下頭??煞穸ㄖ?,某凹陷處卻瞬間異常燥熱難耐,那里仿佛有一股磁石般的神秘力量,吸聚的燥熱越來越多,猶如地殼之下奔涌的巖漿一樣不受控制,她終于對抗不了了。她不想再難為自己,也不必克制什么。她只想放縱一下,她有自我放逐的資格。她終于說服了自己。是的,她還沒有墮落到隨便委身哪個男人的地步,她只能自給自足。
梅麗沒有想到,攀上高峰后,隨之而來的,卻是更加巨大的空虛和失落。不是身體的空虛,而是心里的空間轟然坍塌了一角天。呼吸平息后,她覺得小腹內(nèi)隱隱有一種酸脹。她記起來了,結婚三年后,他曾出發(fā)去外省半月,她在家里思念他,晚上自己動過,過后也是小腹內(nèi)隱隱酸脹。后來她查過資料,這是因為自我并不能充分滿足,所以子宮血流聚集而至卻又疏散不暢。而她和他一起運動時,過后都是渾身通泰,從來沒有小腹酸脹過。也許,她對于他,已經(jīng)有了生理上的慣性依賴。
她四十五歲生日之后就絕了經(jīng),算算已經(jīng)兩年多了。自從絕經(jīng)后,梅麗忽然覺得自己在床上寡淡素凈了,再也沒有那種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的渴望,雖然她還處在四十幾歲的尾巴上。是的,女兒走后,夫妻只做過一次,確切說來是半次,然后半路疲軟。男人說,自己怕是性冷淡了。她安慰他說,年齡是不能不信服的東西,重點是現(xiàn)在心情確實不好。是的,她怕傷害他,從來沒有埋怨過他,有的只是開解他,給他查資料買藥。
宋曉春用了那么多的中成藥,應該是不再腎陽虛或腎陰虛了。他好得很,確實雄風大振。他在一個年輕姑娘身上賣力耕耘后,竟然很快播種成功并順利萌芽出苗,那苗苗如今正在茁壯生長。
這就是他要離婚的充分理由。
就如人們常說的一樣,丈夫出軌,老婆是最后一個知情的。他說,他是家里的獨生子,必須要有一個親生的兒子,或者女兒也行,至少將來清明時能有人去他墳上填一锨土燒一刀紙。梅麗顯然已經(jīng)生不出孩子了。她說自己可以幫他養(yǎng),多補償給那女人一些錢,把孩子抱回家來。他說,老來得子,希望孩子生活在一個正常健康的家庭里,由親生父母撫養(yǎng),快快樂樂長大,而不是由一個帶著怨恨和嫉妒之心的老年養(yǎng)母養(yǎng)大。
時間估計早已過了零點,很應該睡著了。梅麗像只做了繭的蛹蟲一樣團縮在被窩里,深深吸氣,深深呼氣,她發(fā)現(xiàn)心窩里仿佛塞著一塊三九的河冰,又涼又沉。她告訴自己,必須要馬上睡著。心里硬硬地疼,胃里硬硬地疼,小腹也硬硬地疼。上下反復揉著肚子,她知道是有苦氣冤氣悶氣在腔體內(nèi)郁結。她勸慰自己,一定要想得開,一定要想得開,既然不死,就要好好活著,大氣郁結可能會引起大病。誰也能病,唯獨她不能病,因為病了沒人管。終于意識遠了,緩緩進入了睡眠,忽然,仿佛夢中一跤跌入懸崖,她踢著腿打了個驚厥,一下子又嚇醒了。大腦指揮自己繼續(xù)睡去,可是心里硬硬地脹,胃里硬硬地脹,小腹也硬硬地脹,都脹得難受,人變得愈加清醒。她一邊上下順揉逆揉自己的心胃和腹部,一邊張開嘴巴長吁短嘆。原來見過一種說法,長吁短嘆有利身體健康,只是沒想到這吁和嘆很快就不受控制了。先是變成干嚎,仿佛腔子里的氣體壓強即將達到臨界點,再不輸送出來馬上就要爆炸。干嚎又變成了壓抑著的低聲哭喊,仿佛只有涕淚滂沱才能澆滅熊熊郁火。低聲哭喊壓抑不住了,或者,她根本不想壓抑,她想大聲哭出來。梅麗把嘴巴張成了上下拉開的橢圓形,直到張得不能再大再闊了仍還試圖再張開一點,好像要把整個腔子都嘔吐出來。這通道得大一點再大一點,若張得小了開得慢了,分分鐘就能把整個人活活憋死??蘼暟“鑶璧馗吡似饋?,聲音有點古怪。她忽然想到,半夜三更,這高亢的哭聲會不會飄出小院影響到鄰居?可是她實在控制不了自己,也就管不了太多了。
4
梅麗和宋曉春戀愛時,滿大街播放的流行的歌曲里,有一首是黃安的《新鴛鴦蝴蝶夢》,“由來只有新人笑,有誰知道舊人哭?!泵符愔溃缃袼螘源簭呐f的婚姻里脫了身,還回了自由身,回家后天天只管抱著新婦笑,自然是不會顧慮梅麗會不會在舊宅里哭泣。可是,當他懷抱全新的幼子時,是否會想起當年他緊擁在懷里心肝寶貝小乖公主一通亂喊的那個小可愛?女兒走了,消逝如煙云,那個曾經(jīng)最愛她的爸爸,已然抱上了全新的希望全新的寶貝。他會不會在看到新兒初笑的時候,想起女兒幼年時曾經(jīng)帶給他的喜悅和幸福?當陪著新兒一天天長大,他是會不時對應想起女兒的當初,還是會用眼前新兒的成長完全替代女兒曾經(jīng)帶給他的父親體驗?
從小,他和女兒的父女情就強于她和女兒的母女情?;蛟S女兒剛剛出生時,那些許從傳統(tǒng)繼承過來的重男輕女思想曾帶給他短暫的失落,但柔柔軟軟粉嫩可愛的女兒很快就俘獲了他的心,他陶醉地沉入了父親的角色,以致于她都曾有些吃女兒的醋?;蛟S,這就是人們所說的,女兒是父親前世的情人吧。
剛上幼兒園時,有人逗引女兒,問,你長得像爸爸還是像媽媽呀?女兒說,當然像爸爸啦。為什么呀?女兒自豪地說,我爸爸長得帥呀,我爸爸是世界上最帥的爸爸。女兒聲音清脆若水晶風鈴,聽進耳朵里顫出怡人心神的樂音??v使她聽了有點酸溜溜,卻還是喜歡得緊。確實,女兒隨宋曉春多一些。他一米七八的身高,腰桿筆直,頗有幾分玉樹臨風的倜儻。穿衣打扮也很講究,身材保持得不錯,即便后來紙箱廠生意越來越好,各種飯局不斷,也沒有和多數(shù)男人一樣變成中年油膩大叔。有時站在他身邊,梅麗心里有些自慚形穢。她原本豎向身高不足,自從生了女兒之后,又橫向豐滿過分。在種苗公司風風火火地跑著,膚色曬得偏黑,隨意綁扎的馬尾經(jīng)常毛毛絨絨,腳上常年穿著運動鞋,女性該有的婀娜多姿苗條柔美和自己毫不沾邊。她還真不太希望女兒將來的樣子太像自己。和全天下的媽媽們一樣,她希望自己的女兒漂漂亮亮,最好是世界上最漂亮的。
果然,女兒越長越俊,苗條,高個兒,洋氣。而且,從初三開始,就懂得穿衣打扮了,還買回了一些梅麗從來沒用過的化妝品。什么粉底、面膜、高光筆、眼影、睫毛膏、眼線筆、卸裝液、指甲油,別說用過,梅麗原來見都沒見過———也許曾在商場里見過,可是她的目光從來沒在那些東西上停留哪怕一瞬。女兒打扮起來美得閃晃人眼,和電影電視上的明星們相比也毫不遜色。好像就是從那時起,她和女兒,上演更年期遭遇叛逆期。原來天天抱腰摟脖勾肩搭背的母女,忽然間變成了積怨深厚的仇人。經(jīng)常為不了多大一點兒事,母女就彼此發(fā)狠到面紅眼赤。有時看著女兒摔門關進自己的房間,梅麗也會心生后悔,自己可是個四十多歲的大人,女兒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心尖尖上的寶貝疙瘩,為什么非要去惹她不高興呢?可是回頭想想,自己的女兒,自己不教育,難道要看她不學好走歧路嗎?自己在青春期時,和母親倒沒有這樣過,只記得那時和父親處處不對盤,覺得父親太苛刻,后來,青春期過來了就過來了。有時想想,青春期的自己也確實敏感又任性。于是兩三天之后,為了一點芝麻大的事兒,母女倆又開始新一輪吵得不可開交。
好在女兒還算聰明,學習也有一定的積極性,初中畢業(yè)后,順利考入了駐設高屋鎮(zhèn)的一所彌河縣重點高中。開始,女兒提出要住校,父母答應了。梅麗覺得,孩子住了校,自理能力就強了,有老師管著,孩子也走不偏。她呢,眼不見心不煩,距離產(chǎn)生美,一周或兩周見一次,也許母女倆反倒能找回最初的親密無間??墒?,女兒住校不足兩個月,就堅決不住了。學校洗澡不方便,宿舍也太吵,晚上半夜半宿睡不著覺。食堂的飯菜辣椒太多,菜上經(jīng)常漂著一層沒有炒熟的油花,實在難以下咽,有時一天只吃些方便面、面包等食品,三四天甚至一周排不出大便。女兒一下子瘦了近十斤,白皙的臉上失了水分,呈現(xiàn)出面黃肌瘦的病態(tài)。梅麗心疼,宋曉春更心疼,和班主任溝通后,女兒改成了半通校,早飯后到校,晚上回家睡覺。宋曉春自告奮勇每天早送晚接。
女兒在學校住過一段時間后,仿佛更能感知家庭的溫暖了,竟然真變得比原來懂事了,母女倆的戰(zhàn)火不知不覺日漸稀少。一次次考試下來,女兒的學習成績幾乎每次都有進步,最好的一次考了班里第八名,全級七十六名。女兒的作文寫得也越來越好,經(jīng)常有習作在校報上發(fā)表。學校開家長大會,女兒常常出現(xiàn)在表揚名錄里。這么走下去,將來考個重點本科絕對沒有問題。那段時間,全家人重新沐浴在一種久違的溫馨氛圍里,父母慈,女兒孝。
轉眼到了高二上半年期中考試后的一次月考,女兒的成績竟然跌到班內(nèi)倒數(shù)第五名。老師約談家長時分析,女兒近期和一個體育特長生來往密切,所以影響了學習,這對父母羞愧異常。宋曉春當然知道妻子的過往,一上高中就談了戀愛,成績從前十名墜到尾巴,最終高考落榜,畢業(yè)后和初戀繼續(xù)了四年,終于有一天相看兩相厭,以分手告終。他說,女兒這脾性,就是隨了她媽。梅麗也覺得自己當年頗受早戀之害,直接影響了高考,沒能進入大學就讀,留下難以彌補的人生遺憾。那天晚上女兒回家,當著女兒的面,宋曉春把那些名目繁多的化妝品全部扔進了垃圾筒。女兒拎起垃圾筒摔到墻上,梅麗沖上去甩了女兒一巴掌。女兒一邊跪在地上搶救自己的化妝品,一邊哭喊你們這么法西斯有意思嗎?
元旦假期過后第一天上學,班主任下的通知是在上午十點前返校。他們家離學校并不太遠,步行也就十幾分鐘。兩口子都有工作要忙,早晨女兒就說,你們不用管,我自己走著去就行。梅麗在心里感嘆一番女兒懂事了,其實,休假后女兒自己走著去學校,也不是第一次了。大約上午十一點左右,梅麗接到班主任電話,那邊問,孩子今天為什么沒來學校,而且也沒請假,有事嗎?
那天黃昏,附近的引黃濟青水渠,如血夕陽染紅水面,女兒被打撈出來了。梅麗記起,她生女兒時大出血,整個人曾經(jīng)蒼白無力地浸泡在無邊的血水里,可她有幸從鬼門關闖了過來。她多么希望女兒也能從這血水里重生。女兒渾身如渠邊的薄冰般寒涼,這么嬌弱的女孩兒怎么承受得了?她緊緊摟著女兒想給她暖一暖,可是除了弄濕自己的衣服外,女兒的渾身依然涼得驚人,精致安靜的小臉僵硬又蠟黃。
有人認為女兒是自殺。梅麗不信。那條水渠的兩邊都是五六十度的斜面,常年長滿青苔,附近農(nóng)民去渠里打水或者小男孩去那洗手,數(shù)次有過滑入淹死的事故??膳畠簽槭裁匆デ吥兀渴侨ツ抢锷⑿膯??除了那段青春叛逆期,女兒都是一個樂觀陽光的女孩子,曾經(jīng)和媽媽一起躺在被窩里無話不談,怎么會一下子就想不開了呢?以前每次外出女兒都會報備一聲。就算自殺,也該留下個遺書吧?
翻開女兒的日記本,最后一頁寫著三行字:
老師,人家那是工作。
媽媽,我早已習慣了她的指責和苛刻。
可是爸爸,為什么也這么不可理喻?
宋曉春的父母早已過世幾年了,他們遲遲不敢和梅麗的父母說這個噩耗。春節(jié)時,他們只說全家要去外地旅游,沒有在年初二去梅麗娘家,再去時則說女兒開學了。若是女兒的姥姥姥爺知道了,還怎么過年?這個悲慟的消息,他們終究是要知道,但是能晚一天就晚一天吧。
女兒剛走的那段時間,梅麗不吃不喝,因為吃不進也喝不進。到后來發(fā)燒,昏迷,宋曉春送她到衛(wèi)生院掛吊瓶、補水、打營養(yǎng)液。她沉在無休無止的夢魘里醒不來,她不想醒來,她盼著在夢里見到女兒。灼肉透心的烈焰、冰冷刺骨的海水、空氣如蒸的沙漠、隨時可能粉身碎骨的懸崖峭壁、大腿粗的紅黑藍三色蟒蛇吐著火紅的信子噴出惡臭死力纏繞、豺狼虎豹的追逐,兇神惡煞的刀切槍刺……她歷盡了艱難險阻,卻哪里也沒有找到女兒。整整一周后,她才醒來,肚子里又餓又渴,卻實在沒有食欲,只想喝某種刺激性的液體———也許,她想喝農(nóng)藥吧,可看護她的親友又怎么會讓她如愿?除此之外,她提出什么要求,他們都盡量滿足,喝白酒限量,喝果汁、可樂、咖啡、紅茶綠茶白茶黑茶苦丁茶,基本上是喝什么伺候什么,肚子里脹得咣當咣當響,十分八分跑一次廁所。她不知道這是在折騰自己還是折騰別人。然后是失眠,黑夜里眼皮都閉不安穩(wěn),無休無止的失眠。她想到唐代那個偉大的詩人,據(jù)說晚年一心修道,曾多日不眠不休地繞圈行走,只為能見到心儀的神仙。中學老師說過,多日不睡覺,人的神經(jīng)出現(xiàn)幻覺,看見飄飄忽忽的人影,就誤以為到了仙境。也好,自己就像修道求仙的李白一樣日夜不眠,是不是也可以在精神恍惚中到達仙境或鬼域見到女兒?只不過,仍是失望,“上窮碧落下黃泉,兩碧茫茫皆不見”。
宋曉春抱著她,一個大男人哭成了婆娘腔。他說,振作點,你還有我呢。女兒已經(jīng)走了,你要是再有個三長兩短,我可怎么過啊。
在那些陷入夢魘或失眠的日子里,梅麗數(shù)不清到底是五次還是六次甚或更多次,她夢到過同一個驚恐又無力的噩夢。夢中,她站在一棟三十多層高樓的窗內(nèi)眺望,忽然,閃過來一個黑色人影,那人拉開后窗,斜著身子就要朝外爬。她使勁去拉那個人,那人拼命掙扎,力氣遠比她大,她的雙手根本拉不住,眼見著那身子朝外斜得越來越多。那好像是一個男人,短發(fā),她想看看是誰,但那人面容模糊,仿佛網(wǎng)站論壇上沒有設置個性照片的初始頭像般,灰色且平面。她想大聲喊人救命,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能眼睜睜看著那人掙脫了她的雙手,像一只忽然中了致命槍擊的巨型飛鳥垂直著朝下跌落。然后,她如泅渡中溺水的人一樣喘不過氣來,一下子驚醒,渾身洇出了一層濕涼的汗水。
梅麗到鎮(zhèn)衛(wèi)生院、各藥店及縣城各醫(yī)院、各藥店,以失眠為借口,買了一百多粒安眠藥。那天,趁著家中無人,她倒了一杯溫水,把安眠藥悉數(shù)服下。當意識逐漸渙散時,她忽然想起了丈夫,想起了父母,終于自己撥打了120。一番洗胃和折騰后,梅麗又還了陽。
后來妹妹打聽到一個中藥方,用酸棗仁煮大米粥,早晚各喝一大碗。不知是酸棗仁的藥效,還是大米粥的食補,梅麗終于能睡覺安穩(wěn)了。
最后一次陷入那個噩夢是在前不久的一次午休。頭一天,宋曉春和她說了要離婚,夜里,她思來慮去糾結到底要不要答應離婚,失眠到凌晨兩點多。早上聽著慣常六點半的鬧鐘醒來,上午種苗公司還有業(yè)務,沒能補覺,到中午時已經(jīng)困得雙眼黏澀了。午飯后,剛剛躺下不出一分鐘,半睡半醒中,又看到那個面容模糊的黑色人影不顧她的拉扯,拼命斜著身子朝外墜去。他大半截上身已經(jīng)逸出窗口了,她仍舊是使上吃奶的勁也拉不住,想要大聲呼救卻又發(fā)不出聲音。忽然,她一下子明白這只是個夢,毫不猶豫地睜開了雙眼,兵慌馬亂的夢境瞬間無蹤可尋。她從床上坐起來,覺得心跳得厲害。伸曲著胳膊做了幾下擴胸,趿上拖鞋,找出酸棗仁,坐在飯桌前泡了一杯酸棗仁蜂蜜水。然后她給老板發(fā)了個微信,拉上窗簾,上床沉沉睡去,一頓無夢覺醒來,屋子里已經(jīng)漆黑一片。她覺得餓了,起床做飯。她需要飽飽地吃一頓,吃飽了,才能去做必須要做的事兒。就是那時,她決定盡快和宋曉春辦理離婚手續(xù)。
離婚手續(xù)辦完了,如今,一個人又是失眠。
梅麗起床摁開燈,煮上水,泡了一杯酸棗仁蜂蜜水。附近村里的雞開始叫了,這是所謂的雞叫頭遍吧?一杯熱熱的湯水,梅麗胃里心里身上都暖和了不少。鉆進被窩,重新裹緊棉被,終于沉沉睡去。
睜眼時,外面是個大晴天。透過明黃色的鏤空刺繡窗簾,陽光呼呼拉拉跑了一屋子。她記得凌晨睡著時,天還瀝瀝拉拉地下著雨。她下床拉開窗簾,陽光很亮,天空藍得有點假,云彩厚大而潔白,竟有點秋季藍天白云的意味,仿佛幼年時照相館里擺放的布景。可她知道,這是真真實實的大晴天。公路兩邊的楊樹沐了一夜細雨,枝條明顯青綠了。隔上一段距離,樹枝上就筑有一個黑色鳥巢,應該是灰喜鵲的吧,鳥巢隨風顫動,宛若楊樹托著自己砰砰跳動的心臟。遠處公路西側的二層和三層樓房一律都是紅瓦頂,浸足了春雨,在陽光下如琉璃瓦般晶晶閃亮。前面是鎮(zhèn)政府的政務服務中心,有一片不小的停車場,已經(jīng)開始人來車往。停車場中間有一個小花壇,花壇四周是伸胳膊踢腿的迎春花,墨綠的枝條里開滿了一層密實的鵝黃色迎春花。梅麗回神看了一眼自家院內(nèi)的迎春花,一夜冷風凄雨后,那些嬌弱的小花愈加鮮翠嫩黃。
5
梅麗把小四合院簡單收拾了一下,掛到了一家中介公司,出租或者出售。她拿著自己簡單的行李,還拿了一張女兒十歲那年在北京大學門前的照片。宋曉春的個人用品除了他自己拿走的,全部扔掉,她決定吃住到種苗公司去。老板陳國慶專門從辦公區(qū)給她騰出一間闊大向陽、水電便利的房間當宿舍。
老板說,如果覺得這里鬧騰,可以就近去租套單元房,公司給報銷。
梅麗說,我就喜歡公司里天天人來人往。
老板說,如果你覺得累了就說一聲,批你一段帶薪休假,你出去游游山逛逛水。
梅麗說,沒事兒,這段時間多給我安排些活兒,別讓我閑著。
老板說,你是個好女人,應該去追求更好的生活。
很早的時候,老板曾經(jīng)有過幾次明示或暗示的曖昧,但梅麗都傻傻裝作不明白,十多年下來,和老板之間竟然有了一種兄妹般的親熱之情。
老板娘唐華對梅麗比老板還關心,梅麗也喜歡和她交往,兩人親熱異常卻并不是閨蜜的那種,里里外外透著一股詭異。不是說老板娘顧忌梅麗和老板的關系,而是梅麗和她之間明顯更加黏稠,那是一種無法言說的親密,比和老板之間的親切來得更確切更清晰。估計老板也感覺出來了,他曾經(jīng)不止一次笑言,你們倆好得不正常,我夾在中間都吃醋了。
她和她是如此的不同。第一次見到唐華時,只是一眼,梅麗宛如聽到了一串沁人心脾的鋼琴音符,那音符從耳朵進去,自上而下貫穿全身,是陽光照著初春楊樹新葉般的清亮和高昂。那時唐華快要四十歲了,看起來卻只有三十歲左右的樣子。十多年過去了,她一直還保持著初見時的美好,光陰好像在她身上停住了,身材依然苗條,氣色依然鮮亮,臉上的皺紋幾乎都沒添加幾條。在梅麗看來,唐華知性優(yōu)雅、熱情善良、漂亮大方。那是個一年四季都化淡妝、穿長裙的精致女人,宛如相見那個初夏種苗公司圍欄上盛開的復瓣薔薇,艷麗又馥郁。梅麗知道,那正是心底自己想要成為的樣子,但事實上她卻根本做不到。梅麗是一個事業(yè)型的女人,別人給出的評價是:潑辣能干、事事認真、擅于交際,她和各色客戶交往起來都游刃有余,幾乎在每個客戶那里都是好評。女漢子,對,不少人當面夸過她是響當當?shù)呐疂h子。她心下有幾分得意,卻又有幾分失落,其實她更想自己能像個淑女。可是從小就這么爽朗直率慣了,習慣依附在骨頭里,改不了。她在家里是老大,父母對她的養(yǎng)育中,頗有幾分把她看作男孩,小時候,當別人說到她是個假小子時,父母其實是贊同和自豪的。她知道,自己這些作派,正是唐華所艷羨并想擁有的本領,可是唐華也根本做不到。
有時,老板帶著唐華和梅麗一起外出,梅麗比唐華更像個老板娘,什么事都張羅得很到位,倒顯得唐華像個入職不久的秘書??墒沁@么多年下來,梅麗的這套作派改不了,唐華也從無微詞,每每她和丈夫一起外出談業(yè)務時,都要盡量叫上梅麗一起。
梅麗看唐華,不是雇員對老板娘的感激,不是同事之間的虛偽客套,也不是同學之間那種毫無因由的親切,而更像是一種心生喜歡又有點悸動的感覺。她也說不太清楚,就如周而復始的又一次青春懵懂,悄悄地欣喜,悄悄地煩躁。仿佛唐華的存在對她來說意義越來越重大,她們之間隱約出現(xiàn)了一種難以割裂的聯(lián)系。至于自己是什么時候意識到她和她之間的這份詭異,三年前還是五年前,亦或十年前還是八年前,她有些說不上來。
梅麗想,在看待自己的眼光上,老板和老板娘兩口子算是步調一致。十多年來,梅麗,陳國慶,唐華,三人之間仿佛是一個堅固的三角形,誰也不會多邁出不恰當?shù)囊徊剑l也不會打破這種微妙的寧靜與親切。彼時,梅麗家里還有一個恩愛的丈夫。梅麗甚至以為,人與人之間互相吸引,成為所謂朋友是因為氣場相似。氣場相似的人,往往能經(jīng)營出相似的婚姻家庭。比如她的婚姻幸福,唐華的婚姻也幸福。而有些氣場里的朋友,他們的婚姻卻是無一例外地不幸福,要么離異,要么喪偶。
既便離婚了,梅麗也以為,在女兒離開之前,她和宋曉春的婚姻生活是鐵板一塊。離婚后,唐華卻忽然拿給她一把放大鏡,讓她終于看到了昔日婚姻里的巨大裂縫。
唐華說,有件事,其實我們周圍的人都知道,只有你不知道。以前我們都樂見你不知道,我們幫他瞞著你,是不想你知道這種事兒傷神難過。但現(xiàn)在,我沒必要瞞你了。而且你也有權利知道,這對你而言未嘗不是一劑藥方。
三四年前,宋曉春曾經(jīng)和發(fā)廊里一個女孩兒好過,是縣城一家發(fā)廊的。那段時間,他經(jīng)常帶著那女孩兒到處去吃飯,當然都是那種小范圍的聚會。都是自我感覺良好的中年小企業(yè)主,帶著自己的女朋友,每個女朋友都是二十左右的小姑娘,小姑娘漂亮、身材好、說話靈巧又招人喜歡。
在涉世未深的小姑娘面前,這些男人就是典型的成功人士,事業(yè)旺盛,有錢、有豪車、有大房,慷慨又大方。美好的小姑娘們崇拜至極,滿眼都是仰視的激動和快樂。小姑娘們看重的男人的這些成就,在妻子眼里卻不足為奇,因為他的一切成就,也是妻子的,或者說是夫妻共享的,妻子不必驕傲到為此沾沾自喜。相反,丈夫多年來堆積的缺點,在妻子眼里卻是罄竹難書:他回到家只會看電視玩手機,不打掃衛(wèi)生也不做飯,他不喜歡陪孩子,他變得自我又不會關心人……妻子好像忘了,當年她選擇丈夫時是多么的義無反顧,甚至差一點為他和家人決裂?,嵥榈纳钆f事,把妻子當年的愛慕和熱情全部掩蓋了。在妻子這里,丈夫活得越來越?jīng)]尊嚴,在女朋友那里,男人卻形象高大魅力無窮。于是,男人趨利避害般,寧愿離得妻子遠遠的,相處的時間越少越好,卻喜歡有空和女朋友見見面聊聊天吃個飯。甚至和妻子疲于應付的房事,換成小姑娘,就成了雄壯威武的歡樂。有一個足夠漂亮足夠動人的女朋友,男人領出來特有面子。當然,這些小姑娘也都知道自己的身份,男人每月給她兩千三千的零花錢,買點衣服首飾小玩藝兒,不定時領著出來旅個游吃個飯,她們負責見面聊天逗笑歡歡氣氣。工作壓力大啦,對老婆審美疲勞啦,夫妻生活不和諧啦,這種年輕又新鮮的小姑娘,能讓中年男人心頭的任何煩惱瞬間不見。每個人心照不宣,無人以此為恥反倒以此為榮。沒有女朋友的,他們話里話外看不起,私下甚至明面上還要比較一下誰的女朋友更可愛,誰的女朋友在床上花樣多表現(xiàn)好。
宋曉春的女朋友流過兩次產(chǎn)后,表達出了要嫁給他的強烈愿望。女孩兒可能是陷入了感情,真的愛上了宋曉春,她準備愛得轟轟烈烈。宋曉春怕了,開始躲著她不見面,電話不接裝作開會,微信回得稀少又言不達意。女孩兒失望傷心之下,跑到派出所報案,稱宋曉春強奸了她。宋曉春動用他的關系,托人說合求情,最終拿出二十萬,女孩兒寫下諒解書并撤案。
梅麗對照想了一下,發(fā)現(xiàn)就是那段時間,他們夫妻關系異常冷淡。那時,剛上高中的女兒心理壓力太大,導致隔三差五就有各種不適,腿疼、腳傷、腰疼、頭暈、發(fā)燒、便秘,去看醫(yī)生,也不是什么大毛病。但幾乎每兩周一次的休假,都要去醫(yī)院花上三五百甚至千八百的醫(yī)藥費。孩子提出要找心理醫(yī)生咨詢一下。聯(lián)系好了卻又臨陣退縮,說什么也不去,最后由梅麗代替女兒去咨詢。好在心理醫(yī)生周明是梅麗同學的妻子,她很耐心地聽梅麗講述。相較于周明,梅麗的聲音高著若干分貝,語速類似于錄音機按了快進鍵。她身子使勁朝前傾著,唾沫星兒不時濺到周明身上,周明就使勁朝后靠著椅背。她滔滔不絕地講述了整整一個半小時,感覺心里一下子輕松了不少。
周明笑了笑說,你女兒的這種情況比較常見,很多剛上高中的孩子都有這些表現(xiàn),等上了高三就會好些,高考結束就什么事兒都沒有了。就是學業(yè)壓力大,周圍同學們強中更有強中手,孩子不太自信,擔心自己考不好讓父母失望,或者因此不愛她了。你們平時不要再給孩子壓力,明確告訴孩子,不用和別人比,你是父母的驕傲,考好或者考不太好,父母一樣愛你。
分析和建議完這些,周明站起來,給梅麗的紙杯里續(xù)了一杯水。她說,我倒感覺你的精神狀態(tài),和前兩年見你時相比有些異常。說直接些,你有明顯的抑郁傾向,如果不及時調整,很可能會患上抑郁癥。站起來送梅麗離開時,周明輕輕地說,咱們女人既要注重內(nèi)在美,也要注重外在美,你也學著每天化個淡妝吧。告別時她又握了握梅麗的手,說看看你這雙手,搞得真像種大棚的似的,好像比我的手老了一二十歲呢。每次洗完手都擦點護手霜吧,一雙柔軟光滑的手,可是咱們女人的福氣。
從心理醫(yī)生那里回來,梅麗忽然覺得委屈無比。那種異常狀況已經(jīng)很長一段時間了,她卻沒有往心里去。本來她也沒覺出這有什么不妥,一切變化仿佛在不知不覺中走到了這么貌似當然的一步。在家里,好像里里外外只剩她一個人張羅。她中午有時回家吃,有時和客戶吃,晚上一般都是回家吃。而宋曉春,中午幾乎不回家吃飯,晚上也幾乎不回家吃飯,基本上踩著點回來接女兒放學,偶爾回來早一點,就坐在沙發(fā)上一動不動地看僵尸類、盜墓類電視,梅麗上床睡覺時,他還在那里看得起勁。夫妻兩人一天說不上三五句話,同房的頻率約等于月經(jīng)次數(shù)。在種苗公司,梅麗是兢兢業(yè)業(yè)的女強人,她的收入足夠養(yǎng)家糊口。那么,在這個家里,宋曉春還有多大的用處?除了可以給女兒一個完整的家,他在這個家里好像有點可有可無了。
后來,梅麗查閱了許多資料,咨詢了閨蜜和幾個過來人。她們給她的建議是:第一,要合情合理地引導男人參與一些家務活兒,以理解妻子的不易,多給些關愛;第二,必須要密切夫妻關系,絕不能分床而居,每夜盡量睡同一張床,夫妻生活的頻率要提高到每周兩至三次。一個閨蜜說,夫妻這事做得少了,兩人就少了貼心貼肺的親密感。而且不論男人還是女人,對這事兒都有生理需求,只是有時人們意識不到,但身體給出的反應很真實,這方面得不到滿足,不論男女,明顯就會肝火過旺,這肝火一旺,就容易遇事著急,擦出一點火星就能噌地引發(fā)一場火災。
梅麗耐心組織了一下語言,開誠布公地和宋曉春談了一場。他們也取得了一些改善夫妻關系的共識,比如繼續(xù)由他每天刷碗,每晚都睡一張床,夫妻生活至少每周一次爭取兩次。
過后,兩人都比較自覺地遵守著這些共識。梅麗的性格確實也舒展了一些,與人談話時有意識地降低聲調,壓著語速,整個人的焦慮感緩和了許多。她以為是自己聽了心理醫(yī)生的話,和宋曉春溝通交流后,有效改善了夫妻關系。現(xiàn)在想來,恐怕更主要是因為那時宋曉春和女朋友剛剛分了手,回過頭來格外重視了一下家庭。
那個女朋友到底是不是宋曉春現(xiàn)在的新婦,唐華沒有說,梅麗也沒問,這已不重要了。
誰的婚姻又經(jīng)得起在放大鏡下仔細察看呢?她到種苗公司工作的第二年,一個女業(yè)務經(jīng)理就隱約透露過,自己曾在酒后和老板發(fā)生過關系,后來還維持了一段時間。當然,這事兒是真是假梅麗也無從考證,但是她自己在心里給老板打上了一個色迷迷的印記,時時刻刻提防著他的過分好意。她從沒和唐華提起過這事兒,疏不諫親,這個理兒她還是懂的。說了又如何,徒增唐華的煩惱。就像彼時她和宋曉春尚算恩愛時,唐華沒有戳穿西洋鏡一樣,雖然唐華給了她一把放大鏡,但她并不想如此回饋唐華,她們的處境畢竟大不相同。
現(xiàn)在想來,不得不承認,在她曾經(jīng)被心理醫(yī)生說有抑郁傾向,且自己后知后覺承認如此的那段異常焦慮的日子里,和唐華近距離相觸的工作起到了平撫和安慰的功效。每天,只需看見那亮麗的優(yōu)雅身影和熱情的滿面笑容,從家里帶來的些許心煩氣燥就如煙霧飄散,呼吸順暢了,整個人也精神了許多。所以在離婚后,梅麗選擇了來種苗公司療傷。
梅麗以為,也許她會在這里一直干到退休。其實,到退休也沒幾年了,但五十歲后,她仍可能還在這里繼續(xù)干著。
6
轉眼天熱了,那天是五月初一,父親的生日。上午十點,梅麗掐著點朝菜籽莊娘家走去。正好是星期六,梅麗的妹妹、妹夫及兒子,弟弟、弟媳及女兒、兒子,早已到場了。母親朝梅麗身后張望了幾眼,問小宋沒一起來?梅麗點了點頭,把準備好的話順暢地講出來:前幾天去了海南,要在那里入股辦農(nóng)場,考察去了,大概要待半個多月。母親說,年輕人,有正事先忙正事。父親也到了門口,嘟囔了一句,那小子膽肥心大,可著勁折騰吧。弟弟妹妹們沒人多問什么,估計他們沒有看出異常。進到屋里,妹夫不無遺憾地說了句,我今天捎了瓶好酒,還想和姐夫多喝兩盅來著。
梅麗來得最晚,就是怕來早了這個說一句那個問一嘴。她放下手里的東西,轉身走進當作飯屋的東屋。弟媳和妹妹都正在忙,梅麗讓弟媳出去歇一會兒,哄哄孩子。她得讓自己忙起來,最好忙得連喘口氣也急匆匆的,連吃飯喝水都急匆匆的,省得和家人們拉呱太多,一不小心露了餡。大好的日子,不能讓自己的爛事掃了全家人的興。老人的生日,其實是一家人最團圓最放松的日子。不像過年過節(jié)時的相聚,午飯前要看望本村的伯伯叔叔干娘干爺,午飯后還要看望姑姨舅,忙得根本坐不下來聊幾句。而這天,只有一個主題,給老人祝壽,全家人團圓團圓。
顯然,因為梅麗女兒的意外,一大家子人坐在一起時,說起話來都小心翼翼。大家都心知肚明,卻都遠遠繞著圈子,怕一不小心說了不該說的話,惹得梅麗傷心,惹得父母傷心。所以弟弟妹妹們心里都揪著一把,他們關心著大姐,卻又都刻意裝作忽略她的一些事兒。這樣一來,宋曉春是不是到場,為什么沒有到場,并沒有成為一個哪怕是小小的話題。父親的生日過得中規(guī)中矩,吃飯,喝酒,切蛋糕,拍照,聊天兒。梅麗悄悄打量一家子人臉上若無其事的表情,他們好像早早商量過了,關于她的女兒,關于她的丈夫,關于她家所有的前塵往事,誰也不說,誰也不提,似乎她家一直還是平平安安順順利利。親人的這種關懷是不用解釋的,是心照不宣的,但在梅麗看來,卻更像是一個精心打造的騙局,一次波詭云譎的密謀,她往前走一步,可能就是一處不知深淺亦不知危險程度的陷阱。梅麗心慌了,面對著一家子最親的人,卻仿佛前面是千溝萬壑,她找不到一條可以朝前踏實邁出腳步的路,哪怕是一條窄窄的黃土路。
吃完午飯,父親坐在包廈底下曬著太陽打盹,臉上是一片現(xiàn)實安寧的滿足。母親邁著小碎步,給每個孩子準備離開時要帶的各種吃食,炸刀魚、炸蜆肉、煎茄盒、黃青菜包子、四合面窩頭,都是做起來頗為麻煩吃起來卻很香的東西。母親為這次的生日筵席準備了好幾天,這些吃食也是她老人家特意多做出來叫孩子們帶走的。妹夫和弟弟還在不時地抬杯碰盞,估計也快結束了,然后就是撤了席面,泡上茶,邊喝水邊嗑著瓜子繼續(xù)拉呱吹牛。
梅麗很想早點回去,她想靜一靜??粗艿苊妹脗儯粗馍蹲又杜畟?,她作為一個長姐,心里竟然暗暗滋生出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妒忌。她不動聲色地扼制這種情緒,可是腦子里卻仿佛伸出千萬只手,拉著她往這種情緒里墜去。梅麗不好意思說先走,在父親的生日里,她怕自己稍有差池會顯得不識時務,會惹父母生氣或者心疼,會讓弟弟妹妹們覺得不自在。父親八十三歲了,還有幾個生日能過呢?換句話說,父母雙全的日子里,一家人團團圓圓坐在一起還能吃幾頓飯呢?
梅麗說有點犯困,要去睡個午覺,當然沒有人反對什么,甚至可能他們都長舒了一口氣。當著梅麗的面,說話都提心吊膽的,誰都怕一句話不當,惹起她睹物思人的傷心痛心。
這一覺,梅麗睡到了太陽偏西。弟弟妹妹和孩子們早都走了,父親去道上逛悠了,母親還在里里外外收拾著永遠也忙不完的家務。梅麗走時,電動車筐里裝滿了母親準備好的各種吃食,梅麗一人估計三五天都吃不完。她打算留夠自己傍晚和明早吃的,剩下的送給唐華,他們家里人口多,也有冰箱,一頓飯吃不完可以做兩頓。
老板兩口子都在家,唐華非要留下她一起吃晚飯。吃罷飯,梅麗又坐了一會兒,電視開著,話聊得有一句沒一句。陳國慶調出了上一周的《我是歌手》,羅琦這一期打算退賽,她要去國外備孕待產(chǎn)。羅琦身著一襲紅衣出來了,《給所有知道我名字的人》,前奏響起,羅琦閉著雙眼傾聽音樂,左手自覺或不自覺地放在小腹部,那里,一個新生命正在旺盛地發(fā)育成長。梅麗眼里的淚水忍不住奔涌而出。
黑暗中/世界仿佛已停止轉動/你我的心/不用雙手也能相擁/如果有一天/我迷失風雨中/我知道你會/為我療傷止痛……
梅麗哭出了聲。當演奏團隊成員上前與羅琦依次擁抱時,梅麗放聲大哭了起來。唐華靜靜坐在她身邊,一手拿著紙巾給她擦淚,一手輕輕拍著她的背。最后,梅麗趴在她懷里,哭得直到再也流不出一滴淚。
老板兩口子一起送梅麗回了宿舍。梅麗洗了臉和腳上床躺下,心中忽然一種說不出的輕松,很快就沉沉睡去。
梅麗被一陣手機鈴聲驚醒。電話是母親打來的,聲音里傳出一陣驚慌失措:大妮,你快回來看看吧,這日子沒法過了,我要和你爺打離婚!夜來他過生日,我就不和你們數(shù)落他了,看看,你們一走,他就要上天!
梅麗握著電話安撫母親,起身下了床,確信不是在夢中。通完電話,梅麗把昨天捎回的食物熱了點吃完,簡單收拾一下,急匆匆朝娘家走去,邊走邊給老板打了個電話請假。
到了家,母親瑣瑣碎碎地抱怨著,朝大女兒訴說她的滿腹委屈。
昨天送走了孩子們,老兩口湊合著早早吃了晚飯。父親在屋里看電視,母親出門去幫鄰居家發(fā)錢糧(一種民間祭祀)。母親回家時也不是太晚,還不到九點,父親竟然從里面別上了門。母親拍打著門喊,又從屋后砸墻喊,都不管用,父親的耳朵背得很厲害了。最后,母親找到鄰居幫忙,鄰居借來一把長竹梯架在墻上,爬進院里才從里面開了門。母親在院外叫門叫得心焦氣躁,父親卻是早已睡下了。問怎么把她關在外面了,父親很無辜地說,還以為她早就回家了。最后,父親小聲嘟囔了一句:誰知道你半夜五更還沒回來?聲音很小,可是母親的耳朵可不背。
母親說起她聽到的父親這句話時,仍然氣得扯高了嗓門。母親說,從年輕時起,他就疑神疑鬼,老尋思我和人家相好。現(xiàn)在都這年紀了,還是天天胡尋思。這還不算,還好出去胡咧咧。前幾天他就跑到你大叔家說這二三十年我都不和他困覺,他不要臉,我還嫌丟人呢。
母親之所以大清早慌慌張張給梅麗打電話,更是因為父親嚇到她了。母親坐在飯屋里灶前做早飯時,父親闖進去把她摁倒在地。
就在母親哭天抹淚地控訴父親時,父親坐在沙發(fā)上喝著茶看電視,一副不知道自己犯了錯惹了事的樣子。
說來奇怪,梅麗在這一霎卻是格外心疼父親。
其實,從很小時起,梅麗就特別依賴母親。母親對孩子說起話來輕聲慢語,很少會罵,更極少打孩子。倒是父親,在梅麗記憶中,仿佛三天兩頭給她巴掌吃。有了弟弟后,母親也沒有像村里一般的婦女一樣,偏兒子偏得厲害。梅麗曾經(jīng)說自己的母親是個“公平娘”,在吃喝上,在穿衣上,女兒和兒子都是一樣待遇。連在上學上,母親也沒有給女兒們?nèi)魏纹缫?。母親從小沒上過學,知道不識字的滋味,她和兒女們說,你們都要好好讀書,將來上高中,上大學,就是出國留洋,我也想辦法供給。當然,梅麗沒能考上大學,妹妹和弟弟考了大學,但也沒能出國留洋。在梅麗上初二時,父親不知聽了哪個鄰居的話頭,諸如閨女們會寫自己的名字就行了,累得狗死羊活地供她們讀書圖個啥?正好梅麗期中考試完了,回家說要開家長會,父親說,都這么大的人了還上啥學,回來干活吧。梅麗真的聽話地背回了書包。母親看見了,說別聽你爺胡說,他不去家長會,我去!這么小下了學能做啥?還得上學!
對于母親,梅麗覺得心懷愧疚,自己是不是有點沒良心?
母親一輩子看不服父親,或者說,她一輩子沒有愛上父親。在母親眼里,比她大三歲的父親,從來就不是個知冷知熱的人。父親是個泥瓦匠,除了會外出做工會下地干活,家里的大事小節(jié)一應不管。用母親的話說,油瓶兒倒了都不知道扶起來。而且父親好逞能,愛抬杠,母親和他商量點什么事兒,非得是叫他向東他向西,喊他攆狗他打雞。梅麗隱約記得母親說起過,她年輕時有一次在坡里澆麥子,有個鄰村小青年從后面摟了她一把,說要托付媒人去她家。那個小青年真的托過媒人,母親覺得他長得很體面,又會木工,有點想答應。但姥姥嫌那小青年很早沒了父親,孤兒寡母的,怕她嫁過去受村里人欺負,還怕寡母太護兒子而外斥兒媳。后來,母親看了七八個對象,都沒看到中意的,一拖四五年過去了,年紀大了,不敢再挑剔了,就草草嫁給了父親。
梅麗小時候,父母經(jīng)常打架,特別是父親喝了酒后,好摸起鞋底或笤帚疙瘩揍母親。父親也不是滿身亂打,他知道輕重,他還指望母親給一家人料理家務,他只打母親屁股,每次都打得母親三四天不敢坐下,連睡覺都得趴著。父親醒了酒就慫了膽,任由母親哭天喊地地數(shù)落。那時候,一旦母親賭氣說不過了,要回娘家,梅麗就牢牢抓住母親的衣角,生怕母親走時不領她,把她扔給父親。
梅麗上初中時,母親找到大隊里,非要離婚不行。后來,在大隊支書和家族長輩共同見證下,父親寫下了不再打人的保證書,而且也說到做到了。梅麗以為從那時起,父母親的感情一步步變得好了。只是沒想到,都七老八十的人了,母親又一次提出離婚。
母親說的,前幾天他就跑到你大叔家說,這二三十年我都不和他困覺,他不要臉,我還嫌丟人呢。梅麗知道父親所言不虛。所以,她相信父親這么多年過得更不容易。她此刻心里生疼生疼的,這生疼有一個明確的指向對象,就是父親。母親傷心了、難過了、煩悶了、生氣了,知道和孩子們訴說求助,可是父親心里到底有多少傷、多少痛、多少憂愁、多少無奈,他從未和孩子們說過,孩子們也從來沒有想傾聽過,想過問過。
對于父親,梅麗忽然深刻地自責起來。這么多年來,作為女兒,自己真的去了解去關心過父親嗎?
不僅是梅麗,妹妹和弟弟從小也是格外依戀母親。后來都在外面上了班,結了婚,每次回到家,孩子們幾乎都是圍繞著母親說話親熱。對于父親,僅僅是來時打個招呼,走時打個招呼,頂多吃飯時再招呼一聲。吃飯時父親經(jīng)常不上桌,寧愿自己在灶臺上吃。現(xiàn)在梅麗想來,不是父親不喜歡上桌,而是母親嫌棄他,不愿意和父親一起吃,于是老兩口的吃飯模式就這么固定了。父親,仿佛成了家里孤獨的存在,他像一個沒有容貌和細節(jié)的影子,既不出聲,也聽不見。是的,父親的耳朵早已背得厲害,連拾個別人聊天或者笑話的漏兒都拾不上。梅麗仔細想了想,除了高考那年她落榜后,父親動員她去復讀,父女促膝長談了一下午。那個男生,她的初戀男友,落榜后不復讀了,梅麗也痛下決心不再復讀,兩人要去一起創(chuàng)業(yè)。此后,梅麗不記得再和父親好好談過一次話了。有時到了春節(jié)前,她叫上母親,去縣城的商場里買身新衣服,可是父親從來不去,只是梅麗姐妹約摸著號碼買了衣服或鞋子拿回來。真的,這么多年了,除了那必要的來時、走時和吃飯時的招呼,梅麗好像和父親基本上沒說過什么話。有時往家里打電話,父親接了,梅麗會問,俺娘呢?然后父親就會把電話交給母親,或者不等梅麗問,父親直接就說,和你娘說吧。
忽然,梅麗心里咯噔一聲:父親竟然常年處于這種冷暴力的孤獨之中!他會不會已經(jīng)患上抑郁癥或老年癡呆癥?
梅麗安撫了母親一通,把心里的疑惑說出來。母親冷笑了兩聲,說,他會有???他能吃能睡能發(fā)邪,比誰都正常。就是我會老年癡呆,他都不會,他可精著呢。你別說,我現(xiàn)在說話做事兒,有時還真的顛三倒四,想起這忘了那的,保不準我還真是有點毛病了。
母親的話,其實只是抱怨一下,梅麗卻聽到了心里。她拿出手機,給周明打了個電話。周明正好在上班,電話里很安靜,她表示眼前沒有病號,讓梅麗慢慢說。梅麗啰里啰嗦說了十多分鐘,周明在那邊什么也沒說,梅麗甚至懷疑她是否還在聽。梅麗說完了,周明輕輕笑出聲,說兩位老人呢,應該都沒有什么問題,他們夫妻感情存在陳年堅冰,這些都不是疾病的范疇,還真不好對癥治療。不過,他們也算空巢老人了,需要孩子們有空多陪陪他們,吃吃飯,聊聊天兒。一般老年人都缺鈣,再補補鈣,還要補充一下維生素D,平時多出來曬曬太陽,這也能讓他們心情更好一些。你要是不放心呢,有空了領著老人來這里,我給他們做幾項檢查,應該是沒事的。
梅麗在這邊道著謝,周明卻說,你別急,我還是那句話,你有點抑郁傾向。不是嚇唬你,我能聽出來。你最近身體上有沒有什么不舒服?
梅麗想了想,說也沒有很明顯的毛病。就是從去年冬天,兩個膝蓋都有點隱隱發(fā)疼,上下樓梯和下蹲起來時都有感覺。上過熱敷,在秋褲上貼過暖寶寶,現(xiàn)在天暖和了,感覺好了點兒。這陣子肩關節(jié)好像也這樣隱約著疼。夜晚睡覺,有時醒了后背疼。再呢,有時候動動腦子,好像是偏頭疼。
嗯,你那關節(jié)疼呢,應該不是大事,和年紀有關,膝蓋關節(jié)有點退化。你去買點鹽酸氨基葡萄糖片,膠囊也行,一會兒我發(fā)給你藥名,你去藥店買了,吃上一個月,以后每年都這么吃一個月。背疼呢,平時多做一些擴胸和轉肩的動作,活動一下背部肌肉。你也得補補鈣,再吃點維C片,當然,你最需要平時多曬曬太陽。還有,我覺得你生活在熟悉的環(huán)境里,可能平時不自覺就會產(chǎn)生心理壓力,你可以考慮換換生活環(huán)境……
說到最后,周明說,對了,你好像一直騎著電動車?會開車嗎?你去學開車吧,以后買輛車開著。騎電動車,對身體的摧殘挺厲害的,畢竟咱年紀越來越大了。你會開車了,以后出入或者有什么急事兒,也方便些,求人不如求己嘛。
周明在電話那邊輕聲慢語地說著,梅麗心里忽然有一種想哭出聲的沖動。周明的老公吳永來是梅麗的高中同學,估計她很清楚這兩年梅麗都遭遇了什么。這不是那種好奇看客的探究,而是同學之間一種勝似親人的關懷。梅麗承認,周明的話,她聽進去了。她的心底,似有一股溫泉輕輕浸泡、滌蕩、回旋。她甚至比周明表面的話,感受更多,想得更多。
女兒不要媽媽了,前夫也不要她了??墒牵q笾甑母赣H和母親,哪個不需要女兒呢?自己的傷心事,怕家人傷心不敢和他們說(他們也未必真的不知道,也許只是裝作不知道而已),他們也不敢過問,可能是無法找到關心自己的正確方式??墒?,畢竟還有朋友、還有同學在確切地關心她。當自己遇到困難時,也并非是求助無門啊。
7
房子賣出去了,三十六萬,一個吉利的數(shù)字。
梅麗在鎮(zhèn)上一家駕校報了名。唐華陪著跑了幾家4S店,預訂了一輛大紅色的大眾高爾夫。開始她想訂一輛純白色或者太平洋藍色的,后來卻決定要一輛張揚又熱烈的大紅色的。
梅麗提出了辭職。老板陳國慶說,錢呢,我按辭職給你結算了,但是你不用辭職,社保先從這邊繳著,你回去一年也行,兩年三年也行,什么時候想來了,我們隨時歡迎你。
梅麗笑了笑,只簡單說了一句謝謝。所謂大恩不言謝,她知道,這已經(jīng)不是一句道謝可以概括的情誼了。她在種苗公司干了十多年,確實也替公司出了力,幫老板賺了錢,但是老板顯然并不僅把她看作一個員工或者業(yè)務經(jīng)理,已然是大哥對待妹妹了,甚至還有一種超越兄妹情之上的感情。梅麗很珍視這段親切而不凡的情分。
臨走時,唐華緊緊抓著她的雙手,抓得她有點疼了,忽然又張開雙臂緊緊抱住她。唐華在她耳旁輕輕說,你是一個好女人,值得有人好好愛你,你更要好好愛自己!
瞬間,梅麗腦海里有千言萬語,但她終于只說了一句:你也是!
梅麗知道,自己懷揣著一種既欣慰又遺憾的復雜情緒。唐華頭發(fā)里隱隱散發(fā)出薄荷香波的清爽氣味,梅麗深深吸了幾口氣,她覺得這味道會一直若有若無懸浮在她的鼻畔。
梅麗和父母攤牌了離婚的事。她一邊學著車,一邊吃住在家里,幫著父母做飯、洗衣、打掃衛(wèi)生,陪母親聊天兒、趕集,和父親下下象棋、喝喝茶。有時從手機上調出朋友發(fā)在群里的搞笑段子,喊來父母一起看,母親常常笑得七倒八歪,父親耳朵聽不見,但他感到了好笑,嘿嘿嘿笑得直咳嗽。北屋前檐下,放著一溜大大小小的花盆,天竺葵、長壽花、玫瑰、紫茉莉、太陽花、旱金蓮、仙人掌、桂花、發(fā)財樹、旱傘、吊蘭,開花的開花,吐綠的吐綠,農(nóng)家小院里真可謂姹紫嫣紅花氣襲人。梅麗發(fā)現(xiàn),各種開花的,大多是母親弄來的,而各種吐綠的,基本上是父親種上的。院子南半截還種著韭菜、芹菜、生菜、蔥、蒜,碧綠青翠,主要是母親侍弄。院墻外面,種著金針、官粉、月季、三七、雪里蕻、蘿卜、無花果,這些好像都歸屬于父親。在父親母親的這些花花草草之間出入,梅麗覺得自己渾身上下開始慢慢舒展,她仿佛能看見自己的靈魂,越來越透明,越來越輕盈,越來越活潑。
有時哪個大娘嬸子或其他鄉(xiāng)鄰來串門,說不了幾句話就繞到梅麗身上。他們喬裝打扮出來的熱情有點扎眼,甚至表露出毫不掩飾的好奇心。畢竟,嫁出去的閨女再長住到娘家,是值得關懷,值得同情,甚至可能是值得唏噓和傷心的。他們自以為好心,一次次地強行揭開剛剛結痂的傷疤卻不自知。梅麗想,學完車,自己得馬上著手做點事兒,否則還得天天接受鄰居們悲天憫人的探究眼神。
在家里住了不足兩個月,C1駕照領下來了,新車也開來了。梅麗盤算了一下手中的資金,覺得還是穩(wěn)妥第一。高屋鎮(zhèn)離“風箏都”濰坊不遠,她有個初中同學陳紅嫁到了那邊,陳紅在家里給風箏廠代加工風箏。梅麗和陳紅聯(lián)系了一下,說也想代加工風箏,陳紅連說好啊好啊,幫著聯(lián)系了廠家。這里離著風箏廠不足三十里,風箏廠可以上門送材料、取貨。梅麗去周圍村子轉悠了一圈,最終選了離廠家更近五六里的李屯村。大姨家就在這個村,這里的面孔大都是陌生的。除了大姨和表哥表嫂們,沒人知道梅麗到底經(jīng)歷過什么,她也就不必天天面對熟人那種明著關心暗著窺探的刀子一樣的目光。
李屯村集體建了新村,家家戶戶搬進了樓房,還都有車庫。車庫很大,有些年輕人買了車放車,但多數(shù)是放一些農(nóng)具和雜物,梅麗租了一間車庫。這里只是她的風箏代加工車間,只要寬敞度足夠盛放一臺電動縫紉機、一些原材料和成品就行了,她還是去父母那里吃飯、睡覺(也許過段時間她會買個電炒鍋,偶爾中午自己簡單做點飯)。房東李向貴有一輛開了三四年的五菱宏光面包車,但他平時和妻子夏俊美吃住都在大棚那邊,面包車很少開過來,所以很慶幸有人看中自己的車庫,算是閑置資產(chǎn)輕松換了錢。
李向貴的母親六十出頭,負責照顧兩周歲多點的孫子李岳。后來梅麗才知道,李父四十五歲那年,在坡里澆地時觸電身亡。李向貴還有個大他兩歲的姐姐李向珍,從小學習好,后來考上大學嫁到了青島。李嬸兒沒有改嫁,拉扯著一雙兒女成人成家。李嬸兒為人豁達,哄著小孫子下樓玩時,經(jīng)常來車庫里看梅麗加工風箏。岳岳吐字還不太清楚,有時喜歡吃手指,嘴角經(jīng)常流著細長的哈喇子。梅麗很喜歡這個虎頭虎腦的胖小子,有時看著他從小嘴巴里拖出小手指頭,拉出亮晶晶的唾液絲,梅麗就會出神好一陣子。她總覺得和這個孩子特別親,有時就騰出手來抱一抱。雖然是個男孩子,但是抱在懷里,總有種抱著女兒小時候的感覺。
隔一斷時間,風箏廠就送一批材料來,有印染好的布片,有處理好的細竹桿。布片在電動縫紉機上跑一圈,穿好中桿邊桿,收起小邊,固定好尾巴,一只風箏就完成了。加工一只小點的風箏兩三毛錢,大點的五六毛,梅麗一天能做四五百只。風箏廠送材料的同時,也捎上做好的風箏。梅麗就是賺個手工錢,這活不算累,她可以一刻不停地加工。早上七點從家里走,過來打開門,坐在電動縫紉機前就開始一天的工作。中午回家吃個飯,下午趕著夕陽往家走。梅麗這里并不賣風箏,可是有時小孩子喜歡,她也會送個小風箏。三五個風箏,結算時廠家并不會較真。梅麗做風箏其實不必展示樣品,甚至她都可以關起門來加工,因為這畢竟不同于開門賣貨??墒?,梅麗卻偏偏在墻上掛了那么幾只,黑色的燕子、粉色的小豬佩奇、大紅的金魚,這些都是她自己加工出來的。門口兩邊還掛了兩只她買來的立體風箏,一只是藍色的蝴蝶,一只是玫紅的蜻蜓。
岳岳特別喜歡那只掛在墻上的藍蝴蝶風箏,他站在地上,仰著頭看,兩只眼睛瞪得圓溜溜的,小手指一戳一戳的。這是一種木版印制風箏,白底子,純藍勾邊,桃紅、艷黃、粉紫填充了兩扇翅膀的層次,中間微凸立體的長條形蟲身上純藍、桃紅條紋相間,頂端兩只粉紅色觸角,底下兩條純藍色鳳尾,頭上兩只杯口大的綠色塑料圓眼睛帶著軸,可以迎風咕嚕咕嚕轉。女兒小時候,梅麗曾經(jīng)在縣城通往濰坊的路邊買過一只藍蝴蝶風箏?;貋砼畠褐辉嚪帕艘淮危驮僖膊簧岬梅帕?,讓爸爸幫著掛在了餐廳里冰箱上方的墻上。
蝴蝶,在彌河縣方言中叫做花蛾兒。女兒小時候,梅麗有時坐在床邊,讓女兒坐在她勾起的腳面上,她雙手抓著女兒的胳膊,雙腳來回悠蕩女兒。她還會唱一個童謠:
悠一悠,
不招蟲兒,
上南山,
變花蛾兒。
有一次,母親聽見了說,這個歌謠不好,好好的小孩子,怎么可以變成花蛾兒呢?不要唱給小孩子聽!梅麗覺得母親過于迷信,不當著母親的面時,照唱不誤。女兒走了后,梅麗曾經(jīng)想過,也許母親的話有一定道理吧。在老百姓的話里,南山有點類似于靈山、仙山的意味,長命百歲的小孩子,是不必上南山的,更不會變花蛾兒。
梅麗又買了一只藍蝴蝶送給岳岳,李嬸兒千恩萬謝。當然,這一老一小祖孫倆并不會放風箏,李嬸說,風箏掛在了客廳里。岳岳再來到梅麗這里時,還是喜歡站在藍蝴蝶下面仰著頭看,兩只眼睛瞪得圓溜溜的,小手指一戳一戳的,嘴里唔唔啦啦說著,花蛾兒,花蛾兒,藍花蛾兒,藍花蛾兒。
轉眼到了十月初十,李嬸兒的女兒生了個大胖小子。新做了姥姥的高興,新做了舅和妗子的也高興。在彌河縣,為新生兒慶生叫送中米,在孩子出生五至十二天之間,選一個好日子,親戚朋友都帶上賀禮上門看望新生母子或母女。尤其新任母親的娘家人(以女性親友為主),是必須要到場看望的,他們帶著雞蛋、小米、紅糖、油以及小孩新衣等禮品上門。現(xiàn)在條件好了,都還有禮金,看看新生的寶寶,看看自家的閨女。有看望的意思,也有為閨女助威的意思,千萬不能讓婆家人小瞧了,不能讓閨女在月子里受了虧待。當然,筵席上,娘家人作為貴客是要上坐的。
送中米定在第十二日。從彌河縣到青島,單程一趟四百多里路。可是娘家的禮數(shù)一點也不能少。李嬸兒要去,李向貴和妻子、兒子都要去,還有李向貴的大娘、嬸子、姑、姨、妗子及一干堂姊妹表姊妹都要去,數(shù)了數(shù)一共十三人。李向貴的五菱宏光面包連司機能拉八人,還需要一輛車。李嬸兒看中了梅麗那輛汽車的大紅色,過來商量,讓她幫著跑一趟,除了油錢和過路過橋費,再給她三百塊錢的辛苦費。梅麗說,我去就行,但不用給錢,權當我給妹子的喜禮吧。李嬸兒說,那可不行,不算人車辛苦,你還少做一天風箏呢。梅麗說,我權當放個假呢,說不定以后我得還有事兒找您幫忙呢,別客氣了。
一輛銀灰色五菱宏光面包車,一輛大紅色大眾高爾夫小轎車,早上七點半就從李屯村出發(fā)。路程遠,不能走晚了。相較起來,面包車更顛簸一些,而且后面的暖風也明顯不足,小轎車坐起來更舒服一些,暖和一些。出于尊老愛幼,一番推托后,按年齡推出了四個長輩———李向貴的大娘、姨、妗子,還有抱著岳岳的李嬸兒,坐梅麗的車。是的,這是去辦一場喜事,誰都往好里想。他們坐上兩輛車時,考慮的只是按照舒適度分類。他們誰也沒考慮到安全因素,或者他們也許考慮過,但是誰也不會去設想,這一天他們的哪輛車會發(fā)生意外。去時一路順利,到了李向珍家賓主盡歡,回時的高速路一路順利。冬日天短,下午不到五點,夕陽就映得西邊天空紅如鮮血。終于要下高速了,快到家了,回家就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不知道李向貴是不是有點著急,駛入匝道時,面包車的速度沒有及時降下來。喘息間,面包車超出了司機的控制,越過水泥護墻,一頭扎了下來。
這事兒都上了彌河日報。送中米,本是慶生的喜事兒,卻帶上了意外傷亡的悲傷和痛悔。面包車司機李向貴及兩個乘客身亡,兩個乘客重傷,三個乘客輕傷。身亡的乘客中,包括岳岳的媽媽,她當時就坐在丈夫身邊的副駕座上。
岳岳申請了孤兒待遇,他以后的人生中,直系血親就只有奶奶了。
梅麗還繼續(xù)租著岳岳家的車庫做風箏。李向貴夫婦過了五七后,梅麗和李嬸兒商量,讓岳岳叫她干媽,她愿意幫著李嬸兒一起撫育岳岳長大。幾乎沒有猶豫,李嬸兒就同意了,她直接讓岳岳喊媽,不帶干字的。
臘月二十那天,李嬸兒哄著岳岳在車庫里看梅麗做風箏。車庫里爐火正旺,一層鋁合金門窗,把寒冬隔在了外面。梅麗和李嬸兒商量,想在李屯村過年。她說,自己畢竟是個離婚的女人,回娘家過年,父母面子上不好看。
李嬸兒忽然抱住梅麗哭出聲來。她說,閨女,我知道你的心意,你這是來陪我這個老婆子和孩子呢。好好,你就在這里住下來,咱娘們兒一起過年。再怎么,也不能把咱隔到年這邊。
過了一會兒,李嬸兒又說,閨女,我考慮好了,我也看出來了,你是真心對岳岳好。過完年,就去民政上辦個收養(yǎng)手續(xù)吧,以后,岳岳就是你明正言順的兒子了。
梅麗拍了拍李嬸兒的背,說,不用的,緣份不夠時,什么都不管用;緣份到了,母子情任誰也割不斷。不管法律上怎么說,岳岳都是我這輩子的孩子了。
岳岳站在藍蝴蝶下,左手食指放在小嘴里,亮晶晶的口水順著嘴角淌出來,右手伸過來朝著梅麗比劃,口齒不清地說,摸摸花蛾兒,摸摸花蛾兒。梅麗蹲下,拉出岳岳放在嘴里的小手指,拿起圍嘴給他擦嘴角擦手指。她親了親岳岳的小臉蛋,岳岳瞬時又把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塞進嘴里,笑得咯咯咯咯,嘴里還是含混不清地說,摸摸花蛾兒,摸摸花蛾兒。
梅麗雙手架在岳岳腋下,高舉著他到藍蝴蝶風箏前蕩悠了幾下,嘴里不自覺地說著:悠一悠,不招蟲兒……她忽然停了嘴,腦子里想起了母親的警告。接下來的,不能說,絕對不能說。
她又親了親岳岳的小臉蛋,說,花蛾兒認識你呢,等明年暖和了,咱們把它放到天上,看它飛。岳岳又咯咯咯咯地笑,小嘴嘟囔著,看花蛾兒飛,看花蛾兒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