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昀
三月的玉蘭,是我和珠海的第一次相遇。在北山,雖然只是打了個照面,心卻被撩動了。
曾經(jīng)覺得,紫色的情緒指代太鮮明,缺少演繹的空間,至少不是一種高級審美對象該有的色調(diào)。但北山宗祠里這幾株紫玉蘭卻有點狂野、有點恣意,在嶺南嫩芭蕉葉一般的綠色瓷花窗和金色的木雕前,開得決絕、嘹亮。紫色的大花瓣頂在黑色老枝上,無怨無恨、特立獨行。過去一直覺得珠海缺少四季交替的驚喜、乍暖還寒的傷感,可這一樹的紫玉蘭讓我明白珠海的春天同樣萬物奔騰、靈肉相搏。
不是因為有機緣為珠海編寫這幾本書,在我的生活軌跡中是絕沒有機會相遇珠海的,更不用說可以漫無目的地在城市的街道、公園里游蕩,和遇見的一棵榕樹、一張長椅、一只花貓、一池湖水,廝混、對話。在書的開頭我曾經(jīng)寫道:慶幸一生沒有錯過珠海。這是因為晃蕩在珠海的日子里,我見過凌晨四點半的野貍島,臺風(fēng)剛過,天幕的光彩黑得無情、紅得幽怨、藍得野蠻,如同天啟;這是因為我見過午夜后廟灣島星空,五彩的星子是小小的針尖,帶著金屬的響動直撲雙眼;這是因為我見過傍晚街邊臺階上的樹影婆娑,蜘蛛花蠕動白色觸角,夜來香次第展開在尋常人家的窗臺;這是因為我見過情侶路上燈塔剛剛點亮的瞬間,它讓我知道,黑與亮是本沒有界限的,愛情是可以被無限切割的物質(zhì),密度和長度都不是恒定的;這是因為我見過共樂園里一顆荔枝跌落的過程,滾燙如同淚水,甜蜜如同熱吻……
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城市,因為這幾本書,突然之間有了很多很多很多的朋友,這肯定也是一種幸福。有時候我分不清是朋友們突然涌向了我身邊,還是我被憑空投放到他們的中間。這些朋友,它們分別是海邊的石頭、路邊的鳶尾、臺風(fēng)折斷的榕樹、窗臺上的三角梅,他們是路口買荔枝的小姑娘、畢業(yè)季里拽滿氣球的女生、穿著黑圍裙留著短發(fā)的咖啡冠軍、島上書店一個月才能回市區(qū)一次的店長。它們也是散落在小巷、山坡、海島上不同花色的貓……
我曾經(jīng)癡迷于觀察城市與貓的關(guān)系,生活在一個城市中的貓(不是被封閉在客廳里的一群)與城市氣質(zhì)有著社會學(xué)意義上的討論價值。上海的貓們總是在夜半的石庫門黑瓦屋頂上開著沙龍式的派對,它們相互嚼舌頭,它們也相互傾訴衷腸,它們是小市民,它們能夠區(qū)別法國芝士和意大利芝士。北京養(yǎng)心殿的貓帶著天然神圣的使命,高傲和慵懶的眼神,舉手投足的尺度是經(jīng)過精心拿捏的。京都的貓有著哲學(xué)家一樣深邃的眼簾和老婦人的優(yōu)雅,但是一旦在寺町通和九條通之間穿行的時候卻變得妖氣十足。
相識珠海第一只貓是在一家小雜貨店。在裝滿各式煙草的玻璃柜臺前,它儼然就是店主,黝黑精干,說著鏗鏘快速的粵語,它是這個城市的原住民。北山村的貓個個都是小小的戲精,拖著文藝腔的貓步佯裝遺世獨立,在舊宅院門口的一副紅對聯(lián)前可以做出討人喜愛的樣子,以文藝的態(tài)度做著不俗的生意。但是它們畢竟終日淫浸在舊祠堂里,每當(dāng)游走在紅磚與庭柱之間時,極其懂得摒息斂神。會同村的貓是莫氏家族的遺少,它們終日盤桓在舊墻基的龍眼樹下,在溢散著果茶糯香的空氣里面吐納。白石街的貓最有底氣的,威風(fēng)凜然的氣勢是因為街上總是曬滿了各式漁貨。美食當(dāng)前依然氣定神閑,才是真英雄。
在珠海,貓是咖啡店里的灶王爺。是不是一家好咖啡店,最簡單的鑒別方式是瞄一眼沙發(fā)里、木條凳上有沒有一只半瞇著眼的貓。這樣的小店常常在小街小巷深處,小店里面通常只有一個店員,手沖單品咖啡的點單率高。我喜歡去的那家小咖啡店門口總有一只白色的貓,在裝咖啡豆的麻袋上發(fā)出咕咕嚕嚕的酣睡聲。半山坡上,傍晚,夜來香不經(jīng)意地襲來,門外的兩張小桌子通常是滿座的,有時候貓也會占據(jù)這些椅子,客人也不忍心趕它下去。
會同村老屋里的咖啡店,貓多過店員。六只常駐、一兩只掛單。貓是這里絕對的主人,占你的椅子是平常事,上你的桌子也不會跟你商量。領(lǐng)頭的黃貓比較兇悍,有維護領(lǐng)地的意識,其它的貓們一概自由散漫、不管不顧?;ㄞ尚≡罕灰换邑堈碱I(lǐng)著,六月的下午,天氣有點懊熱,它跟著陽光移動,從樹蔭下的長椅轉(zhuǎn)到廊檐下的竹榻,最后選擇在石桌上安下心來。
其實,做人一世不就是為了安下心來過日子。
安平路夾在夏美路和康寧路之間,路口的古法涼茶店,一邊是柴灶和陶罐,一邊是兩張方桌。店堂大門是敞開的,無論天多熱,只有一只掛在墻上的電扇搖著頭。是啊,涼茶么,去的就是心火,心火一平便可以坦然面對世間炎涼,空調(diào)就顯得多余。店里最貴的秘制龜苓膏10元,而最清心解渴的是茅根竹蔗,5元一杯,滿口生津。走出店門,由此往前便一路生風(fēng),因為安平路就在眼前。
一時性起,會跟珠海的朋友說:要不我在珠海開個小器物店,在這里住下來吧。朋友開始建議小店的選址:有人說在北山吧,有人提議不如唐家或淇澳,而我最心儀的是在安平路上。安平路巨大的樹蔭是一劑靜心的良藥,百米小街大樹遮天,樹葉稠密得可以滴下汁來,圍墻上長著青苔和蕨類,老居民樓的窗臺上總會有一兩盆盛開的三角梅或是仙人掌,老枝新葉、參參差差,順著柵欄攀援上升,像老鄰居之間的相互串門。
我要在安平路的中段或末段,選一個小小的墻門,一株裊裊的風(fēng)車茉莉爬在鐵柵欄上,店里只有三五個粉引的盤子、七八個柴窯的杯子、幾十個奇怪的花器和深深淺淺的飯碗。咖啡是好的、茶是好的、書是舊的,客人是不動聲色的。小小的廚房可以調(diào)和出驚天地泣狐精的美食。梅子泡飯的飯粒軟硬恰好。用炭火煎兩段腌制了二三個小時的斗門鱸魚。蓮藕是白藤的,用清水抄起淋著香油與芝麻海苔。上橫的黃沙蜆用蒜茸蒸或熬粥。生脆的鯇魚切成透亮的薄片,可以打邊爐。青梅要江南的、荔枝要桂味的。小院門口貼一副楹聯(lián):今天不開門明天不開門后天也不開門。晴天可敲門雨天可敲門天天可敲門。朋友們紛紛笑話這楹聯(lián)寫得丑,至少不合楹聯(lián)的規(guī)矩。我說:你們都喝多了。于是,我的器物店就在這一群夢想家們的心中開業(yè)了。
當(dāng)然,小店開在淇澳島上也不錯,其實,開在任何一個海島小街上都不錯,因為珠海的海是我見過最平靜的海。
北方的冬天,海是猙獰的,亞熱帶的旅游地,海是媚俗的,珠海的海是最懂得進退的。我喜歡沿著情侶路向北走,右邊的海始終在你的視線里,卻從不搔首弄姿故意吸引你。走著,走著,人和海,像一部電影的兩條故事線,始終糾纏卻從不相擾,心中各有自己的方向。但臺風(fēng)是珠海這座城市里唯一的“怪獸”。不在珠海的時候,每次聽到臺風(fēng)雨橫掃珠海的消息,總會掛念珠海的兩個女人:香爐灣的漁女和富華里的美人魚。不是矯情,漁女和珠海這個年輕的城市同時誕生的,她在這里生活得太久了,以至于她就是珠海的一個部分。而來自丹麥的美人魚雖被高高地擺放在噴泉之上,原本憂傷的神情和對大海深處故鄉(xiāng)的凝望被都市的玻璃幕墻割裂了。但是,珠海的天空卻拯救了她,我見過晴空下的魚人,純凈深邃的藍給了她一片遼遠的海;我見過大雨將至?xí)r的魚人,灰色的云彩給了她一片北歐的陰郁。她們與城市妥帖地相處,時間讓她們變得難以分離。
珠海的海少了點夏冬之間的變幻,但艷陽與急雨卻彌補這種不足。
風(fēng)過了,雨停了,這是珠海最愜意的時分。
但是對年少氣盛的少年男女們,這種愜意和安心卻是陌生的。
鳳凰花開了,唐家灣的畢業(yè)季大戲每年如期而至。舒婷說:鳳凰樹突然傾斜\自行車的鈴聲懸浮在空間……鳳凰樹重又輕輕搖曳\鈴聲把破碎的花香拋在悸動的長街。在7月的金鳳路,我屢屢聞到這詩句的氣味。與很多城市不同,唐家灣諸多大學(xué)沒有被人為地從本地生活中切割出去,所以畢業(yè)季的青春氣息會溢出校園,溢滿整個唐家灣。女生穿著漂亮的長裙,拽著在風(fēng)中相互撞擊的氣球,在街邊的鳳凰樹下等待一輛自行車。少年情懷,求的就是這樣一份將至未至的小鹿撞懷。
珠海是年輕的城市,開放且包容,充滿著靈感和活力,正是年輕,讓他的一切皆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