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堅
寫作是寫意思還是寫語言?我認為是后者。
人、社會、時代、歷史……沒有語言我們不知道那是什么。
人通過語言而在?!安粚W詩,無以言?!笨鬃釉缇痛_立了語言的本體論地位。
言,言說,說,釋也、解釋說明。(《說文》)
“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保ā睹娦颉罚?/p>
文是言的載體、物化。“文,錯畫也。象交文。凡文之屬皆從文?!保ā墩f文》)“其旨遠,其辭文”(《易.系辭下》)“經(jīng)緯天地曰文”(《左傳》)“文者,會集眾彩,以成錦繡。合集眾字,以成辭義,如文繡然也。(《釋名》)
我們用文寫作,而不是別的什么語言。
“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論語》)“藝,種植。”(《說文》)“藝術(shù)就是:對作品中的真理的創(chuàng)作性保存。因此,藝術(shù)就是真理的生成和發(fā)生?!保ê5赂駹枺?/p>
文,中國獨有。文明,就是以文照亮。
文意味著對無、對不可知者的象征性轉(zhuǎn)移,表象化,知白守黑、有無相生。以期獲得某種冥冥中的“靈暈”(本雅明),與諸神對話,持存一種“抽象理想最高之境,猶希臘柏拉圖所謂Eidos 者”。(陳寅恪)
文的誕生是驚天動地的事件,所以,天雨粟,鬼夜哭。巴別塔再也建不成了。
文天人合一,能指和所指在文中無法分開。其危險只在度的掌控,文勝質(zhì)則史,質(zhì)勝文則野。文就是存在的敞開、此在。文不僅僅是展示個人聰明才智的修辭造句活動,修辭立其誠,這是漢語寫作的本具,在世界寫作中獨一無二。漢語這種古老的寫作(種植)被遺忘了—— “寫,置物也?!保ā墩f文》)
在以神照亮的世界中,語言只是通神的天梯、工具。世界是作者們寫的對象。能指和所指的分裂,令這種寫作總是在兩極之間搖擺。或者意締牢結(jié),或者追求所謂純粹寫作,以擺脫意義的困擾、阻滯。是西方寫作的根本焦慮。
1 9 世紀以降,繁文縟節(jié),意締牢結(jié),文垂死。山崩地裂,對文的懷疑開始,之前漢語從未懷疑過“文明”。導致了寫作的革命。受西方邏各斯中心主義影響的“拿來”式寫作,成為漢語寫作的主流。一向道法自然、師法造化的、混沌、“篇終接混茫”、“曲徑通幽”的文在直線式修辭面前開始自卑,自慚形穢,文聲名狼藉。文人成為一個貶義詞?!耙粸槲娜?,便無足觀”。
文體必須界限分明,已經(jīng)成為一種德性。文不再是一種“種植”“置物”,而是各種壁壘森嚴的專業(yè)修辭技術(shù)。
與未來主義不同,道法自然、溫故知新是中國文明最古老的真理。
寫作就是文,就像文這個字既是名詞也是動詞一樣,在名詞,它的意思是,寫一切。文人就是寫一切,司馬遷、李白、蘇軾都是偉大的例子。文人一詞其實統(tǒng)括了小說家、詩人、劇作家、評論家、記者、畫家的身份。在動詞,它的含義起源更早,文,錯畫也。文就是為世界文身。山水詩、山水畫都是在為大地文身。詩、文章、繪畫、舞蹈、音樂無不源自文身。文是古代薩滿教祭祀向書面的一種轉(zhuǎn)移。文就是祭。隨物賦形,這個形是不確定的。在一篇文中,即將出現(xiàn)的是隨筆、分行的詩、小說、評論或者圖像……這是不確定的。
拿來主義到今天,已經(jīng)越過模仿學習的階段,拿來就像一種藥,開始發(fā)生某種始料未及的效果,這種藥不再是指向虛無的千禧年,而是開始復蘇已經(jīng)被遺忘的記憶,文轉(zhuǎn)世的時代到來了。就像西方現(xiàn)代主義通過塔希提島、黑森林之類的地方重新想起希臘。我最近與一位印度作家也談到此,英國就像一種醒藥,提醒了印度自己到底是誰。
漢語是一種大地語言,所以,上善若水,隨物賦形。
這意味著寫作是文的流動而不是形的凝固。
蘇軾說:“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雖吾亦不能知也?!保ā短K軾文集》)
就像漢字書寫中各個筆劃、構(gòu)件之間的關(guān)系。個人化的手書,筆劃(字典)是一套,但永遠沒有兩個字的結(jié)構(gòu)、氣韻、場域是一樣的。各種斷句、碎片、細節(jié)、故事、分行、記錄、敘述、表達、引文……之間的關(guān)系不是一條直抵主題、意義的直線,而是辻回,協(xié)調(diào)、商量,討論、停頓、尊重…… 隨筆而至,最后抵達一種恍兮惚兮、大象無形之境,一個語詞的場,一場語詞祭祀。“藝術(shù)是歷史性的,歷史性的藝術(shù)是對作品中的真理的創(chuàng)作性保存。藝術(shù)發(fā)生為詩。詩乃贈予、建基、開端三重意義上的創(chuàng)建。”(海德格爾)“寫,置物也?!保ā墩f文》)
“《奧德賽》之所以新穎,是因為它使一個像奧德修斯這樣的史詩英雄與‘女巫和巨人、怪物和食人族’斗爭,這些處境,屬于更古老的傳奇類型,其根源是‘古代寓言的世界,甚至原始魔術(shù)和薩滿教的世界’。按照霍伊貝克的說法《奧德賽》的作者正是通過這手法向我們展示他的真正現(xiàn)代性,使得作者似乎更接近我們。”(《為什么讀經(jīng)典》卡爾維諾)
寫作其實不過是一種對語言的回憶。語言的一次次轉(zhuǎn)世。
我以為現(xiàn)代寫作其實是一種文的復活。它以復古的假象呈現(xiàn)著真正有效的現(xiàn)代性。
“以文為生”是我最近十年以來的“回到文”的嘗試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