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毅
“去雪山途中,有條山路與你的經(jīng)歷相似:序幕是花,結局是雪?!边@是多年前我從雪山回來寫下的文字。
那年夏天,我獲得了通過旅行反觀一本書的經(jīng)驗。那是一次交叉旅行:從一本書到一座雪山,然后再從雪山回到一本書。那是日本作家井上靖的一本小說《冰壁》。井上靖是善于寫人物情感的作家,他在小說里寫到:“……魚津往常從山上下來,一看見東京的夜色,便會產(chǎn)生一種迷茫的心緒?!?/p>
那會是怎樣一種“迷茫的心緒”呢?讀完《冰壁》,我?guī)е魅斯~津的“迷?!比ジ坝颀堁┥?。
在我看來,真正的旅行是屬于一個人的,只有這樣才可以與大自然融在一起,變成自然的一部分?;疖囇丶榷ǖ穆肪€向南方駛去。深藍天空下,群山在視線中起伏著。這些山讓我想起海,海與山脈連接成一片讓我的雪山之旅充滿幻覺。
你從哪里來?青島。
青島?那可是好地方。
你到哪里去?四川,哦,不,我去云南。
云南?云南也是個好地方。
我和小S途中的對話是這樣開始的。那些年,每次坐火車都會遇到這樣的問話:你從哪里來?你到哪里去?對話結束心里就暗笑,感覺自己像個哲學家,每次都會發(fā)出“人類從何處來,又向何處去”的疑問。火車在夜色中“咣當咣當”響著。天亮后,太陽還沒有升起來,白云下面,一切都籠罩在茫茫晨曦中。火車駛過長江后,奇異的山水景致一路散落途中:風是濕的、地是綠的。水牛、稻田、黑灰相間的南方民居,與天空和諧有致,錯落相間。
一輛藍色的客車。又一輛客車
駛來。南方的人流像
藍色的草坪正將它覆蓋。
南方的山水樹木總散發(fā)著一種落寞與鄉(xiāng)愁,淡雅且悠長。高高的棕櫚樹間錯落著風格典雅的建筑,像法國作家杜拉斯《情人》中的意境。杜拉斯是我早年迷戀的作家之一,她在《情人》開篇中說:我那時才十五歲半。那是在湄公河的渡船上……在那個國土上并沒有四季之分,我們正處在那唯一的季節(jié)中,炎熱而又單調,我們正處于地球上狹長的熱帶地區(qū),沒有春天,沒有更新……那以后,“南方”在我心里就不只是單純的地理概念,而是和歷史文化有關的精神坐標。我對“南方”的迷戀多源于影視和文學作品的描述。喜歡南方城市,那里的雨水、氣候以及綠樹掩映的建筑,融東西方意識于一體,折射著自己的城市氣質。列車行駛在“南方,”過往的城市像一本書徐徐打開。這是一種雙重閱讀,如同我早年讀米蘭.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雖然某些章節(jié)已淡忘,但有種精神在其中閃光。在閱讀中接近某個城市,也在閱讀中加深著對一個城市的理解。抬頭瞬間,我發(fā)現(xiàn)旅客已經(jīng)換成另外的面孔,很多人在夜里下車了,新上車的旅客在嘰嘰喳喳說話,只是我一句也聽不懂。我把頭貼近窗口,讓風吹拂自己的頭發(fā)。小S也像我一樣把臉貼近窗口。她頭發(fā)剪得很短,染成栗色,穿一身運動T恤,背一個紫色雙肩包。偶爾能聽到她旅行包里東西互相碰撞的聲音。在開往雪山的火車上,兩個陌生人彼此打量著對方。中間有一段長時間的沉默。
去過雪山嗎?沒有,是第一次。
你呢?我也是第一次。
小S是你的呢稱吧?
是嘍。你叫什么?我可不敢跟一個陌生人上山。她調皮地說。
我報了自己的名字。哦,名字好聽,像個藝術家。她說。
我問,凡事都有緣由。你為什么想去看雪山?
不為什么。不是所有事情都要問為什么。她說完長時間望著窗外。短暫沉默之后,她又說,我信命。我來前拋過硬幣,如果是正面,就去看雪山,如果是反面,就一直呆在家里。
她一邊答,一邊從包里取出一只音響,銀色的圓形表面,被陽光鍍了一層金漆,明晃晃的。我注意到她的耳脈是淺藍色的。大概因為長期在海邊生活,我喜歡所有藍色的物體。
什么曲子?我好奇地問。她把一個耳脈遞過來。一陣旋律傳來,是大衛(wèi)·鮑伊《太空怪人》,今夜一起離開地球……有一段時間,我是這個英國搖滾歌手的歌迷。那年冬天,我在家里聽大衛(wèi)·鮑伊的《太空怪人》, 外面飄著雪花。當聽到“今夜一起離開地球……”歌手悲愴的聲音讓我感動,我差點流下眼淚。也許,我也有過要離開地球的念頭,這種念頭是何時產(chǎn)生的,又何時消失了,我不知道。大衛(wèi)·鮑伊去世前出了自己的第25張專輯《黑星》。他希望自己能化作一枚黑星,去“太空漫游”,不料最終竟成為他留給樂迷的最后作品。聽完兩個單曲,我把耳脈還給了她,她順手把耳脈塞進另一個耳朵。
太陽光線透過車窗灑在她臉上。我靜靜坐在她對面,認真打量著這個陌路女子。她大概只有二十多歲。有一陣子,我覺得她和自己當年的戀人很像,但說不上到底是哪里像。眼睛?鼻子?栗色的頭發(fā)?似乎都不是。記得一個作家說,從兩個人獨處的時候感受到的困窘,可以察覺出他們之間是否產(chǎn)生了摩擦或者感情已淡。我重新打開井上靖的《冰壁》。夕陽從車窗下面向上投射,打到車窗玻璃上,又反射下來。微弱光亮下,《冰壁》的書頁被涂抹上一層橘色的光暈,看上去柔和極了。在《冰壁》里,魚津和小坂乙彥一直想登穗高山。美那子的出現(xiàn)使故事出現(xiàn)轉折。讀到這里,突然覺得“美那子”和眼前的小S一樣,是魚津和小坂乙彥之間的一個異數(shù)。
順著火車行駛的方向,就可以看到遠處的雪山了,在黃昏時閃著光亮。經(jīng)過一段旅途,我們的目的地終于到了。
傍晚,我選擇了一家山下的民居。這是一座明清年代的建筑,簡樸的房舍傳達著原木和紅土的清香。麗江一帶到處都有這樣的民居。這是我喜歡的中國建筑,質樸如當?shù)匕傩盏南炄舅囆g。藝術史學家馬克斯·弗里德蘭說:“提到文明,一只鞋子所能傳達給我們的信息,和一座大教堂蘊涵的內容一樣多”。在歷經(jīng)滄桑的中國版圖上,許多廢墟已成為一種文化標識,記載著某段時空的光、線、影,如此,歷史的背影往往透出一種蒼涼的美。我住的房間里有幾件粗糙的舊家具。房東是個七十多歲的老人,他把我領到一把椅子旁,顯然這把椅子是他剛才坐過的。一種陌生感突然襲來,但老人的目光卻很溫暖。他把我安置好后,問我是不是遠道而來,我說自己是來看雪山的。老人說,在納西族傳說中,玉龍雪山是“三朵神”的化身,在納西族心目中,玉龍雪山是一座神山。宇宙間那些跨越時空的事物是有神性的,它們在世界的某個位置散發(fā)著永恒的光芒,諸如一條河流、一座雪山、一個星座,它們吸附了太多的宇宙信息。
淡燈光下,我翻書的聲音和著遠處流水的聲音,這些聲音在夜色里重疊著,幻化著。我閉上眼睛,仿佛看見雪山在夜色里升起,而周圍的一切都在墜落。那個夜晚,我失眠了,我想到了神諭,想到了傳說中的香格里拉,想起這片神秘土地上我喜歡的藏飾品、遙遠的馬鈴聲以及背后的玉龍雪山。也想起了自己遠方的城市——這是一種喧囂與寧靜的對峙,像樹木的年輪。而寂靜是最深的一層,只有深入其中才可以看到。
世界有許多著名的雪山:如乞力馬加羅、珠穆朗瑪峰等。這里是離上帝最近的地方,可以聽到神的諭示。早晨的陽光下,玉龍雪山像一尊女神端坐在那里,神情莊嚴而圣潔。麗江古城古色古香;周圍是神秘的瀘沽湖、被視作母系社會活化石的摩梭人的婚戀生活以及幾近絕跡的東巴文化。
我們是清晨開始進山的。在《冰壁》里,魚津和小坂乙彥也是清晨進山的。路上一直在想:一個人面對一座雪山應該有多大的內心力量?探險家斯文·赫定在他的回憶錄《我的探險生涯》中寫到:當我們費盡全力達到山頂時,一天過去了。掩埋在這片皚皚白雪下,不知有多少人類和馬的尸骨,無疑是對致命的暴風雪一種緘默的印痕。探險與登山是兩種精神運動,但結局可能是一樣的,那就是都必須面對死亡,有時死神就在我們身邊。
去雪山的道路兩旁是綠綠的草甸,在路上遠遠看到了雪山的主峰。云層厚厚地擋在半山腰,雪山鉆石一樣安靜。路邊的草甸上有幾匹馬,它們安靜地望著路人,我想起曾遇到過的另一群馬。那是膠東半島的一片濕地,有一個馬場,有幾十匹身影矯健的馬。馬是一種有靈性的動物。在那個濕地我騎過一匹紅色的馬,它紅色的鬃毛在陽光下閃著光亮。上馬前,我和那匹馬對視了很久。一直記得它琥珀般的眼神,好像我們前世認識一樣。后來,那些馬不知去了哪里。綠色草甸反射著太陽的光亮,十分亮麗,一道山泉從山上流下。聽說麗江古城里的河水就是從這眼泉水里流出來的。
上山人群中有藍眼的歐洲人、褐色皮膚的東南亞人以及來自周邊地區(qū)的游客和信徒。中午時分,我們到達山頂。風“呼呼”吹著,這是來自雪山的風。從山頂可以看見遠處的麗江古城像褐色的草甸,漂浮在遙遠的地方。在山上似乎可以聽到上帝的呼吸和靈魂的跳動,可以聽到天空在落雪——我說的是心靈。那一刻,我相信這些雪與城市的雪不是來自同一片天空。我無法說清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城市隱藏在記憶深處。城市讓我疲憊不堪,而雪山讓我們進入可以與上帝對話的空間。
多年后,那片綠色草叢、紅色的馬、雪白的山如同幻像一直在我的記憶中回旋。
翌日下午,我們走進一個寺院。站在寺院的石階上,雪山已退到遠處,杳渺似一幅虛化的圖像。周圍是生動而濃郁的山巒,山石被層層疊疊的植物覆蓋著,呈現(xiàn)出夏天特有的墨綠色。寺院東側是男居士寮房,西側是女居士寮房。古時,簡陋的房間稱為寮,寮房意為高大的房子。佛教傳入中國后,寮房又有寺廟僧舍的意思。寮房四周異常安靜。我隨手推開男居士寮房打望,見寮房內光線暗淡,窗口透進一縷夕陽,夕陽散淡如出家的僧人,散淡地投射在房內的床頭和桌前。桌上擺放著一卷《心經(jīng)》和一卷《大悲咒》,不知哪位居士昨夜翻開其中的一頁,或是被風隨便吹開了,《心經(jīng)》泛黃的紙張“簌簌”響動幾聲,又很快歸于安靜。耳邊立刻回響起《心經(jīng)》的前幾句: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在禪堂門前看見這樣兩句偈語:此是選佛場,心空及第歸。寺院的石階上,一個小尼迎面走來。小尼約莫十歲左右年紀,面貌安詳,目光柔和。我想給她拍照,小尼扭過頭去,不讓我拍,我只得從她的側身位置偷拍一張。
我問小尼:你是哪里人?小尼不語。
你今年多大了?小尼不語。
又問:您師傅去哪里了?小尼依然不語。
小尼靜然走過幾個臺階后,往一齋堂處走去。借勢望去,附近的巨石上有兩個石臼,石臼寬約三十厘米,深約三十五厘米,是僧人用來捶米的。不遠處的平臺上有幾個深褐色缽體,一個用來磨米的石磨。周圍一切都是靜止的,仿佛時光停在了某個時刻。
片刻,遠處傳來悠長的鐘聲,那是來自寺院的鐘聲,正穿過群山向四處飄蕩。那種金屬被鐘杵的撞擊聲,深沉、洪亮、綿長,讓人靈魂出竅。晨鐘暮鼓是寺院中僧眾作息的號令。佛教中晨鐘暮鼓,并不是晨擊鐘、暮擊鼓。而是早晨先鳴鐘,次擊鼓。晚上則先擊鼓,后鳴鐘。早晚二時所擊的鼓,稱作“曉鼓”和“晚鼓”在寺院里,大殿前的左右兩方為鐘鼓樓,分別安置鐘鼓,稱為“左鐘右鼓”。于晨暮擊鐘敲鼓,以警僧眾當勤精進,慎勿放逸。鐘聲讓我陡生一種時光交錯之感。唐代詩僧皎然在《聞鐘》詩中這樣寫道:“古寺寒山上,遠鐘揚好風。聲馀月樹動,響盡霜天空。 永夜一禪子,泠然心境中。”皎然將禪鐘的安心之用寫得極透徹。古寺、寒山、松月、霜天,營造出一片闐靜清幽的世界;響亮、悠遠的鐘聲和著輕柔的晚風,陣陣蕩漾而來,余韻裊裊,久久傳響在曠遠的天空中,莊嚴中蘊藉空靈,引人超脫外物,身心進入澄澈和諧的華嚴境界。
輕霧籠罩著夏夜,是一片泛著青白色的灰暗。這是玉龍雪山下的另一個夜晚。那天夜里,我在房間外面散步,月色灑在石板路上,雪一樣白。少傾,清風送來一陣我熟悉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的。我借著月色朝聲音方向望去,見小S在繚繞的霧中輕聲念道: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她的聲音像來自另一個遙遠空間。
眼前立刻出現(xiàn)一個畫面:某個秋日,梧桐樹闊大的葉子落滿寂靜山路。寺廟前,一個女子輕輕推開那扇靜默的山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