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厚樸

3. 茂草臺荒，苧蘿村冷起閑愁。

秦觀，“蘇門四學(xué)士”之一。和蘇東坡不同的是，他的詞風(fēng)總有輕盈靈秀的一面。來看看他寫的《望海潮》：

秦峰蒼翠，耶溪瀟灑，千巖萬壑爭流。

鴛瓦雉城，譙門畫戟，蓬萊燕閣三休。天際識歸舟，

泛五湖煙月，西子同游。茂草臺荒，苧蘿村冷起閑愁。

何人覽古凝眸，悵朱顏易失，翠被難留。

梅市舊書，蘭亭古墨，依稀風(fēng)韻生秋。

狂客鑒湖頭，有百年臺沼，終日夷猶。

最好金龜換酒，相與醉滄州。

“梅市舊書，蘭亭古墨，依稀風(fēng)韻生秋。”寫得輕盈。這首詞作于元豐二年（1079）。

上闋寫得很豪放，如“秦峰蒼翠，耶溪瀟灑，千巖萬壑爭流”。奔放、飛揚、壯闊?！扒r萬壑爭流”，大氣魄。但接下來，他寫“天際識歸舟”。他大約想到范蠡功成身退，與西施隱居五湖（即太湖）的故事。

現(xiàn)實羈絆太多，文人不是在陶淵明那里找，就是到范蠡那里找，找什么呢？“冷起閑愁”，相當(dāng)惆悵，于是找寄托。稼軒曾悲嘆：“君不見、王亭謝館，冷煙寒樹啼烏?！?/p>

下闋：“梅市舊書，蘭亭古墨，依稀風(fēng)韻生秋?！彼w慕西漢的梅福。王莽篡漢以后，梅福棄家入山修道，羽化成仙。接下來，他借“梅市舊書”“蘭亭古墨”來抒發(fā)情懷。他寫“蘭亭”，想當(dāng)年王羲之在會稽作的《蘭亭集序》。他也寫“狂客”，也就是稽永興的“四明狂客”賀知章，想當(dāng)年，他和李白結(jié)為忘年交，以金龜換酒一醉方休，“最好金龜換酒，相與醉滄州”。

追星，古已有之。舉個例子，唐代魏萬為了見李白一面，徒步跋涉三千里。宋代大詞人柳永的擁躉，幾無理性地追捧，以至于“凡有井水處，皆能歌柳詞”。用今天的話來說，柳永是大宋朝最著名的“流量明星”。

其實以演藝圈為例，用現(xiàn)代的眼光來看，演員被商家看中的所謂“流量”，不過是因為明星之類的標(biāo)簽，而不是表演搞怪的“天賦” 和進入娛樂圈的“潛質(zhì)”。商家追逐的是利潤，一旦嗅出味道不對，立刻就閃了。你今天是“寵兒”，明天就是“棄兒”。你看，演員從“流量明星”到“流星”，不知道有多少。

蘇東坡、秦少游（即秦觀）、黃山谷（即黃庭堅），在當(dāng)時都算得上“流量明星”，但他們的詩風(fēng)、詞風(fēng)到底不同。東坡捻了花枝，肯定一把掐下來。山谷會直接戴在頭上。只有少游才會“放花”，“讓人幾乎感覺得到心底那種若有還無的顫動。這份難以言傳的默契和交流，少游捕捉得極好”。

宋詞雖好，也非篇篇精品，劉過的《西江月》就感覺很普通了。

讓我們看一下《西江月》這首詞：堂上謀臣尊俎，邊頭將士干戈。天時地利與人和，“燕可伐歟？”曰：“可?！苯袢諛桥_鼎鼐，明年帶礪山河。大家齊唱《大風(fēng)歌》，不日四方來賀。

希望早日收回被侵占的大好河山，心情急切，信心十足，這類的詞多了，辛棄疾、陸游等詞人都寫過，但劉過寫的上面這首詞有點像喊口號，像今天某些作家文一樣，空洞無物。

詩詞寫得直白一點未必壞，關(guān)鍵要有味道、有意境，能給人以思考、回味或者啟發(fā)。比如說，白居易的一首詩：“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向使當(dāng)初身便死，一生真?zhèn)螐?fù)誰知？”這詩寫得就非常好，非常有佛家的智慧。中國人愛說“蓋棺論定”，意思是人死了埋進棺材，才能客觀地評價他一生的是非、善惡、功過，其實，有很多時候，蓋棺了也未必能論定。

“萬物靜觀皆有春意”——如果你的心能真的靜下來，而不是浮躁紛亂的，不是被欲望強迫癥般捆綁的，你會發(fā)現(xiàn)萬事萬物自然散發(fā)的美，就像“性”一樣的美，心中由此融滿春意。如果你在安靜中成為了這樣一個怡然自得的人，有過心意相得的感受，你會感覺萬物春天般的熙和。

《西游記》里，唐僧師徒四人沒給如來的弟子阿儺和伽葉“意思意思”，結(jié)果，歷經(jīng)九九八十一難，取來的是一擔(dān)無字經(jīng)書。孫悟空發(fā)現(xiàn)之后，氣得跳起來，說你的手下見錢眼開、欺人太甚。我們千里迢迢來取經(jīng)，你以為是送快遞啊？憑什么只給白紙？回去后，如何向委托方唐太宗交代啊？找如來理論。如來說，無字經(jīng)書也是好的，只是東土的人可能看不懂，討要“人事”。 師徒四人送上唐太宗御賜的紫金缽盂之后，如來才給他們換成有字經(jīng)書。

“無字經(jīng)書”是什么意思??？就是人生路上那些亂七八糟的見聞。有些事，經(jīng)歷才能明白。有些人，經(jīng)歷了也不明白。

中國優(yōu)秀的傳統(tǒng)文化博大精深，如果要做一個簡單的概括，我覺得優(yōu)秀的傳統(tǒng)文化精髓可以概括為“中、和、圓、通、仁”5個字，而這5個字就像“無字經(jīng)書”，究竟怎么理解，就要靠自己去讀書去感悟了。只有去讀去悟，才能“運用之妙，存乎一心”?？酌舷荣t以仁義忠孝倡天下，中醫(yī)則以仁心仁術(shù)濟蒼生。所以，大道至簡，又相通。中醫(yī)把精神情緒思慮等功能都歸屬心而不在腸。所以治療頑固性腹瀉，也用寬心疏肝安神中藥。張建明醫(yī)生曾治療這么一個案例：某男性病人，反復(fù)發(fā)生劇烈腹痛13年，痛時必打“杜冷丁”止痛，過后則一如常人。近兩年來發(fā)作次數(shù)明顯增多，平均每月中要發(fā)作二三次?？催^許多大醫(yī)院，并做過兩次全市大會診，都查不出具體毛病，最后被戴上了重癥憂郁癥的帽子。服過無數(shù)包括治療憂郁癥在內(nèi)的中西藥物，但都無效。什么病會發(fā)作無常而發(fā)作后又一如常人？還有什么原因可導(dǎo)致腹痛呢？蹙目沉思良久，一想法倏現(xiàn)腦際：會不會是腹型癲癇？問他做過腦電圖或CT沒有？他說沒有，于是就請他到醫(yī)院去做腦電圖檢查，結(jié)果真是癲癇！治三年而愈。

人體無限復(fù)雜，每個人都像一部“無字書”。張建明醫(yī)生在《漫議抑郁癥》一文中說：

抑郁癥是一種常見的精神類疾病，主要表現(xiàn)為情緒低落、興趣減弱、悲觀失望、思維遲緩、猜疑多慮、缺乏主動性、自責(zé)自罪、性欲食欲降低、失眠早醒、擔(dān)心自己患有各種疾病、全身不適等。該病有三大誤識給康復(fù)帶來了困難。一是認(rèn)為此病就是百姓所謂的“神經(jīng)病”，怕別人知道后會受鄙視而諱疾忌醫(yī)。其實百姓所謂的“神經(jīng)病”，是指醫(yī)學(xué)上的精神分裂癥。而抑郁癥雖也屬于精神類疾病，但兩者并非同一疾病。二是片面認(rèn)為形成此病的原因是生活或工作中的不愉快、痛苦等不良情緒（我把此稱為“惡性”壓力）刺激所致。其實還有不少恰恰是由良性壓力所造成的，即由于積極、向上、正面的負(fù)荷過大而造成的對心理的過大壓力。古代范進中舉而致狂的例子就是證明。三是擔(dān)心服了抗抑郁西藥后上癮而需終身服藥。

傳統(tǒng)中醫(yī)將此病歸屬到“郁證”“臟躁”“百合病”等門類，主要方法是疏肝解郁。早年我按此治療，但療效低下，尤其對病情較重者療效更差，就認(rèn)為此病中醫(yī)難有作為。后來從西醫(yī)對此病的認(rèn)識及藥理中得到啟發(fā)，認(rèn)識到情緒憂郁會破壞陰陽平衡、擾亂臟腑氣機、損傷臟腑精氣。此病形成后大多已由肝郁氣滯階段而進入化火以致擾心神亂，故肝火心火熾烈成了主要矛盾。而傳統(tǒng)把肝氣郁滯的初始病機作為全程的病機，顯然是失當(dāng)?shù)摹Ｒ虼宋揖筒捎昧司a心肝之火為主再兼以疏肝重鎮(zhèn)的方法，療效就明顯提高了。

從張建明醫(yī)生的醫(yī)案中可以看出，“無字書”也好，“有字書”也好，都需要用心去體會。修煉修什么？修心。笛卡爾說：“我思故我在?！薄安砣缟降?，病去像抽絲”意思就是說有些病起效慢、療程長，急不得的。愈病心切而缺乏耐心，對治療不利。有時候，必需“三心”契合，才能達到效果。哪“三心”呢？就是醫(yī)師用心、病家的信心和耐心。

“無字書”固然要體驗，但在悟性還沒有達到六祖慧能那個程度的時候，還應(yīng)該多讀“有字書”，多讀經(jīng)典好書。了解中國優(yōu)秀的傳統(tǒng)文化，應(yīng)該多讀經(jīng)典書。國學(xué)的主流是儒學(xué)，儒學(xué)的核心是經(jīng)學(xué)。經(jīng)學(xué)思想是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核心。經(jīng)書是一個價值系統(tǒng)，承載的是國人的道德精神與價值核心。十三經(jīng)是古代士人必讀的書。我們通常所講的十三經(jīng)，是經(jīng)過歷代的擴充，到宋代才完成的。

十三經(jīng)作為我們民族最古老、最完整、最可靠、最重要的文獻，在中國文化、中國歷史和每個中國人精神世界中所占的地位，是無法替代的。

十三經(jīng)是儒家的十三部經(jīng)書的合稱，具體書目為：《周易》 《尚書》 《詩經(jīng)》 《周禮》 《儀禮》 《禮記》《春秋左傳》 《春秋公羊傳》 《春秋谷梁傳》 《論語》《孝經(jīng)》 《爾雅》 《孟子》。十三經(jīng)總計14萬7千多字。

就傳統(tǒng)觀念而言，《易》《詩》《書》《禮》《春秋》謂之“經(jīng)”，《左傳》 《公羊傳》 《谷梁傳》屬于《春秋經(jīng)》之“傳”，《禮記》 《孝經(jīng)》 《論語》 《孟子》均為“記”，《爾雅》則是漢代經(jīng)師的訓(xùn)詁之作。這十三種文獻，當(dāng)以“經(jīng)”的地位最高，“傳”“記”次之，《爾雅》又次之。

《周易》是占卜之書，講的是天地之道。《尚書》是先王行事的記錄，是上古歷史文件匯編，主要內(nèi)容為君王的文告和君臣談話記錄?！对娊?jīng)》是西周初至春秋中期的詩歌集，是先王恩澤仍存時期的情志表達?！帮L(fēng)” “雅” “頌”三部分，“風(fēng)”為土風(fēng)歌謠，“雅”為西周王畿的正聲雅樂，“頌”為上層社會宗廟祭祀的舞曲歌辭?！吨芏Y》主要匯集周王室官制和戰(zhàn)國時期各國制度，是人的行為規(guī)范和行為準(zhǔn)則?！秲x禮》主要記載春秋戰(zhàn)國時代的禮制，是人的行為規(guī)范和行為準(zhǔn)則。《春秋》三傳是圍繞《春秋經(jīng)》形成的著作，《左傳》重在史事的陳述，《公羊傳》 《谷梁傳》重在論議。以歷史記載所承載的價值判斷?！墩撜Z》是孔子及其門徒的言行錄。《孝經(jīng)》為論述封建孝道的專著?！睹献印穼］d孟子的言論、思想和行跡?！稜栄拧酚?xùn)解詞義，詮釋名物，經(jīng)學(xué)家多據(jù)以解經(jīng)。

十三種儒家文獻取得“經(jīng)”的地位，經(jīng)過了一個相當(dāng)長的時期。《孟子滕文公下》說：孔子依魯史記作《春秋》?！墩撜Z》里多次談到孔子以《詩》 《書》《禮》 《樂》教授弟子。《莊子·天運》篇里講道：“丘治《詩》 《書》 《禮》《樂》 《易》 《春秋》六經(jīng)，自以為久矣，孰知其故矣？”

儒家的最早的經(jīng)典稱為六經(jīng)，為《易》《書》《詩》《禮》《樂》《春秋》 ，《樂》早佚，便只有五經(jīng)。漢代確立五經(jīng)的地位，到了東漢，通行的是七經(jīng)：《易》《書》《詩》《禮》《春秋》《論語》《孝經(jīng)》。唐初推行儒學(xué)發(fā)展，把三禮、三傳都算進去。唐玄宗親自到太學(xué)宣傳《孝經(jīng)》，并為之作注。同時，又把古代的訓(xùn)詁之書《爾雅》列入，就有十二經(jīng)。宋代，把《孟子》列入，成為十三經(jīng)。清乾隆時期，鐫刻《十三經(jīng)》經(jīng)文于石。學(xué)者阮元主持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妒?jīng)注疏》在十三經(jīng)各注釋版本中最為完善。

中醫(yī)的思想哲學(xué)肇基于傳統(tǒng)大文化。無文即無醫(yī)也?！秲?nèi)經(jīng)》所體現(xiàn)的道法自然、天人合一、陰陽和合、整體宏觀、對立統(tǒng)一、隨機制宜、防患未然等思想，體現(xiàn)了其與國學(xué)血緣的宗嗣一脈。仲景方只要用得準(zhǔn)，真是效如桴鼓似有神助，這就是經(jīng)典的魅力?！秱摗贰侗静菥V目》，那都是先賢們用汗水和心靈鑄成的不朽典籍。

有了傳統(tǒng)文化的根底，才能更好地融會貫通。寫詩、讀詩的感覺都會不一樣。讀書數(shù)十年，學(xué)而思，思而學(xué)，漸漸在學(xué)術(shù)上能“空世俗見”，不被別人牽著脖子走。

寫詩本來是性情的事，生生把自己弄成一“詩囚”，也就不好玩了。孟郊字東野，作詩好苦吟，元好問說：“東野窮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詩囚?！彼裕笕朔Q孟郊為“詩囚”。

好的詩，能讓你成為一個有內(nèi)蘊的人。你看“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一堆的名詞就那么隨意地堆砌，連個動詞都沒有，但是你怎么讀怎么有味，黃昏的氣息下面一個有生氣的“小橋流水”。

“報道先生歸也，杏花春雨江南?！泵鑼懡洗荷溃谷粵]有用一個形容詞，“杏花春雨江南”，6個字，春日江南，杏花盛開，是詩也是畫。“天然去雕飾，清水出芙蓉”的美才是真正的美，它是由內(nèi)而外的。

在一個后現(xiàn)代文化語境里，忽然讀到一句詩——“心的鐘愛之神圣”，莫名找到內(nèi)心那一大片求和的領(lǐng)域。這句話源于濟慈。美國詩人斯坦利·庫涅茨也被這句話擊中，他說：那就是宗教，“除了心的鐘愛之神圣和想象之真理，我一無把握?！?/p>

還是捧一杯茶吧，就那么安靜地坐在樹下，靜觀萬物。那感覺別提有多愜意了。那是一棵我們喜愛的樹，品著茶，想象它從幼苗成長為枝繁葉茂大樹的過程。

晚飯后散步，我越來越喜歡看樹，抬頭看樹干那些茁壯的樹枝向四面八方伸展，樹干被壓彎，透過茂密的樹枝之間的窟窿，仰望天空。想象著一杯茶的味道。

中國是茶的故鄉(xiāng)，也是茶文化的發(fā)源地。乾隆年間，有個英國使團出使當(dāng)時的清朝，想和清朝做平等貿(mào)易。但由于使團沒有給皇帝下跪，惹腦了乾隆皇帝，平等貿(mào)易的事沒談成。他們在返回的路上，途經(jīng)茶產(chǎn)區(qū)時，當(dāng)時的兩廣總督允許他們帶走幾棵茶樹。就是這幾棵茶樹，幾乎改變了貿(mào)易格局。這等于將商業(yè)機密無償?shù)亟o了對方，讓英國學(xué)會了茶的栽培和加工，他們還會花大筆白銀買你的茶葉嗎？果然不出所料，英國人將茶樹送到當(dāng)時他們的殖民地印度培育，于是，印度有了另一個茶葉產(chǎn)地，可想而知，中國出口的茶葉量大減。

乾隆晚年想退位時，大臣們勸諫：“國不可一日無君?！彼f：“君不可一日無茶?！眹曳诺孟?，茶放不下。文人們講究琴棋書畫詩酒茶，老百姓關(guān)注柴米油鹽醬醋茶。

魯迅先生說：“有好茶喝，會喝好茶，是一種清福?！爆F(xiàn)代人說“喝茶”，古籍中記載多是“吃茶”。比方說，在唐代，中國飲茶的習(xí)俗，是先將茶葉碾碎，然后沖水將茶末調(diào)成糊再喝。

后來，文人管喝茶叫品茶?！昂取弊忠粋€“口”，“品”有3個“口”。復(fù)雜了，也慢了，不再一飲而盡。

茶圣陸羽所著《茶經(jīng)》記載：“茶之為飲，發(fā)乎神農(nóng)氏，聞于魯周公。”人生如茶，韶華似水。喝茶也有很多講究。首先是器具。唐代煎茶，首先要用爐煮水。唐代陸羽在其《茶經(jīng)》中這樣說道：“風(fēng)爐，以銅鐵鑄之，如古鼎形。”風(fēng)爐通常由銅、鐵，甚至揉泥制作而成。唐人飲茶或調(diào)以鹽、姜、椒等，鹽臺即為盛放佐料的器具。

其次是水?！都t樓夢》中妙玉用五年前的雪水烹茶，雪來自天上，潔白晶瑩，雪水用來煎茶，一是取其甘甜，二是取其清冷，可謂：“雪水烹茶天上味。”那是一場場山水相逢的夢，夢醒了，唇齒還留香，吐氣還如蘭。妙玉對品茶這樣解讀：一杯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驢飲了。

真正愛茶之人，一定明白“活在杯里”這個道理。茶水相逢，沉沉浮浮，茶與水相遇那一剎那，便是生命的復(fù)活，芽葉舒展，綠意盎然，鮮嫩得如同枝頭再生。所以，古人說：“茶者，水之神；水者，茶之體，非真水莫顯其神，非精茶何窺其體?！睆那爸v究的人這樣說：“虎跑水，龍井茶?！薄皳P子江心水，蒙山頂上茶?！闭f的都是水的重要性。

井水也好，自來水也好，或是桶裝水也好，如果水質(zhì)不佳、太硬，那么，這杯茶就飄不出“茶之魂”，也飄不出生命的淡泊與寧靜。

喝茶最好在樹下，而不是在空調(diào)房內(nèi)。否則，這邊品著茶，那邊寒邪乘虛而入。為什么越是熱帶地區(qū)寒氣越重？和使用空調(diào)是有較大關(guān)系的。我的童年時代，做菜必用花椒。花椒不僅僅是調(diào)味品，還可以驅(qū)散寒邪，它本來重要的功能就是藥材。

記得小時候，有蛔蟲的孩子，大人都讓吃“寶塔糖”。古代沒有“寶塔糖”，吃花椒就行。李時珍引戴原禮的話說：“凡人嘔吐，服藥不納者，必有蛔在膈間，蛔聞藥則動，動則藥出而蛔不出，但于嘔吐藥中加炒川椒十粒，蓋蛔見椒則頭伏也。觀此，則張仲景治蛔厥，烏梅丸中用蜀椒，亦此義也。”據(jù)說現(xiàn)在的小孩子生蛔蟲的很少，原因是他們平時吃的“藥”太多了，蟲子藏不住，其中食品里的“毒”，對此“功不可沒”。雖是玩笑，但聽上去也似乎有道理。

《詩經(jīng)》里有多處提到花椒，稱贊它可以“貽我握椒”“蕃衍盈升”“胡考之寧”，意思是說：花椒可以傳宗接代、延年益壽?！敖妨闹畬?，蕃衍盈升”就是以類比象，取其“多籽”性狀，來祈福女眷生育能力茁壯。秦漢時代的皇家建筑“以椒和泥涂，取其溫面芬芳也”。就是說，把花椒摻在黏土里涂在墻上。然后，讓妃子睡在“椒房”里面，至少可以讓房間里充滿芬芳，并且有助于升高房間溫度以避寒。

中藥附子的作用是“溫陽散寒”，時髦的火神派，甚至以大量用附子為特色。現(xiàn)今中醫(yī)高校教材說它的功能是：“回陽救逆，補火助陽，散寒止痛。”《簡明中醫(yī)辭典》歸納其適應(yīng)癥為：亡陽、脾胃虛寒、腎陽不足、風(fēng)寒濕痺。附子有救死扶傷之功。漢代醫(yī)圣張仲景治心絞痛、“心?！薄⒓备拱Y、類風(fēng)關(guān)等，都靠附子救治。《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中說（附子）：“破癥堅積聚、血瘕?！币簿褪钦f，附子有兩大功能：消瘀破積和溫陽散寒。其實，在很長時間內(nèi)，人們就用花椒溫陽散寒的。史書確有記載說：趙飛燕被納入后宮后一直沒有身孕，御醫(yī)診斷后認(rèn)為是風(fēng)寒入里，宮冷不孕，建議用花椒涂壁，以提高室溫使其氣正。

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說：“一婦年七十余，病瀉五年，百藥不效，予以感應(yīng)丸五十丸投之，大便二日不行，再以平胃散加椒紅、茴香、棗肉為丸與服，遂瘳。每因怒食舉發(fā)，服之即止。此除濕消食，溫脾補腎之驗也。又《上清訣》云：凡人吃飯傷飽，覺氣上沖，心胸痞悶者，以水吞生椒一二十顆即散，取其能通三焦，引正氣，下惡氣，消宿食也?！笨梢姡ń返乃幚碜饔檬呛苌衿娴?。

4. 等閑識得東風(fēng)面，萬紫千紅總是春。

朱熹是理學(xué)的集大成者，中國封建時代儒家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后來明朝王陽明的心學(xué)、知行合一，正是受到了朱熹哲學(xué)的啟發(fā)。

提起朱熹，我就很自然地想起一張一本正經(jīng)的道學(xué)家的嚴(yán)肅面孔，不茍言笑，假正經(jīng)；還想到的是，《四書》注啦、“三綱五?！崩玻斞感≌f《祝?！防锬歉彼罋獬脸恋膶β?lián)啦等等，總之，那是一個主張“存天理，滅人欲”的嚴(yán)肅學(xué)者。

朱熹畢竟不是圣人，盡管稱他為朱子，即使是圣人了，也同樣有七情六欲嘛，孔子和南子還鬧過緋聞呢，連得意門生子路都誤解了孔子，但這絲毫不影響孔子的偉大。

那么，真實的朱熹到底什么樣呢？讓我們先通過他的詩《春日》感受一下吧：“勝日尋芳泗水濱，無邊光景一時新。等閑識得東風(fēng)面，萬紫千紅總是春。”

我幻想脫離日常生活，進入寂寞冥想的世界。加布里埃爾·熱爾曼說：“具有心靈的人，只聽從天地的召喚?！痹娙司褪沁@樣一種人。早春時節(jié)，大地回暖，清氣上升，清代高鼎在《村居》一詩中寫道：“草長鶯飛二月天，拂堤楊柳醉春煙。兒童散學(xué)歸來早，忙趁東風(fēng)放紙鳶?！币馑际钦f，春天是放風(fēng)箏的好時節(jié)?！都t樓夢》里曾多次提到風(fēng)箏的特殊寓意。林黛玉放風(fēng)箏，李紈就說：“放風(fēng)箏圖的是這一樂，所以又說放晦氣，你更該多放些，把你這病根都帶了去就好了。”

放風(fēng)箏，蕩秋千，早春時節(jié)這樣的民間活動充滿了童趣。宋代詩人洪覺范在《秋千》中專門描寫了佳人在秋千上飄飄欲仙的姿色：“花板潤沾紅杏雨，彩繩斜掛綠楊煙。下來閑坐從容立，疑是蟾宮謫降仙?！倍鸥Φ摹笆牾砭蠈㈦r運，萬里秋千習(xí)俗同。”李清照的“蕩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等，也都從各自的角度描寫當(dāng)時蕩秋千的春和之景。

曾經(jīng)一句“生活不只是眼前的茍且，還有詩和遠方”，道出了人們對于物質(zhì)之外的精神追求。

草長鶯飛，拂堤楊柳，放風(fēng)箏，蕩秋千，這樣的春天美景，讓我想起一個詞：“令和”。詩意地棲居，是人類永恒的渴望。在這個日漸浮躁的社會，能夠找尋到一片心靈的凈土著實不易?！傲詈汀苯o我的感覺，就有一種“詩意地棲居”味道。

《文匯報》2019年4月3日報道，對于新年號“令和”的頒布，不僅日本朝野十分重視，也引起了一洋之隔的鄰邦中國人的關(guān)注。中國自漢代至清代，一直使用年號，因此大家對年號并不陌生。日本啟用年號，最初自然也是仿效中國，最早是在公元645年，年號為大化，截至“平成”已使用247次，能查明出典的，都源于中國古典書籍。唯有這次的“令和”，安倍特別強調(diào)是出于日本“國書”《萬葉集》。

關(guān)于“令和”二字，有人聲稱它的出處是《查抄和珅家產(chǎn)清單》“乃令和珅自裁”，這當(dāng)然是一個玩笑。

新年號“令和”，出自日本最早的詩歌總集《萬葉集》卷五《梅花之歌三十二首并序》：“初春令月，氣淑風(fēng)和。” 初、令、淑、和，一派欣欣景象。也有人指出，其實，這兩句詩是對漢代張衡《歸田賦》中“仲春令月，時和氣清”的化用。

張衡的《歸田賦》原文如下：游都邑以永久，無明略以佐時；徒臨川以羨魚，俟河清乎未期。感蔡子之慷慨，從唐生以決疑。諒天道之微昧，追漁父以同嬉；超埃塵以遐逝，與世事乎長辭。

于是仲春令月，時和氣清。原隰郁茂，百草滋榮。王雎鼓翼，鸧鹒哀鳴；交頸頡頏，關(guān)關(guān)嚶嚶。于焉逍遙，聊以娛情。

爾乃龍吟方澤，虎嘯山丘。仰飛纖繳，俯釣長流；觸矢而斃，貪餌吞鉤；落云間之逸禽，懸淵沉之魦鰡。

于時曜靈俄景，系以望舒。極般游之至樂，雖日夕而忘劬。感老氏之遺誡，將回駕乎蓬廬。彈五弦之妙指，詠周孔之圖書；揮翰墨以奮藻，陳三皇之軌模。茍縱心于物外，安知榮辱之所如？

張衡寫《歸田賦》，主題是“歸田”。為什么要“歸田”？做事難啊，做人難啊，“徒臨川以羨魚”，在城市上個廁所都得花錢，在城市干啥都不容易，世事險惡。不如淡然歸隱，享受農(nóng)村“令和”之美。還是田園美好，“與世事乎長辭”?！捌埧v心于物外，安知榮辱之所如”，跳出世事看世事，那些個榮耀屈辱算什么呢？

一個學(xué)者朋友說：“令和”，起這樣的年號，怪?！昂汀笔亲匀坏模瑑?nèi)心世界的所形成的祥和。但這種高層次、精神層面的“和”難度大。而且，面對“流氓”之輩難以從內(nèi)心世界對話，也難以教化，只能“下命令”讓社會和諧了。這很符合日本人的思維，雖起惡心但沒有實質(zhì)的行動，就是君子。但我更愿意認(rèn)為：“令和”的思維方式，沒被蒙蔽，更原初，更本質(zhì)。沒有“令”如何體會“和”，沒有“和”怎么知道有“令”。

他這是望文生義了，把“令”理解成“下命令”了。其實，早在中國的《禮記》中就有《月令篇》?！傲钤隆笔菨h晉時常用的詞語?！傲睢?，什么意思？既有時令也有美好的意思。時令是季節(jié)？是的?！抖Y記》中有“和令”這個用法。日本俳句的特征，不易流行，一詞有同樣的思維特征。不易即不變，流行即變，變是不變的本質(zhì)，只有無終止的變才能體現(xiàn)不變?！傲詈汀币灿型瑯拥乃季S方式，這里“令”的意思應(yīng)傾向時令即季節(jié)。

總之，“令和”是個吉祥的詞，寄托著人們帶著純潔美麗之心在相處相融中孕育出的文化的美好愿望。我覺得，吃客家菜的感覺就相當(dāng)“令和”?？图也说母谥性??？图胰伺腼冏非笤?，少用調(diào)料，基本就用食鹽來提鮮，多以姜、蒜、糟汁避肉類腥臊之味，形成客家菜原汁原味、味厚香醇的風(fēng)味特色。哲學(xué)家德里達晚年有個著名的比喻：“無彌賽亞的彌賽亞性”，粗俗一點理解，就是說，客家菜是沒有中原菜的中原菜性。

想象一下，在一個“令和”的日子，陽光明媚，朱熹沒有去放風(fēng)箏，而是到泗水河畔踏青。勝日：天氣晴好的日子。尋芳：春日踏青，賞花觀景。泗水：在今天的山東省內(nèi)。無邊光景多么清新啊。在那里，隨便就可以見到東風(fēng)的面。等閑：隨便。識得：見到。萬紫千紅，到處是一片欣欣向榮的春天景象。

用“萬紫千紅”來概括春天的景象，讓我們強烈感受春天的氣息。

朱熹反對江西詩派的作風(fēng)，他的詩清新活潑，沒有道學(xué)家的氣味。

再看看朱熹的其他詩和散文，可以感覺到，朱熹這個人一點也不枯燥乏味，相反充滿童心，文字活潑，非常喜歡大自然，尤其擅長描寫景物。比如，他退居武夷山講學(xué)時所寫的《棹歌十首》，寫得諧趣橫生，將武夷山勝景描繪得如詩如畫。

“好雨知時節(jié)，當(dāng)春乃發(fā)生。”春雨綿綿的天氣，細雨如酥，和風(fēng)如絲。雨水的細滑潤澤、溫暖濕潤，讓人真切地感受到春天大地回春、萬物萌發(fā)的勃勃生機。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又到了草長鶯飛、萬木勃發(fā)的季節(jié)，柳枝鵝黃柔軟起來，枝頭芽苞鼓脹起來?！扒我膊粻幋?，只把春來報”，小區(qū)里的迎春花也粉墨登場了，春天陽氣升發(fā)、萬物始生。

人們喜歡明媚的春光，因為陽光會提高人們的“體感溫度”。但是，七情左右人的情緒。

同樣描寫春天，柳宗元筆下的春天則和秋天沒有什么兩樣，他在《柳州二月榕葉落盡偶題》一詩中這樣寫道：“宦情羈思共凄凄，春半如秋意轉(zhuǎn)迷。山城過雨百花盡，榕葉滿庭鶯亂啼?！边@是柳宗元在柳州任職時寫下的詩，不知道為什么，柳宗元心事滄桑，字里行間摻雜著些許憂傷，在他眼里，“春半如秋”。

中醫(yī)重視五行即金木水火土的相生與相克，應(yīng)用于中醫(yī)的養(yǎng)生保健，春天屬木屬肝，其母為水，水為腎，因此，可以用“滋水涵木”的相生理論，對于春天補肝可以采取“補腎養(yǎng)肝”法，即為了補肝陰（血）之不足，可以肝腎同治，如杞菊地黃丸就是肝腎同補的名方，在臨床中，重視枸杞與女貞子、吐絲子（即三子）同用，也是肝腎共補，還有更多的藥物如黃精、熟地、麥冬、肉蓯蓉等都是肝腎陰同補的藥物，其中也有“精血同源”的原理。

利用中醫(yī)的相克也可以應(yīng)用于春天的保健治病，常見于肝木克脾土，因此，大凡肝有病者，應(yīng)該根據(jù)中醫(yī)的“見肝之病，知傳于脾，故先實其脾”。重視健脾胃，用一些健脾胃藥治療，讓身體操主動，也是中醫(yī)一貫主張的“治未病”思想。因此，春天要養(yǎng)好脾胃，讓身體安全度過濕冷的非常時期。

中醫(yī)講陰陽，陰陽之后，又有五行。中醫(yī)講相互依賴而生存，相互制約而均勢，相互變化而常新，終始嗣繼而永恒，陰陽離合而生殺，這都是一個整體，是一個整體觀。中國的文化，實際上是一個天人合一的文化，同時也是一個尊重每一個生命的文化。我們的身體是一個非常美妙的系統(tǒng)，這個身體她自己就有很多方法去解決問題，比如生命本能。什么叫生命本能？就是生命本來的能力、能量，以前有本書叫做 《身體自有大藥》，它其實講的也是類似的觀點。五行、五個基本元素，是一個整體，互為因果。用陰陽五行的均勢思維，去認(rèn)識生命，就是認(rèn)識一個整體，以整體的思維認(rèn)識一個整體，在治療上也是一個整體，結(jié)果上還是一個整體的參與，不留下任何疾病。這就是一個整體觀念。五行就是一個系統(tǒng)思維，哪一個制約著哪一個，哪一個依賴著哪一個，哪一個是因，哪一個是果?？床。J(rèn)識病是一個整體思維，我們在思考用一個什么因勢利導(dǎo)的方法的時候，還是一個整體思維。

5.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

南唐后主李煜，在亡國之后，寫了首《破陣子》：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干戈？

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

李后主直面“一旦歸為臣虜”的屈辱經(jīng)歷時，沒有幾個人能真正理解他當(dāng)時的復(fù)雜心情。你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可不醒也是要付出代價的。總是有一些毫無預(yù)期的事兒，突然間推開了通往成年世界的大門，尤其是對一個蒼白孱弱的詩歌愛好者。

上闋寫舊國的玉樹瓊枝，如夢如幻，像花兒一樣，綻放得如此絢爛。

君自故鄉(xiāng)來，應(yīng)知故鄉(xiāng)事。四十年一覺南唐夢?！八氖陙砑覈?，三千里地山河”，南唐歷史將近四十年，“共三十五州之地”。那時的國家是“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李煜有多么強烈的優(yōu)越感，“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扇缃衲?，國亡了，他整天寫詞作曲，“幾曾識干戈”，對未來懵然無知。想不到危險猝然襲來，瞬間澆滅了那些美麗的煙花，亡國之君孤苦伶仃地佇立在黑暗中，讓觀者扼腕。他的身份由過去的皇帝變成了階下囚，由主子變成了奴才。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過去有句老話：“奴才眼里無奸雄?！迸诺拿?，猶如黃土地般堅韌、粗糙卻富有生命力。但李煜沒有去評價誰奸誰雄。他只是回憶自己的烏托邦青春，“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他只是去舊夢中尋找美好，只是說自己的性格單純，“幾曾識干戈”。如果時間能倒流，他恨不得將每一天過兩遍，打過草稿的人生，重來時自然游刃有余。

半生蹉跎，最終發(fā)現(xiàn)那只是夢境一場時，卻已經(jīng)太晚。四十年，如白駒過隙，多少南唐世界的奴才從兒童變成青年，或者從少年變?yōu)榇笫濉?/p>

如果時空能夠穿梭，如果人生就像科幻小說，那么，在四維空間里，時間是我們唯一無法觸碰的無情維度，它帶來生命、鮮花和希望，又帶走它們。把一切美好都撕碎在荒蠻的宇宙里，嘲笑著所有短暫的生靈，哪怕它們自詡擁有靈魂。

我過去不太理解孔子為什么用“燕居”形容自己在家的狀態(tài)，現(xiàn)在我懂了，那是一種“我回來了”的歸人?？鬃幽鞘窃诒粫r光反復(fù)腌漬過后，終于學(xué)會了如何避免狼狽、克制悲喜，于是，到底也還有慢生活情調(diào)肆意，到底也還有一種從容和平實的溫情?！墩撜Z·述而》中說：“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薄墩f文》：“燕，玄鳥也?！奔葱B。也就是燕子。燕居，閑居之所。意思是：孔子做了一個燕子蹲居的動作，然后站起來伸展了幾次腰，又搖了幾下頭。閑適而和樂，時而伸伸懶腰，時而弓身睡臥，不再“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不再正襟危坐?！帮埵枋筹嬎哦碇?，樂亦在其中矣?！彼J(rèn)同曾皙高蹈脫俗的生活方式，“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fēng)乎舞雩，詠而歸?！?/p>

下闋字字如泣，“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鄙蜓⑴唆W分別喻指日漸消瘦、兩鬢生霜。李煜是個詞人，他沒有勾踐那種臥薪嘗膽的堅韌，也沒有那個勇氣。百無聊賴中，他這個無用的書生，能做的也就是“日夕以眼淚洗面”。

“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最是”二字絕決無比，安逸享樂的前半生徹底結(jié)束。“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毕肫鹪?jīng)鐘愛的教坊曲、日日為伴的宮女，惟有“垂淚”。往事不堪回首?！白钍莻}皇辭廟日”，縱然在動蕩不安的南唐時代，縱然外敵已經(jīng)打了進來，自己成了俘虜，倉皇之間，還是要到“廟”里辭別祖宗。我們的傳統(tǒng)文化中包含著“死者為大”，盡管為死者所做的儀式基本上都是做給活人看的，但活著的人通過這種莊重的儀式感，能夠找到靈魂的歸屬感，找到文化的根，找到家族、親屬、夫妻等親情的紐帶。所以，那個時代的女人嫁人之后很少會離婚，否則，靈魂沒有了歸屬，會害怕死后無處安放靈魂，成了流浪的貓狗。如果那時也有火化，這種心境靜穆的儀式感也會漸淡。讀詩，讀詞，我就喜歡思考這些細節(jié)，正如蘇洵在《辨奸論》中所言：“事有必至，理有固然。惟天下之靜者，乃能見微而知著?！?/p>

泰戈爾說：如果他小時候沒有聽過童話故事，沒有看過《魯賓遜漂流記》和《一千零一夜》，現(xiàn)在他眼中的世界就不會這么美好。李后主的童年也是生活在童話世界里吧，要不然，堂堂一國之君，他竟然天真到“幾曾識干戈”，他不明白世事險惡，他真的天生就是一個詞人，一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明代陳眉公在《圍爐夜話》中說：“有真性情，須有真涵養(yǎng)；有大識見，乃有大文章?！崩铎稀坝姓嫘郧椋婧B(yǎng)”，所以才“有大識見、大文章”，盡管他可能不是一個合格的君主。

唐詩人劉叉說：“自古無長生，生者何戚戚?！奔热蛔怨啪蜎]有能長生的人，活著的人為什么還要研究長生秘訣呢？他接著說：“若問長生人，昭昭孔丘籍?！彼f，既然肉身不能長生，不如學(xué)孔夫子，追求精神的長生，讓自己的詩文在世上永遠流傳。

你要這么說的話，那么李煜已經(jīng)長生了，因為他的詞注定不朽。也許上帝安排，讓他做一個失敗的皇帝，就是為了成就一個真正的詞人。

李煜，看見花謝，甚至受不了那種“謝了春紅”的悲涼，寫下《相見歡》：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fēng)。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林花多美啊，不由想起昆德拉的小說《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中的一句話：“美是被背棄的世界。只有當(dāng)迫害者誤將它遺忘在某個角落時，我們才能與它不期而遇?！?/p>

顧隨先生論后主，以為“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美中不足在“恰似”，蓋明喻不如暗喻，一語道破“如”“似”，意味便淺。

按顧隨先生的說法，那么，“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沒有了“如”“似”，便沒有了這種微疵，獨自尋味，沒有“比喻”之跡，而有“比喻”之實。更高一層矣。

花格就是人格，對于一個（詩）詞人來說，心物是相通的。這是一種非語言的交流。

王昌齡在《出塞》中說：“秦時明月漢時關(guān)?！爆F(xiàn)在看到的月亮和秦朝看到的月亮是一樣的，但是，明年春天再開的花還是眼下這一朵嗎？人生無常，生命短暫，失去的不會再來。李煜愁啊，于是感嘆說：“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人生的那種愁云密布啊，就像東去的流水一樣，向東去，長年不息。

有哲學(xué)家說：“人們來到城市是為了生活，人們居住城市是為了生活得更好?！薄都~約時報》曾有一篇文章說：對經(jīng)濟和工作的擔(dān)憂導(dǎo)致眾多的心理問題，癥狀包括失眠、焦慮、呼吸困難、寒戰(zhàn)、麻木感、關(guān)節(jié)炎等等。這種現(xiàn)象，有其病理學(xué)的背景，每當(dāng)有一種心理疾病被廣泛報道，就會有更多的人聲稱自己患有這種疾病，比如厭食癥被報道了，就會有很多人說自己患有厭食癥；比如這幾年有關(guān)抑郁癥的報道增多，身邊患上抑郁癥的人似乎也在增多。這是心理疾病特殊的“傳染性”。另一方面，那些不準(zhǔn)確的術(shù)語也在被使用，比如說拖延癥，起床困難癥等等。這是人們在用同時代人所能理解的語言來講述自己的情緒痛苦。若要表達心理上的苦難，我們只有一些有限的癥狀可供選擇，這在醫(yī)學(xué)上被叫作“癥狀池”，人們總是把自己的問題和癥狀池里的行為搭上聯(lián)系。

我歡喜看一些稀奇古怪的文章，最近看一篇文章，說：有歷史學(xué)家推估中國被神化的龍圖騰，原型可能是鱷魚。這觀點有點聳人聽聞了。讀了韓愈的《祭鱷魚文》，“潮之州，大海在其南。鯨、鵬之大，蝦、蟹之細，無不容歸，以生以食，鱷魚朝發(fā)而夕至也。”得知當(dāng)?shù)匕l(fā)生鱷魚傷人，身為地方官寫下《祭鱷魚文》，并往河里扔了一豬一羊，相傳鱷魚就此離開。

通過韓愈的描寫，我羨慕唐朝時臨海的潮州人，如果想吃海鮮，想吃多少就能吃多少?！镑{魚朝發(fā)而夕至”，那時的生態(tài)環(huán)境真好，有那么多的鱷魚?？磥恚瑲v史學(xué)家的猜測，也不全是胡說八道。

6. 十年未稱平生意，好得辛勤謾讀書。

關(guān)于唐代詩人劉長卿（約726—約786）的籍貫，歷來說法不一。最近有學(xué)者考證，說他籍貫為洛陽。根據(jù)劉長卿《早春贈別趙居士還江左時長卿下第歸嵩陽舊居》《京口懷洛陽舊居兼寄廣陵二三知己》兩首詩，可以推斷“他在洛陽、襄陽一帶是有家院的，很可能這一帶就是他早期的實際居住地” 。

《逢雪宿芙蓉山主人》堪稱一絕：“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柴門聞犬吠，風(fēng)雪夜歸人?！蹦荷蹬R，感覺青山逐漸遠去。天寒地凍，茅草房更顯得簡陋。柴門外聽到狗叫聲，原來是有人冒著雪回家了。

劉長卿，字文房，命運多舛，考進士10年，皆不第，用他的話來說，就是“十年未稱平生意，好得辛勤謾讀書”。10年之前，劉長卿寫的五言詩被人鄙視，于是刻苦學(xué)習(xí)。10年之后，他寫得太好了，已經(jīng)可以鄙視任何人寫的五言詩，人稱“五言長城”。但是，他一點兒也不開心。

天寶年間，30多歲的他終于進士及第。剛剛中進士、入仕，偏偏趕上安史之亂。

安史之亂的起因是安祿山與楊國忠之間的矛盾。安祿山手握重兵身兼十?dāng)?shù)職，楊國忠則在朝中身兼四十余職，兩個人誰也不服誰，最終導(dǎo)致了安祿山兵變。安史之亂爆發(fā)，安祿山大軍攻破潼關(guān)。關(guān)中震動。安祿山攻破長安后，百官出逃。唐玄宗慌忙之中，跑到四川去避難。玄宗朝留下來的高官有的貪生怕死，接受了叛軍的偽職。

唐肅宗寶應(yīng)元年（762），安史之亂接近尾聲，朝廷軍隊節(jié)節(jié)勝利。就在這一年，三位極具影響力的人物相繼離世：五月三日太上皇李隆基去世，同月唐肅宗病故，十一月李白病故。

生不逢時啊。安史之亂腰斬了唐代的繁華，強盛的大唐王朝一去不復(fù)返，唐朝進入軍閥割據(jù)的混亂局面。

遙想初唐時代的詩人，多么淡定，多么從容。代表初唐最高水準(zhǔn)的大詩人張若虛，他的《春江花月夜》為什么說“孤篇蓋全唐”，為什么被稱為“詩歌中的詩歌，頂峰中的頂峰”（ 聞一多語）？你看他月亮怎么寫？他說：“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薄敖虾稳顺跻娫?，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他思考的是易朽的軀體與浩瀚的宇宙，是身心與宇宙俱融為一體的空茫境界。他眼中的月光，是水天一色的月光，他看到的是一個無極之境。他其實是在對時間進行從容地追問。

《論語》中的孔子也曾經(jīng)追問時間：“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睆埲籼摰摹洞航ㄔ乱埂穭t這樣追問：“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毕啾戎拢畎椎摹扒嗵靵碓掠袔讜r，我今停杯一問之”，蘇軾的“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則顯得局促、拘謹(jǐn)多了，少了一份張若虛式的從容。“同來望月人何處，風(fēng)景依稀似去年?！边@樣已臻化境的詩句，只有在那個古典時代才會產(chǎn)生。

安史之亂后，曾經(jīng)的大唐已是美人遲暮、往事堪哀，處處是殘破凋零。詩人們的心也不淡定了。劉長卿在《送李錄事兄歸襄陽》一詩中寫道：“十年多難與君同，幾處移家逐轉(zhuǎn)蓬。白首相逢征戰(zhàn)后，青春已過亂離中。”

因“直道為官”，曾經(jīng)得罪了郭子儀的女婿吳仲孺等人，劉長卿的仕途可想而知，他一生有16年耗在冤案上。

人生之路，九曲十八彎，轉(zhuǎn)彎處每一步都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一不小心，就跌入萬丈深淵。北宋名臣范仲淹是何等人物啊，被朱熹譽為“天地間第一流人物”，雖然身居相位，卻從未忘記求學(xué)時吃齏（腌菜之類）飯的滋味，終生以清貧自律。彈琴只彈一曲，這恐怕絕無僅有，范仲淹就是這樣，一輩子只彈一曲《履霜操》，對此曲情有獨鐘。陸游《老學(xué)庵筆記》中記載，范仲淹“酷好彈琴，唯有一曲《履霜》，時人故號‘范履霜’”。

“履霜”一詞源自《周易》“坤”卦：“履霜堅冰至”。本意是看到霜就想到了冰，走在霜上知道快要結(jié)冰了。范仲淹以此儆戒自己：履霜，就是要警惕未來的堅冰。

明代開國功臣，輔佐朱元璋打天下的軍師劉伯溫意識到“履霜堅冰至”，于是寫了一首詩：

買條黃?？筛?，結(jié)間茅屋傍林泉。

因思老去無多日，且向山中過幾年。

為吏為官皆是夢，能詩能酒總神仙。

世間萬事皆增價，老了文章不值錢。

劉伯溫剛滿60歲，給自己占了一卦：“履霜堅冰至”，得了，見好就收吧。他選擇歸隱山林，給自己身心一派綠水青山，實現(xiàn)了返璞歸真，頤養(yǎng)天年去了。從此以后，“能詩能酒總神仙”。

劉長卿被人誣告，貶官放逐經(jīng)過吳古城，就是今天的蘇州一帶，他寫了一首《登吳古城歌》：“登古城兮思古人，感賢達兮同埃塵。望平原兮寄遠目，嘆姑蘇兮聚麋鹿。黃池高會事未終，滄海橫流人蕩覆。伍員殺身誰不冤，竟看墓樹如所言。越王嘗膽安可敵，遠取石田何所益？一朝空謝會稽人，萬古猶傷甬東客。黍離離兮城坡坨，牛羊踐兮牧豎歌。野無人兮秋草綠，園為墟兮古木多。白楊蕭蕭悲古柯，黃雀啾啾爭晚禾。荒阡斷兮誰重過，孤舟逝兮愁若何。天寒日暮江楓落，葉去辭風(fēng)水自波?！边@首詩描寫的吳古城，一如他的心情，滿目蒼涼，慘不忍睹，一如他的人生遭遇。從顏色到觸感，從觸感到氛圍，全是冷色調(diào)，整個就是那種清冷蕭疏的意境。

生而為人共有的“遠方”情結(jié)，劉長卿似乎沒有，他有的，只是寂寞，只是悲涼，只是狼狽，只是沮喪，這自然和他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他的人生就像一部電影，整個故事都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在猶疑與抽離之間的孤舟情緒里。劉長卿先后三次入獄，“虎口脫余生”，官終隨州刺史，自此致仕，退出了官場，世稱劉隨州。他的詩中充滿了悲涼和傷心。比方說，在《重送裴郎中貶吉州》一詩中，劉長卿這樣描寫自己的心情：“猿啼客散暮江頭，人自傷心水自流。同作逐臣君更遠，青山萬里一孤舟?！痹娭兴鶎懀屗袌?zhí)念過“生活在別處”的人都失望嘆氣。

《逢雪宿芙蓉山主人》，文字的意蘊相當(dāng)幽遠，只用了20個字，就把讀者帶到一個雪夜夜歸、孤寂無助的凄涼畫面中。就像詩人自己的一幅自畫像：歷經(jīng)半世困頓漂泊之苦，郁郁寡歡，如今風(fēng)雪夜歸了。

《逢雪宿芙蓉山主人》這首詩，完全可以和柳宗元的《江雪》相媲美。柳宗元寫《江雪》：“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跡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币幌戮桶炎x者帶到了一個幽靜寒冷的天地。柳宗元寫的也是自己，他說自己就是那個獨釣寒江的孤舟上的漁翁，沒有人懂，也不可能有人懂得，自己擁有的只是孤獨，“一身去國六千里，萬死報荒十二年”。一貶再貶，直至死在貶所。處境之冷，心中之寒，豈是他人能夠體會的。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边@詩陰氣很重，非常重，比較難治，傳統(tǒng)中醫(yī)認(rèn)為他有肺陰虛的表現(xiàn)，頗似中醫(yī)的“麻黃升麻湯證”?！奥辄S升麻湯證”有多陰呢？《傷寒論》357條這樣說：“傷寒六七日，大下后，寸脈沉而遲，手足厥逆，下部脈不至，咽喉不利，唾膿血，泄利不止者，為難治。麻黃升麻湯主之?！?/p>

麻黃升麻湯的的組成如下：麻黃（二兩半去節(jié)），升麻（一兩一分），當(dāng)歸（一兩一分），知母、黃芩、葳蕤（各十八銖），白術(shù)、石膏、干姜、芍藥、天冬（去心）、桂枝、茯苓、甘草（各六銖）。上十四味，以水一斗，先煮麻黃一兩沸，去上沫，納諸藥，煮取三升，去滓，分溫三服，相去如炊三斗米頃令盡，汗出愈。

從六經(jīng)辨證角度理解該方義，其癥狀可以分為如下四組：麻黃、桂枝散太陽之邪；升麻、黃芩、知母、石膏清陽明之熱；干姜、白術(shù)、茯苓、炙甘草溫太陰之寒；當(dāng)歸、天冬、葳蕤、芍藥補已損之陰血。

麻黃升麻湯是《傷寒論》中一張?zhí)厥馓幏?。仲?13方，唯此方用量甚小，其自有妙處，莫不能言不與東垣的“補中、升陽、瀉陰火”有異曲同工之妙。本方就是大青龍湯證加肺陰虛證，發(fā)汗不傷陰。方中有天冬、玉竹、知母三大滋陰藥，其實是一種營養(yǎng)療法，注重人體的津液。大青龍湯證合并肺陰虛證。如果沒有中焦虛寒或癥狀不明顯，干姜或茯苓可以少用一點。如果表寒重，麻黃加量。如果內(nèi)熱重，加量石膏，表寒重加量麻黃，陰虛重，天冬、玉竹加重。方隨證變，有是證用是藥。這就叫進退。

一般認(rèn)為沉遲之脈主里寒之疾，為陽虛之象，但劉渡舟先生認(rèn)為：“沉脈不是寒，是陽氣郁積的一個反映?！?“手足厥逆”和“下部脈不至”均是陽郁導(dǎo)致的。麻黃升麻湯用于治療寒熱錯雜、虛實相兼之疾，其用藥極其講究，其藥量之輕、藥味之精，均為深思熟慮之結(jié)果，值得研究和學(xué)習(xí)。

中醫(yī)學(xué)以辨證為先，惟《傷寒論》一書，祖述歧黃之學(xué)，發(fā)明湯液之旨，對于辨證論治，獨領(lǐng)風(fēng)騷，高出人表，而為中醫(yī)之魂?！秱摗废到y(tǒng)地概括了“辨證施治”的理論，自古就是殿堂里的經(jīng)典，民間很少有人懂得。張仲景是當(dāng)時主流社會的一個異類人物?！案型糁疁S喪，傷橫夭之莫救，乃勤求古訓(xùn)，博采眾方，撰用《素問》《九卷》《八十一難》《陰陽大論》《胎臚藥錄》，并平脈辨證，為《傷寒雜病論》，合十六卷?！睆摹秱摗返倪@篇序文中，我們聽到他那憤世嫉俗的悲嘆。雖然張仲景在當(dāng)時名聲不得彰顯，正史中幾乎沒有他的地位，但是，歷史沒有淡忘他。他的著作和精神將“如日月之光華，旦而復(fù)旦，萬古常明”。孫思邈曰：“至于仲景，特有神功；尋思旨趣，莫測其致；所以醫(yī)人，未能贊仰。”（《千金翼方·卷九》）清代醫(yī)家張志聰說過：“不明四書者不可以為儒，不明本論（《傷寒論》）者不可以為醫(yī)?！?/p>

《傷寒論》總結(jié)了六經(jīng)辨證的規(guī)律，又厘定了主證、兼證、變證和夾雜證四個層次。《傷寒論》因其開創(chuàng)辨證論治方法，歷來被視為中醫(yī)學(xué)的奠基之作。它所包含的思辯精神，體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思維特征和哲學(xué)特性。這就是中國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獨特魅力。

7. 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

今年4月5日是清明節(jié)。

年年清明，今又清明。中國古代歷書說：“春分后十五日，斗指丁，為清明。”

“清明”作為節(jié)氣，很早就出現(xiàn)在古代典籍中，如《逸周書·周月》：“春三月中氣，驚蟄、春分、清明。”由此可見，在周朝已經(jīng)有了清明這個節(jié)氣。古人把北斗七星的斗柄視為一年時光鐘表盤的指針，“清明前后，種瓜點豆”。春風(fēng)化掉冬雪，萬物開始生長，生命開始孕育，這便是“時機”。

清明時節(jié)，春回大地，桃紅草長，柳綠鶯飛，最適合郊游。王磐的《清江引清明日出游》明確說：清明時節(jié)，應(yīng)該去踏青?！皢栁鳂墙麩熀翁幒?？綠野晴天道。馬穿楊柳嘶，人倚秋千笑，探鶯花總教春醉倒?！?/p>

所以，清明又名“踏青節(jié)”。歐陽修有一首《阮郎歸·南園春半踏青時》詞：“南國春半踏青時，風(fēng)和聞馬嘶，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長蝴蝶飛?！彼未鷧俏┬乓矊懴隆短K堤清明即事》：“梨花風(fēng)起正清明，游子尋春半出城。日暮笙歌收拾去，萬株楊柳屬流鶯?！睖赝ン薜摹肚迕魅铡分羞@樣描寫清明的美景：“清娥畫扇中，春樹郁金紅。出犯繁花露，歸穿弱柳風(fēng)。馬驕偏避幰，雞駭乍開籠。柘彈何人發(fā)，黃鸝隔故宮?！鼻宥痫w舞，桃花和郁金香開放。清晨各色花瓣上掛著露水，人們結(jié)伴去踏青。歸來時微風(fēng)拂面，馬匹嘶鳴，雞群從籠子里竄出來。不知誰在偷偷射鳥，嚇得黃鸝趕緊飛入隔墻的庭院。多么詩意的清明畫面，多么醉人的春景圖。吳惟信在《蘇堤清明即事》寫得更妙：“梨花風(fēng)起正清明，游子尋春半出城。日暮笙歌收拾去，萬株楊柳屬流鶯?！?/p>

“清明”一詞作為節(jié)氣，也有政治清明、天氣清明之意。

清明詩歌，汗牛充棟，但傳播最廣、影響最大的還是杜牧《清明》詩：“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边@首詩膾炙人口，婦孺皆知。

在季節(jié)的輪回交替中，在歲月的緩緩流逝中，杜牧的這首《清明》詩，光彩依舊，魅力依舊。

我們可以拿杜牧的這首《清明》詩，和張繼的《閭門即事》：“耕夫召募愛樓船，春草青青萬頃田。試上吳門窺郡廓，清明幾處有新煙?！弊鲆粋€對比，還是杜牧的詩簡單明了。

我們還可以對比黃庭堅的《清明》：“佳節(jié)清明桃李笑，野田荒冢自生愁。雷驚天地龍蛇蟄，雨足郊原草木柔?！?還有明朝高啟的《送陳秀才還沙上省墓》：“滿衣血淚與塵埃，亂后還鄉(xiāng)亦可哀。風(fēng)雨梨花寒食過，幾家墳上子孫來。”還是“欲斷魂”這樣的凄清之景更深入人心。

江南的清明“雨紛紛”，這與李清照《聲聲慢》開頭“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的意境有異曲同工之妙。路上行人“欲斷魂”。言外之意，去掃墓，一派凄清景象?！靶腥恕痹谥袊糯且粋€表示官職的專用名詞，考先秦典籍《周禮·秋官》即有“行人”一職。詩中主人公不同于一般“行人”，是身在仕途的職員，即便在清明春暖花開的時節(jié)，也要堅守崗位。

“欲斷魂”之后，詩路轉(zhuǎn)向，收斂情緒，目標(biāo)是酒家，這是一種實用的、存在主義關(guān)懷。牧童遙指杏花村。這個“杏花村” 的考證，多是商家的“營銷策略”，你說在汾陽，我說在金陵，他說在池州。原詩說的不過是一個“杏花盛開之村落”。

這首詩是誰寫的，寫于何時，著作權(quán)究其是誰，一直有爭議，有人說不該掛在杜牧名下。因為杜牧的所有詩集都沒有記載，《全唐詩》中也沒有。

《清明》詩掛在杜牧名下，也有其道理。也許在人們的想象中，這樣膾炙人口的詩，只有杜牧這樣的大才子才可以脫口而出吧?！奥淦墙d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蹦軐懗鲞@樣詩的公子哥，才華出眾很自然的。這樣的詩，看上去樸素?zé)o華，實則才華橫溢，僅有大才還不行，還要有大風(fēng)流，方可妙手偶得之。

南北朝時的錢塘名妓蘇小小，只活了23歲，卻以一首樸素?zé)o華的《同心歌》永留文學(xué)史，成為中國版茶花女?！锻母琛返娜娜缦拢骸版擞捅谲?，郎跨青驄馬。何處結(jié)同心，西陵松柏下?！?/p>

這首《同心歌》，簡直就是一首“顏酥機”詩。網(wǎng)絡(luò)熱詞“顏酥機”，依舊是高顏值，加上超群的酥值，說情話開口成酥，難怪迷到了眾多文人墨客。白居易身為政府官員，竟然也為蘇小小寫了這樣的詩：“若解多情尋小小，綠楊深處是蘇家?！薄疤K家小女舊知名，楊柳風(fēng)前別有情?！鼻宕娙嗽陡茄鐾K小小，甚至隨身攜帶私章一枚，上刻“錢塘蘇小是鄉(xiāng)親”。

杜牧出身官宦之家，爺爺曾經(jīng)做過宰相，父親也在朝為官，杜牧從小到大基本屬于衣食無憂。“拼爹”他有資本，論才學(xué)，風(fēng)流倜儻，玉樹臨風(fēng)，他26歲中進士，從此步入仕途，任弘文館校書郎、試左武衛(wèi)兵曹參軍等職務(wù)。后來，爺爺和父親去世，他的生活也開始“從小康墮入困頓”。

《清明》詩版權(quán)歸屬，這里我們姑且不論，單從詩的意境上來談?wù)劰诺湓娫~的美好。

1957年，《羊城晚報》刊出以“世界上最短的劇”為題的劇本，是用杜牧《清明》詩改的：“時間：清明節(jié)。地點：路上。人物、情節(jié)：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p>

有人將《清明》改為三言詩：“清明節(jié)，雨紛紛。路上人，欲斷魂。問酒家，何處有？牧童指，杏花村?！庇腥烁臑樗难栽姷模骸扒迕鲿r節(jié)，行人斷魂。酒家何處？指杏花村?！?/p>

有人改為《南鄉(xiāng)子》：“清明時節(jié)，雨落紛紛。斷魂人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不遠杏花村。”

清代才子紀(jì)曉嵐，主張將每句頭兩個字刪除，遂成五言絕句：“時節(jié)雨紛紛，行人欲斷魂。酒家何處有？遙指杏花村?！?/p>

傳說蘇東坡登云龍山放鶴亭拜見張山人，吟誦了這首詩。張山人要求蘇軾將該詩編成一首小令，還不能失其意。蘇東坡脫口而出：“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

“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比擞谑拦猓珧夫萦谔斓?，滄海之一粟，有時難免會產(chǎn)生一些傷懷。蘇東坡在黃州時，書寫了兩首寒食詩，其中一首寒食詩中，他寫道：“小屋如漁舟，蒙蒙水云里?！蹦E現(xiàn)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被稱為繼王羲之《蘭亭集序》、顏真卿《祭侄稿》之后的天下第三行書。

所謂“寒食”，即是禁火、吃冷食。寒食節(jié)，確切地說，是古代春祭的節(jié)日，禁火三日，吃冷食。“紙灰飛作白蝴蝶，淚血染成紅杜鵑?！边@句詩即唐人對寒食景象的寄意和描寫。

寒食節(jié)這天，民間有不許點火的傳統(tǒng)，人們只能吃頭天做好的東西。中唐詩人韓翃寫了一首《寒食》批評那些寒食節(jié)點火的官員：“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fēng)御柳斜。日暮漢官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家?！?/p>

寒食與春秋時期的晉國人介之推的故事越傳越玄乎，可信度有幾分，不得而知。介之推追隨晉公子重耳流亡他國20余年，但等重耳當(dāng)了晉國國君之后，卻把他疏忽了。《左傳》說：“晉侯賞從亡者，介之推不言祿，祿亦弗及?！苯橹票愫湍赣H入山隱居。晉侯求之不獲，就把綿上作為介之推的封田，說：“以志吾過，且旌善人?！?介之推臨死前寫了首血詩：“割肉奉君盡丹心，但愿主公常清明。柳下作鬼終不見，強似伴君作諫臣。倘若主公心有我，憶我之時常自省。臣在九泉心無愧，勤政清明復(fù)清明?！?/p>

漢代確定寒食節(jié)為清明前3天。如今的節(jié)令中已無“寒食”之名。清明與寒食的關(guān)系，歷來說法不一?！吨袊蟀倏迫珪肥沁@么說的：“清明前一天（或兩天）為寒食，兩個節(jié)令相距甚近，古人常將它們連接一起，甚至不加區(qū)分?！?/p>

隋唐之前，人們重寒食而輕清明。到漢代，清明節(jié)尚未成為法定節(jié)假日。漢代的法定節(jié)假日只有兩個：夏至和冬至，各自放假5天。清明節(jié)成為法定節(jié)假日，是從唐朝開始的。

唐代詩人駱賓王已經(jīng)提到清明節(jié)畫卵的風(fēng)俗，在《鏤雞子》中他寫道：“幸遇清明節(jié)，欣逢舊練人?？袒幠槕B(tài)，寫月競眉新。暈罷空余月，詩成并道春。誰知懷玉者，含響未吟晨?！彼^“鏤雞子”，就是畫卵，也就是在雞蛋上刻畫花紋。

唐玄宗時，始將清明節(jié)掃墓活動正式列入典章，清明假期與寒食節(jié)連在一起，成為當(dāng)時繼元宵之后的國家法定節(jié)假日。唐朝詩人韋莊的筆下，清明的活動充滿情趣。詩曰：“滿街楊柳綠似煙，畫出清明三月天。好似隔簾紅杏里，女郎繚亂送秋千?！痹陧f應(yīng)物的詩中，則描寫了清明蹴鞠（踢球）的游戲情景：“清明寒食好，春園百卉開。彩繩拂花去，輕毬度閣來?！碧菩趧t寫了當(dāng)時清明節(jié)的一個風(fēng)俗：拔河比賽。“壯徒恒賈勇，拔拒抵長河。欲練英雄志，須明勝負(fù)多。譟齊山岌嶪，氣作水騰波。預(yù)期年歲稔，先此樂時和。”

宋人比唐人更看重清明節(jié)。蘇東坡在《東欄梨花》詩里寫道：“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飛時花滿城。惆悵東欄一株雪，人生看處幾清明。”

在宋代，清明節(jié)這一天，人們除了要掃墓和祭奠親人外，還有踏青的習(xí)俗，“芳草綠野恣行事，春入遙山碧四圍。興逐亂紅穿柳巷，困臨流水坐苔磯。莫辭盞酒十分勸，只恐風(fēng)花一片紅。況是清明好天氣，不妨游衍莫忘歸?！?程顥在《郊行即事》中描寫的，就是清明時節(jié)郊外踏青的喜悅。宋人筆記《東京夢華錄》中記載：“京師清明日，四野如市，芳樹園圃之間，羅列杯盤，互相酬勸，歌舞遍滿，抵暮而歸?！钡搅嗣?、清兩代，清明節(jié)地位下降，朝廷僅保留了元旦、元宵和冬至三大法定節(jié)假日。

傳統(tǒng)文化是我們文化的“根”。作為中文特有的一種文體，古典詩詞不僅是“六藝之一，群經(jīng)之始”，也包含了中國國民精神的全部符碼。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敝挥欣畎撞拍軐戇@樣的詩，繡口一吐就是半個盛唐。

“當(dāng)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敝袊窃姷膰?。古典詩詞是中國古代文學(xué)藝術(shù)的精髓，是中華民族文化藝術(shù)寶庫中的一顆璀璨的明珠。

匆匆的日子，靜下來，讀一首古詩吧，也許，你會進入“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的境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