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位于重慶市大足縣境內(nèi)的摩崖造像,是中國古代著名的石刻藝術,其中尤以北山摩崖造像和寶頂山摩崖造像最為出彩。居于整個寶頂山大佛灣的中央?yún)^(qū)域,有一尊右側(cè)而臥的釋迦牟尼涅槃圣跡像,正前方有一蜿蜒九曲的水渠與大佛頭部方向的九龍浴太子造像相連接呼應。曲水與佛教造像的組合呈現(xiàn)形式,是大足地區(qū)特有的造像方式。通過考古學中的類型學分析法、圖片與文獻結(jié)合的方式分析出這種造像組合與南宋時期匠人鑿刻時的因地循勢有關,也是對文學藝術中“曲水流觴”形式的運用與演變,同時也體現(xiàn)了佛經(jīng)教義中的特殊象征意義。
關鍵詞:大足石刻;大佛灣;曲水;造像組合
前言
大足石刻群中的寶頂山大佛灣造像一體化設計,排列整齊,種類眾多,規(guī)模巨大(如圖1)。中心地區(qū)①有一尊全長31米、高6米右側(cè)而臥的釋迦牟尼涅槃像,我們通常又稱“臥佛”。據(jù)記載為宋代匠人鑿刻,將其大膽地處理為半身像,整座造像只雕刻至腿部,雙腳隱沒于大地山崖之中。臥佛面容安詳沉著,莊重肅穆,脅右而臥于東面的崖壁之間。在開鑿之時,崖頂之上有一水池,常年浸水,這對石刻損害極大,匠人在建造時巧妙地通過暗渠將水引向臥佛頭部(正北)方向,因地循勢地鑿刻了據(jù)佛經(jīng)故事改編的九龍浴太子像。崖上的水經(jīng)暗渠從正中大龍的口中噴吐而出,流經(jīng)由左右金剛托起的剛出生的釋迦牟尼,洗浴著太子②全身,完美地詮釋了佛傳故事中九龍浴太子的象征意義。而洗浴著釋迦牟尼太子佛像的水,則從金剛座下經(jīng)臥佛正前方的蜿蜒的九曲流向南壁的玄極井內(nèi)。這一流暢的引水渠道,不僅未破壞原有的崖層結(jié)構,而且巧妙地將佛經(jīng)中的經(jīng)典故事《九龍浴太子圖》與《釋迦牟尼涅槃圣跡圖》通過曲水的方式連接在一起(如圖2)。在考察全國范圍內(nèi)的石刻造像來看,釋迦牟尼的出生像與涅槃像組合,獨具一格,而曲水與出生像、涅槃像這樣組合性的呈現(xiàn)方式,更是獨一無二。這不僅體現(xiàn)出南宋時期佛教造像的匠心獨運,而且在佛教中的寓意更是非凡。
這樣獨特的組合呈現(xiàn)方式,是大足石刻群中所獨有的。我們知道,但凡佛家圣地的選址都靠近明山秀水之地,寶頂山大佛灣特有的地理優(yōu)勢將水與釋迦牟尼涅槃像巧妙地組合在一起,使其具有獨特性。與我國古代的石窟藝術瑰寶:龍門石窟、云岡石窟、敦煌莫高窟、麥積山石窟中的涅槃像相比較而言,其地域性就顯得尤為突出。如:敦煌莫高窟中158窟中的唐臥佛半身像,其周圍并未有流水環(huán)繞,而是以其獨立的呈現(xiàn)方式。那么,在大足石刻中,曲水形式的出現(xiàn),本文將從以下幾方面來進行探討:其一,與南宋時期匠人鑿刻時的因地循勢有關,主要是為保護佛像不受水的侵蝕,是匠人們排水智慧的體現(xiàn);其二,“曲水流觴”這一形式在文學領域、藝術領域和建筑領域內(nèi)的運用與演變,在造像時受其影響;其三,這組造像的巧妙的結(jié)合方式,在佛經(jīng)教義中有著特殊的象征意義。
一、因地循勢的“排水”智慧
寶頂山石刻造像目前為止并未留下有關開鑿年代的直接證據(jù),學界基本認同為南宋中期趙智鳳設計的大型佛教道場。有關趙智鳳當時的資料,見于小佛灣已經(jīng)無法識讀的碑刻文③。那么,在當時趙智鳳主持修建體量如此之大的佛像之時,考慮到崖上水塘的水從石壁中滲透而出,長此以往便會對佛像侵蝕,不利佛像的長久留存,便在臥佛頭部方向(正北)的崖口處開鑿出了九龍浴太子像。巧妙地將崖上水塘中的水經(jīng)過暗渠引向九龍浴太子像正中的一大龍的口中噴吐而出,又經(jīng)臥佛正前方的九曲流向南壁的井內(nèi)。巧妙地避開了水帶給佛像的侵害,化害為利,將水與這組造像進行了完美的結(jié)合,不得不贊嘆我們古人的智慧。同時,在開鑿之時,也注重風水學理論的應用,水的流動性與山川物象的靜止,形成一靜一動的佛國世界,九龍浴太子造像處的流水正符合了山谷中和諧的氣場,從而形成了這樣的組合方式。當然,也離不開古代匠人高超的技藝水平,立足于大足地區(qū)特有的地理優(yōu)勢,因地循勢地鑿刻出這尊體量龐大的佛像,在不破壞原有的崖層結(jié)構和原生態(tài)的水源之下,將崖頂?shù)乃擅畹嘏懦?。從這樣的分析來看,釋迦牟尼涅槃像前的九曲便起到了排水的作用,是工匠們的造像智慧的體現(xiàn)。
二、“曲水流觴”形式的演變與運用
在佛法里面“物質(zhì)”叫做“四大”,用“地、水、火、風”代表,水則是萬物之源引[1]。由此可見,水與佛教的關聯(lián)密不可分。我們追溯曲水的這種形式可知:曲水的出現(xiàn)可上溯至周代時期,夏歷三月上巳時,人們在水濱舉行祓禊儀式,它是我們古代一個祛除禍災、祈福納吉的節(jié)日。祓禊是通過洗濯身體,達到除去兇疾的一種祭祀儀式[2]。據(jù)《續(xù)漢書》記載:“是月上巳,官民皆絜(潔)于東流水上,曰洗濯祓除,去宿垢疢(?。?,為大絜。”漢代以后,這樣的習俗又進一步演變?yōu)榕R水宴飲的形式,而曲水流觴這一形式的來源,正是文人墨客從上巳節(jié)派生出的一種習俗,一則表示歡慶和娛樂,二則有祈福免災之意。
東晉著名的書法家王羲之曾有《蘭亭集序》:“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列坐其次,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文人騷客詩酒相酬、比興詠懷的激情,“曲水流觴”便是文人墨客從上巳節(jié)的習俗之中派生出的曲水形式(如圖3)。
我們發(fā)現(xiàn)在宋代有明確的“崇文抑武”國家意志的體現(xiàn)[3],文化優(yōu)待,兼容并蓄,其文人風和美學思想極為盛行。在文學領域,以詩文、詞曲言志傳道。在藝術領域,院體畫派與民間畫派并行,在此之間相互借鑒、影響、融合,從而催生出藝術新的活力。另有“馬一角”與“夏半邊”的山水畫風的“意氣”表現(xiàn),從這樣的一個角度來看大足石刻的整體布局和設計,則是藝術、宗教、科學、自然的巧妙結(jié)合。如大佛灣中的《九龍浴太子圖》《釋迦牟尼涅槃圣跡圖》(如圖4)……大都因地制宜,將一山一水巧妙結(jié)合,以山水烘托佛像,加之匠人的技法鑿刻,將自然之美與藝術之美結(jié)合,當然這也與宋代禪修借助山水以求得心靈體驗有關。在建筑領域,據(jù)梁思成先生編著的《營造法式注釋》一書中考證,宋代留存下來的流杯渠僅為河南登封宋崇福宮泛觴亭一處(如圖5),可看出在宋代已有曲水流觴(別名:流杯渠)這種形式的建筑實物了,再者如四川宜賓的宋代的“曲水”遺跡等(如圖6)。
可見,大足石刻中大佛灣佛像的開鑿是對“曲水流觴”這一形式的演變和運用,包括在后來的中國園林景觀中的實踐……隨著朝代的更迭,無論是在文學領域、藝術領域還是建筑領域等,“曲水流觴”的審美在這組造像石刻中得以淋漓盡致地體現(xiàn)。
三、佛教中的“水為涅槃因”
水,乃萬物之源引,在《提婆菩薩楞伽經(jīng)中外道小乘涅槃論》第十八外道服水師作如是說:“水是萬物根本,水能生天地,生有命無命一切物。下至阿鼻地獄,上至阿迦尼吒天,皆水為主。水能生物,水能壞物,名為涅槃。是故外道服水論師說,水是常名涅槃因。”那么在這組造像中,水作為涅槃的因,同時以水的清凈、濕性來喻指佛性、自性的凈潔?;颉洞蟀隳鶚劷?jīng)》云:“如水無泥,澄靜清凈。解脫亦爾,澄靜清凈,即真解脫?!薄洞蟀闳舨_蜜多經(jīng)》言:“又如水大性本清潔無垢無濁,甚深般若波羅蜜多亦復如是?!笨梢娝诜鸾?jīng)教義中的獨特寓意與深遠影響。
大佛灣中的正北方向的九龍浴太子像,是據(jù)竺法護譯《普曜經(jīng)》云:“爾時菩薩從右脅生……天帝釋梵忽然來下,雜名香水洗浴菩薩,九龍在上,而下香水,洗浴圣尊?!边@表現(xiàn)的正是這樣一個場面:釋迦牟尼從其母親右脅降生,天空飛來九條龍為其沐浴全身。釋迦牟尼苦行之時,走到尼連禪河里去沐浴,洗去了六年的積垢,后在一棵菩提樹下,徹底覺悟而成佛。再者,釋迦牟尼在得知自己即將涅槃之際,走到拘尸那伽的拔提河邊,做最后的沐浴,然后進入“涅槃”,從此在人世示現(xiàn)滅度。從以上的論述可見,釋迦牟尼一生中的重要關鍵時期:出生——成佛——涅槃,均跟沐浴有著密切的關聯(lián)。那么,臥佛前的九曲象征著釋迦牟尼沐浴的河流,用于洗凈那凡塵俗世,超脫境外。
四、結(jié)語
大足石刻群中的寶頂山造像的方式大都受到了世俗化審美的影響,也反映出南宋時期人們對佛教的信仰和對世俗文化的關注?!洞蟀隳鶚劷?jīng)》曰:“是身無常念念不住,猶如電光暴水幻炎,亦如畫水隨畫隨合?!薄叭羰切姓邽樯鷾绶?,譬如水泡速起速滅,往來流轉(zhuǎn)猶如車輪,一切諸行亦復如是?!薄峨s阿含經(jīng)》:“諸比丘,譬如大雨大泡,一起一滅。”都是對人的一生及對生命的感悟。在大足寶頂大佛灣的造像中,曲水的流動在其中的貫穿運用,也是表達從生(九龍浴太子圖)到滅(釋迦牟尼涅槃圣跡像)的人生軌跡。敘事性涅槃圖像,竭盡全力地表述了釋迦牟尼應化行孝并教化眾生這一主體思想。同時,通過以上的分析及論述,曲水的形式出現(xiàn)在大足的佛造像中,除建造者的智慧和地理優(yōu)勢外,還跟宋時期人們審美及藝術作品的影響密不可分,以及其在佛經(jīng)教義中的象征意義,都說明了在大足石刻造像中,曲水形式出現(xiàn)的獨特性及它們之間的關聯(lián)。
注釋:
①當然,釋迦牟尼涅槃像還處在大佛灣的中央部位,但從大佛灣各個造像的作用觀察,該像并非大佛灣的中心造像。
②太子是指悉達多太子,亦是釋迦牟尼未入佛門前的稱呼及身份。
③小佛灣七佛壁下部刊南宋嘉熙年間(1237-1240)承直郎昌州軍事判官席存撰“趙智鳳事實”,已經(jīng)漫漶不清。清乾隆年間編修《大足縣志》錄其殘文。參見重慶大足石刻藝術博物館、重慶社會科學院大足石刻藝術研究所《大足石刻銘文錄》,重慶:重慶出版社,1999年,第211頁。
參考文獻:
[1]麻天祥,孔祥珍.梁啟超說佛[M].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2007.
[2]潘忠泉.蘭亭訪古[J].華夏文化,2004(3):48-49.
[3]霍然.宋代美學思潮[M].長春:長春出版社,1997:4-5.
[4]李澤厚.美的歷程[M].天津:天津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2.
[5]劉長久,等編.大足石刻研究[M].成都:四川省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85.
[6]重慶大足石刻藝術博物館,重慶大足石刻研究會.大足石刻研究文集:第三輯[C].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02.
[7]梁思成.中國雕塑史[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5.
[8]大足石刻研究院,編.2014年大足學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C].重慶:重慶出版社,2014.
[9]劉冠美.佛籍經(jīng)典水論解讀[J].華北水利水電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6):21-44.
[10]南懷瑾.楞嚴大義今釋[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1.
作者簡介:謝慧,四川美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