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英
一
雨落前,風扯破了天。焦志霞打高廟鎮(zhèn)趕來,撞進縣城禮堂前的廣場。
一群人正瞇眼皺臉,忙不迭抬走桌椅。鞭炮屑驚蛇般狂竄。條幅的一端被卷上半空,烈烈亂揚。焦志霞不確定,遠處正不斷縮小的綠色的點,是不是載滿新兵的軍車。
高廟鎮(zhèn)離縣城不算遠,搭拖拉機,一個多鐘頭就能到。焦志霞不會忘,1979年,她總共來過兩次。第二次是歡送新兵,她來晚了。
云塊被風推擠,像一堵堵厚墻,游到頭頂,沉沉壓下來。焦志霞難以相信,何小櫓就這么走了。
第二天,焦志霞去鎮(zhèn)礦機廠報到。
她被分到機加工車間,車間卻沒人來領她。把她送過去的人,是秦勞資。
焦志霞看了表上的簽字,才知道秦勞資官名叫秦叔會。秦勞資長了只斜眼,像個頓號,總朝外撇著,與其他五官離心離德似的。他不瞅焦志霞,探出的手如一只瘦鷹,俯沖到桌面,抓起表。焦志霞覺得自己也被秦勞資一把抓在手里了。秦勞資一聲不吭,轉身便出去。焦志霞愣了一刻,別人說,跟上呀。
雨后空氣潮悶,日光腫脹。巨大的鋼板地秤反射著白花花的光。不斷有顫動嘶吼的黃河卡車爬上去,稱重填單卸貨。司機捏著煙,與辦理手續(xù)的女工打情罵俏。旁邊的鑄造車間外墻根處,齊刷刷碼著幾十根鋼材,電線桿似的躺倒。暗青的身軀上,盤繞著一層淺黃的新銹,形狀抽象。兩個長滿傷疤的氧氣瓶,身纏腰帶似的膠皮圈,有點吊兒郎當,歪立在龍門吊的軌道邊,像在等人??諝忮N的聲音,沉重而空洞,嗵嗵嗵,從不遠處的鍛造車間傳來,似乎要把這個上午,一錘錘砸成扁平丑陋的鐵片。秦勞資自始至終不理會焦志霞。他一步緊似一步,仿佛趕著去投胎。路遇熟人時,卻舍得閑閑地停住,嬉笑怒罵,那只斜眼蝌蚪似的,在眼眶外側笨拙游動,只是目光決然繞過焦志霞。焦志霞于是明白,秦勞資對自己并不待見。她望著秦勞資匆匆飄向前方的后腦勺,不知道秦勞資是否故意裝作不認識她。而她對秦勞資,其實熟悉得很。作為職工子弟,焦志霞小時候常在哥哥焦志軍的帶領下,混進廠里,耗子般亂竄。與他們一起亂竄的,還有何小櫓。何小櫓瘦巴巴,如一只落單的小羊羔,不屈不撓緊跟著焦家兄妹,眼神焦慮,渴望著皈依。當時的廠子還不叫礦機廠,叫機修社。他們對里面的各種鐵東西充滿神往。有的螺絲小得似針鼻,有的卻比人腿還粗還長。裹滿機油的零件,安靜地躺在敞開的木箱里,發(fā)出霧蒙蒙的光,散著松香般的味道。三人最喜歡倚在車間鐵門外,看工人操作那高大而怪異的空氣錘。用長鐵鉗捏起一塊灼熱發(fā)亮的鐵,如捏起一盞燈火。巨錘懸在上空,嗤嗤地兇狠喘息。先上上下下虛晃幾招,再結結實實砸下來,雷霆萬鈞。鐵塊堅忍著,不一會就黯淡了光澤,像熄滅也像凋謝,這個景象總是令焦志霞悵然。黃昏時分,幾個人衣兜里沉甸甸墜著拾來的鐵塊,衣襟垂到膝蓋處,噔噔噔奔出廠外。那些鐵塊帶回家做什么,他們沒想過,吃過晚飯就忘了這回事。
那時候,他們最怕的就是秦勞資。秦勞資彼時還不叫秦勞資,叫秦倉管。秦倉管經(jīng)常把自己的職責范圍,從倉庫拓展到全廠的版圖,因此焦志霞那幫野孩子總被他追逐訓斥。秦倉管情緒高昂,對風吹草動充滿警惕,有膽力,有耐力,也有爆發(fā)力,不可小覷。在焦志霞的噩夢里,秦倉管常常豎起雙耳,汪一聲撲到近前。秦倉管四肢細長筆直,身材比例像長腳蚊,噼里啪啦追過來,很有震懾感。
有一次,焦志軍邊逃邊說,別怕,他只是嚇唬嚇唬咱們。話音未落,秦倉管的半拉磚頭就呼嘯而來。他們這才知道,秦倉管是在玩兒真的。磚頭沿弧線飛至半途,力道用盡,開始迫降,咯噔噔砸在地上,踉踉蹌蹌繼續(xù)狂奔,像匹剎不住的烈馬。突然何小櫓腿拌蒜,哎喲一聲摔倒。磚頭磕碰著地面,咕嚕嚕鉆到他懷里。何小櫓發(fā)出咯的一聲,焦志霞的心揪起來,如懸在鋼索上。
別管他,快跑!焦志軍呼哧呼哧喘著,沖妹妹急吼。
焦志霞猶豫著,不知要不要折回去拽起何小櫓。然而秦倉管已經(jīng)邁著旗桿一樣的腿,甩起大步,啪啪趕了過來。秦倉管眼神不聚焦,長臂在空氣里猛撈兩下,才擒住何小櫓。何小櫓沒怎么掙扎,像只破布兜,被他提起在半空,舉著瞅瞅,又擲在地上。
焦志霞在不遠處,急切地看著何小櫓,眼神含著火焰。何小櫓的身上,已經(jīng)飛起了嘩嘩的響聲,是秦倉管在搜身,就像拆一間小房子。秦倉管摸出兩只崩了扣的大螺母,托在手里,另一只手握緊何小櫓的胳膊,再折回去。何小櫓的小臂就像一柄屬于秦倉管的劍,指向了何小櫓自己。
讓你爹何舟來贖你,何舟最會撇侉侉了。秦倉管說。秦倉管用何小櫓的手,戳著何小櫓的臉,戳一下,說幾個字。叫他給我撇上半個鐘頭的侉侉,我就放你。撇侉侉就是說普通話的意思。機修社門口的灰色大喇叭,每天都在精力充沛地撇侉侉,聲音十分渾厚,穿透力極強,直抵靈魂。這些侉侉內容豐富,有時候是最高指示,有時候是氣壯山河的歌曲,有時候是焦急的人民丟失了一頭三歲的驢。何小櫓姐弟倆在高廟鎮(zhèn)長大,講標準的高廟話,從沒撇過侉侉。但何舟的舌頭很頑固,那是一根與機修社格格不入的舌頭,一根停留在遠方舊時光里的舌頭,依舊能撇出原汁原味的侉侉。尤其是兒化音,今兒個,模樣兒,玩意兒,家伙什兒……聽聽吧,嗷兒嗷兒的,鮮亮圓潤,婉轉利落,像春水里涌著浪,卻也透出一絲令人撓攘、令人想揍他一頓的不合群的高貴。何舟是機修社幾大元老之一,留過蘇,1958年與工作隊一起,從北京來高廟鎮(zhèn),規(guī)劃了廠址,核定了產量,蓋起了廠房,買進了設備,還翻譯了比城墻都厚的俄文說明書。工廠勝利竣工時,何舟的愛情也竣工了。他與女資料員宋子墨,用飛舞而饒舌的俄文,翻炒著火熱的愛情。下次啥時候兒見面兒呢?何舟問。襪子擱在鞋里(BockpeceHbe)。宋子墨羞澀地回答。人們像看一場乒乓球賽,脖子隨著二人來回扭動,卻沒弄清為什么要在襪子和鞋里幽會。這是在暗示上床辦事兒嗎?顯然襪子和鞋并非最為關鍵的衣服。何舟為了宋子墨,不顧家里反對,留在鎮(zhèn)上。這時人們才知道,何舟的原配歿了,留下個女兒,叫何小檣,眉目如畫,被何舟婚后帶回鎮(zhèn)上,常在墻根處靜立,見生人躲著走。運動開始時,何舟偷偷回京,去看望父親何河。后者已經(jīng)被斗得一滴河水不剩,只余下干涸的河床了。何舟灑淚而別,剛潛回廠,就被秦倉管發(fā)現(xiàn)并揪走,說界限沒劃清,死路一條。何舟與宋子墨并排跪在他曾參與壘出的高臺上,接受人民的審判。秦倉管親自操刀,給二人剃了陰陽頭,男左女右。何舟左半邊禿了,宋子墨右半邊禿了,顯得很對稱。秦倉管背著手欣賞了一番說,何總工程師說過,克里姆林宮很美,有一種對稱之美。今天我總算也制造出了對稱之美。秦叔會因為那只離群索居的眼睛,操作機床時,車刀老是對不準中心,壞了不少刀頭,被何舟狠罰過幾次。廠醫(yī)開了證明,職位換成倉管。有人說,秦倉管斜眼,就算看見真的克里姆林宮,也以為它快塌了。
何舟受辱,撞到機床上尋死。孰料機床雖足夠硬,但力道和角度都欠專業(yè),不僅沒死成,腦袋還凹下去一塊,像籃球虧了氣。醫(yī)生只好剃掉他的另一半頭發(fā),否則難以驗傷。出院后,何舟的神色就有些呆滯,兩顆眼珠灰蒙蒙黏糊糊的,似兩個飯團子。他的腦子像敵臺,時而清楚時而模糊,但秦倉管說那是偽裝的。何舟癟了腦袋后,偶爾還會撇一句突如其來的侉侉,標準的京腔兒,但音色失去了那種鋼一般的硬亮,如曬皺的煙葉子。宋子墨伺候何舟,侍弄倆孩子,幾年過去,臉上就刻下皺紋,像魚骨。
何小櫓的臉像雨前的天空一樣灰白,眼睛兀自盯著被秦倉管奪走的兩只報廢螺母。它們在秦倉管手里旋轉撞擊,咯咯作響,聲音透亮結實。秦倉管提起何小櫓,再摜在地上,反反復復,如同漂洗一件衣服。何小櫓暈了也傻了,先是亂蹬的腿垂下來,而后揮舞的胳膊垂下來,最后干脆脖子也垂下來了。秦倉管神色稍微滿足了些,斜著眼,抬高另一只手,食指和中指上套著螺母,亮汪汪的,指向焦家兄妹。秦倉管眼一睖,這丫頭傻大黑粗的,一看就是焦老黑日下的。我不找你倆,我找焦老黑!焦老黑是焦志霞的爹。焦志霞不知道秦倉管還要說出什么話,他難不成還要讓焦老黑也撇侉侉?那就太勉為其難了。焦志霞只好攥著拳頭,回瞪著他。焦志軍牽緊妹妹,手卻開始發(fā)抖變涼。虧得這時下班鈴響了。片刻之間,工人們像弄灑了的豆子,從各個車間奔涌出來,鋪滿地面。嘈雜的話語如蠶吃桑葉,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秦叔會!一個人一手解著工裝扣子,一手猛拍了下秦倉管的頭。秦倉管驚跳一下,松開何小櫓,用目光把那人上下擼了一遍,急罵道,我的飯盒呢?咋不替我?guī)巷埡校總€巴子的!隨后逆著人流,向倉庫方向疾奔而去。他惦記著食堂的肉湯熬蘿卜。
人們像潮水漫過灘涂,三個小賊頓然被淹沒。焦志霞這才弄明白,秦倉管不過是在耍他們,像貓耍老鼠。何小櫓無聲抽噎著,脖頸處浮起淺淺的青筋。焦志霞在旁邊干瞅著他,卻嗓子發(fā)緊,說不出一句話,只得從兜里摸出自己的戰(zhàn)利品,一根手指長的螺栓,狠狠心,遞給何小櫓。那螺栓的絲扣密密匝匝,盤旋著亮汪汪的銀光,頂端是敦厚的六角形,刻著一個字母,舔一下,微酸。何小櫓伸一根手指,小心摸了摸,又瞅一眼不耐煩的焦志軍,怯怯收回手,一瘸一拐,獨自走了。焦志霞望見大門口,何小檣捏著辮子,正在等弟弟。遠遠地,何小檣就向弟弟伸出了長長的臂。她的脖子不經(jīng)意地、優(yōu)雅地挺著,像畫里的天鵝。何小櫓看見姐姐,似乎立即忘記了挨打的事,雙手交替拍著屁股,顛兒顛兒跑了過去,再也沒有回頭。
焦志霞考上代代紅中學讀高中時,宋子墨死了。何舟平反,何小檣成了礦機廠的女工。就算灰藍色的工作裝罩在身上,焦志霞也能從一群工人中,一眼把何小檣摘出來。何小檣太打眼了,不是明麗鮮亮的那種打眼,而是彩云遮月的那種打眼,如一盞舊時的銀器,那光芒是聚攏的,收束的,自顧自的,引而不發(fā)的。何小檣總是微微低著頭,好像在為自己的美麗而愧疚一樣。焦志霞在念高中前就發(fā)育完畢了,渾身鼓脹,似一床剛曬過的新棉被,嗓門比嗩吶還亮,頭發(fā)黑旺,猶如頭皮里施了肥。焦志霞除了外形,性格也隨了焦老黑,像原子彈,像氫彈,像一切能夠爆開的東西。焦志霞放學后,翻腿躍上二八加重自行車,后架上團著一個油乎乎的軍挎,一路與男生笑罵,疾馳回家,掠過何小檣,叫聲姐。何小檣笑著應聲,目光像糖。焦志霞心里卻會猛地虛一下,像冷不防一腳踏空,跌進了深井。焦志霞一直以為,是何小檣的美讓自己自慚形穢,后來才想清楚,她真正在意的,是何小櫓。與何小櫓有關的一切,都會讓她在心里,猛地虛那么一下,良久才能緩過神來。
那時候,何小櫓的身體長速已經(jīng)突飛猛進。骨架如抽條,完美地伸展開來,等待肌肉的攀援。何小櫓叼著煙,敞著懷,任衣角拍打著自己,站在校門口沉默地等人,瘦直的身板就像一陣風把帆鼓蕩在桅桿上。何小櫓的站姿,在歪斜松弛中,隱隱透出一股邪氣和殺氣。但這邪氣和殺氣,毫不滯重和血腥,而是混雜著少年的新鮮,散發(fā)出樹枝汁液的味道,迷人而危險。何小櫓跟焦志霞同級不同班,在代代紅中學的江湖,已經(jīng)坐穩(wěn)第二把交椅。何小櫓的自行車后架上,經(jīng)常出現(xiàn)不同的女生,有時也會有眉目模糊的軟熟少婦。如果何小櫓騎車沒帶人,焦志霞就會緊蹬幾下跟上去,用力壓制著喘息,像用河石壓住了一缸腌菜,瞅個空子,跟何小櫓說話。何小櫓不減速,短促對答著,直到焦志霞不再踩腳蹬,二人漸漸滑遠。何小櫓擺動的衣角,揚進了焦志霞的眼睛。
焦志霞開始混在何小櫓隊伍里。這是一支熱血江湖的隊伍,男多女少,層級森嚴,搶劫偷竊,喝酒吃肉,為了地盤打打殺殺。時而也會有個別成員,被瘋了一般趕來的家長拽出來,一把扯掉墨鏡,掰爛扔在地上,雞似的,揪回家去,剃短頭發(fā),接受修理,重新做人;有的女成員則忽然消失,據(jù)傳是肚子搞大了。焦志霞人高馬大,系著武裝帶,忠誠守候在圈外。何小櫓有一回大醉。醉了的何小櫓耷拉著腦袋,如一株暴雨后的莊稼。焦志霞像堵墻,讓他靠著。你們走吧,焦志霞對眾人說,我送他回礦機廠家屬區(qū),我們住得近。兩人互相斜倚著前行,深一腳淺一腳。何小櫓突然停下,彎腰喘氣,焦志霞以為他又要吐了。不想何小櫓嘴巴拱幾下,娃崽尋奶似的,扎到焦志霞頸窩里。
媽。何小櫓說。嗓子啞著。
焦志霞哭了。許多柔軟的枝條,從頸窩生長出來。月光如風。
不遠處,傳來很輕的步子。何小檣立住,張張嘴卻沒出聲。她望著這兩人,眼神像落葉蓋在水面上。
臨近畢業(yè),又一場戰(zhàn)役開始。何小櫓帶領眾弟兄,追趕一個穿白色襯衫的家伙。據(jù)說這人曾引來城關中學嘍啰,重傷我方兄弟。那兩年,代代紅中學的二桿子們流行穿軍裝,高廟鎮(zhèn)稱之為黃皮。一片草綠色,肅然而立,殺氣騰騰。大家探手入懷,扯出明晃晃的菜刀片子,團結得鋼板一般,發(fā)聲吼,追過去,腳跟砸得青磚甬道噔噔響,像擂鼓。那人竄進初中部的三排教室時,白襯衫被風帶起來,像張惶的雞翅膀,撲啦啦亂擺;而當他再次踉蹌著掙出來,鉆進高中部,白翅膀已經(jīng)變成了紅翅膀,裹在哧哧作響的身軀上,濕噠噠淌著粘稠的紅色,勾勒出背簍型的體腔。何小櫓領頭狂追,像一匹狼,年輕而強勁。途經(jīng)處,自行車刈麥般成片倒下。焦志霞隨著學校的亢奮人潮,在各個方向,各個路口,各個罅隙,望見何小櫓出沒的各個瞬間。焦志霞緊張得夾緊兩腋和兩腿,手腳冰涼。眾人癲狂歡呼,嘖嘖驚嘆,并隨時靈活地遠離主戰(zhàn)場,避免被誤傷。
那次,何小櫓放走了白襯衫,讓他回去通風報信。畢竟多對一,勝之不武。不久后,城關中學派使節(jié),遞來戰(zhàn)書,戰(zhàn)場約在東窟子處。東窟子是高廟鎮(zhèn)東城墻上一個大窟窿的簡稱。城墻乃是六百年前修建,只有南北兩門。南門叫迎恩門,走官;北門叫德勝門,走民。由于是衛(wèi)城,故未修建東西門。東城墻外是砂石灘和洋河,人們使蠻力,在墻上打出一洞,大可過車,稱作東窟子;西城墻外是亂墳崗,抗戰(zhàn)時期,被傅作義的大炮轟開一道大裂縫,與東窟子遙遙相對,取名為西豁子。城關中學在城南,代代紅中學在城西,顯然將主戰(zhàn)場約在東窟子處,十分對等,遠離雙方根據(jù)地,難以調遣援兵,一鼓作氣便能決出勝負,有著公平合理的意味。行走江湖,靠的是坦蕩。
對城關中學來說,那本應是一場反擊戰(zhàn)。而對代代紅中學,就自由得多。如何定義這場戰(zhàn)爭,全看主帥的心情。運籌于帷幄,戰(zhàn)術的選取是隨意的,也是信心百倍的。既可以是防御戰(zhàn),也可以是攻堅戰(zhàn),還可以利用有利地形,將其靈活轉化為堡壘戰(zhàn),再不濟也應是一場拉鋸戰(zhàn)。或速戰(zhàn)速決,或酣暢淋漓,不必拘泥太多,怎么過癮怎么來。代代紅中學有不少礦機廠子弟,最不缺的就是鋼鐵。把大鐵片子開刃,磨成戰(zhàn)刀;把大螺栓纏上布條,改造成锏;把鐵塊焊到鐵棍末端,那就是一柄立瓜錘。而城關中學那群軟蛋,多來自木材廠、林場和織帶廠,順手操起的只能是憨憨的大木頭棒子,最多彎出幾把彈弓,用松緊帶纏上,連鳥都打不到,外強中干,不堪一擊。然而這一次,代代紅中學徹底失算了。開戰(zhàn)伊始,城關中學佯裝退卻,紛紛向東窟子逃竄,且裝得萬般狼狽,有人連鞋都跑丟了,還有人扯破了褲襠。而在代代紅中學一聲唿哨,跨上自行車,乘勝追擊時,東窟子里卻一片闃然和詭譎,宛如空城計。眾人近前,還沒看清怎么回事,一群早已藏身在城墻外的城關中學走狗,竟平端著氣槍,鬼子似的,齊刷刷沖了出來。本以為其虛張聲勢嚇唬人,直到我方數(shù)名戰(zhàn)將突然撲地不起,代代紅中學才慌了,丟盔棄甲而逃。
豈料,城關中學并未善罷甘休,洪水決堤般追殺過來??磥沓鸷薜挠俜e不是一日兩日,只有全殲敵人,方能解心頭之恨。這場黃昏開始的戰(zhàn)役,已經(jīng)蔓延到夜晚。幸好東窟子離礦機廠不遠,何小櫓帶幾個殘兵,呵呼氣喘闖過來,單手攀上鐵門,身體橫著一躍,便翻進去。何小櫓斷后,焦志霞從傳達室拐角伸出胳膊,一把就將他拉進夜色中。
那是繼何小櫓大醉后,焦志霞又一次與他單獨待在一起。她頸窩有點發(fā)熱。因為離得太近,焦志霞仰頭才能望見何小櫓的臉。但她心嘭嘭跳著,其實是抑制不住想低頭的。到底是抬頭還是低頭,焦志霞那一刻已經(jīng)瘋魔了。何小櫓喘得像一鍋沸水,神色卻輕松如常,仿佛剛剛不是玩命,而只是打了場友誼賽。焦志霞深深望向何小櫓,她感到自己雙眼之后藏著一面湖。何小櫓受挫了,失敗了,落難了。這個終日攜著風,生長奔突的人,終于需要自己的撫慰了。何小櫓需要什么,我就會給什么啊。焦志霞想。
焦志霞已經(jīng)無法判斷,二人究竟面對面站了多久?;蛟S有一個鐘頭那么漫長,但更有可能沒超過半分鐘。何小櫓的思想還停留在戰(zhàn)局中,始終沒有安靜下來,胸脯起伏,如潮汐。但焦志霞已經(jīng)僵了,像一捆干草,簌簌的,講不出話。何小櫓突然說,我走了。
啊。焦志霞說。
何小櫓扯扯頭發(fā),想了想,手探進后腰,摸出個東西,手指在側面橫刮一下,發(fā)出一小叢嘆息般的聲音。那是鐵刃被招惹的聲音。
何小櫓把東西前后翻轉過來,遞給焦志霞。
防身用。何小櫓說。
啊。焦志霞說。
有人欺負你的時候。何小櫓又說。
焦志霞張大嘴,這次沒再說出啊字。何小櫓轉身,一層稀疏的光線跟隨著他,像融化的薄冰,在他身后隱去。
兩小時后,焦志霞整理好自己,摟著這把刀子,踩夜路回了家。
焦老黑和焦志軍同時怒道,出去尋你兩趟了。一邊說,一邊甩掉了鞋。
二
焦志霞并不覺得自己能進礦機廠有多光彩。新員工的公示名單上,一水的毛頭小子,本來沒有她。是焦老黑厲害,讓有變成無,無變成有。焦老黑當年把一條腿留在了礦機廠,如今堅決要把女兒也留在廠里。焦老黑認為這是順理成章的。乍一聽今日發(fā)榜,焦老黑彈起來,擺著拐杖,劃快船似的趕到廠區(qū)。正碰上廠長孫永貴拎著濕漉漉的榜單,領著秦勞資,朝宣傳欄那邊走。一群人跟在后面,有老有少,神色都興奮著,臉上像涂了粉墨。名單其實事先全知道,只是想親眼看看自己的名字。
焦老黑甩掉單拐,獨腿彈幾下,超過孫永貴,搶下了秦勞資手里的漿糊桶,吧唧甩在地上。漿糊猶豫一下,像條大灰舌頭,一點點舔了出來。孫永貴你等等!焦老黑一只手扒住其肩膀,另一只手長長探出,去抓孫永貴手中那張黃紙。孫永貴急忙也伸長了胳膊問,老焦你要作甚?二人都高高立起眉毛,束起鼻翼,嘬起嘴巴。兩條胳膊如兩只船槳,在空中整齊地劃動翻飛,像電視里的雙人花樣溜冰。身后的人不滿地喊起來,焦老黑,回去日你老板子去,少在這里起幺蛾子,耽誤我們看榜!孫永貴眼看著躲不過,急得一根筋在腦門上亂竄,干脆抱著那張紙蹲在了地上。老焦,你到底想咋!
我不想咋,我腿疼,想讓你給我揉揉。焦老黑一邊跳一邊說。
焦老黑失了拐杖,只能不停彈跳,才能避免倒下。孫永貴摟著黃紙,望一眼焦老黑的空褲管,聲音軟下來,像烤蔫的膠皮。老焦,那是歷史問題,我也受到了良心的譴責。陳芝麻爛谷子,這么多年了。焦老黑撲嗤撲嗤跳著,是,孫廠長,這么多年了。我的腿折了,爛了,一截一截地掉,今年開春又掉下一截,比那玩意兒都短了。陳芝麻爛谷子咋地了,你成了廠長,我成了吃補助的;你飛黃騰達雞犬升天,我大小子焦志軍連個機修社都進不了,去了木材廠。焦老黑有點哽咽,現(xiàn)在,我二丫頭在家坐了快半年,人都坐胖了。身后轟一陣笑。有人說,屁股也坐大了,奶子也坐炸了。住口!孫永貴扭頭嚴厲批評道。焦老黑真的淌出一滴淚,咋有的人連下十個崽子,全都能安排到廠里,我家進一個就不行?焦老黑把淚蹭在手上,有些不相信地端詳著。
這次招男工,你又不是不知道!孫永貴憋足了氣喊。焦老黑越跳越有力,腦袋一漾一漾,像水缸里的葫蘆瓢。招男工,憑甚?你給我說說憑甚?上回招了何舟的閨女,算個甚?你照顧何舟傻,就不照顧我瘸?何舟比我頭大?何舟比我毬粗?孫永貴快撐不住了,上回是上回,這回是這回!他苦著臉蹲在地上,像在努屎。焦老黑圍著他跳來跳去,句句誅心。焦老黑本來是礦機廠的車工,武斗時爭勇斗狠,帶頭沖殺。結果在兩派相爭中,不幸被年輕而沖動的孫永貴亂中敲斷了腿。孫永貴追求進步,不只敲了焦老黑的腿,也敲了別人的腿,但就數(shù)焦老黑這條腿最為后患無窮。自打孫永貴當上廠長,焦老黑一旦有了訴求,就會祭出那條消失的腿。
人們亂糟糟叫起來。有認識焦老黑的人嚷道,招誰不招誰是領導班子集體決定。你的腿是機器卷沒了的,怪到孫廠長身上作甚?你回去買二兩棉花撞死算了!
焦老黑說,你們問問孫永貴,敲斷過我的腿沒有?
焦老黑的腿斷過兩次,第一次是讓孫永貴敲折了,第二次是給機器吃沒了。這使焦老黑擁有了獨特的話語權。人們說,焦老黑那條腿要是再斷幾回,國家主席華國鋒見了他,也得趕緊鞠上十來個躬。
孫永貴的確冤得慌,因為不能把第二次斷腿也算在自己身上。那是焦老黑違反操作規(guī)程,自己把腿喂進機器的。焦老黑是礦機廠第一代職工。投產那年,為了向國慶獻禮,焦老黑等人加工螺桿,連軸轉到后半夜。機器突地一聲異響,有人驚呼一聲,卻見焦老黑嘴巴撐得闊大,像含著一顆看不見的鵝蛋,高吊起腿,似乎要登到旋風銑上。細看不禁一震,那條腿其實是被機器卷上去的。人們反應不過來,嘴里紛紛含上了透明的鵝蛋。那條腿的力道乍然變得十分強悍可怕,大有獨立自由、離家出走的豪邁。它在空中拐出一個難以置信的彎折,直把焦老黑扯起來。焦老黑被它掄圓了,須臾如站在半空,再猛拽下去,甩到旋風銑另一側,倏忽又不見了,其實是被拉回了機器底部,然后又高高地甩了回來,身子啪嗒啪嗒亂撞,音色極駭人。
人們沖向電箱,像搶籃,五六只手同時把電閘掰下來。焦老黑的臉如一盆冷掉的爐灰,他摟著自己那條軟塌塌的腿,說不疼,不疼。就是血止不住。焦老黑踏上了轉院之路,保住了命,卻不記得是在哪家醫(yī)院拋下了那條腿。
招工事件的結局頗為出乎預料。那天,多年不露面的何舟忽然瘋瘋傻傻闖來,一路高高吟誦,回北京!明兒個我們就回!帶著小檣小櫓!何舟笑嘻嘻蹲下來,腦袋的坑像頂著個小碗。他把糊滿鼻涕的臉緊緊向孫永貴貼過去,問,您是哪位?孫永貴錯愕不適,一手撐住地面,另一只手胡亂抵擋著。何小櫓不進機修社,我們回北京,全家回北京!
何小檣遠遠追過來,拽住何舟。孫廠長,讓廠里費心了。何小櫓沒出息,他不來。
焦老黑一下樂了,摟著拐杖坐在地上,說孫廠長呀,這不空出一個坑嗎?我原地候著,你們領導班子,立刻給我家霞霞集體決定一次。
何小櫓放棄了名額,悄悄報名冬季征兵,這是焦志霞后來才知道的。那年二月春季征兵時,何小櫓架還沒打夠。焦老黑合不住嘴,一口黑牙像個亂石坑。焦老黑的舌頭也是黑的。他小心地裁出一塊長條形的紙,像膏藥,蓋住何小櫓的名字,又緊瞪著孫永貴的手里的毛筆,直到焦志霞仨字兒一筆一劃描了出來。你的筆劃不夠粗,焦老黑說。
再粗就成三個黑蛋了!孫永貴扔下筆走出屋,見何舟讓何小檣攙著,還在原處發(fā)愣。他深深看了何家父女一眼,撿起漿糊桶,大步過去張貼。
焦老黑喜洋洋奔回家,卻沒見到閨女。焦志霞早瘋了似的,趕到縣禮堂廣場。那里每年都會燃炮仗,歡送新兵。
三年后,何小櫓沒回來。焦志霞眼神空了。
三
焦志霞在礦機廠出名,是因為打架。
廠里發(fā)冬季工裝,每人一件帶毛領的棕色銅扣皮夾克,其實算是福利。在材料科排隊,按登記的表格領取。輪到焦志霞,衣服型號卻出了問題,是件男式特大號,顯得方頭大臉,前胸還破了兩個洞,頗有暗示意味。焦志霞把衣服舉高,皺眉瞅著,四周騰起一片哄笑,像揚塵。負責發(fā)衣服的女人潑慣了,嫌焦志霞礙事,讓她收起衣服趕緊離開。又追加一句,長成你這樣的,哪有合適尺碼,只能定制。焦志霞聽罷,先把臉一甩,再把皮衣一甩,兩手騰出來,一下就薅住了女人的脖領子。女人的五官像逃竄的魚,細高跟在水磨石地面釘來釘去,咯咯響,好似詭異的笑聲。隨后她像一袋富強粉被卸下車,悶聲墮了下去。
如果事僅至此,只是一場小規(guī)模爭執(zhí),無甚亮點。但焦志霞緊接著又做了一件事,讓這場打斗事件具有了鮮明的辨識度。
她捧起一大摞皮衣,蓋在了女人頭上。女人的哭喊聲與皮革嗆人的味道,一起絲絲縷縷鉆了出來。
這樣一來,人們記住的,就不只是焦志霞打架了,而是焦志霞用一摞皮衣,掩埋了半死的材料科女人。
代代紅中學與焦志霞同屆的畢業(yè)生,也有分到廠里的。于是漸漸傳出話來,說焦志霞跟何舟家的二小,叫何小櫓的,在學校就橫慣了,動輒鬧得血刺呼啦的,沒人惹得起。得虧那兩年不嚴打,擱現(xiàn)在,早綁到西豁子外槍崩了。
如果僅打一架,是很難維持熱度的,焦志霞打了很多架。人們說,焦志霞比她爹焦老黑還要兇悍。焦志霞體型龐大,不擅躲閃,干脆就不躲閃。她每次都雙手乍開,直面對手,在氣勢上先一步勝出。焦志霞摒棄了女人打架的路子,不扯頭發(fā),不抓臉,不咬人,而是正面強攻,硬碰硬,輸就是輸,贏就是贏,十分坦蕩。
焦志霞只輸過一回,輸給了白家旺。
其實也不算輸,算平手。
白家旺是焦志霞的師傅,機加工車間班長。每個新入廠的工人,都要被一個師傅認領,并小心伺候。替師傅點煙倒水,擦自行車,洗工裝,搬大白菜,心里有氣也得憋著。師傅說出徒才能出徒,否則只能掙一半工資。因為這一架,焦志霞比別人出徒,晚了整整兩年。
白家旺有兩個特點,一是怕老婆,二是嘴欠。白家旺的老婆是鎮(zhèn)醫(yī)院護士,對花粉過敏,對柳絮過敏,對羽毛過敏,對蛋清過敏,對香菜和生姜過敏。嫁給白家旺之后,對機油味也過敏了。白家旺需要花掉前半夜的時間,用刷子收拾自己,才能在后半夜接觸一次老婆。跋山涉水的,終于有了兒子白小旺。白家旺嘴皮子利落,說話損,能把面皮薄的男工講哭,誰都不敢做他的徒弟。人們一攛掇,無人收的焦志霞沒多想,就和他結了對。白家旺斜眼瞥一下焦志霞,皺皺眉,轉身摸出了煙。點火呀,有點眼力價兒,去給師傅點火呀。有人悄聲提醒焦志霞,臉上卻藏著笑。
焦志霞身子發(fā)緊。鋁皮打火機在她手里一按,鬧脾氣似的,突突冒焰,直直戳在白家旺下巴頦子上。
白家旺像挨了槍子兒,平地躥了躥,拂了兩把下巴,細瞅著手掌,抬眼說,戳屄也沒這么戳的。人們嘴里悶著的笑,嘩一下全放出來了,像剛揭開了鍋蓋。焦志霞過了一會才回過味來,臉上漸漸洇染出紅色,又沉淀成青色。
焦志霞跟白家旺打架,是因為何小檣。
焦志霞不知從哪陣子發(fā)現(xiàn),白家旺狗似的,常圍著何小檣打轉,嘴里嗚嚕嗚嚕的,怪話成篇。白家旺的嘴像洞,里面深含一根腥臭的粗麻繩,一段段不停向外吐。最折磨人之處在于,你不知道他那根蠕動的舌頭,在哪句話之后,才肯真正歇下來。何小檣有時實在避不掉,就低頭站住,等白家旺褒貶完,再整理一下表情離開。秦勞資有一次問,一個風擺柳的女女,你黏著人家作甚?
白家旺脖子梗一下,正待回嘴,秦勞資又幽幽地說,皮褲套棉褲,必定有緣故,對不對?可你別跟我叨咕。他把白家旺剛想冒頭的話,又團巴團巴,塞回原處了。
我不待聽,秦勞資說,孫廠長還當是我傳的話。
秦勞資你老謀深算,白家旺說,你明哲保身。還風擺柳?結婚好幾年的老娘們兒,也不見下個蛋,還擺啥?擺到別人炕上了。
白家旺呀。秦勞資丟下這句感嘆,瘦長的腿像剪刀,咔嚓咔嚓走遠了。
誰都知道,白家旺是為自己的姐姐打抱不平。白家旺的姐姐就是廠長孫永貴的老婆,兩口子正悶在家里,秘而不宣地打著持久戰(zhàn)。孫永貴當年給何舟當徒弟,差點被何舟當成兒子,又差點變成女婿。何舟撞機床傻了后,已經(jīng)是革委會成員的孫永貴懸崖勒馬,不但揮劍斬情絲,而且刀劈斧削般跟何家劃清了界限,火速娶了又紅又專的現(xiàn)任老婆??蓪O永貴卻無法跟何舟傳授的技術一刀兩斷,并憑這個,一步步當上了礦機廠廠長。孫永貴一上任,何小檣就神不知鬼不覺成了會計,滿身的機油味換成了雪花膏味。人們都說孫永貴舊情難忘。
沒人愿意得罪廠長的小舅子。白家旺一見何小檣,就螞蟥似的,黏糊糊貼過去,舌頭纏卷著,冒臟話。何小檣只是躲避。焦志霞想起以前,何小檣立在廠門口,水鳥一般,對弟弟展開雙臂。何小檣的笑容,軟而清冷,像細雪落在嶺上。焦志霞耐不住了,說,咋不讓小櫓回來揍他!要不我叫我哥去,削死他。
何小檣只是笑笑,撫弄一下焦志霞的鬢發(fā)。焦志霞呆立了一刻。她外形汽油桶似的,自長大后,就沒被人這么摸過頭發(fā)。
何小櫓不在,焦志霞要保護何小檣。
白家旺又一次將何小檣堵住,并攔在一處一人多高的冷卷鋼材旁邊時,焦志霞從斜后方攆過去,一腳踹在白家旺腿彎。白家旺沖著何小檣,撲通跪了下去,鞋也脫了一只。哈哈哈,笑聲像響箭,從遠處射過來。霞霞,別!何小檣臉色白得像蠟。
師傅,焦志霞說,我再給你點根煙?
沒人看清二人是怎么扭打起來的。白家旺嘴狠,但論起上手上腳,就像油位過低的軸承箱,不濟事。焦志霞目光專注,調集起中學的打架經(jīng)驗,扭牢白家旺不撒手,瞅空子就會搗上一拳,快穩(wěn)準狠。都說你在學校念書時,就跋扈得不行,跟一個叫何小櫓的鬼混。白家旺一邊吼,一邊剜了何小檣一眼。何小檣臉色驟變,像一片玉崩裂了。白家旺又朝焦志霞陰慘慘一笑,你打死我,何小櫓也懶得理你。
這句話點燃了焦志霞。她動作倏地凌厲起來,像鈍刀剁餡兒。要不是太胖,腿抬不高,焦志霞肯定會踹在白家旺襠上。白家旺發(fā)現(xiàn)何小櫓是焦志霞的命門,臉閃了閃,有些驚喜,罵得更猛了,句句不離何小櫓。何小檣像風浪里的筏子,被二人甩來甩去。人們起著哄,并不真正拉架。直到白家旺的眼睛被焦志霞的袖扣劃了一下,他才觸電似的,渾身先猛地一縮,再一腳踹在焦志霞肚皮上。二人像大瓜忽然裂成兩半,同時倒下,又迅速滾纏到一起。最后每人用一只手推遠對方的下巴,仰頭翻著白眼,進入僵持階段。這時,人們突然沒事似的掉頭走開,原來是孫廠長奔過來了。孫永貴身后好像牽著一根看不見的繩子,把下班鈴聲拉響了。
那可是你師傅。孫永貴說。
是,那是我?guī)煾怠=怪鞠即鴼庹f,教會了我點煙。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你不能忤逆你的師傅。孫永貴說。
你對何舟咋樣?那是你師傅。焦志霞說。
孫永貴臉上好像忽然長出一只蘑菇。
你對他閨女倒是不賴。焦志霞又說。
何小檣說,霞霞,求求你,別說了。
一群人望望孫永貴,藏起詭笑,裝成剛路過的樣子,簇擁著白家旺離開,像抬走一座莊嚴的神像。白家旺面朝半空,用力眨著受傷的左眼,表情迷惑。孫永貴隔著兩丈遠,目光像鐵軌延伸過來,凝視著何小檣。
人空了,焦志霞才回到車間,伏在車床上抽噎,上不來氣。
霞霞,何小檣拐進來,把半瓶草原白放在主軸箱上,陪我喝兩口。
你沒走?焦志霞驚奇地瞪圓眼睛。
能去哪兒?何小檣說。她剝開一道扣子,脖子稍微側一下,立時顯出風情。
我沒纏著何小櫓。焦志霞說。
知道。何小檣兩肘撐在車床尾座上說,我也沒纏著孫永貴。
孫永貴是不是老膩歪你?咱不吃他那一套。焦志霞道。
不說這個了,何小檣仰脖子喝了一口,沖著地面張大嘴,使勁哈氣,遞給焦志霞,你也來口。
焦志霞在瓶口聞聞,隨即也猛灌下去一股。她伸出舌頭,用手在周圍拼命扇著風。
何小檣很無謂地斜起頭,盯著一只飛進車間的麻雀看,然后又灌了一口酒。她的一綹頭發(fā)從額角掠到下巴尖,漫不經(jīng)心,停在哪里都行似的。這一刻的何小檣,不太像何小檣了。
這些年我太難,一言難盡,不想提了。何小檣說,小櫓現(xiàn)在,總算能養(yǎng)活自己了。
我不想問你弟弟的事。焦志霞急忙擺手,你是不是以為,我想知道一整個兒的、囫圇的何小櫓?不是。
何小檣像沒聽見,呼出一口氣,看著地面說,喝點酒,終于不抖了。剛才抖得厲害。
小檣,焦志霞頓了頓說,其實我也抖。你知道我爹沒腿,我哥又不在礦機廠。我是在心里抖呢。
何小檣眼神熱了一下,走過去,抱了抱焦志霞說,霞霞,我明白你。
這時,焦志霞見孫永貴的臉在車間門口一忽閃,就輕輕推推何小檣說,來了。
四
何小檣拖到1989年才離婚。焦志霞拖到1989年才嫁人。
有天傍晚,焦老黑一顛一顛回來。焦志霞發(fā)覺,焦老黑的獨腿好像裹著高強度鋼筋,暗藏了新鮮蓬勃的彈性。焦老黑吧嗒幾口煙,顴骨上浮現(xiàn)出釉一般的光彩,滿臉疊紋像測繪圖上的等高線。我咋忘了這么個后生哩?咋能忘了他哩?霞霞!焦老黑沖焦志霞勾勾手,可算給你說下了。明天劉建軍早班,等他下了班,你瞅他去。穿好點。焦志霞自打進了廠,年年打架,說親的人都繞道走,焦老黑愁得又揪頭發(fā)又拔胡子。
劉建軍在焊接車間,三十四歲,技工學校肄業(yè)。他業(yè)務糊爛,干的活兒如一鍋菜粥,但數(shù)學出類拔萃到被人當做妖怪的地步。有一次,劉建軍電焊時魂出竅,竟把一堆繁復如亂草的式子,焊在一塊鋼板上,被急了眼的班長當場掌摑倒地,扣掉三個月獎金。旁人偷問他焊的是甚,他嘟噥道,那是斐波那契數(shù)列通項公式的經(jīng)典推導過程。
這些都是焦志霞后來慢慢聽說的。焦志霞也漸漸弄清,為何自己對此人毫無印象。劉建軍確實是個不往別人眼里跳的家伙。他從不平視對面的人,脖子總向下勾著,像犯了嚴重錯誤,也像剛丟了錢。這樣一來,他的安全帽其實是扣在了后腦勺上。人們記不起他的官名,都喊他劉鉤子。不得不說,劉建軍這種骨骼結構,就是為焊接工種而生的,十分適合蹲在地上垂頭操作焊槍。由于頂端嚴重彎曲,劉建軍杵在那兒,形如電影里外國紳士手中的拐杖。常年照射弧光,劉建軍的臉膛被腌漬成了黑色。這種黑并非普通的曬黑,而是摻雜了深紫、靛青、墨藍等暗沉的色調,比黑還黑。劉建軍的眼睛像某種中型食草動物,深深凹著。他若是平躺,眼窩里能盛下兩杯白酒。劉建軍身體上布滿敏感的神經(jīng),不論被誰輕觸一下,都會猛然間衰草般抖動一番,眼窩里流過冰涼沁骨的張惶。焦志霞等到下了早班,才發(fā)覺人人都知道她要去相劉建軍了。白家旺瞥焦志霞一眼,兩指下垂,夾著煙,手背抵在鼻子上遮住臉,樂了。白家旺說,焦志霞虛歲二十七了,坐地能吸土了,也不挑了,是個男的就行了。不對,是個公的就行了。
焦志霞不語。
白家旺又說,彈彈劉建軍的腦袋,他就能哆嗦倆鐘頭,他那根小雀雀,風一吹,就會射。
焦志霞說,白家旺,我下次逮住白小旺,就把他綁起來,支上電風扇,對準他的小雀雀,吹他個三天三夜,吹他個斷子絕孫。
白家旺的下顎像簸箕似的端了起來,臉青了。白家旺常說,白小旺將來也是廠里的人,工裝一穿,挺嘚。白小旺已經(jīng)十六歲,牛牛上長出了毛毛,開始躥個兒,不但愛盯女老師的屁股,也愛掀女同學的裙子。人們說,白小旺這是把他爹嘴里的理論付諸實踐了,并且看跡象,還會繼續(xù)實踐下去。白家旺認為焦志霞這樣詛咒自己的兒子,十分粗鄙惡毒。
焦老黑把兩張《代號美洲豹》電影票塞給焦志霞,叮嚀幾句,就又急吼吼住院去了。焦老黑輕車熟路,用專業(yè)術語,指導實習醫(yī)生勇敢地下手,處置自己的殘腿,像雞啄肉般撕下腐爛組織,不要留情。等焦老黑出院,他的腿又短了一小段,好像一只煙,正一截一截燃掉。割肉磨骨后的焦老黑,有一陣子是跳不起來的,不然傷口會像鋸子般扯。雖然另一條腿蘊含了無限的彈跳力,焦老黑也只能穿著改制的半拉褲子,露出胯骨處的三角形繃帶,像個大肉粽。焦老黑彎腰時,一半屁股就會水落石出般冒出來。白家旺說,焦老黑的屁股看上去苦兮兮的,但比臉白,像只大奶子。
你夜里摟上我的屁股睡吧,最好嘬兩口嘗嘗。焦老黑說,你摟我的屁股,我摟你媳婦的屁股。
白家旺仍笑,但那笑已經(jīng)發(fā)干發(fā)硬,像塊墻皮,快從臉上墜下來了。白家旺說你蹦過來,爺甩你個大逼兜。在高廟鎮(zhèn),逼兜就是耳光的意思。
白家旺的逼兜沒沾上焦老黑,焦老黑的逼兜卻響亮地扇在焦志霞臉上。你在思謀誰,當我不知道?那是一家子什么貨?你沒打聽打聽去?人家能要你?你哪疙瘩軟?哪疙瘩香?哪疙瘩嫩?你就是個叫人戳后脊梁的老姑娘,賴在家不臊得慌?我的臉比腿都疼!何舟家的二小,我打聽了,結婚好幾年了,不回高廟鎮(zhèn)了。人家是北京人,人家不尿你!焦老黑說完,把下一個逼兜,拍在了自己臉上,你瞅瞅我,瞅瞅你哥,瞅瞅別人的眼神兒,就知道你自己長啥樣,閨女呀。
然后,焦志霞就嫁給了劉建軍。北京戒嚴,倆人改道,去了趟秦皇島北戴河。旅游回來,從廠里申請的一間半平房也騰出來了。
這是個三間房的院子,另外一間半,住著司機馬疙瘩一家。馬疙瘩長了一身肌肉疙瘩,像激素催的。劉建軍不知從哪找來一大塊塑料布,將中間那間房分成兩爿。劉建軍含了一把鐵釘,踩著凳子,踮起腳,將釘子從嘴里一顆一顆拔出來,像在拔自己的黑牙。焦志霞終于見到他仰頭的樣子。他伸長手臂,用錘子艱難地咔、咔、咔輕砸,擔心把墻砸痛似的。那動作脅肩諂笑的,充滿對鄰居的討好意味。劉建軍頸項下那一片,常年不見光,呈慘白色。焦志霞想到這一片尸體般的皮膚,將會在很多個夜晚,懸浮在自己上空,身體就緊了一下。等劉建軍從凳子上蹦下來,焦志霞方才發(fā)覺,他其實只將這間房的三分之一劃歸到自家版圖。對面馬疙瘩家的女人卻仍叉開雙腿,不滿地立著。焦志霞透過渾濁的塑料布,分不清她的表情。但焦志霞已經(jīng)不打算吃素了。
面孔暗藍的劉建軍勾著頭,眼神凹進去,里面漾著慌張的水波,像隨時會降臨一場大難。他直直地戳在姹紫嫣紅的新房里,像花壇中一塊瘦骨伶仃的太湖石。那柄小錘子還捏在他手中。焦志霞伸手過去,在他腕上抹一下,錘子就到焦志霞手里了。焦志霞右手持錘,左手胡嚕幾下,塑料布就皺巴巴躺在腳底。焦志霞扯起塑料布,向對面跨出兩大步,再伸腳勾過凳子,登上去。劉建軍恐憂地傍在她身后,雙眼在面部的低洼里瑟縮著。
釘子。焦志霞說。
劉建軍從嘴巴里又拔出了濕漉漉的釘子。
焦志霞第一錘沒砸釘子,而是砸在了墻上,就像砸在對面女人的腦門子上。馬疙瘩的女人看了看那個銳利的坑,登時就縮回去了。馬疙瘩始終沒露面。
重新掛好屏障,焦志霞等了一會,看隔壁仍沒反應,才回到大屋。卻見劉建軍外褲掛在床頭,背朝她蹲著,正惶惑地忙碌。原來是油瓶不慎弄傾斜,灑出半股在水泥地上。劉建軍急切而細致,左手持小白瓷碗,右手伸出最干凈的無名指,在那一小灘油里蘸一下,在碗沿上刮一下,再蘸一下,再刮一下。一滴滴油混著塵屑,前赴后繼,緩緩淌到碗底。劉建軍抬頭,臉上汗涔涔,竟有了成就感。焦志霞嘆口氣,扔下錘子,扯過一只塑料矮凳,用腳塞到劉建軍屁股下面。劉建軍被這溫存感動,得到了鼓勵,手指更加高頻率地在地上啄著,不時吸一下鼻子。
好了!劉建軍興奮地起身,兩臂并攏伸直,平端著碗,給焦志霞看。我一共蘸了一千零二十四下!
焦志霞奇怪地抬眼,望著劉建軍。
二的十次方就是一千零二十四!劉建軍的臉,那一瞬,像爐火中猛然紅亮起來的一塊煤。
突然身后咔嚓一聲。劉建軍的五官,如同一群驚慌的動物,剎那間擠成了一團。原來他忙得屁股出汗,起身時,粘起了塑料凳。劉建軍的褲頭像月經(jīng)帶,松垮垮攀在胯上。
焦志霞別過臉去,手在額頭抹一把,只是發(fā)呆。
第一個夜晚,劉建軍像只甲蟲,蜷在焦志霞身上。先忙亂地聳動幾下,再窺一下焦志霞的臉,眼里是湍流般的驚恐。焦志霞滿身白肉漾在床上,嘴巴微張,像享受,也像酣睡。劉建軍動作一會,就顧不上觀察了,嘿喲嘿喲,一心一意專心努力著,節(jié)拍十分固定。焦志霞平躺著,有時會無意識咽口唾沫。她合上眼,盡力避開劉建軍鎖骨處那片白癜風似的區(qū)域。不一會,劉建軍突然大聲哼哼起來,四肢痙攣,抽搐不止。焦志霞用力撐起頭,奇怪地觀察著他。終于興味索然,一松勁,后腦勺砸回床上。再閉上眼,唰一下,何小櫓好像從樹林里,從天空上,飛了過去。焦志霞覺得此刻應該流淚,但她沒有。
劉建軍喘完,忽然一激靈,身子縮到一角,仔細摸著被褥,像在找一??圩?。
焦志霞干脆側身,讓他來回使勁瞅著床單。
沒有血跡。劉建軍的臉像被凍住了。
焦志霞懷孕后,就申請不上晚班了。白家旺簽字時,目光跟墩布似的,在她肚皮上拖來拖去。你肥兮兮的,都懷孕十來年了吧,比鯨魚都壯,還擔心掉胎?劉建軍怕是把小孩焊在你肚里了。你跺腳,打滾,騎馬,翻跟頭,上房揭瓦,也不會咋地,還怕上夜班?
去你的大腚眼子。焦志霞一甩手,把瓜子皮揚到了白家旺臉上,你家白小旺是拖拉機拴著鋼索,從你老婆那里生扯出來的,至今還有一塊肉留在里面。
哪一塊肉?旁邊有人笑問。
分不清是那玩意兒還是腦子。焦志霞說。
白家旺的臉陰了一下。白小旺當年難產,娘兒倆險些受難。白家旺急得見人就跪。他一回想起來就掉淚。知道的人,都不提這茬。
你就不能矮你師傅一頭?有人勸焦志霞,其實是等她說出更狠厲的話。
我就是見不得他欺負何小檣。焦志霞說。
何小檣是啥人,用得著你護著?那人神色蹊蹺,幽幽笑著,話里有話的樣子。
咋地。焦志霞說。
人們都看出來,白家旺與焦志霞之間還有一戰(zhàn)。
但戰(zhàn)役在很久后才打響。那日,焦志霞撐著肚皮,扶住車間外墻,正在透氣,卻見到不遠處,何小檣拿著幾張表,匆匆向廠部走去。何小檣依然像一幅清瘦的卷軸,只是很少展開。里面淡墨氤氳,遠山遠水的。幾筆朱砂紅,看似閑閑的,夾在疏淡的線條中,卻也觸目。白家旺踱出來,招呼焦志霞快些回車間,正好看到了何小檣。白家旺眼一直,喉結咕嚕響一下,冒出一串氣泡。他顧不上焦志霞了,用力蹬著地面,緊跟過去。焦志霞這才發(fā)現(xiàn),白家旺中午喝醉了,還沒徹底醒酒,腦袋像個紫茄子。何臉色變了,她手中的紙被風卷著,倉皇逃離。
焦志霞已經(jīng)不記得是怎樣推搡起來的。她似乎頭一次發(fā)覺,白家旺力大無比。白家旺的臉膛和脖子涌漲著筋,直直地梗著,胳膊向后一撥,焦志霞就站不住了。何小檣望著焦志霞牛皮鼓似的大肚,不敢用力掙脫,手里的表攥成皺巴巴一團,眼神一截截暗下去。廠區(qū)只有鋼鐵聲。過了好一會,才見劉建軍遠遠奔過來,閉眼抱住了白家旺,眼窩呈現(xiàn)出兩個深深的坑,漩渦似的。白家旺罵罵咧咧的,手里也不停,使亂掌,噼里啪啦砍在劉建軍身上,像棒槌搗衣。焦志霞喘著粗氣退后,急回身四處看,抄起一根鋼釬,發(fā)聲喊,欲沖白家旺砸過去。劉建軍與何小檣都疾抬手,發(fā)出半聲驚叫。鋼釬硬戳戳指向天空,卻煉化了似的,滑下來,咣當滾在地上。焦志霞伸手掏了把褲襠,變聲叫道,檣檣!劉建軍!快!我!
女兒劉小帆是在鎮(zhèn)醫(yī)院生下的,比預產期早了半個月。何小檣和劉建軍補好手續(xù)時,焦志霞已經(jīng)在嗯嗯地使勁了。她把產床撐得滿滿的,汗水在身下,如溪般淌。何小檣上下樓,四處跑動。劉建軍無措地緊隨在她身后。白家旺酒剛醒了一半,叉開腿坐在樓梯口抽煙,一揮手,像要扔掉這條胳膊,指尖正好抽在何小檣身上。劉建軍勾著頭,眼窩更凹了,如深井。焦志霞突然在產房里大喊起來,聲音凄厲,劉建軍!劉建軍!
劉建軍哆嗦一下,渾身呼地一僵,隨后踩落白簾,沖了進去。何小檣快步跟上,把簾子掛好,傾著上身,把在門外。白家旺也慢慢挪過來,拍著臀上的土。
焦志霞說,劉建軍,我想拉屎。
助產士們眼神四散,臉上紛紛掛下去。白家旺尖而硬的笑聲像牛犄角,從外面頂進來。
劉建軍凹眼里閃一下,隨即毫不遲疑地,把兩手捧成碗,兜到焦志霞下部,說,拉吧。
嗯。焦志霞帶著哭腔說。話音后半段,呼一下,變魔術般,劉建軍手上,多了大大一團焦志霞的屎。
劉建軍勾頭,熱騰騰捧著,眼珠翻上去,緊盯前方,急急如律令,小步快跑,鉆進廁所。
這時,焦志霞和劉小帆的哭聲同時響起來,如兩個聲部。劉建軍濕著手跑回來,恍惚地站著。一個護士斜望著他,眼神有點潮。
護士拽開一半口罩,捻起單子,瞅一下說,噢,就是那個焦志霞。
焦志霞方才辨認出,這竟是白家旺的老婆。她立刻閉緊了眼,腦袋漲著,像燈籠。
婆婆像一場驟雨,急匆匆趕來,放棄了收麥。
家里活色生香起來,湯湯水水,洗洗曬曬,縫縫補補。時間像煉鋼高爐逸出的煙霧,一片片扯碎了,找不到方向似的,緩慢遲疑地四散。哺乳期的焦志霞,四肢加上一張大臉,兩只大乳,充滿氣般,向外挺著,鼓著,撇著,甩著,收不回去。焦志霞的脾氣也收不回去了,她很快就氣走了婆婆,換回一個低眉順眼的保姆。焦志霞將劉小帆貼在胸上,翻來覆去細瞅,生怕女兒皮膚里,像伏兵一般,藏匿著劉建軍的晦暗膚色。焦志霞撫摩著劉小帆的后頸,一下下捋著,擔心那里也會悄無聲息地鼓起來,然后勾下去。焦志霞巨大的手像一朵厚實的云,從頭到腳,一遍遍抻著劉小帆,暗暗推測她將來的身高,唯恐也像劉建軍那么挫。小帆,小帆。焦志霞喃喃著。當初取這個名字時,劉建軍眼里曾蕩漾了一個下午。焦志霞隱隱感到,是因為帆這個字。
但是就叫小帆了。
他對你是好的。何小檣說。
嗯。焦志霞說。
焦志霞多年后回想起來才知,伴隨著劉小帆長大的,是礦機廠最好的年月。雖然工作服上油漬麻花的,渾身機油味,頭發(fā)跟鐵刷子似的,可福利好呀,什么都發(fā)呀。想起什么發(fā)什么,只怕想不起來。一樣東西,剛在你腦子里忽閃一下,同時也就在黨政工團的腦子里忽閃著了,而且忽閃得更加激烈,簡直像迫不及待的閃電,不發(fā)出一聲驚天動地的霹靂,就會憋壞。閃電之后,理念轉化為行動,就是貨真價實的傾盆大雨了。轟隆隆的采購,嘩啦啦的發(fā)放,喜洋洋的使用。米面油鹽醬醋、茶葉奶粉冰糖、床單被罩枕巾、臉盆痰盂水杯、蠟燭火柴蚊香、臺燈風扇暖瓶、信紙信封圖釘、衛(wèi)生紙衛(wèi)生巾避孕套,滾滾而來,滾滾而來啊。分發(fā)到人們手中,再滾滾而去。下班時,焦志霞乍起雙臂,拎著巨大的兩包衛(wèi)生紙,并肩而行的劉建軍則腕部肌肉收縮,低頭發(fā)猛勁,倒騰著小步,提緊兩袋大米。他們合力,嘿喲一聲,將這些物資,翻到自行車后架,急踩幾下車蹬,拼命收回腿,從前杠跨過去,搖晃歪扭騎回家。后面的人喊,哎,歪了歪了,要掉了。就會有一只手暫時離開車把,伸到后架,拽拽那袋東西。身后又遠遠地喊,哎,正了正了。
劉建軍除了繼續(xù)熱愛數(shù)學,繼續(xù)陷入莫須有的蹙悚,又多了一個新嗜好,就是擺弄歸置這些物資。是的,物資。只有物資這個詞語,才能代表如此豐富多彩、包羅萬象、無孔不入的福利。簡直福利逼人,福利纏身啊。一疊嶄新的避孕套,從紙盒抽出來,再展開,聯(lián)排的樣子,長得一模一樣,之間切成鋸齒狀,一撕即分開,多么方便。隔著外皮捏上去,里面軟軟韌韌,知心知肺的熨帖。除了工會主席,沒有別人再觸碰過它們,充分保證了隱私和性潔癖。每個套子代表一次歡愉,或許是兩次、三次。噢。這隱秘而放蕩的感受,讓劉建軍不能自拔。在這之前,避孕套是多么昂貴的易耗品啊。劉建軍每次鼓搗完,都會將其小心地從里到外翻過來,耐心控去液體,沖洗幾遍,陰干,兩面撒上滑石粉,存放在干燥陰涼處,備用。折騰一回,劉建軍至少分出一半心神,放在節(jié)約上。常常有一只半干的套子,疲憊而孤單地躺在窗臺上,像漏氣的魚鰾。劉建軍第二天下班一進屋,就會立即伸手過去摸一摸,再小心吹吹,做一系列保養(yǎng),收納起來。如今避孕套已經(jīng)用不完了,雖然沒人好意思承認,可當真是用不完了啊,小孩都開始把它們當氣球吹了。工會主席那張葵花似的大臉,堆滿笑容;那雙簸箕似的大手,堆滿避孕套。給,給,拿著吧,年輕人,再多拿幾個吧。人們只得將其作為禮物,羞澀地送給親友。嗨,我們那破廠子,啥都發(fā),沒辦法,沒辦法呀。
要是發(fā)的東西沉,焦志霞會領著劉建軍,替何小檣搬。焦志霞火燎了眉毛似的,一路上身前傾,宛若暴雨前趕路的車把式。劉建軍緊隨在后,汗水像涂了一層機油。何小檣一臉歉意,緊跑幾步,去開門騰地方。每次去何家,焦志霞都深深看一眼屋子,也只看一眼。她的目光像水瓢,要把屋里蟄伏的時光舀走,再澆進心里。有一回,焦志霞走到何舟面前,不覺間,竟蹲下來,仰頭望著椅子里嘻嘻直笑的老頭子,兩手扒住他蚌殼般的膝蓋,突然失口叫道,爸。
何舟針扎了似的,身軀一緊,眼神迷惑無知。頭頂小坑里,鳥窩狀的頭發(fā)豎起,如刀槍劍戟。
焦志霞回頭時,劉建軍跟何小檣,一左一右,倚在門框。何小檣微張著嘴,劉建軍含胸而立,目光像在打磨自己的鼻尖。
有時,孫永貴開上廠里的北京212,叫上人,替老職工運東西。最后一站,肯定是何家。但孫永貴從不進屋。
那幾年,人們?yōu)榱诉M廠端鐵飯碗,八仙過海,人腦子打出了狗腦子??筛郀t送料工胡大圖,有天忽地把鏟子一扔,兩把抹下手套,甩到地上說,爺不干了行不行,天天配料、上料、配料、上料,總有一天,爺自己也變成一車料填進去。
人人都認識胡大圖。胡大圖只會寫自己的名字,且把圖寫成圖。胡大圖說好不容易才會畫繁體字了,簡體的圖實在記不住了。胡大圖因為沒文化,自打進了礦機廠,就守著高爐喂料。人們遠遠看見戳破天的高爐,目光向下一溜,就會發(fā)現(xiàn)螞蟻似的胡大圖。胡大圖亮出兩排厚牙,拽起扳手。鐵皮料車外壁坑坑洼洼,像牛皮紙殼揉皺了,從槽下一猛子鉆出來,肚里塞滿聒噪粗糲的爐料,沿極陡的斜軌,咔咔嚓嚓攀援而上。到頂端,未見歇氣,突然暈厥般,腦袋猛向下一扎,屁股狼狽翹到頂,將料全部嘔進高爐口??樟宪嚐o所謂地下滑,歪歪蕩蕩,破罐子破摔似的,到地面也不減速,嘭一聲撞在軌道盡頭,胡大圖再把槽下的料,一鏟鏟塞進它的肚腹。
胡大圖卷著鋪蓋去了南方。焦老黑說小伙子可惜了。胡大圖本來排在劉建軍前面,那天好死不死,吃了兩口餿的,飆稀,才讓焦志霞先去相了劉建軍。小伙子真可惜了。
五
白家旺每年都會去孫永貴那里鬧一番,給已經(jīng)年滿二十的白小旺爭取進廠機會。每次的大結局都出乎預料。如果人們猜測是白家旺輸了,則孫永貴會捂著腦門從廠部歪歪斜斜晃出來;可你要是賭孫永貴輸了,白家旺就跟耍弄大家似的,鼻子淋漓著膿血,罵罵咧咧憤然摔門而去。人們將二人的爭執(zhí)視為家庭內政,都不去管。白家旺每回去尋孫永貴前,必然要換上一身雙排扣西裝。那些扣子偏小,呆呆蠢蠢扒在衣服上,像母豬的奶頭子。人們一看白家旺換了行頭,就知道他又要鬧了,互相使個眼色,投下賭注。白家旺通常在招工季前夕行事,采取的是先禮后兵的傳統(tǒng)手法。首先要擺事實講道理,氣氛升溫時,會適時動用一下感情,淚流滿面。如果仍不奏效,大戲的高潮就會倏然到來。白家旺會毒藥發(fā)作一般,猛地拍在地上,滾來滾去,不停地嚎啕,四肢亂蹬。因此,只要白家旺開始解開那些奶頭似的扣子,孫永貴就當即敏捷起身,閃到辦公桌后,同時用眼神搬救兵,啟動應急響應機制。白家旺是孫永貴的小舅子,這是孫永貴最為忌憚的一點。當初競選車間班長時,年輕的孫永貴低估了工人階級的智慧,在不唱票的情況下,直接讓車間主任宣布白家旺當選,激起公憤。當月,機加工車間的廢品率就創(chuàng)下歷史記錄。這場軒然大波,令孫永貴至今肝顫。近幾年在東窟子外籌建了分廠,蓋了單身宿舍,才扭轉了自己的形象。而分廠招來的人,都是正規(guī)學校畢業(yè),白小旺就更沒戲了。孫永貴還盼著自己能向上再努一努,因此十分愛惜羽毛,絕不松口。孫永貴的老婆在外以夫榮妻貴的形象自居,十分雍容;在家則放開手腳,以各種攻勢脅迫孫永貴。但孫永貴對白家旺這件事,是王八吃秤砣。無論怎樣,也死死把住這個口子,以免前功盡棄。白家旺不但在廠里鬧,也去孫永貴家里鬧,雙管齊下的樣子,與姐姐里應外合。孫永貴一提起白家旺,腦門就會頂出一個核桃大的肉疙瘩。
這回,白家旺套上西裝,又去找孫永貴了。但這是一次十分短暫的會晤。沒待人們設下賭注,白家旺就嘿嘿笑著,從廠部信步踱出來。他甚至輕盈彈跳了幾下,像擺脫了餓狼的一匹麋鹿。白家旺笑得很解氣,邊笑邊咳嗽,說,哎呀完了,全完全完,這回可完了。申奧失敗了,礦機廠也變火坑了。八抬大轎請我們家小旺,小旺還不尿你這一壺呢。你個孫永貴,那么想當官,比睡女人都想,想瘋了吧?你個坑人的貨!遠遠地,孫永貴腦袋一竄一竄,警惕地跟過來,但并不走近,腦門子亮油油,吃了官司似的,氣急吼道,白家旺,你注意影響,不要制造謠言。孫永貴身后,跟著廠辦幾個人,用視線遠遠縛住白家旺,姿勢凝固著,像在維護和印證孫永貴的權威性。
白家旺的觀眾稀稀拉拉的,像被高爐猛然變濃的煙氣驅來的幾只麻雀。但孫永貴一出現(xiàn),一回應,白家旺的笑就有了動力,像灶里驀然潑進了油。你不仁,我也不義。白家旺雙手從上到下,撫弄著兩排奶頭似的扣子,像在清點數(shù)目。大家伙兒散了吧,都散了吧,回家要飯去吧。你們的優(yōu)秀企業(yè)家孫永貴,犯下大事啦。
然而仍沒人理他。白家旺吼了幾嗓子,站在一棵樹下,吸溜著鼻涕。
可消息還是傳開了。
就算白家旺不吵吵,人們也都知道了,孫永貴犯下事了。國家領導人南巡后,孫永貴也去南方考察了一番,后來又出了趟國。此時,廠里的福利像旱季的河,比一股尿還細了,說是要傾盡全力,向新廠區(qū)輸血。孫永貴回來后不久,幾個黃毛白皮的老外出現(xiàn)在礦機廠,頭發(fā)像拌了銹粉。孫永貴系上領帶,把脖子勒成了葫蘆。他通過女翻譯與老外交談。那女翻譯瘦得像繪圖鉛筆,鞋跟是兩只高腳杯的形狀。眼神寡淡淡的,像死了好幾天的魚,被緊緊夾在墨黑的眼線里,從沒往別處瞟過。她雙臂永遠抱在胸前,好像擔心兩只小奶子滑下去似的。人們可以想象,孫永貴躊躇滿志,抄起筆,猛地站起來,又茫然望著寫滿英文的合同書,像一匹馬闖進了湖泊。而女翻譯伸出一根涂黑色蔻丹的手指,依次在幾個地方輕啄著。孫永貴的筆,像偷腥的貓,迫不及待追隨著女翻譯的指尖,把自己的名字,跳舞一樣唰唰劃在了上面。一些日子后,就有一輛輛集裝箱大貨車,隆隆開進了東窟子外的分廠。那些集裝箱,巨大、方正而冰冷,顏色極為純粹,不含任何雜質,在夕陽里反射出銳利的光。
集裝箱里是拆分的設備,潔凈得像高級瓷器,陌生而羞澀地躺在緩沖層間。在剛完工的廠房里,在技工學校畢業(yè)的新員工發(fā)亮的目光中,老外們如雜志封面一般,手持圖紙,專注地解釋、示范,隨后離去,就像從沒來過。
這件事竟很快被何舟知道了。何舟像上滿發(fā)條的鐵皮蛙,咔噠咔噠的,在礦機廠到處尋孫永貴。不買!不買!回北京!回北京!何舟的舌頭卷成筒,強硬地挺在嘴巴正前方,像含著一門大炮。何小檣神色慌亂地拽住他,望著孫永貴明明滅滅的眼睛。
孫永貴作為一個現(xiàn)代企業(yè)家的大手筆,由于涉及到過于陌生的設備和術語,因此不具備快速傳播的屬性,在高廟鎮(zhèn)顯得波瀾不驚。而真正讓這個消息爆開的,則是孫永貴怎么也想不到的事情:機器像拼圖般,一天天成型,高貴而沉默地蟄伏在廠房里。最后一個螺帽擰緊,工人們滿臉油汗圍上來。請來的市報記者搶占了制高點,舉起相機貼在臉上。孫永貴伸出右手食指,鄭重按下一小片指甲蓋大小的,銀灰色的,充滿科技感、上面寫著ON的按鈕———
嘭一下,秦叔會在車間外,提前向天空放出一團禮花,仰起脖子審視著效果,隨后回頭,估摸著車間內的動靜。
沒有動靜。
一星期后,還是沒有動靜。這條來自異域的舊生產線,其實在當?shù)匾驯涣T黜,沉睡多時。到了高廟鎮(zhèn),并未睜開眼睛。它陷入了長時間的深度昏迷,而這昏迷究竟將持續(xù)多久,會不會直接過渡到死亡,都難以預測和確定。孫永貴的腮幫子,幾天之內就塌下來,蛀空了似的。人們說孫永貴嗉囊里含了多少年的兩顆鐵球,終于被他不小心咽下去了。
你們知道姓孫的這次糟蹋了多少錢嗎?五百萬!五百萬!白家旺在食堂,用勺子敲著鋁飯盒。美金啊,我說的是美金!那是人家的退役生產線,他跟屎殼郎似的,以為自己搶了一泡新鮮的,花高價請回來。那伙洋人的酬金是按小時算的,直接支付美元!他一輩子都想往自己臉上貼金,想制造政績,想升官發(fā)財,結果把全廠都放到了坑里。你們看著吧,今天的飯還有點油星兒,明天就等著啃白菜幫子吧。
你家白小旺呢?也來廠里啃白菜幫子?有人問。
白家旺抹了把臉。剛才的幾口熱湯,已經(jīng)把他的鼻涕催了出來。我們小旺……將來肯定能趕上廠里的好運勢。他轉頭四處望著,目光變得比爛菜葉還蔫巴。
老白!要不把小旺弄進毛紡廠吧。秦勞資甩甩那只斜眼,端著狼藉的飯盒繞過來,并在白家旺腦后胡亂抓了一把,毛紡廠娘們兒多。
毛紡廠的娘們兒都是老娘們兒,小旺弄人不成反被弄。有人色瞇瞇說。
白家旺倆眼珠一鼓,牢牢卡在在眼眶邊,像兩只母雞在比賽屙蛋,進入僵持階段。你們真不知道假不知道,毛紡廠虧損停產,正鬧下崗呢,都出人命了。
人們后來才漸漸弄清,礦機廠其實跟毛紡廠差不離,盈利沒幾年,就開始虧損了。孫永貴為了上馬新廠區(qū),讓何小檣做賬,成本高留低走,盤贏進賬盤虧不進賬,像填廢機井一般掩住虧損,才通過了立項評估和開工報告。
這一年,白家旺已經(jīng)顧不上跟焦志霞頂牛了,白家旺的老婆病了。人們說,他老婆去市里附屬醫(yī)院切了一個奶,是完完整整切下來了,捎帶著半拉脯子,也就是胸肌,全剔掉了,一根肉絲都沒留。據(jù)說醫(yī)生一不做二不休,又把那只奶的上游下游什么組織也一并切了,有點回首往事,展望未來的意思。從此后,白家旺不再挨他老婆的罵了,罵不動了,只剩白小旺罵他了。白家旺的眼睛好像發(fā)情的貓屁股,潮紅爛脹的。他老婆在鎮(zhèn)醫(yī)院不是正式工,不解決費用,工資也停了。那段時間,白家旺顧不上小子的工作,每天磨在孫永貴腳后跟那里,扯著一堆白花花的單子,想報銷醫(yī)藥費。有人尋廠長辦事時,問問白家旺,就能回溯其兩個星期的行蹤。
白家旺嘴巴太毒,人們這回沒打算放過他。關于奶子,總是可以衍生出不勝枚舉的話題,激發(fā)起堆積如山的想象。當著白家旺的面,人們是不談奶子的,怕他發(fā)癲。但人們看著白家旺的臉,眼前就會幻化出一只奶子。這絕不是僅憑強大的意志力就能控制得住的。有人說,在街上碰見白家旺的老婆了,精神好得很,活蹦亂跳的,真不像是失去一只奶子的女人呀。其實誰都能聽出這句話是假的,但人們不在乎真假,人們在乎的是話題的開始。這句話一出口,一個話題就能順理成章地引出來了,這是拋磚引玉呀。立刻有人接茬道,白家旺的女人,前面明明依然掛著兩只奶子,真假莫辨呢。另一人便續(xù)下去說,左奶是假的,里面是一兜子綠豆。為什么不是黃豆,也不是蠶豆呢,因為后者顆粒太大,不適合扮演奶子這種細膩的東西。馬上有人反駁說,那為甚不是小米,甚至面粉呢?這個反駁十分有力,一時難以找到將其推倒的突破口。況且綠豆容易生芽,難道要事先炒熟了再放進去?順手摸出幾粒,能當零嘴嗎?
八月十五后,秋蟲的鳴叫落潮般歇了,廠里的機器聲也稀稀拉拉了。以前的紅火熱鬧,像一大把脫手的彩色氣球,被風卷得沒了影。孫永貴開大會,一根血管勒在腦門上,說要充分認清形勢,變革管理體系,轉變經(jīng)營思路,調動職工積極性,尋求突破。孫永貴的報告題目很長,他講到最后,有人還以為他在讀題目。
直接說樹倒猢猻散不就行了。白家旺說。
錯,秦叔會說,這是讓以車間,甚至班組為單位,開拓市場,自謀生路。老白,他在白家旺肩膀按了一下,能不能找到活路,就全靠你自己折騰了。
白班長呀,幾個老車工散會后,扯住白家旺的手,皺著臉說,我們跟車間主任說不上話,只能跟你說了。就算為了你老板子的醫(yī)藥費,你也得帶領我們,走出困境呀。我們不能跟毛紡廠的老娘們兒比,人家做啥都行呀。
白家旺聽了,臉上苦菜菜的。
沒多久,白家旺真的攬到一單活。對方也心急火燎的,但流程齊備。白家旺拉著車間主任和孫永貴,對各種要求滿口應承,捧來廠里的章,簽了合同。
可這個合同把白家旺難住了。他翻過來調過去摳了一夜,腦仁熬成了干。第二天,白家旺進了車間,在眾人面前蹲下,兩臂夾住腦袋,像車床夾緊一個工件。他用手扯著頭發(fā),頭發(fā)一縷縷翻動,讓人想起風中的公雞尾巴。再抬頭時,白家旺眼睛有點泛紅,一滴淚另辟蹊徑,從鼻孔鉆出來,浸潤在嘴巴縫里,到處尋找入口。不消說,白家旺又思量起白小旺了。白小旺自打學會說話,初步掌握了語言藝術,嘴里就掛著臟字。白家旺的媳婦護犢,沒人敢惹,恨不得將白小旺日夜夾在奶子中間。白小旺跟爹媽是這樣說話的,給爺端飯來;給爺穿衣服來。等長大一些,白小旺更加拓展了語言的無限可能性,爺?shù)臅娜ム夏銈€綠頭龜?爺要出去耍不吃×毛飯了!送白小旺念書顯然是一條斷頭路。白家旺一直琢磨著,能讓兒子進廠,做自己的徒弟,手把手,一點點帶出來,有碗飯吃,將來也好娶個媳婦。不料廠子時時透出散架的跡象,像河灘亂石里狂奔的馬車。老婆的奶子切得干脆利落,化療卻綿延不絕。白家旺原本盤算著,交貨后能報銷出醫(yī)藥費,再還一部分債,可現(xiàn)在抓瞎了。人們圍住白家旺,像安撫,也像看猴。
焦志霞吐掉嘴里的瓜子殼,兩手互相搓搓,擠進圈來。白家旺蹲著,感覺有人來,猛一抬頭,眼里竟有溺水般的急迫和哀求。但一看是焦志霞,他的腦袋又斷了似的垂落下去。我不想跟你窮吵吵。白家旺擺擺手,他的手臂也如旱了十來天的瓜秧子,蔫巴巴的。
焦志霞低一下眼,不語,又從工裝里摸出幾粒瓜子。車間不讓帶東西吃!白家旺突然沖著地面吼了一句。
料在哪兒?焦志霞下巴一挑,問。
白家旺沒回過神。何小檣來尋焦志霞,立在一旁,眼神卻一動,忙說,看見入庫了。
啥料?焦志霞吐出瓜子殼,問。
白家旺皺皺眉,還是說了。其實也是有棗沒棗打一桿子,懷了一絲祈望,說給別人聽,45鋼,直徑38個,長3550個。
加工成甚樣兒?你放屁放干凈。焦志霞研磨著槽牙,右手兩指在左手里翻撿著,撮起又一粒瓜子,尖部對準嘴巴,盯著白家旺的頭。
讓車成直徑32個的光杠,誤差0.03個,就是太長,3500個。白家旺不習慣這審訊般的對答。他似乎用盡全身力氣,才把這群數(shù)據(jù)排出體外。
那么長!眾人嘴角一撇,松弛下來,打算散去。礦機廠的機床是6140系列,長度極限是一米八。有人怪聲說,老子只會加工十八厘米的軸,一夜加工七個不成問題。老子是一夜七次郎。
你日狗去吧。焦志霞說。
白家旺使勁抽一把鼻子,里面躥出一團鼎沸聲。他兩手撐住膝蓋,脊背抵在墻上,一聳一聳直起身,像知了脫殼。霞霞你試試吧。何小檣說。
白家旺的眼珠似凝住的蠟,說,庫里提去,別毀了料。
何小檣扭頭牽一下焦志霞,走,陪你填出庫單去。白家旺似沒聽見,搖搖擺擺離去。
我先想想,后天再出庫。焦志霞說。
第三天早晨,焦志霞走進車間。那根刁鉆的料,細而長,形似金箍棒,尚處于蒙昧狀態(tài)。只能平放,不然會累積出不易覺察的變形。焦志霞蹲下,用一粒瓜子在地上劃拉出一些線條,拍拍手,系緊了紐扣。她已經(jīng)想了兩晝夜。記得何小櫓說過,自己烙大餅總是偷懶,團出一張極大的餅,就能比搟出一群小餅少花些工夫;餅的一面熟透了,再翻過來烙另一面,最后亂刀斬成塊,其實味道也差不到哪去。這根超長的料,其實就是一張超大的餅,分成兩部分伺候,興許就成。關鍵是哪個步驟使用何種車刀,哪個關節(jié)及時補充切削液,哪個工序更換什么樣的腳爪,怎樣避免離心力和振動,再注意切凈黑皮,防止彎曲,考驗的是熟練度。
接下去的幾小時,焦志霞半張著嘴,忘了疲倦。頭發(fā)全部塞進帽子,暴露出一張寬厚大臉,雙目虎視著。先校直,再裝夾,研磨腳爪,加大接觸弧面。分兩段加工,就像大餅在鍋子里翻個兒。焦志霞心里掖著笑,好像昔日重現(xiàn),好像何小櫓正靠在機床旁望自己,好像何小櫓正懶洋洋烙著大餅。焦志霞臉上卻平展得如一塊青石板。前一段先粗車,再半精車,然后精車;掉頭,對付后一段。千分表校正。中途數(shù)度停頓,皆化險為夷。結束。
焦志霞扶著腰直起身。一根光亮的細軸,如重生的嬰孩,赤裸而圣潔,躺在眾人面前。小伙子,測測去吧。焦志霞拍拍檢驗員的臉。四周傳來掌聲。白家旺的眼睛在兩個肩頭中間閃了一下,背著手,踱步而去。出了車間門,步伐越來越大,強健有力,像踩了風火輪。估計是趕往廠長辦公室匯報了。
走,打飯去。焦志霞沖何小檣笑說,守著我累不累?
霞霞,何小檣突然眼圈一紅,走過來,摟了一下焦志霞,現(xiàn)在已經(jīng)兩點多了。
焦志霞不知道,何小檣會不會把這些,講給何小櫓聽。
這次經(jīng)歷,讓焦志霞狠狠風光了一把。眾人像一群索奶的豬娃圍攏過來,目光里淌出燒熱的油。足額工資甚至久違的獎金,像一塊味道醇厚的臘肉,就懸掛在不遠的天幕下。合同中,對方承諾先付20%的定金,貨到就會付余款。人們盡棄前嫌,只爭朝夕,緊密團結在以焦志霞為中心的機加工車間里。焦志霞面色如常,舉重若輕,把操作細則條分縷析說給人聽,就像耐心剝開一根筍。機加工車間的車床突然間轟鳴起來,人們的眼神與日月同輝。焦志霞往來巡視、指導、告誡、斥責,越殂代皰有時會命令集體停機,聽她宣講注意事項。月底如期交貨,少數(shù)不合格工件在合同容忍度之內。對方有外資色彩,效率驚人,酬金頃刻間便劃轉過來。機加工車間徹底翻了一回身。月底財務發(fā)工資,窄長的工資條被反復摩挲,每一個明細數(shù)字都被審視和爭論,但這是喜悅的審視和興奮的爭論。經(jīng)領導班子研究,焦志霞被委任為技術副班長。
人們似乎忘記了有功之臣白家旺。然而發(fā)工資那天下午,白家旺卻被幾個壯小伙從廠辦架了出來,像一塊廢料,丟棄在噴泉邊。白家旺滋了一臉水,但并未立即彈起身。他靠住一叢灌木,橫一只手,蒙在雙眼上,似乎在回味和梳理剛剛發(fā)生的事情,又似乎在告訴別人,自己又被孫永貴收拾了。人們這才知道,白家旺深謀遠慮,在機加工車間的訂單為礦機廠長臉時,趁熱打鐵,去找孫永貴,要求廠里收下兒子白小旺,并報銷老婆的化療費。不巧的是,白小旺這個不省心的,剛剛從廠里偷搬了一塊鐵,行至大門口,鐵墜得自行車胎都癟了,被親自出來迎接考察團的孫永貴攔下了。幾分鐘后,孫永貴臉上掛著白小旺舒展而深刻的巴掌印,像爬了條八爪魚,臉上擠出牛屎樣的假笑,把疑竇叢生的考察團引進會議室,并朝身后使了個凌厲的眼色。隨后父子倆就被轟了出來。白小旺看看窩囊的老子,丟一句,瞧你那個慫屄樣兒。一拍屁股,走了。
小旺,小旺,不進礦機廠,你還能去哪兒?白家旺的聲音里,透出些許蕭索。
白家旺蓄意破壞上級考察團對礦機廠的第一印象,還居功自傲,脅迫廠長違反進人規(guī)定,收下好吃懶做的兒子。這步棋,在一系列偶然加必然事件的綜合作用下,徹底走臭了。當天晚上,白家旺的媳婦就越過了一哭二鬧的前戲,直接將自己吊在了暖氣管上。一通忙碌后,算是有驚無險。然而這也徹底摧毀了白家旺對兒子的職場規(guī)劃,以及對自己的人生規(guī)劃。那批超長工件是由于時間過于緊迫,原合作伙伴忙不過來,才臨時外包給礦機廠撿了個漏。白家旺再也沒有找到像樣的訂單,機加工車間風聲鶴唳。
人們再看見白家旺時,訝異地發(fā)現(xiàn)他眼白變多了,黑眼珠變少了。白家旺不再昂首挺立,而是虛含著胸,像老婆的奶子長在了他自己身上,需要掩蓋事實。
我為了這口氣,也要讓小旺進廠。白家旺說,礦機廠塌不了,知道市特鋼廠不?人家換了新領導,倒推成本管理,銀行注資五千萬,扭虧為盈了,報紙專版登的。以前虧得賣地賣廠房賣褲子賣老婆。
這你也信?秦勞資問,褲子賣了就算了,老婆也處理了?便宜不?你沒買幾個?
白家旺想不通的時候,就借酒澆愁,此時的白家旺格外需要觀眾。如果沒有觀眾,白家旺就會創(chuàng)造觀眾。白家旺手指并攏,蘇式扁瓶二鍋頭如一本手冊,讓他捏著,吱吱地灌。這已經(jīng)嚴重違反生產紀律。但白家旺是班長,白家旺自己就是紀律。車間主任也拿白家旺沒轍。白家旺說廠子都抓瞎了,我喝個酒算毬甚。白家旺醉酒不可怕,可怕的是他醉酒后說出的話。有一回,年輕的檢驗員踮起腳,用卡車后視鏡查看自己的胡茬,被微醺的白家旺貶損成大姑娘想招野漢子,悄悄地哭了。而白家旺大醉時,就只罵一個人了,這個人就是孫永貴。
那日,如果白家旺罵孫永貴時,不牽出何小檣,焦志霞是不會跟他掰扯的。白家旺替兒子尋工作受挫,坐在地上,戳著天,誰經(jīng)過就揪住誰,想起什么就罵什么。白家旺說,孫永貴在床上娶了我姐,在心里卻娶了何小檣。孫永貴把何小檣從廠工提成會計,這么些年了還膩歪著,不然何小檣為啥離婚。白家旺又說,起先孫永貴嫌人家成分不好,不顧師徒情意,甩了何小檣。何小檣把他種下的胎打了,再也懷不上了。白家旺話音剛落,焦志霞的大逼兜就飛了過去。你老婆才打胎,你媽才打胎,你一肚子鬼胎。
焦志霞跟白家旺又打起來。用的都是老招式,沒有創(chuàng)新點,乏善可陳。
副班長打正班長了。人們說。
打完這一架,焦志霞才想起,劉小帆正發(fā)著燒。劉建軍上晚班,正急等她回去替換。焦志霞趕到家,試試女兒的溫度,剛罵出白家旺的名字,便發(fā)覺劉建軍不對勁。劉建軍目光像箭簇似的,向焦志霞瞄準了好幾下。
你說是為了何小檣,其實是為了她兄弟何小櫓。劉建軍說。
焦志霞愣住。良久,問道,你咋不看看我傷著沒?
你甚時候受過傷?劉建軍說。
焦志霞不語,抱起女兒。劉建軍望望她撕爛的衣服,突然開口說,我是為小帆,她才四歲。
咋?焦志霞怔一下。喘口氣,又說,別當著孩子。
那你出來。劉建軍眼里的箭矢像開了弓。
焦志霞輕放下劉小帆,跟到外屋,卻聽到劉小帆在身后,忽然嗚咽起來,嘴里含著烏突突的聲音,爸爸,爸爸。
劉建軍聞聲,一下子就委頓了,蹲在原地,像中箭的人是他自己。
我是為小帆,我是為小帆。劉建軍面色暗沉,不停嘟噥,像背書。后來,聲音越來越小,快沒電了似的。我是為小帆,我是為小帆。他團在墻角,一只手握拳,抵住印堂,眼緊闔著。爸爸,你過來,你抱住我。劉小帆哭叫著,爸爸我覺得你像一盞燈,就要滅了,爸爸。
劉建軍身體戰(zhàn)栗,仿佛過電。地上出現(xiàn)兩個濕印,小齒輪似的。劉建軍像當年收油般,伸出無名指,在濕印上蘸一下,再蘸一下。
六
有一天,白家旺說,香港要回歸了,礦機廠也要回歸了。
秦勞資把一塊白菜疙瘩吐回飯盒,一只手遮住斜眼,低下頭,用另一只眼不甘心地研究了一小會說,你說的不對,礦機廠不是回歸,是回爐。看著吧,我們勞資科,遲早帶領你們回一次爐。
白家旺瞅著秦勞資梭子樣的瘦長鼻子,你又聞見那個方向的屎味了?
老白!旁邊吃飯的人停下來,打算換張桌子。
從這個月起,勞資科就不用再核算你們的加班費了。幾十年呀,從此沒有加班了。所有人,統(tǒng)統(tǒng)上白班。再過一陣子,就一個禮拜上四天、三天、兩天了。秦勞資說完,抹凈嘴巴,把身子從桌邊拔了起來,像抽出一根蒜薹。白家旺斜瞅著秦勞資遺下的菜疙瘩,顫顫笑兩聲,艱難扭轉頭,對背靠背的焦志霞道,焦老娘們兒你聽見了?秦勞資說了,咱們廠要關張了。
焦志霞側過塞滿米飯的半張臉說,蘸點工業(yè)堿,拿鐵刷子把口條好好刷刷。
比預想的要快。沒過幾天,礦機廠就取消了每年一度的勞模旅游療養(yǎng)。這一點連秦勞資都沒料到,他在退掉三條泳褲時費了不少周折。然后,礦機廠小區(qū)的住宅樓只蓋完東區(qū)就停了,選了西區(qū)的人,天天站在盛滿雨水的地基大坑邊叫罵。緊接著,一群早已退休的老頭老太,白發(fā)糾結著,如一團團棉線,欲沖進行政樓,被秦勞資擋在門廊上。最近他們的醫(yī)藥費只能報銷百分之二十了。老年人并不離去,而是坐在樓門口的幾枚大石球上,見什么罵什么。拍拍屁股底下的石球,說,看看吧,這么些個球,一個領導一顆球。看看花壇周圍的石柱,說,看看吧,你們的恥辱柱。讀著墻上的企業(yè)文化標語,說,看看吧,你們的墓志銘。有人經(jīng)過時,就踱著碎步湊過去說,廠里吃窮了,敗光了,誰吃的,誰敗的,是不是你?把小年輕嚇得直躲。后來,醫(yī)藥費只收單據(jù),再也不向外吐錢了。廠里機器逐漸停下來,像火車到了終點站。職工被組織起來,學了一陣規(guī)范,排除了事故隱患,清理了衛(wèi)生死角,后來就松懈下來,放了長假。人們這才知道,礦機廠跟別的廠沒有本質區(qū)別。周邊的檸檬酸廠、罐頭廠、紙制品廠、玻璃廠都變得灰突突的,像從土窩里驚出來的草雞,骯臟狼狽,沒了方向。白家旺因為媳婦的病,已經(jīng)開始四處借錢了。但他一輩子嘴臭,沒人肯理他。白家旺成天黏著孫永貴,討醫(yī)藥費。孫永貴的西裝是雙開叉的,走得越快,后面那片簾子就翹得越高。人們說白家旺越來越像狗了,攆在廠長后面聞人家屁股。孫永貴有一天趁著人多,猛地停下來,對白家旺諄諄善誘,也是說給別人聽,白班長!孫永貴低喝道“,努力營造出不怒自威的效果。你別叫我白班長,你能不能叫我一聲小舅子?”白家旺盯著孫永貴?!霸趧e處你是我小舅子,在廠里,你就是白班長?!睂O永貴果然熟諳人際界限,語言富有鮮明的現(xiàn)代企業(yè)管理色彩?!鞍装嚅L,不只是你的醫(yī)藥費,還有我的醫(yī)藥費,以及全廠的醫(yī)藥費,都在我這里押著。更何況你愛人并非廠里的職工,本來就無權享受福利?,F(xiàn)在進入暫時的經(jīng)營困境,你要理解,多多出謀劃策,為廠里貢獻思路,和工廠共度時艱,而不是盯著一己私利,在小小的醫(yī)藥費上做文章?!薄鞍ρ綃屟綄O廠長,白家旺說,我媳婦就剩一個奶子了,我兒子整天沒個正經(jīng)事,我在加工車間貢獻了一輩子,病也看不起了,飯都沒得吃了。廠里紅火的時候你們共度良宵,廠子敗了你又讓我們共度時艱?”
孫永貴有點犯急,脖子和話音一起變得硬戳戳?!鞍装嚅L,你身為班長,說話要注意影響。全班組員工的士氣,要是讓你不負責任的言論給整蔫了,這個車間還怎么搞?這個廠還怎么搞?你愛人的乳房是因為礦機廠才切的?你家小子吊兒郎當也要礦機廠背著?就憑白小旺那股子勁兒,他連你都揍,我敢安排他干啥?看守倉庫肯定監(jiān)守自盜,操作車床肯定廢品一堆,坐辦公室肯定天天聚賭,掃廁所也是個攪屎棍。我告訴你,你就是提前內退,白小旺也別想頂崗?!睂O永貴的話總是具有普遍性,能夠在合適的時機,說給一個人,同時也說給所有的人聽。白家旺像抽掉了骨頭,“啪嗒”一下靠在墻上說:“孫廠長,我也就是嘴損,沒想到你心損,孫廠長呀?!比巳υ絿骄o,成了一個堅韌的繩套。白家旺慢慢斜下來,像一棵根部正在快速失土的樹?!皩O永貴”,白家旺抹一把臉說,“還有一件事,我可沒說呢?!?/p>
孫永貴走出幾步,臉刷地一白,猛回頭,眼神像鋒利的車刀,“白家旺,你別造謠,小心我把你弄進去!”
白家旺也嚇愣了,抬頭辨認著孫永貴白菜幫一樣的臉。
“股份制的持股方案,是政府批復的,不存在半點虛假,你我無權更改!”孫永貴嘴唇都青了。
“股份制?”白家旺的臉煎餅般攤開了,“孫廠長,咱們真的也要股份制了?可我說的不是這件事。”
“那你說什么事?”孫永貴極憤怒,像遭受了耍弄。人們這幾年,已經(jīng)難得近距離細瞅孫永貴的臉了。此刻他呼吸急促,一綹頭發(fā)從左鬢角出發(fā),跨越頭頂,像越洋航線,降落在右鬢角,發(fā)根已泛白。“你再亂講我跟何總會計師的關系,我就———”孫永貴用牙齒生生斬斷了后面的幾個字。白家旺眼珠一擠。
二人僵持片刻。孫永貴首先松動,理了理頭發(fā)。他的臉像淬火的合金,翻騰著熱燥的白氣。孫永貴沖周圍說,“我順便提前小范圍通知大家一下……”他張口欲言,又狠狠一擺手,“算了!”隨后大步走遠。
但人們都知道了,礦機廠要股份制了,要變成礦山機械有限責任公司了。廠領導認領大頭,職工認領小頭,每股850塊。雙職工必須認購三股以上,單職工每人不得少于兩股。孫永貴不是孫經(jīng)理了,而是孫董事長了,工人們也變成股東了。這時候,礦機廠已經(jīng)半停產了,人們趕回來開職代會。廠區(qū)寂靜得像捂住了耳朵,地秤銹蝕,黃禿禿一片,生了毒瘡似的。只有無窮的草在瘋長,高聳而密集,齊刷刷的,在風里發(fā)出浩大空荒的喊叫。焦志霞來到職代會現(xiàn)場,倚在后墻,觀察那些躁動的后腦勺。孫永貴的講話剛開了個頭,臺下有幾個人就拍著座椅扶手,大聲反駁起來,說你將來把手里的大股份一賣,金蟬脫殼了。孫永貴的聲音被音響放大,如泄洪般勢不可擋,但那些人就像頑強的舢板,掏出早已準備好的材料,大聲地、毫無章法又理直氣壯地念給周圍的人。會場的桌椅開始咯吱咯吱響起來。孫永貴輕蔑地笑笑,停下來。那幾個人忽然同時扔掉手里的材料,跨過桌椅,像游泳般,朝主席臺撲去。
孫永貴挨打了。白家旺圪蹴在前排最邊上,伸長脖子神往地望著。擴音器被碰倒,突然尖銳地嘯叫起來。有人發(fā)力,將孫永貴的一只皮爾卡丹鞋,踢到了會議室中央的旋轉吊燈上。鞋墊探出頭,一晃一晃,像孫永貴朗讀文件的舌頭。
過了些日子,一部分工人被召回,繼續(xù)上班,廠長辦公室卻換上了陌生人。人們說,孫永貴經(jīng)營不善,被替換掉了。孫永貴搞了個新廠區(qū),買報廢設備,又出租廠房,低價賣地,把新廠糟踐了個稀爛。債轉股、貼息技改,都沒發(fā)揮作用,他謀劃了半輩子的升遷也到頭了。有人看見孫永貴大庭廣眾的,摟住何小檣,哭了二眼眼呢,嘴里直念叨,說對不起你,這輩子欠你。何小檣不育,何小檣分居,何小檣離婚,都是因為孫永貴。
孫永貴這個孬人!白家旺發(fā)狠罵一句,又問,外來的和尚管廠子,是來念經(jīng)的,還是來偷腥的?
那不是外來的和尚,那是上級派來的和尚。秦勞資這時已經(jīng)改稱秦人事。他瞅著白家旺,你應該知道吧,礦機廠已經(jīng)讓首都礦機集團兼并了。
跟我有一根毬毛的關系。白家旺哂笑著說。
你姐夫倒臺了,跟你的毬毛沒關系?咱們的人事權也收上去了,垂直管理。以后礦機廠招正式工,必須集團公司審核了。你說跟你的毬毛有沒有關系。秦人事戲謔地撩了撩白家旺的下巴頦子。
白家旺的臉像電視信號被干擾了,忽閃忽閃的。
白家旺,讓你家小子做甚不行?倒騰點外煙,鼓搗個飯館,要不到南邊尋胡大圖去。非得吊在礦機廠這棵樹上?秦人事說。
礦機廠好不了了?以后也緩不過來了?一絲鼻涕從白家旺右邊的鼻孔掛出來,懸空遲疑地探下去。
白家旺呀。秦人事拍拍他,走了。
孫永貴離廠不久,白家旺就被人蒙住,挨了頓悶揍。人們說他口條太臭,得罪了一廠人。焦志霞聽了直樂。
晚上,劉建軍赤腳下地,先細細查了熟睡的劉小帆,再踮著腳折回來,趾頭沾滿塵,雙足一揚,拱爬到焦志霞身上。劉建軍左手撐起自己,右手先摸一把焦志霞,又不放心地伸到床頭,把一本數(shù)學書拽過來,擺在焦志霞胸口,翻到剛看的那頁,折一個角,遞回去。正待繼續(xù)下口,被焦志霞一下甩開了。
劉建軍又扒上去。焦志霞眼里露出嫌惡,向里側轉身子。劉建軍跟著翻過去貼緊,焦志霞呼地揚手,將他推了下去。
一個多月了。劉建軍哀哀地說。
下去。焦志霞說。
那夜,劉建軍格外渴求,也就格外固執(zhí)。他青藍著臉,眼光急切,嗓子吭吭地,像小獸被圈在籠里。焦志霞亂推亂蹬。二人在糾纏踢打間,劉建軍忽地眉目一繃,泄了。
活著鬧甚。焦志霞聽到劉建軍小聲嘟噥。聲音疲沓,像一團被水浸爛的紙。
焦志霞理理鋪,很快響起鼾聲。
第二日劉建軍回到家,見客臥多了一張鋼管床,他的被子斜碼在上面。
七
礦機廠半死不活,白家旺本來把這全歸咎于孫永貴,認為姐夫一滾蛋,廠子就會翻身跳起來,抖索抖索筋骨,像巨大的火車,全速前進。然而看起來,似乎越來越不對頭了。1998年南方發(fā)大水,另一場洪水也在沖擊礦機廠。據(jù)傳,礦機廠也要鬧下崗了。
鎮(zhèn)織帶廠半年前鬧下崗,沒幾天就空了。一群女工喊來家里的男人,漲紅著臉,像灼燙的鐵疙瘩。廠長被一根半里地長的松緊帶綁起來,咕嚕嚕的,像個大線軸子。人們涌上去胡踢亂踩。后來送了醫(yī),診出腰子壞了一只。
礦機廠新上任的廠長擔心自己的腰子,開完下崗動員大會,就蛇入鼠出的,難得覓到蹤影。人們說他怕死,躲了。但新廠長把自己的理念和意志,貫徹在了礦機廠,并用電話遙控進度。主動按時簽字,就能在秦人事那里領到補償金;拖著耍賴,就強行除名。
秦人事一夫當關,像在凳子上生了根,兩手狠狠扒住面前的辦公桌。秦人事戴上了眼鏡,變得有點不像秦人事了。所有的人乍一進門,都要愣一下,先憑鏡片后那只遺世孤立的斜眼,費力辨認出秦人事,再惴惴開口講話。秦人事后發(fā)制人,你要是不說話,就算在秦人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