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萬章
“冰姿高潔筆難圖,不遣春風(fēng)暈玉膚。驚破盈盈湘水夢,一群仙子戲蓬壺”,這是清初收藏家高士奇(1645 - 1704)為其所藏南宋畫家趙孟堅(1199 - 1264)《白描水仙卷>所題寫的詩句,其意境之幽深,于茲可見。在著錄此畫時,高士奇這樣描述: “水墨細描,高下得二三十本,或半掩,或露花頭,間出土坡。用焦墨點苔,秀勁生動,無起止之跡,真仙品也?!雹龠z憾的是,筆者并未見此畫傳世,無從領(lǐng)略高氏之觀感。但幸運的是,趙孟堅尚有一些其他的白描水仙傳世,觀其畫,對照高氏評語,仍然可以得其墨韻之高妙。
趙孟堅(子固)擅繪水仙、蘭花、梅花,尤其長于白描水仙。但因追捧者眾,自南宋以降,偽其白描水仙者,代不乏人,所以現(xiàn)存的諸件署款或鈐印為趙孟堅的白描水仙作品,有不少為贗鼎或存疑。綜合書畫鑒定家徐邦達、王季遷等諸家之說,并結(jié)合其筆墨與個性風(fēng)格,就筆者目力所及,認定其白描水仙為真跡者有天津博物館藏《水仙圖卷>(以下簡稱天博本)、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水仙圖卷》(以下簡稱臺北本)及美國紐約大都會博物館藏《水仙圖卷>(以下簡稱大都會本)等。
天博本《水仙圖卷>并無款識,卷末鈐朱文印“彝齋”(彝齋為趙孟堅別號)。卷首有四行題字,落“孟堅書并題”,經(jīng)徐邦達鑒定為偽題②,拖尾有張模、潘純、劉笏、張伯純題跋,除潘純外,其余三題均偽。潘純題識曰:“江上青山日欲晡,幽花山蕊墨模糊。華清宮殿生秋草,零落滕王蛺蝶圖?!痹搱D曾經(jīng)《石渠寶笈初編·御書房》著錄,為清宮散軼文物。該圖所繪水仙由疏到密,先是三株疏落的水仙,第一株僅有三葉,且與第二株間隔較遠。第二株則有五六葉,第三株有十數(shù)葉,緊接著次第漸密,水仙花叢繁密交錯,至中段達到極致,然后漸疏,但并未達到起始處疏落的程度便戛然而止。其水仙花葉大多為一淡一濃數(shù)葉交錯而成,淡者為雙鉤,僅見其花葉之輪廓;濃者則為淡墨暈染,花瓣及花蕊也都為雙鉤,石上之小草則為焦墨細筆。整幅畫面錯落有致,飄灑出塵,很能看出凌波仙子生塵襪的氣韻。
臺北本《水仙圖卷》也無款,在卷尾鈐白文方印“子固”和朱文方印“彝齋”,后有柯九思、鄧文原、倪瓚、張雨、楊椿、馬畹、余謙等人題跋,這些題跋大多從高士奇《江邨夏錄》中著錄的《宋趙彝齋水仙卷>中抄錄③。除余謙外,諸家題跋非但個人筆性不合,時代也不對,大致到有清一代。而明代余謙的題跋,王季遷認為“似真”,此畫亦認為“好極,似真”④,從繪畫風(fēng)格看,與前述趙孟堅白描水仙一致,當為真畫假跋(除余謙外)的作品。該畫所繪水仙較為繁密,花瓣與濃淡相間的花葉縱橫交集,密而不亂,乃其白描的典型之作。
大都會本《水仙圖卷》曾經(jīng)王季遷收藏⑤,無款無印,但后有周密、仇遠、林鐘、李至剛等時人所題,且題字風(fēng)格與諸家存世的其他作品風(fēng)格相近,時代氣息也對。在時人之外,尚有晚清民國時期學(xué)者褚德彝(1871 - 1942)、曹元忠(1865 - 1923)、朱祖謀(1857 - 1931)的題跋,其中褚德彝稱此卷“畫白描水仙數(shù)十本,千花萬葉,欹正反側(cè),不可方物。澄懷細玩,繽紛葉蕊,皆有端緒可尋。用筆用墨之精,非宋以后畫家所能措手,洵藝苑之奇珍也”,對其評價較高。與天博本和臺北本相比,此卷繁密有余而疏放不足,且花葉并無濃淡之分,幾乎都為淡墨勾線、暈染,筆致工整細膩,石上的小草亦為焦墨繪制。
三本《水仙圖卷>各具其趣,異曲同工。就其氣韻而言,頗有出塵之感,這自然是與趙孟堅本人的冰清玉潔分不開的。作為宋朝的宗室,趙孟堅到了元朝后,無意仕進,而對作為“貳臣”的從弟趙孟頫(1254 - 1322)則頗不以為然。據(jù)說趙孟頫入仕元朝后拜訪趙孟堅,他“閉門不納”,經(jīng)夫人再三勸說后“始令從后門入”,而待趙孟頫離去后, “使人濯其坐具,蓋惡其作賓王家也”⑥,其真性情如此。正因為這樣,趙孟堅熱衷于畫白描水仙,以素雅之色高揚一種出塵不染的氣節(jié)。因而清初鑒藏家孫承澤(1593 - 1676)在題其《水仙圖卷>時說: “余觀此卷。風(fēng)枝雨葉,縱橫奇宕,如讀蒙莊遷史文,莫可端倪,殆如子固出現(xiàn)。此宇宙奇觀,不可作畫圖看?!雹呱仙健坝钪嫫嬗^”的高度,其深意已經(jīng)在繪畫之外,可謂深得趙孟堅白描水仙之奧旨。
在三本之外,現(xiàn)存被定為趙孟堅白描水仙的作品尚有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水仙圖卷>(以下簡稱故宮本)@和美國弗利爾美術(shù)館藏《水仙圖卷》。前者的構(gòu)圖與天津本較為接近,尺幅也相近,但此卷并無相應(yīng)專家鑒定意見,也未收入到《中國古代書畫圖目》中。從構(gòu)圖看,故宮本極有可能是天博本的摹本,其真?zhèn)吻闆r待考;后者實為一件斗方小品,只畫一叢水仙,十數(shù)花葉,可見其陰陽向背之影。襯景之小草亦為淡墨寫就,與前述諸本中用焦墨所寫不同,是趙孟堅行世的白描水仙中少見的小品之作。在《中國古代書畫目錄>第一冊中,記錄有一件故宮博物院藏趙孟堅《自書詩(前有水仙圖)>卷。該水仙圖為獨立一叢,書畫鑒定家傅熹年、徐邦達和劉九庵均認為“圖偽,書真”⑨。
此外,在徐邦達論著中,還談及另一卷《水仙圖卷>:“墨筆畫雙鉤水仙花數(shù)十叢,前后排列成行,或疏或密,葉分染濃淡,以示向背?;ㄈ锛暗僖嗳缰??;ㄏ缕狡律霞毑蓍L短疏密不一,略傍以小墨點?!雹庑焓险J為此卷為真本無疑。但就其提供的尺寸看,與故宮本非為同一件,其收藏地不詳,筆者也未見其圖版,姑妄存此備考。
趙孟堅的白描水仙對后世影響極大,師承其藝或臨摹其白描水仙者,在明清兩代較為多見。明代畫家陸治(1496 - 1576)就有多件《仿趙孟堅水仙圖》行世,現(xiàn)在所知的至少便有上海博物館、遼寧省博物館、臺北故宮博物院和東京國立博物館等多個博物館有藏這類作品。他在其中一幅《仿趙孟堅水仙圖>卷中題識云:“嘉靖年壬戌春正月望日,適有客持趙子固水仙一卷,余愛其欹正俯仰,變幻疊出,信乎寫生之妙也,遂爾捉筆,效為之,以備一時之觀覽云。”可見其對趙氏水仙之推崇。該卷能得趙孟堅之神,所繪水仙均以淡墨雙鉤,無濃淡陰陽向背之分,但花蕊與襯景之蘭草、山石則用濃墨,且構(gòu)圖疏落,是在趙孟堅基礎(chǔ)上的創(chuàng)新。清初“四王”之一的王翚(1632 - 1717)所作Ⅸ花卉山水合冊>(臺北故宮博物院藏)中有一件白描水仙,他在其上題識日: “趙子固作水仙,神韻清逸南田摹本,筆有余妍,不妨并美。”(11)也顯示其對趙氏水仙的推許與膜拜之意。該圖所繪為五叢折枝水仙,并無襯景之蘭草和山石,所繪蘭葉在雙鉤之后以淡墨暈染,花瓣為淡墨雙鉤,而花蕊則用濃墨,中心部分為焦墨點染。惲壽平(1633 - 1690)的一本《摹古冊》(臺北故宮博物院藏)中也有一件白描水仙,所繪與王翠相類,為三叢折枝水仙。與王翠不同的是,花葉的上半部分為濃墨暈染,而花瓣均為淡墨雙鉤后僅以墨點渲染花蕊。除三家外,直接或間接取法趙孟堅白描水仙的明清畫家不勝枚舉,據(jù)此可看出其白描水仙在宋元以降的傳播與影響。
在宋元易代之際,趙孟堅以宗室遺民身份,潛心于繪事,以筆墨作出世之想,其白描水仙,正是其別具懷抱之寄托。其實,除了白描水仙,其所繪蘭草、梅花等無不是其高潔情操的象征,更是一個時代在畫中的映射。今天我們在梳理和解讀這批洋溢著作者婉轉(zhuǎn)曲折、頑強不息生命意志的藝術(shù)佳構(gòu)時,是不能只“作畫圖看”的,它所承載的一個時代的縮影以及一個特殊年代的文人心路歷程,很明顯已然遠遠超出繪畫本身。
注釋:
①高士奇《江郝銷夏錄》卷二,292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②徐邦達著,故宮博物院編《徐邦達集八·古書畫過眼要錄(晉隋唐五代宋繪畫)》,225頁,故宮出版社,2014
③高士奇《江邨銷夏錄》卷一,237 - 238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④楊凱琳編著《王季遷讀畫筆記》,206頁,中華書局,2010。
⑤楊凱琳編著《王季遷讀畫筆記》,285頁,中華書局,2010。
⑥孫承澤《庚子銷夏記》卷二,40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⑦孫承澤《庚子銷夏記》卷二,40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⑧劉海勇、杜昕編寫《故宮畫譜·花鳥卷·水仙》,24 - 25頁,故宮出版社,2013。
⑨中國古代書畫鑒定組編《中國古代書畫目錄》第二冊,7頁,文物出版社,1985。
⑩徐邦達著,故宮博物院編《徐邦達集八·古書畫過眼要錄(晉隋唐五代宋繪畫)》,222頁,故宮出版社,2014
(11)劉海勇、杜昕編寫《故宮畫譜·花鳥卷·水仙》,68頁,故宮出版社,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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