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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秭歸記

2019-09-10 07:22王文鵬
廣西文學(xué) 2019年5期
關(guān)鍵詞:姨夫舅舅外公

王文鵬 筆名枚河,90后,曾做過三年編劇,現(xiàn)為《大觀》雜志編輯。

1

外公打來電話,說外婆快不行了。母親帶上我就走了。趕了一整夜的火車到宜昌市,腳跟未站穩(wěn)又上了去往茅坪的大巴,然后再轉(zhuǎn)去山里的車。車子往楊林去,到了界埡我母親就對著司機(jī)大喊,師傅,界埡下車,界埡下車。一下車,漫天雪花就開始往臉上打,母親指著一條上山的小路說,上去。

我們剛到外婆家時,外婆已經(jīng)瘦得只剩一張皮了。兩只深陷的眼睛圓碌碌的,似乎不能再閉上。她已經(jīng)不能說話了,我張口叫她時,她似乎動了動,外公說,她聽見了。她在試圖動嘴,可是并沒有聲音傳出來。她一定在叫我,像以往一樣,對著西邊的高坡喊:文鵬,回來吃飯。那個時候,母親的眼淚只是不停地打轉(zhuǎn)。外公就坐在外邊,一邊抽著自己的煙葉,一邊嘟囔著久病床前無孝子。

雪下得很兇,眨眼間眼前就只剩下了白色。外公家后邊是片竹林,在風(fēng)里晃了晃,雪就大堆大堆地往下落,然后碎了一地。母親和幾個姨在照顧外婆,外公在和舅舅說話,天地間就我一個閑人,我想往深山處去,不敢;我想抓把雪扔向遠(yuǎn)處,外公看見又制止;甩了它,又臟又涼。不遠(yuǎn)處是公路,遠(yuǎn)處一輛車子駛來,車上放著一首歌:長亭外,古道邊……

外婆臨終前,我還在小葉山的四姨家里。我睡在姐姐的屋里,手機(jī)時而有信號,時而沒有。我媽給我打了三個電話,很幸運(yùn),其中一次有信號。一句話,只有一句話。你姥姥要走了。我從被窩里起來,背了書包,然后去叫了四姨與姨夫。四姨就說了一句話,也是一句話??蓱z的媽媽啊,你到底是要走了。

白天下了大雪,封山了。起伏的山路上除了雪什么也看不見。四姨與姨夫一直在討論是否要開車過去,大姨夫這時候已經(jīng)在路上了,他住在對面的大山背后,開一輛摩托很危險。然后他們詢問我,我說走著過去吧。我們?nèi)嗽谝估锸c(diǎn)鐘開始了漫長的步行。雪真的很白很亮,天空也干干凈凈,月亮在對面的山頂。四姨問我怕不怕,我說也沒什么可怕的。上坡,下坡,雪路很滑。四姨、姨夫把我夾在中間,三人互相攙扶,一步步往葉山的家里走。走到家門口的小路時,可以看見外公家里燈火通明,可以聽見我母親的哭聲,外公的呵斥聲。母親哭,外公說,不能哭。四姨的步伐變快了,不再那般謹(jǐn)慎,似乎忘了我們?nèi)耸且惑w的。那是一種召喚,在召喚她,是彌留之際的母親在等待自己的女兒;是彌留之際的外婆,在召喚自己的外孫,這種莫名的召喚讓我跟上了四姨的節(jié)奏,然后松開姨夫走了出去。

光與聲變得無比的清晰,比遠(yuǎn)處大山更吸引人。沒有嘰嘰喳喳的亂語,只有哭聲,這種哭聲里體現(xiàn)了一種安慰,更是一種不能再抑制的悲傷。

走進(jìn)房間,舅舅正在給外婆松骨,母親被外公帶到一旁,還在沒命地哭著。四姨的淚腺像是壞掉了,不停地流淚,然而又捂著嘴,一次次的呼吸被堵住。她突然又意識到什么,回頭讓姨夫回去拿鞋,她給外婆買了雙鞋。我看見了外婆最后一面。她的雙腿僵硬,眼睛艱難地閉著,嘴里的牙齒已經(jīng)要突破嘴唇出去。我突然覺得恐懼從房間里往屋外涌,然后直接涌進(jìn)我心里,使我忘了流淚,忘了動,甚至是忘了呼吸。這是一種純粹的恐懼,我從未正視的恐懼。它來自死亡。

我被舅舅拉出去,帶到他家樓上休息。這時大姨夫還在來的路上。我站在閣樓的窗戶往外看,雪水與污泥混在一起組成了夜空,更遠(yuǎn)的地方只有黑暗,它們一并化作恐懼。我蜷縮在被窩里,被窩一直不暖,我感覺雪水融入了被子,然后滲入了我的身體。我不得不正視死亡。它可以來得很快,也可以很慢。在雪上那么一滑,滑入山谷,那就是死亡;在人世間等,那要等上幾十年。似乎它比誰都可靠,說來,就一定會來。你不要害怕,會來的。

2

外公習(xí)慣抽煙葉,不習(xí)慣香煙。小時候,他帶我去看過煙葉,在小葉山四姨家的上頭。一個不小的涼亭里掛滿了厚厚的煙葉,有一種說不出的醇香。外公從中選了一打,他剖開給我聞了聞,我記住了那個味道,于是我決定今生不碰香煙。煙葉燃燒后帶來的氣味,讓我無法忍受。它比香煙燃燒后更加嗆,更加濃烈,時時刻刻透露出一股死氣。一張死去的葉子,沒了生氣,剩下的只能是死。

山里很多人都抽煙葉,自己剪成絲,放進(jìn)長長的煙袋里,點(diǎn)燃,然后深深嘬一口。顯然,我對煙袋的興趣更濃。四姨夫家里有一只一米多長的煙袋,黃銅做的頭,有十幾公分,中間是木桿,大概有七八十公分,末端是一個石頭的濾嘴,上面有一個精巧的小孔。姨夫說過,那是他父親年輕時的煙袋。到現(xiàn)在抽不動了。人從生到死,就是一桿長煙袋。前二十年在努力蓄滿煙袋里的煙絲,再用十年找到一塊好銅打成煙頭,再用十年找到上好的木頭做煙桿,再用十年尋一塊好石頭做濾嘴。抽上一年,然后發(fā)現(xiàn),自己老了,抽不動了,就將它掛在墻上,標(biāo)榜著自己曾經(jīng)的豐功偉績。其實(shí)不過就是一桿煙的時間。從生到死,就這么一袋煙的工夫。

我去公路上接小姨的時候,在路邊的陳先生家坐了一會兒。我與姐姐圍坐在火塘旁邊,身上的寒氣漸漸被驅(qū)散,這時陳先生拿出了一盒玉溪香煙,抖出一根,對著我說,來一顆?我擺擺手,先說了聲謝謝,又解釋說,不抽煙,不抽煙。陳先生自己拿起一支,正要點(diǎn)燃。又從嘴邊拿下,說,不抽煙好,不抽煙好。回到路邊,冷風(fēng)從對面的大山方向吹過來,剛剛積攢的熱氣又消散,我亂跺著腳,一輛車飛馳而過,一個煙頭飛出。我跑上去,把它最后一絲明火踩滅,又看看路旁禁止明火的牌子。陳先生輩分低一點(diǎn),雖然已經(jīng)年過六十,還要叫我這個毛頭小伙子表叔,我上去之前,他對我母親說,下次你帶小叔來,一定再來看看我,說不定我就不在了,母親面露慍色說,呸呸呸!結(jié)果,正月沒過完,陳先生就真的走了,或許他可能已經(jīng)忘了有我這個表叔,我也不能去看他了。

舅舅和外公坐在院子里曬太陽。外公一邊說話,一邊剪煙絲,然后卷起來。他也不用煙袋了,直接卷了就點(diǎn)燃。這讓我想到多年前的廉價煙——大工字。那是一種有著雪茄外形的香煙,直接由劣等煙葉卷成的,松松垮垮的,一捏就會癟。一塊錢一包,一包十根。因?yàn)楸阋?,抽的人很多,兩根指頭夾著,有一種內(nèi)在的豪氣。可是因?yàn)樗膬r格,豪氣又都散去,剩下的都是辛酸。抽這種煙,很快就會黃牙,再也洗不掉?,F(xiàn)在它早已經(jīng)銷聲匿跡,可是它留下的烙印,卻還殘存。正如要一個人死很容易,真的灰飛煙滅卻很難。磨滅了生的印跡,磨不滅死的印跡。

舅舅拿出的煙是名貴的香煙,是從山那邊買回來的。抽出一支給外公,外公也不接,指指手中的卷煙。抽了一輩子了,習(xí)慣不了紙卷煙,最重要的是不習(xí)慣濾嘴。舅舅也試過卷煙,很嗆,嗆到咳嗽。他說,他其實(shí)也不明白為什么要堅(jiān)持抽煙,但也不明白,不抽煙干什么?人用一段時間養(yǎng)成了一個習(xí)慣,就得好好受著,突然沒了,就是空虛,然后總得用什么填滿。我坐在不遠(yuǎn)處看書,是馬爾克斯的小說,讀了很久沒有讀完,也正是這種斷斷續(xù)續(xù)讓我很難繼續(xù)。討論生活,是為了生計(jì),討論書本是為了活計(jì)。外公說,他曾經(jīng)戒過煙,最后失敗了。

3

我大姨夫家門口有一株兩百多年的楠樹,在我還沒有出生的時候,有人就出價五千多塊,那時候的五千塊可不是小數(shù)字,他沒賣。現(xiàn)在賣不了了,政府保護(hù)了起來,上了牌子,姨夫成了監(jiān)護(hù)人。楠木上長了棵棕樹,只有一小節(jié),門柱一般粗,兩三片葉子,看起來也有幾年了。兩株樹生活在一起,豎在門口,盯上它們的人不少,上了鐵絲網(wǎng)圍了起來,安全了一點(diǎn)。周圍也有些細(xì)嫩的小楠樹。它活了兩百多年了,成精還不夠,可是時間也不短了。

我大姨夫家在山上,四周都是大山。山上已經(jīng)沒有什么人,剩下的盡是些老幼病殘。我的兩個姐姐也都出去了,一個嫁到了宜昌市里,一個遠(yuǎn)去浙江打工。家門口有一家小賣部,我曾經(jīng)吃過它的虧,在門口轉(zhuǎn)了很久也沒有找到,有錢花不出去,這是最難過的事情。姐姐帶我去山下玩過,她說去小學(xué)得走四十多分鐘的山路,去初中得走兩個小時。山上換了水泥路,有了車上來賣菜,菜很貴,但是買家還是很多。商家愿意,住家也愿意。只是害怕到某天,沒有人買,也沒有人賣了。

大姨夫愛喝酒,每頓都要喝一點(diǎn)。我和兩個表哥一塊去他家里,我們?nèi)齻€被當(dāng)成了酒友。我不喝酒,他們兩個就受了苦,頓頓喝得腦袋暈暈的。我有一次實(shí)在躲不過去,喝了一點(diǎn),胃就有了反應(yīng),我的身體不適合喝酒,非常幸運(yùn),我也討厭喝酒。在山里,喝點(diǎn)酒可以御寒。下午四五點(diǎn)鐘,太陽已經(jīng)被山擋住了,天變寒,晚飯來點(diǎn)酒還是可以的??墒呛染坪人赖?,我也是見過的。最貼切的例子是我發(fā)小的父親,正值壯年,被酒精要了命。喝酒要人命,這是我小時候得到的啟示。我家后邊有一個小酒坊,老板我很熟,小時候經(jīng)常讓我們幾個去嘗酒。起初是用筷子蘸著嘗,后來就直接上了杯子。胃可能就是那個時候壞的。蒸餾酒度數(shù)高,味道辛辣,所謂的醇香我并無法品味出來,很自然地討厭喝酒。

在江邊舅舅家里,舅舅用他的梅子酒招待我們,我依舊喝不了,還好是親戚,沒有勉強(qiáng)我。梅子酒后勁足,表哥一時貪杯,晚飯后不久,渾身開始不舒服。我站在江邊吹風(fēng),寒風(fēng)一陣一陣,像江上的浪花。寒冷使人清醒,而喝酒則相反。杜甫曾經(jīng)寫過《飲中八仙歌》寫了八位飲者。那時的酒未經(jīng)過蒸餾,度數(shù)不高,人們可以喝很多。人們認(rèn)為喝酒是件豪氣的事情,可以進(jìn)入迷狂的創(chuàng)作境界??墒牵嬲娜松慕K極在哪里?哪是一時的迷狂可以了解的。我站在江邊看黑夜,而表哥卻在我身邊嘔吐。舅舅出來詢問,我擺擺手,說沒事。下一天醒來,表哥的酒勁還沒有過去,頭疼延續(xù)了一夜。

江上的風(fēng)很柔,沒有江邊那么烈。站在不大的游船船頭,看著兩岸的高山,以及云霧背后更高的山,我可以體會古人所謂的遼闊,心胸也豁然暢達(dá),可是我突然想到了我的外婆。她生在江邊,長在江邊,最后也埋在了江邊。無數(shù)的山水將她圍繞。而這崇山峻嶺之中究竟有多少魂魄?這千百年來,又有多少生死?生命不過百年輪回,我望著江上的一瞬,世界上又有多少生死?酒難入口,可是此時此刻,此情此景確實(shí)需要有物慰藉,表哥遞上了一杯熱茶。茶尖輕懸,茶水泛綠,像是江中的水。輕抿一口,先是苦澀,后是甘甜。我從小喜歡喝茶,喝的大多是九畹溪產(chǎn)的茶,從山腰喝到山頂,又從山頂喝到江邊,從江邊又喝到江上,從江上喝到平原……茶與酒,都是飲料。茶與酒又都是文化,都是生命和死亡。茶與酒從未改變,變的只是人。

4

外公堂前本來有三箱蜂子,過一陣子,他就會帶著紗網(wǎng),拿著冒煙的火把上去采蜂蜜。冬天沒有蜜蜂,外公也老了,蜜蜂也老了,箱子就空了,被放在屋后的竹林里。大姨夫還在養(yǎng)蜂,到了春天,蜜蜂就會回來。漫山的野花是蜜的來源??上В馄趴床灰娏?。

外婆換了新家,在家對面的斜坡上。旁邊是一棵板栗樹,地上落了一地刺球。挖坑時,工人們是不能說話的,天氣寒冷,他們就在旁邊點(diǎn)了火,挖出的土石被堆在一旁。無聲的工作,因?yàn)橐?guī)矩,更因?yàn)楣ゅX。外公和舅舅都會看風(fēng)水。這里面朝九畹溪,背朝日日生活的大山,是塊風(fēng)水寶地。封棺時,先是土,然后是石頭,最后是一枝竹子,竹葉青翠。

外公家里梁上放著的棺材終于被放進(jìn)了土里。剛剛下過雪,泥土濕潤。公路上的車還不敢疾馳,規(guī)規(guī)矩矩地鳴喇叭,禮讓,然后遠(yuǎn)走。我有兩個小外甥,他們在不遠(yuǎn)處的院子里嬉戲,一個追著另一個哇哇大叫,抓到了,就反過來。十幾年前,我如他們那般大小時,也是漫山遍野地跑,那時他們的媽媽(我的姐姐)帶我逛著玩,挖地枇杷吃,摘野草莓吃,在小河溝里掀螃蟹。然后,外婆會朝著西邊山坡喊,文鵬、文燕回家吃飯……我似乎跑到了自己的面前,看著現(xiàn)在憂郁的我,晃晃我的腿,然后說,一起去那邊玩。

喪禮進(jìn)行了三天,院子里從沒有出現(xiàn)過這么多人。我也想不到,葉山會有這么多人。屠夫在院子里殺了一頭豬,舅舅幫著處理。幾個姨和舅媽在廚房忙活,我和幾個姐姐在院中烤火,一根根木條被扔進(jìn)火里,火星飛起,然后熄滅、降落成為一粒?;摇=憬銈儐栁腋鞣N問題,問我這么些年過得怎么樣?我說,還好。我又變得不善言辭,變成了一個別人眼中長不大的孩子。我可以回到最初的樣子,可是時間回不去了,因?yàn)槲掖_實(shí)不小了,因?yàn)槲业挠H人們,開始變老了。

雪又一次飛出來了,院子里就剩我和外公了。我的書,前天剛剛讀完,也許是讀得不認(rèn)真,也許是翻譯得不夠好,我沒有記住多少。奧雷里亞諾上校究竟有幾個兒子?他什么時候死的?吉卜賽人去了哪里?我都沒有記住。外公問我,讀書干嗎?讀書是為了學(xué)習(xí)。那學(xué)習(xí)是為了什么呢?是為了進(jìn)步。那為什么要進(jìn)步呢?是為了生活?那為什么不直接學(xué)習(xí)生活呢?因?yàn)樯畋緛頍o跡可尋。像山上的竹子,像山上的松樹,像山上的河流……

外公說不出很有文化的話,他說,山里的東西舊了,換新的就得需要錢,錢要靠努力去獲取??墒?,人不能丟了自尊。在錢面前得有自尊,就像在生活面前得有自尊。外婆靜靜躺在了山坡上,墳頭連塊墓碑都沒有,除了我們,沒有人知道她在這里,這就是沒有尊嚴(yán)。日后墳上長滿了草,樹葉落滿坡,她就不見了。山上沒人路過的地方,都是厚厚的樹葉,在地上腐爛成一堆污泥,變成樹的肥料,自給自足。這是一種不需要尊嚴(yán)的活法,或者這是一種維護(hù)尊嚴(yán)的方法。終究是沒有人的參與。

我的外公在茅坪的光榮院里。他是退伍的老兵,據(jù)說上過朝鮮戰(zhàn)場的。他在光榮院生活得很好,吃的也好,住的也好,可是沒有人說話。我們找到光榮院時,他正好在大門口。他一眼認(rèn)出了我,上前握住了我的手。他說,文鵬長得這么高了,長大了,在哪里上大學(xué)?我說洛陽,他說,洛陽好。洛陽是個好地方,他曾經(jīng)還在洛一拖(洛陽第一拖拉機(jī)廠)待過,那時候還是個兵工廠。他一路拉著我,見了護(hù)士,就介紹,這是我外孫,我侄女的兒子,從河南開封來看我的,在洛陽讀大學(xué),是個人才。護(hù)士已經(jīng)聽得不耐煩了,他才進(jìn)屋。一直在笑,牙齒掉了很多,就剩下四顆,不規(guī)則地分布在口腔里。他還是很開心,找零食給我吃,他說他還可以吃肉。他八十五歲了,走路生風(fēng)。可是我們要走時,他坐在那里,沒有起身。這時他不是那個老兵了,不是那個曾經(jīng)拿著槍上戰(zhàn)場、放下槍進(jìn)工廠的戰(zhàn)士了,他是一個孤獨(dú)的老父親、老伯伯、老外公,他一面在恨著自己的年老,一面在期待兒孫們的成長。

5

大姨夫帶著我去了趟九畹溪。沿途公路上,一個人也沒有,只有湍急的河水。冬天,河水不多,可以看見巖石上留下來的水線,要比現(xiàn)在高上一米。摩托車在山間來回穿梭。然后停在一塊巖壁前。他指著巖壁說,看,那里有懸棺。我知道這里有懸棺,楊林的懸棺很有名。隔著河,只能看見對面山上一排排的溝壑。再看仔細(xì)些,就可以發(fā)現(xiàn),那是一個個腐朽的棺木,大大小小的至少有幾十副。姨夫說,他小時候就在這里,還來過許多專家。我查過,這些棺木有幾百年甚至上千年的歷史了。它們是巴人留下的。是為了盡孝,為了給后人祈福。這是規(guī)矩。外公做事最講規(guī)矩,有時也不近人情。外婆去世時,他不讓母親哭,說哭會驚動鬼神。我的外公信鬼神,甚至他本人也擔(dān)任過巫職。他漫長的歲月教給他最樸素的哲學(xué)——人有人路,鬼有鬼途。他是附近有名的老中醫(yī),可是他從未學(xué)過,他有名,就是因?yàn)樗畹镁?。我又多看了一眼懸棺,或許我的外公也是巴人的后裔,繼承了他們的精神與規(guī)矩。

禮起源于巫,這是無可爭議的。外婆的葬禮讓我又一次接觸了楚地的風(fēng)俗。大姨夫趕了半夜的雪,從楊林趕到了葉山,一路驚險。來了,卻是放鞭炮,九響,整個山中都在回響。姐姐告訴我,這是喜喪。紅白喜事,這句話很難理解,現(xiàn)在想來也對。人的生死從來都是沒有尊嚴(yán)的事情,生來赤條條,哇哇大叫,臨死還要忍受病痛的折磨。在病痛面前,我們那點(diǎn)僅剩的尊嚴(yán)也被消磨。死了,當(dāng)然是喜事,再度獲得尊嚴(yán)。贏得生前身后名,這是古往今來所有人的追求,就是為了活得有尊嚴(yán),禮也是尊嚴(yán)。

我的外婆是個偉大的女人,她這一生有五個女兒一個兒子。生兒養(yǎng)女,等待他們結(jié)婚出嫁,平平凡凡地過完了一生,在她的最后時刻,她連蹬腿咽氣的力氣都沒有了,她還是閉上了眼,沒有給兒女留下死不瞑目的罪名。外公現(xiàn)在住的房子是1970年建造的,歲月已經(jīng)把它侵蝕得不成樣子,可是它仍沒有倒下。外婆沒有熬過這個屋子,在屋子里終老。四十五年,一個人大半輩子。光陰最難琢磨,像是堂前的雪,昨日還是潔白無瑕,今天已經(jīng)成了污泥。公路那邊是大山,大山的那邊還是大山,屋后的山后面是長江。這里的山山水水都沒有變,變的只是來來往往的人。

一切塵埃落定之后,我與母親又坐上楊林去往茅坪的車。外公來送,母親口口聲聲說媽媽去了,我再也不回來了。車子剛動,她就泣不成聲,半個身子伸出窗戶,對著外公喊:

“爸爸,你保重身體啊,爸爸,再見??!爸爸……”

車子繞過山,直面長江,來往的船只走走停停,不一會兒,天上又開始飄雪。我突然明白了一個道理:各自的各,頭上是個反文,正過來,就是吝。我們都是各自為家的孩子,各自的時間久了,都成了慳吝人。

6

我在茅坪開往楊林的車上遇見了一個學(xué)姐。她今年研一,在武漢上學(xué)。她回家過年,身上大包小包的。她以為我也是回家的學(xué)子,其實(shí)也算是。她一路給我介紹秭歸,說秭歸的橙子很好吃,景色非常好??吹贸鰜硭行┢v,趕了幾個小時的火車,又從宜昌趕到茅坪,馬不停蹄又往家里趕,和我們一樣。她對開封也很好奇,像其他外省人一樣,只知道開封有個包青天。我給她介紹開封,她給我介紹風(fēng)景。每到一處就都解釋一番。在過了聚坊之后,我的目的地就快到了。山上也出現(xiàn)了橙子,在雨雪中,分外惹眼。一個個像眼睛看著我,我是來自外省的歸人,是來自外省的游魂。

我從小就暈車,很奇怪,到了秭歸就好了。坐了四個小時的車,到了外公家中依舊精神。吃飯睡覺然后面對人生的生死。湖北的冬天很溫柔,下了雪也存不住。風(fēng)不像開封那般烈,雪不像開封那般疾。第一天下了雪,第二天就變成水。滴答滴答的水滴,讓我心煩。外公坐在房檐下抽煙,煙霧遇見水氣就淡了些。大姨夫坐在桌上吃飯,酒杯還沒有放下,他有正經(jīng)事,不能多喝。舅舅已經(jīng)回了家,吩咐我有事叫他。四姨告訴我,院子里的車是她的,一會兒帶我回家。

路上的雪水化干凈,露出今年剛修的水泥路。三米寬,足夠一輛車行駛。車子在林間穿梭,我仿佛回到了小時候,四姨夫背著我,我們一起在林間的小路上走。我動,太陽也動,我不動,對面的大山也不動。順著小道上了院子,坐在火塘旁邊,看著上面掛著今年剛剛宰殺完畢的豬,上面肉足夠一家人吃上一年。姐姐還沒有回來,她在深圳上班,再過些天她也會回來,坐在我現(xiàn)在的位置,看著上面的肉,過一個新年。

我在秭歸待了十幾天,還未及過年,母親便要匆匆回家。匆匆是件不好的事,匆匆也是所有事情的態(tài)度。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匆匆地來,匆匆地去。習(xí)慣一個人的出現(xiàn),然后匆匆地離開。我回想起外婆去世的那晚,我蜷縮在被窩里,被死亡擊倒。生死成了一件大事,匆匆,真的是匆匆,眨眼間我也長大,所有的人都在朝著遠(yuǎn)處前進(jìn)。再過些年,山里還會有年輕人嗎?他們會放下自己的行囊,踏踏實(shí)實(shí)地在山中終老嗎?誰會為我的外公買上一捆上好的煙葉?誰會為我步入老年的姨夫斟滿酒杯?誰又會記起我可憐的外婆,替她把墳頭打掃干凈?

車子一路疾馳,駛過了茅坪,上了高速奔向宜昌。車子在宜昌出站口堵住了,我聽見隔壁小車?yán)飩鱽砀杪暎?/p>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fēng)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壺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

責(zé)任編輯 韋 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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