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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遠方

2019-09-10 04:49陳柳金
陜西文學(xué) 2019年4期
關(guān)鍵詞:一川火車

走在重癥室門前長長的走廊上,窗外遠處的空地奔走著一列火車,還響起幾聲鳴笛,這個城市密集的樓房獨獨切割開那塊空地,好像就是為了讓萬戶春看見這個景致的。其實,火車呼嘯而過的風(fēng)雷激蕩,他再熟悉不過了,但此刻站在這醫(yī)院的二十樓往外看,火車成了一條逃出人體的蛔蟲,讓他有一種隱隱的心酸。突然想起那個未接來電,掏出手機,是王一川!

咋不接電話,你小子日子越過越忙,忙到女人堆里去了吧?

沒心情跟你瞎扯蛋,想回來過中秋?

嗯,一家人回,老爺子在上海住膩了,想回去住一段日子,跟萬叔好好敘敘舊!

……

還得勞萬叔請人搞清潔,老爺子忒想你爸!

……

萬戶春鼻子一酸,終究沒抑住淚水,用力抹了一把臉,冰冷的液體在醫(yī)院冷冽的空氣里僵持著,他在這連走路都還冒汗的南方九月天里凍得兩唇發(fā)紫。萬戶春使勁吸溜了一下鼻子,終于把壓在心窩里的底牌甩了出來。

那時他們家住在同一條弄巷里,那個年代的房子又矮又舊。在萬戶春印象里,最高的是味精廠旁邊的那座水塔,就在巷子口不到五百米的地方,像大風(fēng)天被風(fēng)吹反的一把傘,高高的柱子撐起倒傘狀的儲水塔。長長的窄巷子把弄堂式老房子撕扯成左右兩排,家家戶戶門對門,誰家打個響屁都能聽見。王一川父親是這條巷子里最牛氣的人物,派出所副所長,頭戴大蓋帽,警服挺闊,回家時走路磕磕響,街坊都知道他的皮鞋底打了鐵釘。萬戶春最不愿看到父親回家,雖然他也戴著大蓋帽,但穿的是鐵道服,黑沉沉的,看上去烏七八糟,一雙土黃色勞保鞋走起路來沒聲沒息。他從巷尾看到父親的身影趕緊躲回家里,父親踏進門把他高高地抱起來,還用胡子蹭他臉,針扎似的,萬戶春厭惡極了。父親打開軍綠色布包,掏出幾張烙餅給他。

一個大冬天的傍晚,回家休假的父親穿著鐵道服戴著大蓋帽出現(xiàn)在王家巷,王一川竟然在背后學(xué)著父親的姿勢走路,夕陽把這一大一小兩個人影拉成長長的四腳圓規(guī),看起來異?;?。那些在巷子里玩耍的小孩子忍不住嘻嘻地笑,站在巷尾家門口的萬戶春很惱火,待他們走前時沖了上去,把王一川摁在地上,臉被揍腫了。父親也不阻攔,還在一旁給兒子鼓氣。豈料王一川一拳擊在萬戶春嘴角,打掉一顆牙齒。父親走過去給了王一川一掌,摑得他眼冒金星,捂嘴大哭著走回家去。

母親找遍整條弄巷,都沒看見那顆牙,后來忍著刺骨寒冷下到溝里用手一遍一遍地掏,一股惡臭味被攪了起來,輪番攻擊著鼻子。母親用沾滿泥污的手捏著牙齒,露出滿嘴白牙,臉上盛開燦然的笑意。母親并沒有套用別家的做法,把上排掉落的牙齒扔床底下,把下排掉落的牙齒扔屋頂上,而是藏在梨木柜的一只木盒子里,還上了一把老銅鎖。

王聞道下班后牽著兩腮紅腫的王一川走到他家門口,朝父親說,我家孩子要是被打成腦震蕩,你要負這個責(zé)!

父親還了嘴,說,我兒子的牙齒被你兒子打掉一個,你賠!

王聞道說,牙齒掉了還能生,腦子壞了拿你兒子的命來換!

他的每一句話都像鋼釘蹦地上,氣咻咻地牽著王一川走時,萬戶春看到王聞道發(fā)怒的背影異常威武,比味精廠那座水塔還高。

母親心里到底不順,每次父親挎著軍綠色布包去廣州火車站時,她的氣就來了。從母親嘀嘀咕咕的話里,萬戶春明白了父親的偏執(zhí)。本來他可以在家門口的味精廠當(dāng)個正式職工,爺爺托在市商業(yè)局當(dāng)權(quán)的親戚跟味精廠廠長要了個指標(biāo),但父親堅決不去,選擇去火車上做臨時工,還是餐車炊事員。盡管當(dāng)時火車在全國有鐵老大一說,但做飯炒菜怎么也是下等階層,父親卻很樂意,他說那樣他就有機會去遠方城市。

聽母親說,你父親結(jié)婚前就想偷渡去香港,還跑去深圳沙頭角踩點,你爺爺想方設(shè)法阻止,還偷偷報給居委會,居委會的人盯得緊才沒去成。后來你父親又報名當(dāng)兵,還想當(dāng)東北兵,你爺爺說去了就不要進萬家的門,私下把戶口本藏了起來。你爺爺想著就這么個兒子,跑老遠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可不塌天了,再說自己也老了,不能沒人送終。兩人鬧得很僵,你爺爺?shù)脑捤静宦?,這個腦子缺根筋的,寧愿去火車上炒菜,也不在家門口撿黃金,他就是想走得遠遠的!

父親其實挺能說話,待人接物也有一套,烹飪術(shù)就更不用說了。他每次回家休假,都和街坊處得極好,一張嘴說得入心入肺,體現(xiàn)了天才演說家的潛能,恰好修復(fù)了母親跟鄰里的清淺關(guān)系。單薄的母親幾乎不跟三姑六婆黏糊,如油入水,總隔著什么。父親一回來,母親臉上的陰云便化開了。休假這些天里,身板寬大的父親梳著油亮的頭發(fā),穿著吊帶裝走家串戶,胸前兩條黑色帶子呈“Ⅱ”形,后背兩條帶子呈“×”形,特別有派頭。街坊又是留他喝酒又是拉他閑侃,他把火車上的見聞添鹽加醋講給他們聽。那時信息閉塞,一年到頭聽不到幾條猛料,主要娛樂方式是聽粵劇,把耳朵都聽出繭來了。父親那張嘴真能說,兩杯酒下肚,更是說得天旋地轉(zhuǎn)。說到激動處,拉起胸前的帶子,一松手,猛地彈回去。他唯一不想靠近的,就是王聞道家。

一閑下來,父親便披著大衣走到前面味精廠,也不知他是怎么跟管理混熟的。攀援里面的梯子往上爬,站在水塔頂部瞭望遠處,風(fēng)把他的外衣吹起來,像一只迎風(fēng)飛翔的鷂鷹。

到底遭遇了獵手,這個人就是王聞道。

聽說王聞道逮到父親時,他正和那個同在廣州火車站上班的梁寡婦在水塔安全房里干那事,王聞道叫他們穿好衣服,聲音不高不低,去哪不好,偏要來這里,這是我管轄的區(qū)域,你不是往槍口上撞嗎?父親并不慌,不緊不慢地穿好吊帶裝,說,有本事送我去大西北監(jiān)獄,我正想跑遠一點!王聞道說,舍得老婆孩子?父親指著梁寡婦說,只要放過她就行!

王聞道那天開了恩,把兩個人都放了,說,當(dāng)我沒看見,你們散了吧!

這當(dāng)然是幾年后萬戶春從多個街坊的嘴里拼湊成的,再怎么編造,都改變不了父親跟梁寡婦好過的事實。

后來他才隱約知道,父親并不喜歡梁寡婦,是他有事求她。那時的鐵路全國只有京廣線這條南北鐵路干線,跨越六個省會和直轄市。父親跑韶關(guān),覺得沒勁,想跑遠一點,便向列車長提出要求,列車長有點犯難,叫他自己先找個想調(diào)線的人,對方答應(yīng)跟你換就有機會。他明知道這是列車長搪塞他,調(diào)線還不是列車長說了算的小事?剛好認(rèn)識了住在味精廠家屬樓里的梁寡婦,她也是廣州火車站的員工,前年老公患惡癥走了,她跑的是長沙線,在餐車打下手。父親說了想法,梁寡婦當(dāng)然求之不得,因為跑老遠害得幾個想跟她處對象的男人都打了退堂鼓。她看著父親帥氣,又有男人味,便要他跟她好一回。父親就是這樣犯下了錯誤,這個陰影一直籠罩在萬戶春頭上。

父親心里很感激王聞道,他就是那時主動靠近他的。每次回家都給王一川帶小禮物,風(fēng)輪、跳蛙、水槍、拉球、掌上游戲機……還在家里炒本地特色菜請王聞道喝小酒,王聞道被父親的廚藝打動了。那個年代,整個城里找不到幾間像樣的飯店,哪怕像他這種身份的人,也很少被人請去下館子,逢人便說萬道梁的廚藝了得,去火車上炒菜可惜了,在東莞開飯店的話準(zhǔn)撈大錢!

父親后來轉(zhuǎn)了正,成為餐車上的大廚,更沒想著跳槽,他的心在遠方。母親對他的怨氣并沒有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消弭,她到底不是那種潑辣女人,能湊合著過完這輩子就行,反正孩子一天天長大,大人一天天變老,該放下的自然會放下,該消失的也自己會消失。

時間是抹了油的腳步,一晃眼萬戶春和王一川都到了成家立業(yè)的年紀(jì)。王一川的發(fā)跡靠的是房地產(chǎn),大學(xué)畢業(yè)后應(yīng)聘到上海一家大地產(chǎn)集團,從底層做到中層,沒幾年就進入高層,在上海購置了別墅,把母親和退休后的王聞道都接了過去。

王聞道一家每年都會回來幾趟,他在東莞市區(qū)買了一套大房,鑰匙交給父親保管。父親也退了休,在家閑得無聊,巴望著王聞道一家經(jīng)?;?。每次回來之前,王聞道都會打電話給他,叫他請人打掃衛(wèi)生、晾曬被子。從他們一家回來到離開,父親把大事小事安排得妥妥帖帖,說話做事就像他家的主人,一點都不生分,待人接物得體大方。王聞道一家把他當(dāng)親人供著,彼此比血緣關(guān)系還親。

父親每年也會去一趟大上海,萬戶春給他買機票,他不要,偏要坐火車,說我一個火車站退休職工不坐火車說得過去嗎,又說以前去遠方當(dāng)兵有坐飛機去的嗎,都是坐火車。毛主席外出巡視時一律不乘專機改乘火車。上海不就是一個城市,去了幾趟也沒啥好看的,我還是每年都要去,就是想找回去遠方城市和被王聞道一家伺候的感覺。每次他們一家回來我人前人后地招呼,要不是感情在那,他們哪怕住皇宮我也不會多看一眼,我當(dāng)然也要給他們好好伺候的機會,這樣兩家才能走下去。

萬戶春這才知道,父親的想法還真不少。

火車是陪著穿街過巷的小心開進這座城市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低沉地鳴笛幾聲,車輪碾壓鐵軌的哐啷聲也蓄著氣勁。車廂從小高樓之間的空隙一節(jié)一節(jié)忽閃馳過,如老放映機的膠片被拉得無限長,一群陌生臉孔嗡嗡哄哄地擠下車皮……

父親的記憶就像進站的火車,被一棟棟樓房切割得支離破碎。那些之前存活在記憶里的人群,全都如同被車廂吐出來的人流變得面目模糊,就連萬戶春和兒媳蘇菲,有時他也會記不起來,好像兩人都戴著陌生面具。只要前方響起火車鳴笛和哐啷聲,在自家院里呆坐老半天的父親便記憶復(fù)活,彈簧一樣蹦了起來,站直身腰,眼睛炯亮地看著不知來自哪個城市的火車呼嘯而過。父親曾經(jīng)跟萬戶春說過,從廣州到長沙要穿過田野、山梁、平原和大川,大湘南的莽莽群峰有不少隧道群,把白天切割成很多塊破布條。待車過株洲,這塊布又平展展地縫合起來,在一望無際的平原上扛著大旗一路向北。

很多時候,父親就是生活在火車的鳴笛和哐啷聲里。也不知大腦哪根筋打岔了,他變得健忘,剛想起的事,一轉(zhuǎn)身又忘得一干二凈。

最惱人的是吃飯這事。他總是不找飯吃,從外頭回來的萬戶春問他吃了嗎,他嘟囔著說———吃了,膩味!萬戶春走進去,看到工仔送過來的飯菜還原封不動地擺在餐桌上。青椒牛肉,洋蔥魷魚絲,清炒芥菜,外加一盒黃豆海帶湯。萬戶春也不叫他進來吃,老爺子脾氣犟,患了老年癡呆后更是執(zhí)拗。但只要有火車從前方駛過,他便會走進去吃飯。他的吃飯時間都是火車鳴笛和哐啷聲給提醒的,扒拉幾口,扔下,坐回藤椅上,不知多久響起火車聲,又回到飯廳扒拉幾口,一頓飯能吃上一天,沒一口是熱乎的。

這家人的飯本來就吃得有點亂,極少是在同一張桌子上湊一起吃的。萬戶春為了生意經(jīng)常請客戶吃飯喝酒,一個星期沒幾頓在家里吃。蘇菲幾乎不吃早餐,頂多喝一杯牛奶,午餐、晚餐則吃些紅紅綠綠的水果。她的減肥計劃已見效,原來100斤的體重減到了99.5斤,她要義無反顧地減下去,一直減到結(jié)婚前的89斤。假設(shè)一家人都準(zhǔn)時吃飯,家里也不用鍋碗瓢盆刀鏟勺地做,萬戶春已記不起多長時間沒揭過鍋了。他做團膳生意,在不遠的城中村租了底樓的一套房,雇幾個師傅工仔,每天就是在那做成大同小異的飯菜分送到幾個大公司的。給萬戶春家送的飯,幾乎只有父親一個人會吃,而他將一頓飯吃得支離破碎,像隧道群把白天切割成無數(shù)塊碎布,卻無法用記憶縫合起來。

那張老藤椅陪著他一天到晚癡呆地守在樹下,每一根藤條都浸透了他的氣息,在陽光下閃著油光。父親頂著滿頭亂糟糟的白發(fā),雕塑般坐在羊蹄甲樹下,不說一句話,定定地看著頭頂羊蹄般的綠葉拂動,像一個老牧人在觀察天象,仿佛有一大群羊在空中揚著蹄子奔過。有時坐著坐著就睡了過去,肥大的身體填滿整個藤椅,頭歪向一邊,涎水從嘴角甩下來。

父親本想著退休后好好陪陪家人,但母親卻不遲不早得了病,她也知道自己一只腳進了鬼門關(guān),父子倆左勸右勸,還是挺積極配合化療。藥水注射到體內(nèi),全身起了激烈反應(yīng),惡心,嘔吐,腹痛,腹瀉,頭發(fā)一綹一綹脫落,直至禿了頭。這些她都能忍受,讓她受不了的是父親居然在長沙有個女人。

那天,一個跟萬戶春年齡不相上下的女子找到家里來,長得實在好看,苗條身材襯著白白凈凈的瓜子臉,鼓鼓的前胸欲撐破裙子,青春氣息逼人而來。以為是蘇菲的朋友,豈料她說是萬道梁的干女兒。

父親只得說了實話———

早在二十幾年前就在長沙站認(rèn)下了麥莉,那時她經(jīng)常進站賣茶葉蛋,人瘦得不成樣,一身破爛衣服,過了吃飯時間還蹲地上叫賣。我起了同情心,悄悄遞給她一盒飯菜。我在餐車掌廚,這還不是小事一樁?這事我堅持做了好幾年,麥莉慢慢長大了,不再來火車站賣茶葉蛋。我便去她家里探望,她的父母很歡迎。你們也許不知道,火車到終點站后大伙有一兩個小時甚至半天時間可以自由支配,我不能讓時間白白浪費了,便每次都去看望麥莉,還認(rèn)麥莉做了干女兒。我沒有其他想法,就是想在長沙認(rèn)下一個親戚,那樣我在遠方就有了盼頭……

盡管父親說得嚴(yán)絲合縫,麥莉也說她在東莞打工,干爹退休后再沒見過,便專程來看看他,但母親愣是不信,責(zé)罵父親貓改不了吃腥,誰不知道他肚子里那幾根花花腸子。她的心理防線一夜之間崩潰了,病情惡化,再送她去醫(yī)院,她死活不肯。臨走前一天,她叫萬戶春從舊式梨木柜里拿出一個盒子,打開,是十幾顆牙齒。玉米顆粒大,閃著瓷器般的光澤。母親說你小時候換了十八顆牙,我全都藏了起來。以后你也把孩子的牙齒收藏好,一代一代傳下去……

萬戶春一陣悲催。母親為自己收藏好了掉落的牙齒,而她的牙卻一顆都沒留下,母親還沒到掉牙的年紀(jì)就走到了生命邊緣,而且是帶著恨意離開的。

王一川和父母從上海專程坐飛機趕回來參加萬戶春母親的告別儀式,把萬道梁和萬戶春感動到了心窩里。兩家的感情早已合卯合榫地咬在了一起。王聞道和萬道梁深深淺淺地喝著花雕酒,話也長長短短地說著。

這輩子,過電影似的,晃晃悠悠六十幾年就沒了!

要是還能回到王家巷去,那才叫日子,街坊鄰里過得多熱鬧!

那個住巷子口的張瘸子,一晚潛到味精廠財務(wù)室,被我逮個正著,念在他日子過得緊,又沒偷著現(xiàn)金,便放了他。唉,你不知道的事多了,味精廠那個雷廠長不知惹了什么仇人,每天回家叫我跟他一塊走……

王家巷幾年前拆了,建成了一個商住小區(qū),聽說樓盤就叫王家巷,哪天我們?nèi)コ虺颍?/p>

味精廠呢,怎么會改造成供電公司,多不搭調(diào)。嗯,那座水塔還在吧?

說到水塔,父親忽然噤了聲,不再往下接話。

王一川喝著萬戶春泡的烏崠單叢,說明年在上海給老爺子辦一場壽宴,到時請萬戶春一家過來,兩家人一起好好聚聚!

那次不是長談的好時機,王一川全家只逗留了一天便飛回上海去了。

轉(zhuǎn)眼過了幾個月,父親變了個人似的,老忘事,連吃飯都常常忘記。行動也遲緩起來,話說得越來越少,呆滯地坐在院子的羊蹄甲樹下。

那次父親的失蹤,讓萬戶春有了隱隱的擔(dān)憂。費了老大的勁,最終是在王一川購置的那套大房里找到的,他正在請鐘點工搞衛(wèi)生,又是拖地、抹桌椅,又是曬被子、清理廚房,整套房子打掃得亮亮堂堂。父親說過幾天王聞道一家回東莞,萬戶春當(dāng)然喜出望外,撥通王一川的手機,他說沒計劃回啊,也沒聯(lián)系你爸請人打掃衛(wèi)生。問題就這樣浮了出來,父親的記憶力出了岔子!讓萬戶春不可捉摸的是,此后每個月父親都要請人去王一川房子里打掃一次,而自家的屋子哪怕臟兮兮的,他也從來不聞不問。

萬戶春的擔(dān)心再次被驗證,是在那天晚上。應(yīng)酬回來的萬戶春發(fā)現(xiàn)父親又失蹤了,蘇菲在樓上敷面膜,對家公的失蹤全然不知。最先想到的就是王一川的房子,沒人在。撥打了親戚朋友的電話,逐家逐戶問了附近居民,甚至去了火車站找,都沒消息。萬戶春急成了轉(zhuǎn)陀螺,沒辦法,只得報警。

一個小時后,接到派出所電話,叫他到王家巷去。王家巷現(xiàn)在成了一個高檔商住小區(qū),樓高得讓人發(fā)暈。他弄不清為什么味精廠改造成了供電公司,而那座水塔卻奇跡般地保留了下來。萬戶春接到電話后就明白了,果然,身披大衣的父親巍然地站在水塔上,夜風(fēng)掀起衣襟,像一只打開翅膀的鷂鷹迎風(fēng)而立。他被亮著燈光的水泥森林包圍著,水塔如同一桿高聳的蘑菇,愈發(fā)襯托出他的孤獨。父親也許想起了那些陳年糗事和他的遠方。警察要上去,萬戶春央求他們,讓我爸再靜靜地呆一會!

時間或許在父親的身體里出現(xiàn)了故障,腳步凌亂地慢了下來,他眼前的世界停滯了,整個人被抽了絲,目光日漸呆愣,只有火車迎風(fēng)馳過的聲響能喚起他沉睡的神經(jīng)。萬戶春帶他去過醫(yī)院,醫(yī)生開了大包小包的奮乃近、腦靈素、奧拉西坦、腦蛋白水解物等健腦藥,吃完后一點好轉(zhuǎn)的跡象都沒有。再去,醫(yī)生還是那樣開,他不樂意了,醫(yī)生說不吃藥就是神仙也沒辦法,吃藥至少還能緩解。萬戶春明白了,這種老年病幾乎沒得治,心理開導(dǎo)和運動也許比吃藥更有效,半路上買了一只大陀螺,叫他在自家別墅的院子里用鞭子抽。父親抽了幾天,扔了。萬戶春問他為什么不抽,他嘴里嘟噥幾句,卻一句也聽不明白。

警察第二天找到萬戶春,不是因為父親的事,是萬戶春供膳的一間電子公司發(fā)生食物中毒事件,幾個員工出現(xiàn)輕微頭痛、腹瀉、嘔吐的癥狀,被緊急送到醫(yī)院。警察介入調(diào)查,醫(yī)院化驗證實是亞硝酸鹽中毒,究竟是采購買了腐爛的蔬菜,還是師傅混用了隔夜的剩菜剩飯,再確鑿的答案也阻擋不了接受處罰的事實。

萬戶春從派出所做完調(diào)查筆錄回到家時,整個人成了霜打的茄子。蘇菲也許不知道這事,她一向不關(guān)心萬戶春的動向。此時正在院子里慢悠悠地用大針梳給桑德梳毛發(fā),地面脫落一堆白毛。

她揚起頭說,桑德身上長了死毛,這古牧犬跟人一樣,也得花時間打理。

萬戶春臉無表情,桑德朝他吠叫了兩聲。

這犬長得壯碩,周身的毛發(fā)很稠密,脖子到頭部全是白發(fā),而腰身至臀部長的卻是黑發(fā),四只腳被白毛覆蓋。看去就像穿著一件黑褂子,挺拉風(fēng)。蘇菲不止一次說過,古牧犬可是歐洲貴族血統(tǒng),英國最古老的牧羊犬種,得用愛護國際友人的心態(tài)對待它。蘇菲改用一把大鋼梳,一溜一溜地梳,極認(rèn)真,不放過任何一處。渾身的毛發(fā)上了油似的,在陽光下發(fā)出刺眼的亮光,萬戶春心里被什么刺著了。

蘇菲又不管不顧地說,還有不少毛結(jié),纏死了多難看,邋里邋遢的!

萬戶春憋著氣想說什么,頂著一頭亂發(fā)的父親坐在藤椅上哼哼唧唧,他把手伸進口腔里,搗弄了一會,猛地用勁,拔下一顆牙齒來,朝地上啐出一口血水。父親輕松地呵出一口氣,像做了件無比偉大的事,臉上露出難得的喜悅,兩指緊緊捏著那顆蒼老的牙齒。

桑德又朝他吠叫了兩聲,萬戶春瞪圓了眼,突然飛起一腳,對著它的臀部狠狠踢了過去。

蹲著身子的蘇菲站了起來,怒罵道,你想干什么,腦子著病了!

桑德躲到蘇菲背后,抖著一身的毛發(fā)汪汪大吠。

萬戶春伸出手,接過父親手里的牙齒。父親在低聲說著什么,萬戶春傾下身子,他聽清了———我想去拉薩,我想去拉薩!反復(fù)說了幾次,萬戶春不再認(rèn)為這是患老年癡呆癥的父親說的譫語,父親一定與拉薩有一段秘而不宣的故事。

牙根表面凹凸不平,牙尖形成一個凹部,沾滿黑黑的污垢。時光將原本粗壯的牙齒磨損了,變得有點畸形,卻并沒有磨損掉一顆牙齒潔白的質(zhì)地。萬戶春把這顆牙裝進了收藏盒里,他決定去走訪父親那些退休的老同事。

開車兩個多鐘趕往廣州,他以前跟著母親去過父親的宿舍。那是一棟七八十年代建的家屬樓,他是抱著碰運氣的心態(tài)去的。廣州的變化快得讓你不敢相信,他早做好了無功而返的準(zhǔn)備。很意外,那棟七層高的舊樓居然還在,周圍直插云天的高樓把它擠壓在中間,怎么看都是老邁得喘不過氣來的樣子,墻壁上的青苔和修補后的裂縫透著一股垂暮之氣。

母親生前說,單位分房子的時候,你爸還是個臨工,沒有資格分房,等他轉(zhuǎn)了正,再沒有福利房了,便和幾個同事擠在亂哄哄的宿舍里。

他敲開了底樓的房門,是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頭,萬戶春跟他打聽火車站退休的萬道梁,他說不認(rèn)識,他買的是二手房,指了指樓上,說頂多還有兩戶是退休工人自住的,自己找去。

萬戶春一戶一戶地敲門,直到爬上七樓才找到,是一個頭發(fā)斑白的女退休工人。大概六十五歲,她說她姓黎,當(dāng)聽到萬道梁這個名字時,眼睛露出欣喜之情,忙不迭地說,他現(xiàn)在身體還好吧,我們以前都是餐車上的炊事員,一天做三頓飯,活倒不是很累,就是常年不在家,心里欠著家人一筆債!

萬戶春化大為小地說,行動有點不便,走路要攙扶,醫(yī)生說是肌肉萎縮。

黎姨顯得很訝異,說,那肯定與睡眠有關(guān),你爸為人和善,就是患睡眠分裂癥,適應(yīng)了車廂上的生活,一回到家就睡不著,這病困擾了他很長時間。

萬戶春不知道這事,他的確不了解父親。

黎姨說,在我們那條長沙線,你爸的廚藝是最好的,他最拿手的是醬香排骨和糖醋魚,吃了舌頭打滑。

黎姨又雜雜碎碎說了一些火車上的事,忽然想起什么,說,我們退休人員建了一個微信群,你爸有微信嗎?

萬戶春說沒有,黎姨要了他的微信號,把萬戶春拉入群里,這樣他們就能跟萬道梁說上話。

萬戶春有點坐不住了,自己一下子成了父親的替身。想著還沒談到正事,便問黎姨父親有沒有認(rèn)識拉薩的人。

黎姨想了想,說,我們不跑那條線,咋會認(rèn)識那里的人?

萬戶春又坐了一會,見問不出個子丑寅卯,便起身告辭。走到樓下時,響起了微信提示音,“鐵道情”微信圈一下子出現(xiàn)了十幾條聊天記錄,點開,自己的名片被改成了“萬道梁”,想找的答案竟然浮出了水面。

陳俊康:萬工,幾年不見,找個時間來廣州聚聚,大伙好好哈兩杯!

李昌海:現(xiàn)在睡眠咋樣,還要聽著火車錄音才能入睡嗎?

歐陽中:那個拉薩高僧不是送你一本經(jīng)書嗎,對睡眠有沒有作用?。?/p>

章彩娥:你說遲早要去拉薩找那個高僧,有沒有去成?

……

萬戶春寫一行字發(fā)了上去:我是萬道梁的兒子,我爸沒用微信,我代他向叔叔阿姨問好,有空歡迎你們來東莞聚!還加了個拱手的表情。

后面自然都是一咕嘟的客套話,聊天便草草收了場。

那是父親最后一次坐火車。大約兩個月后,“鐵道情”微信圈發(fā)出聚會的邀請,一定要萬戶春帶父親來廣州參加聚會。那天精神勁足,父親把自己收拾得有模有樣,稀疏的頭發(fā)噴了啫喱水,還叫萬戶春翻出多年不穿的吊帶裝,一身的風(fēng)流味從那兩條“Ⅱ”形帶子上飄了出來。

東莞到廣州幾十公里的路程,父親卻堅持要坐火車,他選擇了一個靠窗座位,陽光從窗外射進來,把他臉上的斑點照得忽閃忽亮。眼睛里噙著一股光,這幾個月來的陰翳全都消失不見,好像去赴一場等了幾十年的約,對方是一個無比秀美的女人。窗外高高矮矮的房子急速向后退去,在父親眼前,也許又浮現(xiàn)了田野、山梁、平原和大川,還有那些不知疲倦飛向遠方的大鳥。

萬戶春上衛(wèi)生間回來時,父親背上那兩條呈“×”形的帶子刺入眼簾,頓時升起一股不祥之感。

飯局上,父親強撐著精神,腦子老是斷片,話說著說著就接不下去了,但他很開心,喝了不少酒,滿臉火燒云。返程時萬戶春不顧父親坐火車的強烈要求,叫了一輛滴滴車,一個小時便回到了家。

事情就是傍晚發(fā)生的,父親在床上恍恍惚惚睡了個覺,走出大門時一腳踩空,從臺階上摔了下來。送去醫(yī)院,醫(yī)生說嚴(yán)重腦中風(fēng),要進重癥室。觀察了五天,父親還是走了。

好幾十人參加了葬禮。王聞道、王一川一家從上海飛回來,干女兒麥莉也到了場。廣州火車站的老同事能來的都來了,幾個人自責(zé)地對萬戶春說,要不是參加了幾天前的聚會,你爸也不會這么早離開他們。萬戶春趕緊說,這都是命,父親這大半年來最開心的事就是上次的聚會……

臨暮的火車上,萬戶春坐在靠窗的位置。他坐的是從廣州到長沙的車,到了長沙站再轉(zhuǎn)車去目的地。一片寬廣田疇疾馳而過,窗外巨象般的褐色群山起起伏伏,幾分鐘后,果然出現(xiàn)了一條大河,然后是一望無垠的平原。他看著眼前亞熱帶地區(qū)的繁盛景象,既陌生,又熟悉,這是父親多少年來無數(shù)次經(jīng)過的老京廣線。此后,在這趟火車上,再也不會有一個心懷遠方的老人的身影了。

對面那個女人站起身離開座位,桌面上擺著一本紅色封面的書,書名是《眼淚與圣徒》,下面有一幅法國畫,是一個女人倒置的頭像。

萬戶春隨手翻了起來,有幾段文字被劃了纖細的紅線條。

———在全人類中,去世時最不寂寞的就是圣徒。他們垂死之際總是有耶穌和天使照拂。這些尋求孤獨的人,在眾目睽睽之下咽了最后一口氣。普通人的命運則要苦澀無數(shù)倍,因為他死時既沒有天國也沒有塵世的襄助……塵世間那些遭到永遠唾棄的人,他們目光低垂,望著腳下的塵土,他們的靈魂像微塵一樣飄散嗎?

———時間從記憶中消失得越徹底,人就越接近神秘主義。沒有善忘就不可能有天堂。記憶力越健全,它就越是執(zhí)著于此世,記憶的考古學(xué)從另一個世界中發(fā)掘文物,代價是犧牲此世。

不覺間夜色鋪天蓋地籠罩下來,一輪圓月炫目地掛在天邊。萬戶春這才想起,今天是中秋節(jié)!

他從拉桿箱里拿出母親交給他的那只木盒子,里面是父親的那顆牙齒,窗外的月色流瀉進來,發(fā)出溫潤的光澤。他聽王一川說過,拉薩大昭寺大經(jīng)堂釋迦牟尼佛殿前豎著一根大木柱,柱子上有裂縫,嵌著一顆顆牙齒。那全是死者的牙,很多朝圣者變賣所有的家當(dāng),拖家?guī)Э陲L(fēng)餐露宿一路磕長頭去拉薩,不幸因病或意外死在了路上,死前同行的親朋敲下他們的一顆牙齒,為逝者舉行天葬后,默默帶著那顆牙繼續(xù)上路,到了大昭寺嵌進牙柱上,表明逝者的靈魂已經(jīng)到了拉薩。

作者簡介:陳柳金,男,廣東梅州人,中短篇小說、散文見于《清明》《散文》《作品》《雨花》《草原》《鴨綠江》《湖南文學(xué)》《福建文學(xué)》《陜西文學(xué)》《廣州文藝》等期刊。出版小說集《行走的房子》《素身人》《呼嘯城邦》《草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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