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太陽很毒。
妻子說,有事得回去一趟!就收拾車馬,伺候回鄉(xiāng)。
沒計算過這條路有走過多少回,也沒丈量過到底有多遠(yuǎn),鄉(xiāng)道沒有固定的公里樁,其實(shí)有也無用,咱家開車的技術(shù)不高明,目光始終在路的正前方。
段村,是一個極沒有名氣的村子。我說這話,段村的人不服氣,說有一個叫歐陽詢的人,在一個叫唐朝的日子,題寫了一個石碑,沒想到會被后世的狗屁文人熱捧,說那是《皇甫誕碑》。段村有文化的并人不多,沒人見過碑子上寫的是啥,就讓一個叫碑林的博物院給弄走了。我聽愛講掌故的人說,自從那個石碑不在了段村,段村的文脈就斷了,好長時間,沒出過個翰林。
我不是段村的土著。按照這里人的說法是倒插門的女婿。管它是啥,咱也在段村呆了三十年了,除過讓人家的姑娘變成自己的媳婦,就是要了一個娃,看著他慢慢長大。
不管別人說段村是個什么村,我依然認(rèn)為,段村也算是我的家鄉(xiāng)。門內(nèi)的兄弟姐妹,人都是親的;全村的老少爺們,心都是熱的。在這里,沒感覺到自己是外來戶。
段村是個有意思的村。
就地理而言,確實(shí)說不上有多好,一座八里塬,從東山如毯鋪下來,到了這里突然高峻。我在孫家坡教過書,回湯峪抄近路會走駱駝嶺,也就是東山下了坡的地方,從駱駝嶺到段村,水平如砥。我步行從駱駝嶺走下來過,只有過了真武廟,地形才稍稍發(fā)生變化,靠嘉川的地方升高。我在龔家堡,看到過回回作戰(zhàn)的炮臺,能想象這里曾經(jīng)飄散過硝煙。真武廟往北,就到了長安管轄的三個村落:塔(山)段(村)曉(村)。
段村的原塄很高。從我家出來,在坡底向上看,必須仰起脖子,一層層梯田,一排排窯洞,一簇簇花,一棵棵樹,落在眼里,你就感覺到奇怪,也沒怎么精心設(shè)計安排,怎么就那么有畫面感,春夏秋冬景色不同,讓人心生喜愛。
這種感覺對于突然造訪的游客,或者偶爾出門的親戚,絕對是美妙的,但對于土生土長的段村人,特別是十幾年前的農(nóng)家人,上下的記憶,卻不太甜美。
每年的夏天,“算黃算割”叫的時候,段村人的心,開始緊張而毛躁。段村的土地分為四個臺級。庫峪河邊是稻地,上一個臺級是川道平地,再就是八里塬坡地,到了頂上就是原上的旱地。段村人的忙不單一,又是油菜,又是水稻,又是小麥。這三種植物的活路連在一起,剛弄完坡上的菜籽,小麥就黃了,稻地和平地先收割,麥子回來摞在場里,就開始整治稻地,準(zhǔn)備插秧。同時,原上的小麥也大面積黃透,必須收割回來。這個時節(jié),也是段村人最忙的時候。
段村的塬坡很陡很長,當(dāng)時沒有硬化的水泥路上去,就是黃土路。夏天,上下的人多,就會塵土飛揚(yáng);上下的架子車多,路就會被拉成一道道渠溝,加上下雨時流水的沖刷,真是沒有一段相對于平坦光滑的路面。秋季種小麥,化肥得上去,就需要靠勞力往上運(yùn)輸,我妻子家是四個女娃娃,還有一個麻桿兒似的岳父,沒有一個好勞力,到了秋季種原上麥子的時候,就頭疼,思考麥種和化肥怎么上去。那個時候還沒有復(fù)合肥,就是氫氨,用量特別大,真是考量力氣的時候。她家人看走眼了,以為我是山里人,勞力硬能吃苦,就高高興興的“娶”我到家里,可是到了種地的時候,咱家就原形畢露了,做活的水平和抗摔打的能力,連人家女孩子都不如。一袋氫氨,取三分之一,背上原,需要歇無數(shù)次,到了原塄,還是氣喘吁吁汗流浹背。一畝地需要幾袋氫氨,還有麥種,原上三畝多地,我不知道能打多少麥子,卻知道我們?yōu)樗鼙M苦難。
夏天更是有罪受了。架子車必須上原,去拉割好的麥子。上原的標(biāo)配是,一個人拉,兩個人推,半個小時能上到原堎。我是男的,必須駕轅,勞力不行,后邊推就得增加人,我家是老二,那么老三老四就得一起推車,一個空架子車,到了原上,所有的的人都會腿發(fā)軟,一屁股坐在地上,起不來。那個呼吸呀,得好長時間才能緩勻。下來更可怕,一輛架子車,裝滿了捆好的麥子,就像一座小山。從地里拉出來艱難,下原坡更是不容易。一般來講,家里的男人是挺車駕轅的,將架子車的車轅扛在肩膀上,沿著彎曲的土路,往下一步一步地挪。女人呢,就在車后邊,爬在麥垛上,用身體當(dāng)千斤墜,起到剎車的作用。一趟下來,任你平時如花似玉,這時也成了黃土蛋蛋,除過看路的眼和出氣的鼻孔,其他都是一個色兒,一個樣兒。咱家個子太低,在路特別陡的地方,肩膀就夠不著車轅,只能用手臂去撐著,著不上力,車子就會不聽話。有一次,在哪個拐彎兒的地方,車子就翻了,麥捆從坡上滾落下去,一家人欲哭無淚。
每年過了小滿我就怕,怕那個愛說“算黃算割”的鳥,我真想殺掐死它們。它們每叫一聲,我的心會悸動,渾身沒來由地會打顫。但是,沒辦法,該來的還得來,比如那個鳥,比如那個夏。
段村的稻田不少,說實(shí)話是最不應(yīng)該種的地。庫峪河到了這里,水位在下降,河堤在升高,稻地就在河堤的里邊,一塊一塊,不規(guī)則地分布。稻地用的水,是在另一個村的河道里截留過來的,修了很長的水渠,將水引到了稻地里。到了栽種水稻的時候,這三個村都會用水,而庫峪河就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水,如貓尿一般,除過下大雨,沒見過波濤洶涌。我親自見過,三個村的人,因?yàn)樗l(fā)生的械斗。那個鮮血淋漓的場面,在記憶里極不舒服。三個村連界種地,有親戚有血緣的很多,可是到了用水的時候,絕對都學(xué)會六親不認(rèn)。
段村人,一邊上原割麥,一邊下河栽水稻,同時兼顧場里的活,那個累,是不會分白天黑夜和天晴下雨的。家里掌柜的,需要會安排活路,分解任務(wù),只有這樣才能不慌亂,才能完成龍口奪食。咱家不行,老爺子不會干,還愛生事發(fā)脾氣,每年的夏忙,也是家里最不和諧的時候。咱家,要智沒智要力沒力,真不適應(yīng)那個節(jié)奏。有時候,在特別累的時候,就在想:怎么眼睛瞎了,跑到這個地方來了?可是不敢說,說出來沒人會高興,只能引來更大的詰難。
白天在麥地里收割,夜晚在稻地里看水??此仨氂脮r間熬,得排隊(duì)等水,稻地里水滿了才能走。坐在水渠旁,水不來,心急;在草叢中,蚊蟲叮咬,就不會有一塊好的皮膚。這個狀態(tài)堅(jiān)持了十幾年,終于有一天我罷工了,給岳母說,將地送給人,或者租賃給別家,我是堅(jiān)決不干了!老人家不同意,還要種,在下一年的夏天,我躲在學(xué)校里說加班回不來,她一個人弄不了,哭也罷笑也罷,我就是不理,她也沒辦法,總算在后來的一年,將地給人了。我明白,也就是從那以后,我在她心里就不是一個好女婿了。
不種地了,每次回鄉(xiāng),倒覺得段村是個好地方,風(fēng)景如畫,適合人居。
春天的坡上,特別是梯田里,各家的油菜都開花,黃橙橙地,直晃人的眼。你上得坡來,坐在油菜地里,看油菜開花,看蜜蜂飛舞,是很幸福的。夏天的河道,有水就有魚蝦,小孩子愛去河邊,玩水逮魚。婦女們,還有習(xí)慣將衣服拿到河里,坐在一塊石頭上,赤足在水里,去捶打衣服。女人的男人和小孩兒,會在不遠(yuǎn)處玩耍。秋天呢,地里的玉米熟了,樹上的柿子熟了,還有各種葉子,紅的黃的,讓眼睛舒服,讓心充實(shí)。冬天的原坡上,滿是上下的人,不再拉糞,不再干活,就是上下原進(jìn)行鍛煉,霜打濕了鞋,但心里熱了,頭上冒氣,大聲地說笑,放聲的吼叫,那是愜意和舒坦……
近幾年經(jīng)常回家。原來從藍(lán)田回段村,是要經(jīng)過焦岱、湯峪、史家寨的,很不容易?,F(xiàn)在南橫線開通,從藍(lán)田縣城上原,過安村、孔村,下苜蓿溝,就到了魏寨,一路直行,過了嘴頭,不過河,左轉(zhuǎn)上走,就到了段村。開車快點(diǎn)二十分鐘,慢點(diǎn)也就是半個小時。這條路起起伏伏地,都是風(fēng)景。愛走這條路,一是因?yàn)槊?,二是因?yàn)榻?/p>
家里老人家年歲大了,身體也不太好,他們不愿意在縣城居住,認(rèn)為鋼筋水泥不接地氣,覺得段村好,覺得家里妙,就得隨老人家的心。于是,來回的次數(shù)就多了,每次回鄉(xiāng)的感覺也在變化。
剛來村里時,覺得大街小巷里全是人,地里水邊也是人。每次吃飯的時候,愛將碗端到十字路口,哪里有一大堆人在吃飯諞閑傳。過節(jié)過會,更是人頭攢動??墒?,這幾年,我回來,看不到誰了,特別是年輕人,幾乎見不到。街道明顯寬闊了,房子明顯高大了,車子明顯增多了,就是人沒了!有時候,回來了一整天,能和我說話的就是空巢老人和留守婦女,其他的均不見。
昨晚村里演電影了,我去了現(xiàn)場,一共十幾個老人,散落在空蕩蕩的院子里,銀幕上的故事,也激蕩不起他們的心,我聽到了鼾聲。走在街巷,家家高大的門閉著,聽不到里邊有人說話。坐在一個電桿下,頭頂?shù)臒艉苊髁?,路上行人寥寥……這就是我的段村嗎?我在捫心自問。
現(xiàn)在很多人說鄉(xiāng)愁,不知道是說真的還是假的?現(xiàn)在的農(nóng)村,人都想走出去,不見得愿意再走回來。就是回來,也不見得能看到裊裊炊煙,也不見得能見到熟悉的面孔,以及還有熱切的滾燙的話。唉,故鄉(xiāng)依舊在,感受不一樣!
妻子辦完事,已經(jīng)夜深了,我們沒有回城里,就在自家屋子里休息。夜里,月光從窗進(jìn)來,鋪在床上,鋪在我的身上,我在段村的月光里睡去,好像還做了個夢,夢里有段村的過往、今天的幸福。
作者簡介:白玉穩(wěn),男,陜西藍(lán)田人,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陜西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xué)員,已出版散文集《白云深處》《百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