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飛宇
我今天圍繞著《傲慢與偏見》這本書,說一些作品之外的題外話,有時候,圍繞著一部作品,它的題外話也許更有意思。
現(xiàn)在,我們拿起了一部小說,一看,它是從一個家庭的內(nèi)部寫起的。我們會輕描淡寫地說:“喔,寫家庭的?!边@里頭有它的潛臺詞:一部小說從家庭的內(nèi)部展開,屬于文學的“常規(guī)操作”。
《傲慢與偏見》所面對的就是一個家庭。丈夫貝內(nèi)特,妻子貝內(nèi)特太太,他們有五個女兒,按照長幼的次序,分別是簡、伊麗莎白、瑪麗、凱瑟琳和莉迪亞?!栋谅c偏見》所寫的就是貝內(nèi)特家的女兒找男朋友的故事。我們先不管找男朋友的事,《傲慢與偏見》是一部家庭小說,這個結(jié)論沒毛病。
家庭,或者說世俗的家庭生活,作為敘事文學的敘事對象,它是什么時候進入小說的呢?老實說,我才疏學淺,我不能確定。但是,家庭,我說的是世俗家庭,這個如此普通、如此平凡的東西是從什么時候大面積地進入小說、從而變成小說的敘事主體的呢?這個問題的答案是現(xiàn)成的,文學史上有所體現(xiàn)。它的歷史比我們想象的要短得多。
我們都知道一個歷史常識,因為自由貿(mào)易,更因為商品化,18世紀的英國走向了強盛。差不多在18世紀的70年代,英國出現(xiàn)了一批特殊的人物,也就是以范尼伯尼為代表的職業(yè)女作家,史稱“藍襪子”。“職業(yè)女作家”可不是我們的“專業(yè)女作家”,沒有人給她們發(fā)工資,她們要走市場的。這就意味著一件事,“藍襪子”寫的是小說,也是商品。為了提升商品——小說——的銷量,簡言之,為了好賣,“藍襪子”瞄準了世俗的、日常的家庭生活,尤其是世俗生活里頭青年男女的戀愛與婚姻,這個是可以理解的。這固然是寫作的策略,說到底也是商品的要求。
“藍襪子”的文學價值并不高,這個自有定論,但是,這不等于說“藍襪子”在文學史上就毫無意義。我們必須正視這樣的事實,因為“藍襪子”,世俗的、日常的家庭生活,就此大面積地走向了小說敘事的主體。某種程度上說,《傲慢與偏見》所走的也是“藍襪子”的道路。因為艾略特所說的那個“個人的才能”,奧斯丁把這一路的小說推倒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而已。
即使沒有奧斯丁,我依然要說,普通的、世俗的家庭生活大面積地走進小說,徹底改變了小說的世界。
第一,世俗家庭生活的重點不在家庭,在世俗。世俗有一個同位語,去神。更進一步說,神,或者人神關系,讓位給了普通人,讓位給了世俗的人際關系。西方文學一直存在這樣一個“剪刀差”,神的地位在一點一點地下降,人的地位在一點一點地上升。神——半人半神——(史詩)英雄——騎士——帝王——王公貴族——普通人——世俗生活里的普通人,大體上就是這樣。這個次序是激動人心的——小說就此變成了一個完全開放的自由世界。道理很簡單,“世俗家庭”包含了每一個人,這句話也可以這樣說,小說就此涵蓋了每一個人。它為后來的小說探討人類的復雜性、豐富性、可能性提供了取之不盡的樣本。世俗家庭無死角,人物亦無死角,小說就再無死角。從這個意義上說,即使沒有奧斯丁,文學史上也會出現(xiàn)奧斯甲、奧斯乙和奧斯丙,誰也擋不住。
第二,小說大面積地描繪世俗家庭生活,直接影響了人類的審美。
在講私奔的時候,我說,道德標準不是恒定的,它是一個動態(tài)?,F(xiàn)在我們要涉及的是美學上的常識:審美的標準、審美的趣味也不是恒定的,它也是一個動態(tài)。用專業(yè)的術語來說,審美有一個“場”,場地的場?!皩徝缊觥睆膩矶际且粋€伴隨著文明形態(tài)而隨時挪移的一個東西,你把梵·高的作品拿到達·芬奇的面前,你把羅丹的作品拿到古希臘去,那是能嚇死人的。某種程度上說,文明的進程也是一個“審美場”不停漂移的過程。新的審美趣味的出現(xiàn),通常是以挑戰(zhàn)舊的文明形態(tài)作為起始的,而新的審美標準的確立,意味著文明形態(tài)轉(zhuǎn)變的最終完成。
如果我們仔細,我們會發(fā)現(xiàn),一部《傲慢與偏見》,它真正的主旨不在傲慢,而在偏見,嚴格地說,在消除偏見。我這樣說自然有依據(jù),因為達西從來不傲慢,是伊麗莎白“以為”達西傲慢。
我們先說小說的男一號,達西。這是一個出身高貴同時還有錢的公子哥,在小說的第一部分的第10章里頭,達西和伊麗莎白第一次見面了,是在一個舞會上。我這么說吧,一個來自深圳的富二代或者富五代,他來到了偏遠的小山村,參加舞會來了。舞會一直在演奏斯特勞斯的圓舞曲,突然,音樂換了,變成了大秧歌。來自深圳的富家子弟走到村姑王翠花面前,說:“翠花,你是不是很想抓住機會跳一曲秧歌呢?”
大家不要笑,我在此說明一下:除了人名和音樂的名稱,我剛才所說的這句話是從《傲慢與偏見》里頭原封不動地實錄下來的,是小說里的原話。達西的這句話里頭有三個關鍵詞,很想,抓住機會,秧歌。我們來替翠花想一想吧——你的話太傲慢了,什么叫“很想”?什么叫“抓住機會”?什么叫“跳秧歌”?你大爺!你以為我們鄉(xiāng)下人只會跳秧歌?姑奶奶就是會跳也不和你跳!你涼快去。偏見就此產(chǎn)生。
既不是傲慢也不是偏見,那么,《傲慢與偏見》這本書到底寫了什么呢?是一個人如何從偏見當中走出來、獲得符合實際的認知。簡言之,獲得“真”知。
為了把話說清楚,我們來回顧一下《傲慢與偏見》的情節(jié),也就是事態(tài)的發(fā)展脈絡:
達西來到了鄉(xiāng)下——鄉(xiāng)下姑娘伊麗莎白以為達西傲慢——伊麗莎白對達西產(chǎn)生了偏見——伊麗莎白和舅舅去湖區(qū)旅游,意外來到了達西的老家,通過大管家雷諾茲太太的嘴,伊麗莎白知道了,達西從小就是一個品性優(yōu)良的孩子——伊麗莎白的妹妹莉迪亞私奔了,她的舅舅加德納出面了,挽救了莉迪亞——加德納舅舅說出了實情,挽救莉迪亞的不是自己,是達西——伊麗莎白發(fā)現(xiàn)自己過于輕浮,她對達西的認識是錯誤的,是偏見——伊麗莎白最終接受了達西的第二次求婚。
這一回顧,問題清晰起來了,《傲慢與偏見》表面上是一部戀愛小說,骨子里,它是一部有關認識論的小說。這句話也可以這樣說,奧斯丁描繪了一個有關認識論的故事,雖然她不是一個哲學家,雖然她未必真的思考過“認知”這個哲學問題。
重求真,重實證,重認知,重反思,這正是我要說的第三個題外話。
老實說,從文化心理上說,《傲慢與偏見》太歐洲了,甚至于,太英國了。它的文化基礎或者說哲學基礎是標準的英國式的,這一點尤其體現(xiàn)在求真這個層面。
關于求真,東西方是有區(qū)別的。哲學家鄧曉芒先生系統(tǒng)地研究過這個問題,依照鄧曉芒先生的說法,西方和東方在文化心理上都有“求真”的需求,然而,在方法上卻又有所不同。前者的“求真”具有死心眼的性質(zhì),就是“真“本身,真就是真實,真就是真理。為了“真理”,一切都可以不管,“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A就是A,老師說A等于B也不行。東方人也求真,“真”很重要,但是,另一個東西也重要,那就是認知主體的態(tài)度,你必須“誠”。換句話說,東方的文化心理看重的不只是“真”,更是“真誠”?!熬\所至,金石為開”,這句話非常關鍵,“金”和“石”究竟是怎樣的,這是西方哲學的重點,甚至是唯一的重點。東方的關切則有所區(qū)別,它不局限于“金”和“石”,而在當事人的態(tài)度。只要我們修身、養(yǎng)性,高度地忠誠,“金”和“石”的問題就不再是問題,它自己會“開”。有一句話我們都很熟悉,“只要關系有,喝什么都是酒?!睋Q句話說,只要兩個人都以誠相待,態(tài)度對了,酒固然可以是酒,水也可以是酒,可樂和橙汁都可以是酒?!昂仁裁炊际蔷啤边@句話是一把鑰匙,可以打開東西方文化的區(qū)別。在“關系有”這個先決的態(tài)度面前,A可以是B,也可以是C,甚至D。換句話說,“真”與“真理”往往取決于我們的需要,它可以商量,隨時都可以移動。這是我對鄧曉芒的轉(zhuǎn)述,如果有誤,錯在我,不在鄧先生。
好吧,現(xiàn)在,達西不是一個傲慢的人,伊麗莎白怎么辦?是一味地堅持自己,還是反思、勇敢地修正自己?奧斯丁的意思很簡單,伊麗莎白有能力反思自己和修正自己。用《傲慢與偏見》的小說情節(jié)來說,就是伊麗莎白承認自己對達西“有偏見”,同時接受達西的求婚。在這個故事情節(jié)的背后,有一個巨大的東西,那就是實證。
現(xiàn)在的問題是,要想讓伊麗莎白修正偏見,自我革新,可以有許多路徑。比方說,讓伊麗莎白誤以為達西“生活作風”有問題,或者說,讓伊麗莎白誤以為達西偷了東西。通過故事的發(fā)展,它一樣可以達到讓伊麗莎白糾正“偏見”這個目的。那樣的故事更勁爆、更具可讀性。男人的缺點多了去,為什么奧斯丁會抓住“傲慢”不放呢?老實說,用“傲慢”來推動故事,這樣的故事其實不好看。關于傲慢,這正是我要和大家探討的第四個題外話。
我想談兩條,那就是,文化背景和時代對一個作家的影響。
首先我要說,一個作家,無論他具有怎樣驚人的、顛覆性的才華,他依然會受到文化背景的影響,正面、側(cè)面或者對立面。這個背景起碼有兩個方面,一是社會,二是家庭。社會文化的影響是共識,老師們談得也比較多,可我想強調(diào)的是,家庭文化,就“影響的力量”而言,它的作用也許更大。我們應當注意到,奧斯丁出生在一個牧師家庭,這樣的家庭強調(diào)道德、在道德上偏于保守主義,這個說得通。同樣,因為家庭內(nèi)部宗教氛圍的緣故,這樣的家庭對于“傲慢”和“謙卑”有著不同于常人的敏感與側(cè)重,這個不僅說得通,更可以理解。
另一個就是時代?!栋谅c偏見》寫于1796年至1797年,也就是18世紀的世紀末,它是工業(yè)革命如火如荼的時代,而事實上,工業(yè)革命是一個粗略的說法,一般來說,它起始于18世紀的50年代。但是,有一個是時間點是關鍵的,那就是1785年。這一年發(fā)生了一件大事,聯(lián)動式蒸汽機正式投入使用。不要小看了這一臺機器,它對人類生活的影響是革命性的。是它,給工業(yè)革命帶來了異乎尋常的加速度。
可是,有一點我們不能忽視,在《傲慢與偏見》的開頭,賓利和達西是坐著“四輪馬車”來到鄉(xiāng)下的。這是英國的鄉(xiāng)村,我們尚未看見工業(yè)革命對它的影響??梢赃@樣說,如果簡奧斯丁再晚上十幾年或者幾十年,在小說的開頭,來到內(nèi)瑟菲爾德的也許就不再是馬車,而是汽車或火車,如果是那樣的話,這部小說就徹底不一樣了。補充一句,《傲慢與偏見》出版于1813年的11月,就在11個月之前,那個即將書寫“最好”和“最壞”時代的偉大作家,他剛剛來到人間,他是狄更斯。
另外的一點我們必須同樣不能忽視,奧斯丁寫作《傲慢與偏見》的時候,盧梭和伏爾泰離開這個世界也才20來年。所以,我想這樣說一工業(yè)革命加速了,奧斯丁卻沒有做好準備,她尚未進入新的時代;啟蒙時代遠去了,奧斯丁的精神依然停留在那里。
啟蒙運動,這是一個無限龐大的話題,談論它我力所不能及。但是,就小說的內(nèi)容而言,《傲慢與偏見》籠罩在啟蒙運動的思想光環(huán)里頭,這話我們可以說。啟蒙運動起始于英國,中心卻在法國,在法國發(fā)展,在法國壯大,然后,再一次波及四周,《傲慢與偏見》是啟蒙思想在小說內(nèi)部的具體體現(xiàn),這話我們也可以說。
扼要一點說,啟蒙運動的中心思想其實就一句話:爭取世俗生活的幸福。如果一定要文雅一點,也可以換成康德的說法:“用人的眼光看人”。
那么,究竟是什么東西在影響我們“用人的眼光看人”呢?宏觀地說,兩個:宗教和封建。啟蒙運動就是摒棄“宗教教義”和“奉天承運、皇帝詔日”。如何才能摒棄呢?還是借用康德的說法,我們要“勇敢地使用我們的理性”。通過“勇敢的”理性,正確地認識自然、正確地認識社會,用“自然的法則”和“社會的法則”去替代“宗教教義”與“皇帝詔曰”。只有這樣,人,才能成為“人的目的”,才能夠告別蒙昧,才能夠走向“明亮”。啟蒙就是明亮,就是世俗的幸福。
那么,《傲慢與偏見》這本書到底說了什么呢?具體說來,追求愛情,獲得美滿的婚姻,這和啟蒙運動的精神——“爭取世俗生活的幸?!薄叨鹊仄鹾稀H绻銈冊试S,我想這樣說,《傲慢與偏見》就是一部關于啟蒙運動的“主旋律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