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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占卜法(短篇小說)

2019-09-10 07:22修新羽
湘江文藝 2019年4期
關(guān)鍵詞:玫瑰

《玫瑰占卜法》出自女作家修新羽之手,很自然。這是關(guān)于婚戀選擇的常見的故事,好多年前張抗抗就寫過《北極光》這樣類似的小說,當時“北極光”成為理想主義的意象,也折射出那個時代對市儈主義嘴臉的鄙視。時過境遷,市儈隨著市場的發(fā)展似乎不那么令人生厭了,在有理想的窮人和市儈的富豪之間選擇,有所謂的“寧可坐在寶馬哭,不在自行車上笑”的實用主義宣言?!睹倒逭疾贩ā芬呀?jīng)不是在貧窮和富貴之間的低級選擇,而是精神的某種對壘和PK。主人公的名字帶著某種憤世嫉俗的色彩,但他內(nèi)心卻是孤寂和傲嬌的。她把那些相親的男性按編號排序時,既是一種調(diào)侃也是一種無奈。不同年齡、不同職業(yè)、不同愛好的男性像是某種商品,或者食品,但挑選起來很難。選擇的困惑,不只是擇偶這樣人生要面臨的難題,也是我們今天生活面對的多重困惑的一個濃縮。在這個意義上,《玫瑰占卜法》是帶有現(xiàn)代哲學的思考和探索。當然,修新羽是女性主義的視角,她在審視男性的時候目光是犀利而嘲諷,甚至有些毒辣。無獨有偶,三年前老作家王蒙先生也寫過一篇老年人擇偶的中篇小說《奇葩奇葩處處開》,在男性視角的檢視下,女性弱點也是有些不堪的。這樣兩篇可以參照閱讀的小說,說明當下社會某種情感現(xiàn)實。張愛玲的《紅玫瑰與白玫瑰》是從男性視角來寫不同女性的命運,依然經(jīng)典。而修新羽有反其意而用之的解構(gòu)指向,那些不同男性被暗喻成不同的玫瑰,確實是一種巨大的反諷。

1

從注定要死的東西中,她挑選出一些來,讓它們死得略微體面。

花們被塞進了玻璃瓶,瓶里是自來水。應該配點兒營養(yǎng)液的,但她沒這份心思。她只是想著,祈愿著,希望它們能活得再久些。挑剩下的玫瑰全都沒救了,花瓣邊緣萎成黃褐色,就用紙包了包,送去樓下的垃圾桶里。

花是前天聚餐時收到的。新同事很熱絡,一進門就塞到了她懷里。低頭聞了聞,香味清淡,比不過旁邊人身上的玫瑰香水。之后把花抱回來,放在桌上,這兩天她就總是心神不寧,沒法忍受它們在自己身邊枯萎,這種注定要發(fā)生的,每時每刻都在發(fā)生的枯萎。

她把玻璃瓶放到身后的書柜上。仁至義盡了。

小時候她也喜歡過花,郊游時挑三揀四地摘來各色,配成一捧。但在認識張凌人之后,花就不再是花了,而是明碼標價的商品,晚上有的花頭低垂,有的枯萎,就被當作垃圾處理掉。

張凌人那家花店里不光賣花,也賣咖啡。環(huán)境布置得文藝極了,鐵藝桌椅,方格窗簾,黑白灰占多數(shù),墻上是不知所謂的風景畫,每天都有小姑娘跑到這里拍照,發(fā)到微博或視頻網(wǎng)站上。店就開在她公寓樓下,去呆過幾個上午就跟老板熟絡起來。

“為什么給你起名叫張凌人?”熟了之后,她問?!笆饬枞擞植皇鞘裁春迷~。”

“總比被人凌了好?!彼f,瞥過來,“今年多大啊?”

二十六歲。在城北這種地方,二十六歲也只能算是個小姑娘。但在她的家鄉(xiāng),誰在二十六歲之前沒有把自己嫁出去,誰就永遠也不可能嫁出去。母親在電話里總是提這件事,提得拐外抹角,說誰家的小孩都已經(jīng)會走路了,說祖母最近身體不好。

她只能答應母親盡量試試,然后把所有希望都放在張凌人的咖啡店里。

在這家布滿鮮花的咖啡店,她前后見了三個人,精力已經(jīng)顧不太過來。那些人她一個都不喜歡,但一個都不好意思干干凈凈地斷掉,就都不明不白地處著。一號認識的時間最長,在微信上斷續(xù)聊了快兩個月。三號最慘,她從來都是從工作、一號和二號之中擠出點兒時間來。

2

三十歲那年,張凌人給自己改了名。不是隨隨便便起的昵稱或者江湖綽號,身份證、戶口本上也全都改了。辦事處大媽勸過他,說這名字難聽,沒勸住。他早就考慮好了。

盛氣凌人,盛氣凌人不好嗎?至少是有盛氣的。他在字典里查過,“意志旺盛,惟盛氣也,故豪壯”,梁啟超寫在文集里的。這樣三十多歲的單身中年人,肩臂結(jié)實,肌肉強壯,跟鮮花原本很不搭調(diào)。幸好生著長長的鬢角,整個人看起來就像植物般茂盛。他有錢,有事業(yè),有頭發(fā),還有自己的孩子。

離婚之后,妻子回了美國。政策嚴格起來,他們在大理開的民宿停業(yè)整改,大半年過去還是沒得到經(jīng)營許可,就只能把房子賣掉,想辦法回到城北。幸好之前積累過一些人脈,多多少少也還懂點兒營銷方法,就經(jīng)營起這家網(wǎng)紅花店來。

相親業(yè)務是剛剛拓展起來的。城北生活壓力大,年輕人單身率高,焦慮度也高。他眼睜睜看著單身男女來來往往,就想著做點兒有償?shù)男畔⒎?,為他們牽線搭橋。

最早的客戶是位女記者,碩士畢業(yè)沒多久,慢聲細語。人家都喜歡坐在窗邊,偏她總挑靠里的位置,每天就著昏黃光線,抱著電腦縮在沙發(fā)上碼字,神情很專注。后來張凌人才意識到,那種專注并不是她工作時特有的,而是長在她臉上的。她的視線里似乎總有種沉甸甸的重量,落在哪兒就是哪兒,從來不飄。

他用咖啡店公眾號發(fā)了征集推送,然后一張張看完那些意向問卷,把男男女女的信息整理到文檔里。女記者就坐在旁邊看,還和他一起討論著給這些人歸類,外貌出眾對家世優(yōu)良,有車對有房。

“你這是在賣希望?!迸浾哒f,“希望越渺茫,越金貴?!?/p>

“這么說來,你就是我的一號希望了?!睆埩枞苏f,“年紀不大,你爸媽太著急了。不是我冒犯,你看著不像是正經(jīng)想談戀愛的人?!?/p>

“像什么呢?”女記者彬彬有禮地反問,把手指伸過來,點在屏幕上,輕輕劃過那些名字。“這么多未知數(shù)里,我就撈不出自己的?”

這樣的女孩他見得太多了,被周圍人捧著、喊著女神,畢業(yè)后一腳踩空,差不多是栽進了社會里。努力生著根,以為談場戀愛才能把自己固定到泥土里。泥土里從來不干凈,人就變得郁郁寡歡。

和一號約會的那天,花店剛開門女記者就到了。大片鮮花鋪在地上,鮮花屠宰場。

張凌人正拿著把大剪刀,咔嚓咔嚓剪掉那些鮮花莖稈的基部,大概剪掉十公分。運過來的路上缺水,基部里都是氣泡和細菌,不剪掉這些的話,空氣順著導管跑進莖部,水分輸送不上去,花就死掉了。他邊剪,邊解釋。

女記者不吭聲,坐到慣常的那個位置上,扭著頭看他,眼神空洞洞的。記者都是這樣嗎?看什么都像已經(jīng)見過了一百遍?!翱墒沁@花早就已經(jīng)死了啊?!彼f,用手比出剪刀的樣子。咔嚓咔嚓。

3

“當時放學時,所有人都會去買零食的那家雜貨店,關(guān)了?!币惶栒f。語調(diào)平淡,說完還拿起杯子喝了口水。水杯,手指,嘴角。透明,象牙白,淺紅。

還有其他事嗎?她問。沒了,沒有其他任何事情發(fā)生。他們是同鄉(xiāng),甚至讀過同一所高中,但一號留在本地讀的大學,畢業(yè)后才來到城北。城北這些年發(fā)展真快啊。對。房價上升了。車也難買了。工作壓力大。周圍很多同事都離職回老家發(fā)展了。你去過中心花園嗎。還沒有。那邊總是堵車。

他們先喝了咖啡,又點了花茶。她讓對方給他講本科時候的事?!靶iT口有條河。經(jīng)常有人在那里約會,夏天的時候雨水急,河水奔流的聲音很大,聊天的時候什么都聽不清楚。他們就不聊天,只是在那里肩并肩坐著?!?/p>

“所以呢?”她問。一號抬起眼睛看著她,有些警覺。

“聽不清楚,沒法聊天,后來呢?”她追問。

一號說:“就這些。已經(jīng)講完了。”

夏天坐在河邊聊天,蚊子會不會很多?她想問,又覺得這種話并不值得問出口,就只是點點頭,垂眼望著桌上的花。是從張凌人店里買的,包花束的紙和上面的緞帶都帶著讓人厭惡的眼熟。每賣出一束這樣的花,店里能賺二十元。這都是小買賣,大生意是承包那種婚禮裝飾,成千上萬的花朵被扎成拱門,扎成花束,或被拆成滿地零落的花瓣被踩在腳底被隨意拼湊成哪顆心。

“日本人發(fā)明過一種糖,你吃下它之后,渾身都會散發(fā)出玫瑰香味?!?/p>

“有用嗎?”一號問。

什么有用嗎。是糖有用嗎,還是散發(fā)出香味有用嗎。她覺得都沒用,她還覺得自己沒用極了。一號沒等到回答,沖她笑了笑,叫服務員過來加了份甜點。在微信上不是這樣,他們聊天的時候能用表情包隨便糊弄過去,人人都顯得和善而機靈。

但她還是愿意和一號繼續(xù)見面。把甜點推到桌子中央,招呼他一起嘗嘗。

4

晚上的約會在海景餐廳。

二號站在露臺抽煙,見她也過來了,就把煙頭扔在腳下踩滅掉。已經(jīng)立秋了,你見過三十五度的立秋嗎?城北的立秋,他媽的。說話間,揪住領口扇忽幾下,細長鎖骨露出來。

有年輕人在樓下廣場大聲朗誦詩歌,“夏天倉促離去,像愛情一樣。”

“凈胡扯?!倍栒f,“什么瞎幾把東西加上愛情都能算詩了?”他清了清嗓子,朝樓下大喊:“夏天倉促離去,像錢一樣?!?/p>

那群年輕人大概也醉了,不以為辱,反而沖二號鼓掌,吹口哨。他們大聲篡改著之前的詩句。臺風突如其來,像錢一樣;友誼溫暖人心,像錢一樣。

她扶住欄桿朝下看。夜晚的風吹過黑漆漆的海面,光影破碎。天氣預報說這周末要來臺風的,現(xiàn)在還什么征兆都沒有。那些原本約好的采訪對象嫌麻煩,一個個全都把見面推遲了,她就等著,她只能等著 。

“忙嗎?熱嗎?”二號把手搭在她胳膊上,彈奏起某首不知名的曲子?!袄郯??”

那些手指起伏不定,不帶溫度地落在她身上。她應該能聽見旋律的,可耳邊只有風聲。

“明天就飛去杭州開演奏會,百忙之中抽出時間來見你?!倍栒f,“感動吧?”

她不說話,覺得晚風一陣陣地把人吹冷了。二號的手指濕漉漉的,汗水在他鼻尖上滲出來,沿著他鬢角淌下來,但他就是站在露臺上跟她一起往下看,不回餐廳里,也不催她。

“小的時候我想當個飛行員,開飛機?,F(xiàn)在沒開成飛機,倒也天天飛來飛去的。你呢?”二號問她?!澳銥槭裁床徽f話?”她從包里掏出紙巾來,把二號那些汗水輕輕抹掉。

“學鋼琴的時候,”她說,“你挨過爸媽打嗎?小孩子總歸不聽話?!?/p>

你算過嗎?有次她問,開花店的錢肯定不夠孩子請私人外教。現(xiàn)在城北的初中考核得越來越嚴格,沒法用英文做演講的孩子連重點班都進不了。

“人人都在算啊。有些人在算自己能拿到什么,有些人在算自己能失去什么?!睆埩枞四贸鍪謾C來,漫不經(jīng)心地用拇指劃著,一萬條朋友圈從屏幕上淌過去。一萬種影子。

二號補送了她生日禮物,還是只手表。發(fā)票在里面,退了一萬五,她打給張凌人兩千。他說要給孩子交學鋼琴的錢了,又問她多要五百。她問,你還真做起來生意了,不怕他們把你店砸了嗎?

張凌人說孩子已經(jīng)會彈莫扎特協(xié)奏曲了,發(fā)過來一段小視頻。他們家就住在花店樓上,遠不像花店那么干凈。在亂糟糟的東西之間,那架鋼琴漆黑锃亮,格格不入,上面擺著沓樂譜。孩子低頭,很吃力地彈著,有幾下沒跟上節(jié)拍,不像是有天賦。

她新買了只錄音筆,把剩下的錢寄回家去。剛畢業(yè)的時候,領工資就像領獎金一樣,覺得錢都是撿來的,隨手就能花干凈。后來才明白應該把它們存起來,投資起來,否則永遠也買不起房。她覺得自己再怎么投資也買不起房。

第二天下午去咖啡廳的時候,最里面的桌臺上擺著盆玫瑰,真的是一盆。好端端地扎根在土里,活得很旺盛。張凌人說:“用種子種的,四十多天就能開花了?!?/p>

不是很殘忍嗎?她問。要讓這株花看滿屋同類被切下來的殘骸,看它們逐漸枯萎然后被扔進垃圾桶里。

你懂什么?張凌人說,就要這樣養(yǎng)花,它心里就會有危機感,最后心如鋼鐵,看淡生死,活得更旺盛。它會大徹大悟,立地成神,最后保佑我生意興隆。他愛憐地摸了摸那株花的葉子,她也跟著摸了摸,一手灰。

5

她說,隨便上吧。先被送到桌上的是一壺玫瑰花茶,隨后還有太平猴魁,明前龍井。滾水澆著茶壺茶盅,泌出茶汁。在茶室里消耗了兩小時,又出去,沿著海岸線邊走邊聊。

“知道我父親是什么人嗎?”三號說?!袄细锩Hツ暝诒成霞y了塊釣魚島,還想把自己戶口給遷過去。派出所的人居然還答應了,給他列了十多頁清單,讓他回去準備材料,明年再來?!?/p>

“真能把戶口遷過去?”

“人都八十歲了,只能這么哄著。”

三號說,和她投緣。三號說自己不是喜歡說話的人,但見了她就是會說個不停,因為她太擅長聆聽。她把這當作對自己職業(yè)的認可,她是記者呀。他說著從前的那些事情。她聽著,就像聽夏天的樹葉沙沙作響,什么也不想回應。

那棵樹伸出枝葉來,拂過她的胳膊,拂過她的前胸。你干什么?她愣了會兒才跳起來,手被拉住,掙不開。三號說自己醉了。喝茶也能喝醉嗎?能的。三號把嘴湊過來。

莎士比亞說,玫瑰不喚作玫瑰,依舊芬芳。這芬芳讓她惡心。仿佛有一朵朵玫瑰開在了她胃里,一路開上來,在她的食道和舌苔上擁擠。能怎么從自己胃里把一株玫瑰扯出來?

三號沒遇到過幾個記者,真的沒遇到過。像他這樣的國企中層領導,從來沒機會接受外部采訪。所以他不知道,記者都是要擅長聆聽的,要溫和地表達出好奇,要追問,要附和,要把話題引導到自己心里的框架上,要知道事情是怎么發(fā)生的,世界是怎么運轉(zhuǎn)的,要知道而不評判。記者能夠閉著眼睛,摩挲著打開口袋里的錄音筆。

后來三號把轉(zhuǎn)賬截圖給她檢查,然后把手機收起來,溫和地笑了笑:我跟你說,你這就是仙人跳。她說,那我是仙人啊。她挽住三號的胳膊,走在他旁邊。“其實你可以把我當作咨詢師、陪聊師,什么都可以?,F(xiàn)代社會,一個能安安心心聽你講話的人多寶貴?!?/p>

三號說,外面風大,不然我送你回去吧。她堅持自己打車,坐到副駕駛的位置上,搖下玻璃,禮貌地跟他揮揮手。再見,她說。她覺得自己是逃走了。

回到家已經(jīng)是三點多。同樣是凌晨,三點的世界偏偏還能比一兩點更黑暗,周圍那些寫字樓里加班的人大多也回家了,光一格格暗掉。她把房間里的燈全都打開,然后才注意到了書柜上的那束花。被忘掉好幾天了。

她湊過去想把它們?nèi)拥?,卻聞到一股濃烈的玫瑰香氣。水分蒸發(fā)之后,香氣卻越來越濃了。那些花沒有枯萎,絕對不是枯萎,花變成濃艷的紫紅色,只是帶著點兒褐色的邊。它們像標本一樣干涸,被定格住。

6

“可能要回杭州念書?!睆埩枞苏f。

“你也回去?”她問。已經(jīng)很晚了,咖啡廳里的音樂空蕩蕩地放著,只剩下他們。

“回去看看。政策不一樣了,”張凌人說,“那小學年年都招四個班,年年都四個,今年只有三個。才知道前幾年都在擴招,擴著擴著教室都用完了,今年實在沒地方了?!庇行┘议L成立了微信群,想著一起再跟學校施壓,通融過這一年。張凌人倒也沒那么在意,就回杭州去嘛,那邊的教育資源本來也差不太多。離老人近些,養(yǎng)孩子的壓力小些,說不定還能很快找到新老婆。

“還是喜歡杭州?!睆埩枞苏f,“城北空氣太干了。剛來念書那陣子,天天晚上都流鼻血。寢室里幾個人湊錢買了加濕器,沒用?!?/p>

江南好啊,他說。游人只合江南老。韋莊太溫柔,她說,我喜歡辛棄疾。

張凌人說也挺好,我這一生都醉里挑劍看燈。

她問,夢回哪兒啊?

張凌人慢悠悠地說,燈火,闌珊處。他掏出根煙,拿桌上的花剪把煙頭剪掉,才點上開始抽。雪茄是這么個抽法,沒見過煙也這么抽的。她學著張凌人的樣子,從他煙盒里抽出根煙,剪上,點上,含上,讓煙霧從自己鼻子里冒出來。煙霧蔓延開來,很快就消散,只留下一股涼涼的苦味。出去做采訪的時候,她吸過很久的二手煙,終于嘗到一手了。

三號說我是仙人跳。

還有呢?張凌人問,給錢了嗎?

道歉了。她低頭,撫平裙子上的褶皺。

道歉不值錢,虧了。

也給了錢。不多。她又抽了口,就把煙擱進煙灰缸里?;仡^也打給你一半。

張凌人說,我送你盆花吧。她說,我不收你禮物。

不是禮物,是教學道具。我覺得我要好好教導一下你,都二十六歲的人了,連自己都照顧不好。拿回去養(yǎng)著吧,培養(yǎng)點兒責任感,定期澆澆水,松松土,施施肥。養(yǎng)花你總會吧?

她沒回答,張凌人就湊過來,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臉挨得很近。她無聲地深呼吸,讓那股煙味飄飄蕩蕩沉到自己胃里?!盎▼少F,不好養(yǎng)?!?/p>

“一步一步來嘛。”張凌人笑了,松開手。煙味更濃了,從他嘴里涌出來,從他每寸皮膚滲出來。

7

臺風到來的時候,下午天空就變成黑色。路燈提前亮起來,昏黃,像尋常傍晚。咖啡店里零散呆著幾個人,有的在等雨停,等著等著失去了耐心,打著傘勉強走出去。有的沒帶傘,濕漉漉地坐在靠窗的位置,朝外面看。雨水拍拍打打,玻璃窗上是不規(guī)則的水跡。

張凌人把店里的兩個服務生都趕回家了,自己挨個整理那些沒賣完的花束。雨的味道掩蓋了花的味道。她放下電腦,在旁邊看了一會兒,也跟著打打下手,幫忙遞了遞剪刀。

喜歡這些花嗎?她問。畢竟你開花店。

說不上。張凌人低著頭,把最后幾捧郁金香包好。希望花能喜歡我?;ǖ昀锏臒艄馐蔷脑O計過的,像朦朦朧朧的水汽,把他們罩住。她湊近了,聞見張凌人皮膚或呼吸間散出的淡淡的氣味,感覺就像剪下來以后在水里泡得太久的花莖。

“我之前上過插花課,”張凌人說,“從日本請來的老師。課堂上只有我一個男的,但我每節(jié)課都去。你知道插花的妙處是什么嗎?能用一支被剪下來的花,展現(xiàn)出蓬勃的生命力。比它原本好端端長在土地里還要蓬勃的生命力。這多好,如果我是花,我也愿意被剪啊?!?/p>

剪刀在誰手里呢。她盤算著,巨大的金屬刀刃要以怎樣的角度從她身上剪過,剪掉枝枝蔓蔓,讓她活得蓬勃?;蛘呒舻羲耐崮铑^,對不該依戀的人依戀,對不該厭倦的人厭倦。至少至少剪掉那天晚上的回憶。

她本來不應該相信三號的,那樣的一個吻之后。但他彬彬有禮地道過歉了,讓她相信了事情完全是誤會。所以她才會同意和他去KTV,單獨在包間里喝酒。她坐得離三號很遠,但三號的手就是能伸過來,順著她身子往下摸,還能把錄音筆從她口袋里摸出來,扔到酒杯里。誰知道酒里還有什么呢。后來三號把轉(zhuǎn)賬截圖給她檢查,盯著她把錢收下,溫和地笑了笑:我跟你說,你這就是仙人跳。三號說,外面風大,不然我送你回去吧。她堅持自己打車,坐到副駕駛的位置上,搖下玻璃,禮貌地跟他揮揮手。再見,她說。她覺得自己是逃走了。

幾天之后她才把這件事告訴張凌人。張凌人把電話打過來,接通后兩人都沒說話,信號不太好,刺刺拉拉,中間夾雜著呼吸聲。她先開的口:“沒事了。”

那盆玫瑰好端端地活著,比仙人掌還頑強。然而它看不到群花的凋謝,只能看到一個大齡女子的凋謝。她想,這盆花成不了神了。她自己卻成了仙人。

“你該早告訴我的。”張凌人說,“我他媽沒想拉皮條?!?/p>

“我知道?!彼f,“我自己不小心?!?/p>

“你以為這樣就行了,對不對?”張凌人問。“用一二三四五代替掉人的名字,就覺得他們都一樣了,都無所謂了,你就刀槍不入百毒不侵了,你就能把心揣在兜里去談戀愛了?你以為你能這樣耗著,他們把錢給你,你把錢給我,就能用錢把一切都說清楚?你以為能拿到錢就不算失敗了?”

無所謂嗎?她媽媽已經(jīng)喜歡上了二號,叮囑她要“好好培養(yǎng)自己的感情”。那代人都是這樣的,先結(jié)婚再培養(yǎng)感情,哪怕培養(yǎng)不出感情也可以培養(yǎng)出婚姻的結(jié)晶。

“我能怎么辦?”她問。她不信張凌人就有什么辦法。這是泥潭,一個人能拿泥潭怎么辦?碰一碰就渾身都臟了。只能走遠,自己慢慢把身上的東西都洗掉。

“送你那盆花還活著嗎?”張凌人說,“沒死的話就好好養(yǎng)著。這幾個月正是花期,它能一直開,開了謝,謝了開。它能陪陪你。你等我回來?!?/p>

張凌人過了一個多月都沒回來,咖啡店倒還照常營業(yè)。

花謝掉,新的花苞又生長出來。如果它開了,滿房間就都會是香氣,包括陽臺、客廳、浴室,包括她衣柜里的那些衣服,桌上擺的那些書和資料。至少在她的印象中,房間里會滿是香氣。

這些天她都沒有回家住。她要出差,二號正好在同一個城市演出,就定在了同家酒店里。她蹲下身,把懷里的花放在地上。玫瑰,又是紅玫瑰,安穩(wěn)躺在黑色硬紙盒。

包裝紙把花們緊緊纏住,纏住花梗,纏住花梗上的刺。但她就是慢條斯理地撕掉那些透明膠帶,把它重新打開。花梗,花葉,花刺,重新暴露出來。

花刺不像她記憶中那么堅硬。那時候她還談著校園戀愛,收到的玫瑰論枝而不是論捧,花枝結(jié)實,花冠飽滿。男朋友會像老式電影或動漫里的角色那樣,把花枝上的刺磨掉,橫著叼在嘴里,擺出一副騎士的做派來哄她開心。還沒畢業(yè)他們就分手了。

“我念大學的時候,校門口的小販都他媽缺德,拿月季冒充玫瑰?!卑鸦ㄟf給她時二號說,邊說邊把領口的扣子解開,“也就能騙騙學生。這束是玫瑰,真正的玫瑰?!?/p>

她選出一枝最新鮮的,慢慢摘掉它的花瓣。奇數(shù),偶數(shù),奇數(shù),偶數(shù)。玫瑰能用來占卜什么呢?花瓣慢慢掐碎,指甲上留著紫紅痕跡,拿餐巾紙擦了擦,擦不干凈。顏色滲進了指縫里。它們黏碎如泥。

年輕鋼琴家從浴室出來的時候,就是看到這樣一幅景象。這個和他相識半個月的女人正小心翼翼跪坐在地上,地上濕漉漉的玫瑰花瓣里。

本欄目責任編輯 馮祉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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