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傳華

我剛從烏魯木齊到南京工作的那一年，是12月中旬，那幾天細(xì)雨如絲，室外溫度10度，我穿著一件單外套去上班。周圍的人大多穿羽絨服或大衣，她們看我衣著單薄，就問我：你不冷嗎？我說：10度，不冷！

真是經(jīng)驗主義和教條主義作祟，無知者無畏啊。漸漸地，我就體會到這種10度和北方的10度完全不同，南京的冷濕答答的，那種濕寒氣如同綿綿細(xì)雨無聲地浸到人的骨頭縫里，渾身上下，從外到里都是冷。而在北方，即使睫毛上掛了霜，人穿著棉衣棉褲包著圍巾戴著帽子和手套，在冰天雪地里行走哈出來的氣也是熱乎乎的。北方的冷只淺淺地停在表皮上，因為人一旦靜下來就進(jìn)入有暖氣的房間，室內(nèi)的溫度可以達(dá)到二十好幾度。

后來我真是越來越怕冷。之前住的那套房子采光很好，可即使室內(nèi)灑滿陽光，冬天在室內(nèi)穿的比在外面還多。在家我總是穿著厚厚的高幫棉拖鞋，厚厚的羽絨服，看電視時腿上還要蓋個小被子，手捂在被子里，人瑟縮著。每次洗澡前都要做一番劇烈的思想斗爭，以巨大的勇氣去把電暖風(fēng)機(jī)開啟，等衛(wèi)生間烘得不太冷了才敢進(jìn)去。有一年春節(jié)前，新疆的親戚來我家住了一個晚上，回去后和我媽媽說，我在南京太可憐了，家里沒有暖氣，冬天太難過了。

后來決心換房，前期去看了好多壁掛式鍋爐，打算買了新房就自己裝個來取暖。南京這個城市不南不北，不在全國集中供暖范圍之內(nèi)，有暖氣的房幾乎沒聽說過?？墒菑氖兄行牡浇紖^(qū)這樣一路看下來，居然真的有集中供暖的新房賣。位置偏、生活不方便、到單位沒有班車站、開發(fā)商是小公司，這些問題全部忽略，迅速決定買，一個主要原因，就是能集中供暖。

因為有暖氣，家里總是暖融融的，南京的冬天好過了，人也舒展了起來，幸福感增強(qiáng)了好多。

到了供暖季，家里的地面是溫的，我喜歡光著腳走在上面。往年冬天把洗衣機(jī)甩干的床單被套晾在戶外，很多天都不干，收的時候還會有股怪味，現(xiàn)在，洗好了的床單被套就直接鋪在擦干凈的瓷磚地面上，要不了多久就干了。樓上的鄰居說，他家小孩子的小襪子也是這么弄干的。鄰居還說，平時家里就四五口人，到了冬天，會住七八口人，除了兩邊的老人，他姑媽也來住，大家都是圖個熱乎，家里熱鬧得很呢。

今年10月下旬，南京氣溫突降，連續(xù)幾天都只有幾度，我換上了厚被子。小區(qū)業(yè)主群里有鄰居就開始叫起來，要求供暖公司提前供暖，也有人說才十月，氣溫還會上升的，春捂秋凍，秋天應(yīng)該適當(dāng)?shù)貎鲆粌?。兩個觀點(diǎn)交鋒，吵了個不亦樂乎。因為往年供暖起始時間和周期是固定的，要到12月才開啟，可這突然冷到透，好多人都受不了了。

越來越不耐寒的人真的多了，就像我。當(dāng)然，后來還是沒有提前開，因為不久溫度確實回升了。

但不是所有的人都這樣怕冷。在南方長大的人，他們的耐寒能力要比我們這些北方人強(qiáng)，還有人心疼幾千塊錢的取暖費(fèi)，所以就拒絕開暖氣。

我有時想，他們這么計較這個錢，當(dāng)初又何必買在這個小區(qū)呢？當(dāng)年周邊的樓盤很多，別家的價格還稍微便宜些呢，買這里的房子不就沖著暖氣來的嗎？

在北方，暖氣是冬天的標(biāo)配，想都不用想的，一定要有。

我一個同事來自東北，有次談到房子的話題，她說因為暖氣費(fèi)比較貴，所以東北的房子空置的很少，不會讓暖氣浪費(fèi)在沒人住的房子里。

說到東北，想起前一階段去沈陽出差，從機(jī)場坐出租車到市區(qū)，喜歡嘮嗑的司機(jī)和我一路聊，說他在鐵西區(qū)有套樓房，出租了，自己住在近郊農(nóng)村，晚上回家，睡在大炕上面，要多舒服有多舒服，想燒多熱就燒多熱，開車?yán)垡惶炝?，回家睡在熱炕上，可解乏了?/p>

去沈陽故宮參觀，看到皇宮里的取暖也是大炕。巨大的炕沿著房間的四面墻圍成一個不封閉的四方形，炕特別寬大，上面還有小炕桌。只是西邊墻的炕略窄些，那個尺寸不夠一個人睡。我猜想因為寒風(fēng)打西邊來，墻鉆風(fēng)，不適合睡人吧?；蕦m里有一個高高大大的煙囪，體現(xiàn)著皇宮的威嚴(yán)，但更多的是功能上的務(wù)實。我還看到有的房間的炕是從屋外加熱的，估計是為了不影響里面的人休息而設(shè)計的吧，或者是為了安全。

那次，我在沈陽故宮，聽到皇太極整天坐在正屋的西屋炕上，整天望著愛妃逝去后空蕩蕩的廂東屋，后來因思念過度患心肌梗塞而死的愛情故事。

想象一下騎馬善射的皇太極脫了靴子盤腿坐在炕上一臉悲傷的樣子，頓時就有了穿越感。好像我也跨過了幾百年，穿著厚厚的旗袍，把兩只手?jǐn)n進(jìn)厚厚軟軟的鑲著白色絨毛的袖筒里，化作隱身人，在故宮里無聲地走來走去，靜默地看平時威嚴(yán)的皇上和生著細(xì)長眼睛的愛妃的柔情故事。

沈陽的同學(xué)請我吃飯，說咱們?nèi)コ猿r大炕吧。朝鮮大炕？太新鮮，于是欣然前往。外面天寒地凍，室內(nèi)春意融融，這不算什么，特別的是我們坐在熱乎乎的大炕上吃烤肉，不一會兒就渾身發(fā)熱，眼見的棉外套脫了，毛衣脫了，到后來同學(xué)十來歲的兒子只穿了件短袖，吃得熱火朝天。同學(xué)的妻子看我吃的熱，貼心地幫我叫了朝鮮冷面，大冬天吃冷面，必須在大炕上才配。

這個大炕太舒服了，我甚至讓同學(xué)幫我拍了照，店里的服務(wù)員看著我一個勁地笑，一定覺得我少見多怪。其實我真的不是少見多怪啊，我打小就是睡著這樣的炕長大的。這個大炕一下子就喚起了我對兒時的回憶。

很小的時候，住在新疆北疆的農(nóng)村。那個時候，我們都住在平房里，條件簡陋，不僅沒有集中供暖，連土暖氣也沒有。每家每戶都是在自己家生爐火，通過火墻傳導(dǎo)把大炕加熱。大炕，就是全家的床。

要自家取暖，就必須要有煤炭。每年入冬前，家家戶戶都要買一大卡車煤來。我記憶中煤是來自一個叫“雀兒溝”的煤礦，距家大概一兩百公里遠(yuǎn)。煤的價格并不高，但是運(yùn)費(fèi)很高，一車的運(yùn)費(fèi)往往和煤的價格持平。往往是鄰近的幾家排著隊來，這一家拉來一車煤，附近幾個家的小伙子都去幫著卸車，下一家再去拉一車煤來，另外的幾家?guī)椭?。?dāng)時不覺得有什么，現(xiàn)在想起來，住在平房里的年代，鄰里之間互相幫助，非常和睦，感覺還是很溫馨的。

家家戶戶都有一個專門的煤房，在自家院子里廂房的位置。煤房里面堆著大塊大塊的煤。要用的時候要先搬出幾個大塊的，拿榔頭把它敲成比拳頭小一些的碎塊兒，然后用一個磕破了瓷面的搪瓷洗臉盆裝了拿去燒火。

有的時候煤塊清理得不干凈，會有遺漏的小的雷管在里面，必須要小心地揀出來。我五六歲的時候，有一次從家里的火爐旁邊經(jīng)過，忽然就有一個雷管竄了出來，正好飛到了我的腿上，現(xiàn)在腿上還有一個當(dāng)時的傷疤。這是身體對冬天取暖的記憶。

燒火炕挺有講究的，怎樣燒的既不太熱也不至于冷，有一些技巧。晚上睡覺前，要把爐子封起來，里面的煤炭既不充分燃燒但是也不會迅速熄滅這樣的狀態(tài)，家里的溫度保持在不用人操心又讓人比較舒服的狀態(tài)。

家里的那面灰色的火墻，我一直記得很清楚，聽說是附近一個能工巧匠上門來打的，火墻外的每塊磚都均勻平整，每條縫都一樣細(xì)致光滑。那個時候小，不懂得欣賞，現(xiàn)在早就無處可尋了。

想到我小時候的生活場景，就會聯(lián)想到當(dāng)年的父母，現(xiàn)在的我都比他們那時的年齡要大了。六十年代，父母在三十歲的時候從江蘇到新疆去生活，火坑火墻在老家都是沒有的，也不知道他們是怎樣適應(yīng)的。不知道他們看著能工巧手砌磚時是不是覺得很新奇，不知道他們第一次生火的時候是不是手忙腳亂，是不是一個人添加煤塊，另一個人反復(fù)去摸摸炕面的溫度，一起琢磨怎樣控制火力才最合適。

這種火爐帶的火墻和火炕，用一個冬天后，家里就會被煙塵熏黑。每到開春，家家戶戶都會找來石灰水，把墻壁整個粉刷一遍，于是一個夏天都是清清爽爽的。

那種幽暗光線下的靠火炕助眠的生活，其實一點(diǎn)都不茍且。冬天的家里，也會有綠色的植物，往往是好多個淺淺的盤子里，養(yǎng)著青綠色蒜苗，在窗臺上，依著漂亮多變的冰窗花，長出一排齊刷刷的茂密森林。青蒜苗可以觀賞，可以吃。這是貧瘠年代的詩意和遠(yuǎn)方啊。

后來搬到縣城，依然住的是平房。房子交給我們的時候，就裝好了土暖氣。所謂的土暖氣，就是通過自家的火爐加熱幾個房間暖氣片的溫度，讓家里暖和起來。

那個一進(jìn)門就能看到的火爐，除了供應(yīng)暖氣，也可以在冬天里燒水做飯。我初高中都是走路去上學(xué)，中午要回家吃飯。中午父母往往不在家，我要自己熱剩飯吃，偶爾自己做點(diǎn)簡單的飯菜。一個上午家里沒人，火依然沒有熄，我要用火鉤子把爐門打開，把弱弱燃燒的煤塊扒拉松，讓空氣進(jìn)去，讓火燒得旺起來，再把爐圈從里到外一圈一圈地取下來，然后把鍋搭上去，等到做完了以后，再用火鉤子把爐圈由外向里先大圈后小圈放上去，整理平整。如果要燒開水的話，就只取中間的一兩個圈兒，把水壺坐上去就可以了。等到要離開家的時候，再把爐門封起來，這一套動作相當(dāng)?shù)氖炀殹?/p>

北疆的冬天零下二十幾度很常見，可我記憶中卻沒有寒冷過，大約是有暖氣的緣故吧？

其實冷還是很冷的，冬天洗的衣服，媽媽往往會端到院子里，掛在鐵絲繩上，沒多會兒衣服就凍得硬邦邦的，等到過段時間，我們再把硬硬的冰衣服收進(jìn)家里晾起來，很快就干了。后來學(xué)了物理，知道了這其中的道理，這就是“升華”了，由冰直接到氣體，不會濕淋淋的。

我會把小衣服搭在暖氣片上烘干。一般都是拿一塊白布鋪在一節(jié)一節(jié)疙里疙瘩的暖氣片上，把洗干凈的衣服平放上去，很快就會干的。我現(xiàn)在在瓷磚地面上鋪晾床單，是在向當(dāng)年的自己致敬吧？

雖然當(dāng)時年紀(jì)小，但我和周圍的小伙伴個個都是“架火”的能手?！凹芑稹笔切陆恼f法，就是生火的意思。為什么每個人都會呢，家里人多的話，小孩子未必要“架火”，但在學(xué)校必須要會。我上初中的教室里沒有暖氣，需要燒火爐取暖，每天同學(xué)排值日，第一件事就是要在同學(xué)們到校前把教室里的火架好。

估計現(xiàn)在的孩子完全想不到架火是怎么回事了，即使是北方的孩子，大多也沒有機(jī)會做這個了。

架火不算多難的事。要先準(zhǔn)備一些柴禾在爐膛里，上面蓋上敲好的煤塊，留出一定的空隙，為的是讓空氣進(jìn)來。柴禾要搭著架起來，好給底部支撐出一個空間，這大約就是“架火”這個說法的來歷了。柴禾下方最好有些干燥的細(xì)枝，把報紙或硬紙卷巴卷巴點(diǎn)著了，伸進(jìn)爐膛里引燃細(xì)枝，細(xì)枝燒旺了，柴禾才會燃燒，發(fā)出“噼噼啪啪”的聲響，煤塊的邊緣慢慢變紅，火就架好了。

架火說起來簡單，但弄得不好也會搞自己一身煙火，或者不小心把頭發(fā)和眉毛燒了。

有的時候，教室里的火爐效果不好，雖然每個人都是一個天然的小火爐，但如果火燒不好弄熄了的話，平房教室也很冷。我記得有天值日生就沒弄好，課間休息時，有幾個調(diào)皮的男生在教室后面的黑板報下左右晃動有節(jié)奏地擠，一邊擠一邊連聲地喊：“擠呀擠呀擠呀擠，擠呀么擠熱乎！”他們的大棉衣蹭在后面的黑板上，我花了好多心思寫寫畫畫的黑板報被他們抹掉了最下方的一長溜，好生心疼了一陣子。

北方的暖氣，和干燥混合在一起，人身上的靜電就特別大。在烏魯木齊生活的那些年，我下班回家拿鑰匙開門的時候，經(jīng)常會被電到，火花“刺啦啦”地閃，還發(fā)出響聲，人就會感到小麻小疼。后來接受了教訓(xùn)，每一次開門都很謹(jǐn)慎，不敢用手直接去碰那些金屬或塑料的東西，戴著手套去拉門把手，或是用胳膊肘去觸碰燈的開關(guān)。

現(xiàn)在市面上常見的歐洲出產(chǎn)的那些大牌的壁掛鍋爐，工業(yè)化的產(chǎn)品，先進(jìn)是先進(jìn)，但卻沒有記憶中的煙火氣息。

想到煙火氣息這幾個字，就想到了兒時那些溫?zé)岬臒熀突稹?/p>

在那些靜靜落雪的夜晚，村莊里白茫茫一片，全家人圍坐在紅彤彤的火爐邊，那種色調(diào)，想起來就很溫暖。有的夜晚，媽媽會把麻袋里的玉米棒子倒出來，我們一起搓玉米粒兒，一邊搓一邊說說笑笑。有的時候，媽媽會炒一大簸箕葵花籽，大家嗑著瓜子兒，愿意說話就說話，不想說話就一顆接一顆地嗑。瓜子殼散在地上，我把它們掃起來倒進(jìn)火爐里，爐子里就呼啦啦地放出亮亮的光來，發(fā)出好聽的炸裂聲。還有的晚上，大家守著那個紅燈牌收音機(jī)，聽說說唱唱的節(jié)目。還有的時候，爸爸會和我們講《西游記》的故事，孫悟空豬八戒的，我特別喜歡聽，因為弟弟屬豬，我就叫他“豬八戒”了。那些爐火的紅光照映著我們臉頰的時刻，也是有味道的，隔不了幾天，媽媽就會從爐膛里刨出幾個烤土豆或者烤紅薯烤玉米給我們吃，房間里彌漫著又香又甜的熱乎乎的味道。后來我也學(xué)會了，怎么能烤得又有焦香又不糊。吹掉土豆外皮的炭灰，小心地剝掉皮，沙沙綿綿的土豆要多好吃就有多好吃。如今，我時不時也會烤土豆，用烤箱切片烤出來，雖也好吃，但總不如那時的滋味好。

以前，媽媽總是不吃烤紅薯，讓她吃，她就說在老家吃的太多不愛吃了。我一直奇怪，烤紅薯松軟香甜，可謂人間美味，她怎么會不喜歡呢？

成年后我才知道，其實媽媽一直喜歡烤紅薯的，她那時是留給我們吃的，看著幾個孩子吃得歡天喜地，她可開心了。

那個年代沒有網(wǎng)絡(luò)，沒有智能手機(jī)，沒有電視，連看一場電影都難得，北疆漫長的冬天里，我們卻一點(diǎn)也不寂寞無聊，也沒有覺得苦寒。

我懷念冰天雪地的北疆，那個小小的沒有圍墻的熱乎乎的小院，那里有幸福的一家人，有我還年輕的父母，有我稚氣未脫的兄弟姐妹，還有那個快樂滿足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