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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3-24 19:47:42尤恒
雨花 2017年3期
關鍵詞:護工老太護士長

尤恒

藍田玉在換衣間脫下深藍色的工作服,換上家常穿的呢外套,準備到85度C西點屋訂下午茶。但藍田玉并沒有喝下午茶的習慣。她去85度C完全是為了朱老太。

出了醫(yī)院大樓的西角門,便有一陣溫軟的風拂面而來,迎頭的太陽光照得人禁不住瞇起了眼。昨晚上還下了雨,滴滴答答,拖泥帶水,一點也不爽利,看不到一絲止的跡象;沒想到今兒一大早太陽就亮得出奇,這一亮,把春天也給亮了出來。

太陽出得奇,春天來得快,那雨卻拖得久。新年頭上立了春,那雨幾乎就沒有停過。從醫(yī)院的十七層樓上往下看,Z城整個兒像是剛剛從水底撈出來似的,濕濕的,陰陰的,間或冒出個太陽影子,連那陽光也是濕的、陰的。原以為新年里沒有下雪,能過個輕松舒服的年,誰想根本不是這么回事,對于骨頭容易受傷的人來說,雨的殺傷力一點不比雪的差,新年頭上,骨科病房的“上座率”竟達八成以上,十來個護工忙得連吃個安穩(wěn)的年夜飯都顧不上。來了醫(yī)院這些年,新年里就忙成這樣,藍田玉還真是頭一回見。本來,他們都是由病員通過中介找來打臨工的,時間比較自由,只是收入很不穩(wěn)定;后來,醫(yī)院搞“無家屬陪護”試點,他們幾個平時表現(xiàn)比較好的護工便成了醫(yī)院長期聘用的人員,收入是穩(wěn)定了,人卻不自由了,穿上那身深藍色的工作服,就出不得醫(yī)院的門了。藍田玉能在上班時間到西點屋訂下午茶,還是護士長特批的,但深究下去,還是院長打的招呼。聽朱老太說,她那個在美國的大兒子與院長是同學,從小學一直同學到高中畢業(yè),還同過桌,交情很不一般。朱老太說起這話時,滿臉的得意,聲音還故意抬高了些。藍田玉明白,她這是故意說給23床和24床聽的。朱老太住25床。她們都在骨科9號病房。

說起這三個女人,真正應了那句老話:“三個女人一臺戲?!?/p>

23床的牛老太是最先進來的。她下樓梯時一不小心踏了空,跌了一跤,造成胯骨骨折,年三十那天送了來,折騰得她那四個兒子聞著醫(yī)院的藥水味過了個除夕夜。這牛老太是個奇怪的人,第一奇就奇在每回她的兒子來探望她,走的時候她都要塞給兒子50元錢。四個兒子排了值班表,每天輪流過來探視。在藍田玉看來,他們都還不錯,都有正當?shù)穆殬I(yè),行為做派也還都是孝順的。牛老太那么做,難道不傷兒子的心?有一回,藍田玉替牛老太洗頭時,連連夸她的兒子們孝順。牛老太“哼”了一聲,自嘆自怨起來:老了,錢一定得自己攥著,一次頭全給他們,等于是白給。誰來看我一次,我就給誰50塊錢,這叫細水長流。藍田玉聽著只覺得好笑,就禁不住勸解了一番,誰曾想,牛老太聽著竟淌下淚來。想是各家都有本難念的經,藍田玉也就不便多問了。牛老太的第二奇,就是枕頭底下永遠放著本老皇歷,動不動就把那皇歷拿出來翻翻,扳著手指頭掐算,弄一些神乎其神的事來說,惹得24床的王女士給牛老太娶了個“半仙”的綽號,對這個綽號,牛老太照單全收。

王女士是與牛老太隔了兩天進來的。那天騎著電瓶車到親戚家拜年,天下著小雨,她感到路面有些打滑,便想踩剎車降速,也不知那天撞見了什么鬼,竟鬼使神差般踩了前剎車,車是剎住了,自己卻飛了出去,折斷了兩條小腿,手術動了六七個小時,醫(yī)生說康復了也離不了拐杖了。虧得她性格開朗,知道自己將終身殘疾,照樣有說有笑,打趣自己將會成為仙家,自取名號“鐵拐王”。

朱老太是三個人中最后住進來的。從重癥監(jiān)護室轉到9號病房,朱老太便嫌25這個數(shù)字不好,鬧著要換房換床。誰想牛老太從枕下拿出皇歷,問清楚了朱老太的生辰八字,又掐指算了算,說25正合朱老太的命數(shù),是她的吉祥數(shù)。上了年紀的人,對這些玄乎的東西總要生出四五分的相信來,牛老太的測算仿佛給朱老太吃下了定心丸,一下子就安下心來。

此刻,藍田玉來到了85度C西點屋。一股濃郁的咖啡香撲面而來,卻見不大的西點屋里全是像自己兒子那般大的年輕人。那三個卡座上分別坐著的三對男女,面前都放著一杯咖啡和一份小糕點,盡管都低頭玩著各自的手機,互不相擾的樣子,但看得出來他們是三對情侶,因為他們的腿都伸到了對方的兩腿中間,犬牙交錯般。藍田玉敏感地捕捉到這個小小的細節(jié),生出的卻是無限的感慨。想當初,自己與那死鬼男人搞對象時,天天也是這么粘乎著,一天見不到對方就覺得心里空落落的不踏實??烧l知他竟是一個短命的,結婚不到十年,年紀輕輕就在車轱轆底下送了命,留下一對孤兒寡母。那會兒,藍田玉以為天要塌了,葬禮上硬是擋著不讓火化,哭著鬧著要與他一塊去,要不是父母把兒子推到自己面前跪下,她真的就一頭碰死。天是塌不下來的,因為兒子就是她的天了。

藍田玉把朱老太寫的紙條遞給服務員,服務員對著紙條在收銀機上如走飛針般按著鍵盤,不一會兒就算好了價格,藍田玉付了錢,拎了一份下午茶就出了85度C西點屋。朱老太訂的是一周的下午茶,每天的咖啡品種和點心都不一樣,這次是訂下一周的,藍田玉順便把當天的一起帶走,不麻煩西點屋的伙計走二茬路了。她在心里悄悄算過,光喝下午茶,朱老太每天就得花掉30多塊錢,一個月下來,光這項開支就得一千多,抵得上他們護工半個月的工錢。老太太真是有錢!可是有錢又能怎樣?在醫(yī)院做了這些年的護工,冷眼見識過形形色色的病號,老的少的,美的丑的,有錢的沒錢的,有地位的沒地位的,到了這里就都是一回事,由不得自己任人擺布了。剛來做護工那會兒,藍田玉最先分在腫瘤病房,天天跟那些渾身插著管子的人混在一塊,病人發(fā)出的那種痛苦而絕望的呻吟直教人以為世界末日就要到了;后來,到了骨科病房,雖然時不時也會聽到一些忍耐力差的病員叫喊,但她分辨得出來,這種叫喊與惡性腫瘤病人的呻吟完全是兩碼事,一個里面有希望,一個里面只有絕望。其實,不管什么樣的病人,最能減輕他們痛苦的,不是那些藥物,而是身邊有親人陪著。像朱老太這把年紀,跟前有個既能把屎把尿又能知冷知熱的貼心人,真的比有多少錢都強!

朱老太是由三個和尚送來的。她到廟里燒香求平安,由于雨天路滑,在廟門口滑了一跤,造成大腿骨折。出家人到底是以慈悲為懷,廟里的住持便派了三個小和尚送了她來,救護車的費用和檢查費還是和尚們幫墊付的。藍田玉清晰地記得那三個小和尚的樣子,一色的青灰色衲衣,一色剃得雪青的頭,一色年輕紅潤的臉,都生了一雙不安分的眼睛,滴溜溜盡在年輕女護士身上打轉,真正是“小和尚念經,有口無心”。后來,替朱老太張羅的是一個姓鄒的女士,做保健品生意的,與朱老太八竿子打不到一塊,只是因為朱老太把自己圈子里的老頭老太全都網羅到她的門下,成了她穩(wěn)定的客戶,她出于感激,才來操這份心。一開始,藍田玉還真以為鄒女士是朱老太的女兒,直到手術前一天,朱老太的兩個兒子從國外飛回來,藍田玉才知道她根本就是不相干的人。但是病房里的人都看得出來,朱老太對鄒女士有著明顯的依賴性,什么事都由鄒女士出面辦理,對那兩個兒子反倒有些疏遠。有一回,兩個兒子都來到病房,朱老太那邊拉起了淡藍色的簾子,把25號床位裹得嚴嚴實實。朱老太這娘兒仨發(fā)生了爭執(zhí),盡管把聲音壓得很低,但正在打掃的藍田玉還是聽出了一些端倪。老太太怪兒子不管她的死活,一個都不肯回國照顧她;兒子們怪老娘太固執(zhí)太自私,一點不考慮孫子孫女的前途,非要待在國內呼吸霧霾的空氣喝被污染的水;后來兩個兒子又爭執(zhí)起來,雙方都愿意出更多的錢,但都不愿意回國。這場母子兄弟間的爭執(zhí),以朱老太長長的嘆息而結束。爭執(zhí)發(fā)生后的第二天,兩個兒子便都出國了,一個飛向美國,一個飛向澳大利亞。與藍田玉慢慢熟悉后,朱老太便多數(shù)次抱怨自己不該把兩個兒子都送到國外去,說他們把老娘這里當成了臨時住的旅店。

朱老太的抱怨并不能阻擋她盡可能地享受生活。手術后的第三天,危險期一過,朱老太就提出了要喝下午茶的要求。那天陪護的是小兒子。小兒子對母親說,現(xiàn)在是住院,不比在家里,就少點磨人的事吧。朱老太沒好氣地說,我磨誰了?你們待在國外,橫豎磨不到你們。我磨的是醫(yī)院的人,不大了多花幾個錢。小兒子被朱老太嗆得沒轍,只好硬著頭皮為這事找了護士長。護士長當然知道大兒子與院長的關系,便把訂下午茶的活派給了藍田玉。

藍田玉至今還記得朱老太第一回喝下午茶的情形。那天下午三點多時,85度C的小伙計把下午茶送了來,病房里立刻溢滿了咖啡的濃香。朱老太正津津有味地喝著,就聽牛老太喊著要小便,藍玉田忙過來處理,剛把她弄好,那邊的王女士也提出了小便的要求,藍田玉便忙得不亦樂乎起來。隔著簾子,就聽朱老太說:“這世上只有傳染病會傳染,還真是頭一回見到小便也會傳染。這真是奇了!明明看到人家在喝下午茶,就不會夾一夾?真是自私!”聽上去像是自言自語,聲音也不大,卻被另外兩個人聽得真真切切。牛老太只是默不作聲,王女士到底年輕些,火氣有點大,她說:“同在一個屋檐下,互相都要擔待些。喝下午茶是你的大事,小便是我們的大事。自私又是從何說起呢?”一看苗頭不對,藍田玉趕忙示意王女士不要再說下去,又跑到朱老太那邊勸慰了一番。病房里病員之間磕磕碰碰也是有的,但三個人中只能有一個較勁的,如果三個都是如此,這個病房就成了問題。

下午茶給朱老太造成的郁悶一直持續(xù)到晚飯時間。牛老太和王女士都有家人送飯過來,而朱老太只能吃醫(yī)院的病員餐??粗莾纱才c家人其樂融融,朱老太突然一陣酸楚,禁不住滴下淚來,趕緊假裝拿起餐巾紙擦嘴來掩飾。王女士眼尖,把朱老太的一切看在眼里,便越發(fā)來了興致,與自己的家人、與牛老太的家人聊得越來越歡。朱老太自然知道這是做給她看的,一咬牙,按響了床頭的叫按鈴。

護士進來問有什么事,朱老太說要大便。護士便跑出去叫道:“藍田玉,25床要大便!”

聽到叫喚聲時,藍田玉正在茶爐間與護工們一起吃著飯。茶爐間里,洗碗池、開水爐、操作臺一字排著,操作臺上放著兩臺微波爐,正嗡嗡地響著,給不知是護工還是病員的飯菜加著熱。剛入護工這一行時,第一要過的就是吃飯關。吃飯時間,護工們剛剛端起飯碗,還沒有吃上幾口,那邊病員喊大小便,只好丟了飯碗跑去處理,等處理完了再端起來碗來,就怎么著也吃不下了。但時間一長,習慣就成了自然。這一關一過,再臟再惡心的活也就不在話下了。

藍田玉丟下飯碗,連忙跑了去,拉起簾子,替朱老太在身下放好便盆,吩咐朱老太好了再叫她,她先去吃飯。藍田玉吃完飯,洗好碗,一切收拾停當,卻還不見朱老太叫喚,心想這屎也拉得時間太長了,便過去詢問情況。朱老太說,好了。藍田玉掀起被子,卻見朱老太向她使眼色,原來便盆里什么也沒有,正想問要不要用“開塞露”,朱老太又是使眼色制止。藍田玉算是明白過來,朱老太為下午的事心里窩著一股氣。別看朱老太長得白白凈凈,說話也細聲慢語,卻是有骨子的人,這病房里頂難纏的就數(shù)她。不過,這難纏也是看人頭對湯的,在護工里頭,她還是對藍田玉做事放心,這個藍田玉心里有數(shù)。

這種小孩子脾氣般的對抗以朱老太的妥協(xié)而告終。下午茶大小便風波的第二天,鄒女士來醫(yī)院找到了護士長,要求給朱老太換獨立的病房,說是花多少錢都使得。護士長便把眼下的困難一五一十地說給鄒女士聽,說這不是錢不錢的問題,一來骨科的單獨病房眼下都滿了,一時半會兒空不下來;二來單獨病房是不配護工的,得自己到外面另外找。鄒女士沒轍,只好灰著臉把護士長的話轉給朱老太。朱老太到底是有文化的人,腦子轉得過彎來。她想想護士長的話也在理,總不能把別人從單獨病房趕出來吧,凡事總有個先來后到的,再說就算住進了單獨病房,自己找了個不知什么來路的護工,哪有藍田玉這樣做事讓人放心的?想到這些,朱老太就釋然了,便顯示出自己的度量來,行為舉止上就有所改變,她拿出進口巧克力諸如此類的小食品與同病房的人分享。牛老太和王女士會意朱老太這是給自己找臺階下,便也落得做個順水人情,坦然接受朱老太送給的小食品,還是那句話:“鄰居好,賽金寶。”藍田玉吃過朱老太的進口純巧克力,這是她第一次吃這種純巧克力,而且是真正的進口的,那個苦呀,直苦到人心坎上,可是那苦在舌尖上很是回味,有種苦盡甘來的意味。

藍田玉提著剛買來的下午茶進了骨科住院部。她先到換衣間換上那身深藍色的工作服,然后才朝9號病房走去。遠遠的就聽見那邊傳來一個女人談笑風生的聲音。藍田玉聽出來了,那是牛老太的二兒媳婦。這個女人是個動口不動手的祖宗,每次來都是呱呱勞神,天南海北地亂談一氣,連替牛老太掖一掖被子的事都要喊護工。但她是天生的神探,才來了病房兩回,竟然把各個病員的來路都摸得一清二楚。朱老太一住進來后,她就對朱老太表示出格外的熱情。其實,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她是動著朱老太的腦筋了,聽說她的女兒一門心思想出國,把自己都想成了老姑娘還沒有著落,想來是想走朱老太的路子。

藍田玉把25號床搖成90度,架起小餐桌,擺好咖啡和小點心,便走開了。

朱老太開始吃下午茶了,呷一小口咖啡,咬一小口糕點,然后用餐巾紙擦一下嘴唇??吹贸鰜恚欠輧?yōu)雅決不是裝出來的,而是真正從骨子里流出來的。

牛老太的兒媳婦湊了上來,問:“阿姨,喝的是什么咖啡?真香呀!”

朱老太說:“很一般啦,臺灣的85度C?!?/p>

牛老太的兒媳婦問這咖啡是怎么個來路,怎么用了這么個奇怪的名字。

朱老太來了興致,興奮地說:“不喝咖啡,就不知道咖啡的道道。其實,每一杯咖啡都有自己的故事。就說這85度C吧。為什么叫這個名字呢?因為咖啡在攝氏85度的時候口感最好?!?/p>

“聽您這么說,敢情85度C這家的咖啡味道最好了。”

“哪里?商家的話也能信?不過是炒作而已。我喝了大半輩子的咖啡,要說好,依我的眼光,還是意大利的愛思巴蘇咖啡最有味,嘗起來是濃濃的苦,回味起來卻是淡淡的香,就像咱們女人,承受著沉重的生活壓力,可壓出來的卻是獨特的品味。”

“哇噻,太有詩意了!”牛老太的兒媳婦用夸張的表情、夸張的語調、夸張的聲音驚叫起來,“要是能過上阿姨這種有品味的生活,真是沒白來這世上走一遭?!?/p>

聽此言,朱老太苦笑了一下,低頭把玩手中的咖啡杯,沉默起來。她的沉默一下子就傳染了整個病房,沉默中,其他病房傳來的嘈雜聲顯得格外清晰。剛剛還滔滔不絕的女人拿著婆婆給她的50元錢借故離開了,牛老太翻著皇歷,王女士玩著手機,朱老太無聲地品著咖啡,很慢很慢,時光在一點一點地流逝。

快到換班的時候,藍田玉進來打掃,明天她就是夜班了。

正拖著地,牛老太突然拉住藍田玉的衣服神經兮兮地說:“告訴你呀,我那死鬼老頭子昨晚托夢給我了。”

“半仙,您老又來了……”王女士把臉從手機上移開,朝牛老太笑將起來。

藍田玉已經猜到牛老太要說什么。她對那些個神神鬼鬼的事有點怵,只覺瘆得慌。她趕緊掙脫開牛老太那只布滿了老年斑的手,打著馬虎眼,想脫身而去,卻聽牛老太乞求般地說:“小藍,你能不能幫我個忙?替我老頭子燒個紙?他們呀,都不信這個。我這一跌,都沒人替他燒紙了??晌視缘?,老頭子在地下苦著哩,沒人替他燒紙,他就沒有錢用。你說,這世上沒有錢,可怎么活?”

王女士又笑將起來:“這地上地下哪能一概而論?‘半仙,您說是不是呀?”

牛老太白了王女士一眼:“你們小年輕懂什么?你們沒有經歷過,知道什么喲?小年輕可不要嘴老!”又拉住藍田玉的衣角,“小藍,我知道你是個好人,這件事,你怎么著都得幫我,行不?”

藍田玉拿不定到底是答應還是不答應,正左右為難之際,朱老太插話進來,她讓牛老太幫她算算,她那死鬼老頭子在那邊差不差錢用,還把老頭子的生辰八字和死亡時間寫給了牛老太。

朱老太又問:“到底準不準?”

牛老太堅定地說:“準!肯定準!我老牛從不來虛的!”

朱老太如釋重負般舒了口氣,王女士又笑將起來。剛才那一幕,藍田玉也覺得好笑,可心中仿佛有什么哽在那里,只是笑不出來。

一下班,藍田玉騎上自行車,往娘家趕。下午的時候,父母打電話來,說有事要商量。一路上,看見有孩子拖著燈在路上玩耍,她這才意識到今天是正月十五,新年的最后一天了。這個年,她基本上都是在醫(yī)院度過的。算來,她已有三年沒在家過年了。工作忙是不假,但細究起來,這不過是在父母面前的一個借口,從根子上說,還是覺得聞那藥水味總比寄人籬下看人臉子強些。丈夫出車禍去世后,父母看女兒沒個好工作還要養(yǎng)兒子,心疼得不行,便讓藍田玉從集鎮(zhèn)上搬到市里來,住進了娘家,順便可以照顧二老。誰想弟媳婦“吃起醋來”,便挑唆著丈夫把自己的房子租出去,拖家?guī)Э诘匾黄鹱〉狡偶襾怼1緛韺挸ǖ姆孔?,一下子塞進五六口人,空間驟然變得狹小,生活便有著諸多的不便。這倒還在其次,主要是這弟媳婦一直懷著鬼胎,對姑子這對孤兒寡母橫豎看不順眼,藍田玉就是做牛做馬也做得極不舒心。后來,兒子高中畢業(yè)后出去打工掙錢了,藍田玉盤算著好歹得買套房子,預備兒子明兒結婚用。私下里便把這想法跟父母說了,父母也是心疼這寡婦女兒,便偷偷替她付了房子的首付。這弟媳婦本來就是鬼靈精怪的人物,這事哪能瞞得了她?便越發(fā)把姑子這對母子當成眼中釘肉中刺,只要父母不在跟前,動不動就拿護工這職業(yè)說事,說那是下等事,言下之意就是只有下等人才做下等事。藍田玉見此情形,心越發(fā)地涼了。雖說父母對自己不錯,可畢竟年紀大了,很多事不便跟他們說,說了就是給他們心里添堵,這就是不孝;再說,這房子橫豎是弟弟的,弟媳婦有權力在這屋里張牙舞爪,自己再這么待下去也沒有意思,于是心一橫,索性在醫(yī)院里常住起來,除非父母遇著什么事必須回去才回娘家住上幾日,只等著新房子交付使用。因著這層原因,藍田玉便更愿意在醫(yī)院的病房里過年。想開了,過年也就是應個景兒,也沒什么特別的。不像其他的護工,還真把過年當個大事。

天色漸漸暗下來,路上的花燈越發(fā)多起來,長河似的,像是天上的星星落到了地上,天上人間連成了一體,藍田玉便有了歸心似箭的感覺。當路過一家花圈店時,她還是停下了歸家的步履。她終究答應了牛老太的請求。沒有男人的女人,不容易。這是自己答應給牛老太燒紙的理由。按著牛老太的吩咐,買了一千張冥幣,偷偷找了個背人的地方,嘴里喃喃念叨著牛老太教過的話,點燃了剛買的紙錢,那火光映著一張瘦削而蒼白的臉,還有臉上掛著的一行淚?;鸸獍盗嘶伊?,那淚也干了。

這頓正月十五的團圓飯吃得并不爽。

父母知道女兒好不容易回家趟,便做了好些女兒愛吃的菜,這卻打翻了弟媳婦的“醋壇子”。她掃了一眼一桌子的菜,笑著說:“比年夜飯還豐盛,到底是團圓飯,不一樣就是不一樣呀!”

藍田玉聽出這話的弦外之音,但她不想攪了吃飯的氛圍,只好裝著沒聽懂。倒是弟弟上來和稀泥打圓場,一個勁地勸大家喝酒、吃菜,還與老父親干了一杯。眼看著喜慶的氣氛被調得慢慢上來了,誰想弟媳婦又發(fā)話了。她說:“今兒個趕上全家都在,趁著高興,我有話要說!”

弟弟趕緊拉了拉她的衣角,示意她少說兩句。

弟媳婦一把搡開他,說:“你不好意思說,我來說。爸,媽,我們商量好了,打算今年給小軍買房子!”

這一說,一桌子的人都張大了嘴。小軍是弟弟兩口子的寶貝兒子,正讀小學四年級。老兩口說,小軍才多大,就考慮買房子的事,也太早了點。

弟媳婦不依不饒:“早嗎?我還覺得遲了!現(xiàn)在買房子比存銀行劃算。就算小軍以后不指望這房子結婚,但是如果以后出國深造呢?到時把房子賣掉,價格不知道要翻多少倍,出國的錢不就有了。這叫一箭雙雕,兩全其美!”

藍田玉終于明白弟媳婦的真實意圖,買房子是假,看不得父母貼自己的買房首付是真。她琢磨著,下面弟媳婦就要提出房子首付的問題了。

果不其然,弟媳婦說完自己的“美好愿望”,話鋒一轉,說:“現(xiàn)在買個兩居室,首付也得20萬。我們現(xiàn)在經濟緊張,還請爸媽支持支持?!?

此話一出,一桌子的人都沉默了。弟媳婦身子動了一下,之后弟弟的身子也動了一下,有往后縮的意味。藍田玉捕捉到這個細微的小動作,氣不打一處來。這一切不就是沖著自己來的嗎?不就是看不得父母給的那個首付嗎?有本事直接沖著我來好了!好不容易回家一趟,竟然成了這女人的下飯小菜,心頭就像揣著個煤氣包,差那么一點火星子,就能來個大爆炸??善艿艹闪丝s頭烏龜,任憑老婆沖鋒陷鋒,他只是低頭喝著悶酒。藍田玉縱使有爆炸的心,卻沒有爆炸的條件,心里那個憋屈呀。一抬頭,一眼看到父母正在干干地笑,兩頭花白的頭發(fā)和兩張布滿老年斑的臉,讓藍田玉看著想哭。心里不爽,臉上便有些掛不住,弄得本來應該喜氣洋洋的團圓飯,吃得異常沉悶。

收拾完碗筷,父母把她叫進他們的房間,問:“今晚可住家不?”

藍田玉本來想談完事就回醫(yī)院,可是眼前的父母在清輝的日光燈下,愈越老態(tài)龍鐘,風燭殘年,總有一天,他們也會像醫(yī)院里那些躺在病床上的老人一樣茍延殘喘,一天一天地挨日子。藍田玉心里一酸,強忍著不讓眼淚掉下來,用力點點頭。

父母蒼老的臉上露出了笑意,還安慰她別把弟媳婦的話放在心上。其實,父母這回喊她家來,只是為了一件事,一件老生常談的事,那就是替她特色了一個對象。自丈夫死后,父母就一直熱衷于這件事,好像不替女兒再次找個婆家就不甘心似的。父母說,他們這些年精神越發(fā)不濟了,睡眠一日少似一日,飯量也是一日比一日減,最不放心的就是這個寡婦女兒,她一天不成個家,他們一天就撒不了手。兒子小的時候,藍田玉怕重找人兒子會跟著吃苦,所以堅持不找,錯過了不少機會。現(xiàn)在兒子大了,自力更生了,也該為自己考慮考慮了。一個女人家一個人養(yǎng)大孩子,那份辛苦那份不易,她心里跟明鏡似的。父母把男方的條件說了,年紀比藍田玉大兩歲,喪偶的,有一個女兒,今年春節(jié)剛結婚,本人的工作也還不錯;又看了對方的照片,長得也算入眼。男方也了解她的情況,就等她一句話。

藍田玉問:“他曉不曉得我是干什么的?”

父母打著馬虎眼說先見面再說。

“那就不見!”藍田玉倔強地說。

她心里頭很是清楚社會上一些人看待護工這份職業(yè)的眼光。有一回,一位病人家屬與醫(yī)生、護士大吵大鬧,她上去勸架,不想那位病人家屬竟把火燒到她身上,指著她的鼻子罵道,給人把屎把尿的下等貨色,一邊站著去!聽此言,她委屈得淚如泉涌,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自己一不偷二不搶,憑自己的勞動吃飯,在一些人眼里咋就這么下賤?打那次以后,她對別人看待護工這一職業(yè)的眼光變得格外敏感,不管遇著什么人問起,她都坦率地說出自己的職業(yè),然后眼睛盯著對方的臉,觀察著對方神色的變化。

父母拗不過女兒,只好答應讓介紹人把女兒的情況向男方作更細致的介紹。

出了父母的房門,看到弟媳婦的背影一閃進了自己的房間。她知道這個女人又在聽耳房了。這個弟媳婦一直像防賊一樣防著這個姑子,生怕老兩口子把自己的“老底子”全貼給閨女,做“特務”做得游刃有余。今天說親的事,肯定也被她聽了去,肯定是一面算計著那份嫁妝,一面把這事當成笑料到處說,什么“快50了,還熬不住,還要嫁人,真是不要臉”。是的,肯定是這樣的,她就這個德行,虧得她還是個公務員,好歹也是個黨員呢。藍田玉對著那背影暗暗“啐”了一口。

相親的事再沒有了下文。

“別人看不起,但自己要看得起自己!”藍田玉自我安慰地想。雖說如此,但心里多少些郁悶,因為這種情況已經不是一回兩回了。護工怎么呢?病人、老人,誰離得了護工?子女都不愿意做的臟事、惡心事,護工替他們做了。這么積陰德的工作,咋就這么不招人待見?

可關心藍田玉的人著實不少。

又到了中午吃飯的時間。五六個護工們聚在茶爐間吃著自帶的飯菜,交換著各自在病房里看到的各種新鮮事,正說笑著,一位打扮入時的女人拿著飯盒進來了,她與所有在場的人都熱情地打著招呼,那份熱情的溫度就像嗡嗡轉著的微波爐里的熱氣。女人雖然是個半老徐娘,卻生得極有風情,一雙眼睛含著秋水,眼波流過人的臉,就像一道光似的。一看她就知道是社會上混的。

這個女人雖說只是個病員家屬,卻在病房很有名氣,她的名氣在于42歲的她找了一個24歲的小男人。這個24歲的小男人騎著摩托車撞上了一輛小轎車,斷了三根肋骨和右小腿。女人趕到醫(yī)院時,哭得淚人一般。一開始都以為他是她的兒子,后來看到兩個人的親昵舉動,才搞清楚原來他們是一對。找了這么個小男人,女人很是得意,人前背后從不忌諱說這個小男的好,什么每月只給他20塊錢,他哪都不去,就在家里守著她??伤T的摩托車、身上的名牌衣裳、腳上的名牌鞋子,到底是她的錢,她只說是自己樂意這樣慣著他。可服務過那個小男人的男護工對這一對男女嗤之以鼻,說別盡聽這個女人吹牛,那小男人渾身都有紋身,肯定不是什么好鳥。

盡管對這女人嗤之以鼻,卻要表現(xiàn)出對她極為關心的樣子來。一位男護工問女人:“你老公恢復得怎么樣呢?”

女人說:“托你們的福,恢復得快著哩,醫(yī)生說了,過兩天就可出院了。有空,到我開的足療房去玩呀,我給你們打最低折扣。”

在場的人都笑起來,半真半假地說她又會做生意又能慧眼識人,找了那么英俊的男人。在大家的嘻笑聲中,女人得意地拿著熱好的飯菜離開了。

這種熱鬧的場合,藍田玉一般是不大開口說話的?!肮褘D門前是非多”,她很清楚這個理,自己隨時都可能成為玩笑的中心人物,所以盡量少開口,以防引火燒身。

誰想女人一離開,一個男護工就說:“小藍,看看人家,42歲的找了24歲的。好好學著點喲?!?/p>

藍田玉板著臉不理他們,扭過頭去望著窗外,愕然地發(fā)現(xiàn)天出奇得藍,有著綢緞子般的滑爽,上面繡著幾朵潔白的云。已記不清有多少時候沒有看到這藍天白云了,現(xiàn)在看到了,她的心情便在藍天白云里洗了一回澡,沒有相成的親所帶來的郁悶也被洗滌得干干凈凈,于是她拿出手機對著那藍天拍下了照片。同事們拿自己軋味也許并不是出于惡意,很可能真的是關心自己。不管怎樣,就當他們真關心自己好了。

但護士長關心藍田玉倒是真的。

藍田玉的這個護士長是個最爽利不過的人,可以在人前人后毫不避嫌地大談上環(huán)、割包皮;也可以當著眾人的面,對違反規(guī)定的護士、護工上綱上線,曾創(chuàng)下了一個月扣同一個護工1000元的紀錄;對于表現(xiàn)好的手下,卻又心慈手軟,悄悄塞紙條給病員,讓投某某護士、某某護工為優(yōu)秀員工。

說起來,藍田玉與這個護士長還算有些交情。她們倆都是單身,藍田玉是寡婦,護士長是離了婚的,因為身邊都沒有男人,無形之中她們之間就近了一層。當然了,主要還是藍田玉工作做得比任何護工都到位,這讓護士長對她高看三分。本來護士長是在腫瘤病房的,后來換崗調到了骨科,便把藍田玉也一并要了來。

盡管護士長對藍田玉高看三分,但藍田玉很有自知之明。說到底,自己不過是個護工,隨時隨地可以讓你打背包走人,高看你,是人家看得起你,低看你,也是人家的本分。再說,這年頭在哪討生活都得有個靠山,既然護士長這樣高看自己,心里頭不知不覺就把她當成了靠山。有了這等見識,藍田玉總是處處陪著小心,事事請示匯報。不過,她有自己的做人底線,請示匯報從來只是對事不對人,挖人墻腳的事決不做。

這天中午,護士長把藍田玉喊到了辦公室。藍田玉以為肯定是向自己了解病房近期的情況。前向時,醫(yī)院派她到外地學習了一段時間,她要了解自己不在時病房的各種情況,這于情于理都說得通,因為一個病房的運轉水平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護士長的工作能力,不了解情況還怎么管理。一路上,藍田玉盤算著究竟應該匯報什么、怎么匯報,這里面大有技巧。對于護士長,藍田玉算是吃透了。如果有病人直接向她投訴護士、護工的劣跡,就是直接往火里澆油,那結果只有兩個字——扣錢;如果是通過她信任的人了解情況,那結果就是批評教育,只說這筆賬先記下了,如果再發(fā)現(xiàn)下次,就是“扣錢”二字了。

前些日子上夜班,9號病房的三個女人一齊向她抱怨當白班的那個女護工的種種劣跡。原來有一回她們在同一時間要求小便,那個護工就說:“你們三個歪子,干脆隔一個尿泡得了!”氣得那三個只有干瞪眼的份,嚷著要向醫(yī)院領導投訴。那個護工的情況,藍田玉清楚得很,這個月因為病員投訴,她已經被扣了800元,再扣下去,她這個月的生活就困難了。想到這些,藍田玉禁不住心軟了,便一面指責那位護工的不是,一面答應著向護士長反映這事,一面又找機會私下里給那護工提了個醒。藍田玉心里很清楚,這種拿病員當下飯小菜的風氣,一旦在病房蔓延開來,挨板子的是護工自己,往小里是扣錢,往大里就是丟掉飯碗。大家都是奔五的人,又沒什么文化,一旦丟了飯碗,還能上哪找工作去?現(xiàn)在護士長找上門來,這事到底說還是不說,藍田玉犯難了。

正在左右為難之際,抬頭看見一個女人閃進了主任辦公室的門,那動作輕得跟貓似的。藍田玉熟悉那個女人,那是個醫(yī)藥代表。護工雖然只是醫(yī)院的邊緣人物,但時間干久了,也摸到了些門道來。大家都休息的時候,醫(yī)藥代表找上門來,肯定是送藥品、器材的提成來了。那提成可不都要打到老百姓的醫(yī)藥費上?難怪老百姓都喊看不起病。這世道呀!心中暗暗感慨了一下,思緒又限入了糾結之中:到底要不要把9號病房反映的事反饋給護士長?

但這回藍田玉想錯了。

護士長快人快語,一上來就問起她有沒有想過解決個人問題。這讓藍田玉有些吃驚,她們之間有過很多次深談,從來沒有涉及到兒女私情方面。這回護士長主動提出,讓藍田玉頗感意外。她瞟了一眼護士長,愕然發(fā)現(xiàn),她修了眉,還涂了淡淡的口紅。這個護士長一直是素面朝天,最看不得那些涂脂抹粉的女人,現(xiàn)在自己主動破了戒,不是有情況還能是什么?

藍田玉便試探地問:“您這是有目標了?”

護士長驀地雙頰緋紅,從抽屜里拿出三張照片遞過來,說是讓她參謀參謀。

藍田玉接了照片,卻有了受寵若驚的感覺。她知道,看上去強悍的護士長,其實內心是非常寂寞的。沒有男人的女人,總是難的。她認真地審視著三張照片,從中挑了一張遞了過去,說是這人與護士長最般配。

護士長臉上露出羞赧的笑意,說與自己想的一樣,還把照片上這個人的情況機關槍掃射般掃射了出來,說他是個大學教授,比她大五歲,孩子在國外?!斑@些倒是次要,關鍵他是個鰥夫。唉,只有喪過偶的,才知道珍惜女人呀!”

這話攪動了藍田玉心中的酸楚,眼淚便在眼中打轉,卻又要忍著。護士長見狀趕緊勸慰了幾句,她便把最近的幾次相親之事一五一十全盤托出。護士長不禁長長嘆了口氣,說是到了這個年紀,尋找的空間是越來越小了,能不能抓緊全看自己,別人呀也只能敲敲邊鼓,還說她會幫她看著,讓她安心。

從護士長辦公室出來,藍田玉突然意識到這個春天真心是個春天,這些日子,看到的,聽到的,經歷的,盡是些男男女女的事,撩撥得人心都像地底下的小草似的,一個勁地往外鉆,爭著呼吸那春天的氣息。對藍田玉來說,這不過是水面上的漣漪,微瀾過后便又回到原點。她告誡自己還有很多事要做,房子要供,兒子要關心,父母要照應,而支撐這一切的根基就是這份醫(yī)院護工的工作,對病人負責就是對這份工資負責,就是對自己負責。

轉眼又過去了半個月。這半個月里,竟沒落一滴雨,盡管霧霾時不時光顧,但陽光依舊燦爛,干燥的空氣,干燥的馬路,病房里的病人便是出多進少。9號病房的病號陸續(xù)出院了。先是王女士。出院那天,牛老太神秘兮兮地塞給她兩只香袋,說是辟邪用的,王女士笑著收了起來。藍田玉推著輪椅把她送到電梯口時,王女士貼著她的耳朵說:“我投了你一票!”藍田玉連聲道謝,她明白王女士的意思,那就是她選了自己做模范護工。這家醫(yī)院規(guī)定,每個病員出院前,都要給病房的護士和護工作評價,這將作為年終評先的重要參考。

接著就是牛老太出院,倒是頗費了番周折。按順序排,牛老太應該是第一個出院,接著才是王女士,最后一個是朱老太。但牛老太用皇歷算過了,說是那天不宜挪窩,就賴著不走,為這事還把四個兒子喊了來,跟醫(yī)生大吵了一架,說什么醫(yī)院看到沒有油水可榨了,不等病人好利索,就趕人出院,他們要去告。這一鬧,醫(yī)生也沒了轍,看看床位不緊張,空著也是空著,不如做個順水人情。牛老太這一拖就是一個星期。

出院那天,牛老太的四兒子來了兩個,看得出來都是不太會做家務的主兒,一舉一動都在牛老太的指揮之下,就是這樣還是丟三落四。藍田玉看不過去,就主動幫著收拾。那兩個兒子看到有人收拾了,索性甩手不干,一個坐在那里看電視,另一個站在走廊上與人閑聊,藍田玉這個局外人倒忙得屁股不著凳子。兩個兒子去結賬時,牛老太卻獨自流起淚來,原來她回去后,一個兒子那里住三個月,四個兒子轉過來正好是一年,連個安穩(wěn)的窩都沒有。臨走的時候,牛老太拉著藍田玉的手說:“以后上哪找你小藍這樣的人呢?好人總會有好報的!”

牛老太這一走,9號病房就剩下朱老太一個人。鄒女士會隔三差五地來看望一回,帶些生活用品來,坐坐就走,也就是個意思賬。牛老太的二兒媳婦也來過兩回,還來帶了些水果來,趁著沒有人,向朱老太亮出了底牌,提出請她兒子幫忙將女兒“度”出去。朱老太聽了不禁皺起了眉頭,連著給那女人潑起了冷水,說是只一個女兒還是留在身邊的好,省得明兒老了,沒人照顧。那個能說會道的女人從此再沒露過面。

沒有了王女士爽朗的笑聲,沒有了牛老太的算命,沒有了探視的人,沒有了新病員的入住,9號病房立即變得空曠而寂寞起來。但朱老太是不怕寂寞的。她有睡眠相伴,她說一個人住慣了,三個人住一屋,她沒有一天睡踏實過,現(xiàn)在她真心睡起覺來。上午九點一過,她就進入睡眠狀態(tài),直到十一半吃午飯方醒;吃過午飯又接著睡,直睡到晚飯時間,下午茶只好留到晚上再用。因為晚間喝著咖啡,她在晚上便是精神百倍,要不就是看電視看到深更半夜,要不得空就拉著護工或者護士聊天。

夜班總是有些輕閑,藍田玉得了許多與朱老太聊天的機會。藍田玉這才知道朱老太原來是搞地質的。朱老太說,那會兒年輕,玩心重,以為搞地質可以到處跑著玩,便報了地質專業(yè);入了門才知道根本不是這么回事,地方是跑過不少,但都是荒郊野嶺,餐風宿露,常常喝冷水啃干糧,有時在山洞里鋪上野草就能湊合著過一夜,落下了一身的病。朱老太眼里閃著幾星淚光,想來那時的生活確實苦不堪言。但談到兩個兒子,朱老太的眼里便放出光來,藍田玉分不清那是淚光還是驕傲的光。

“我其他沒有什么,就兩個兒子,給我撐足了面子,學習好,體育也好,打小年年三好生,讀大學讀碩士,又到國外讀了博士,在國外站穩(wěn)了腳。哪像現(xiàn)在,很多出國的都是些在國內考不上大學的‘爛桃子,就兩個字:有錢。”

藍田玉問:“外國到底有多好?”

“其他的好說不上,起碼空氣好,水干凈。你別怪我崇洋媚外,外國的星星就是比中國的亮,外國的自來水就是比中國的甜。每出一趟國,就等于洗了一回五臟六腑??梢换貒揖偷蒙粓霾?。”

“這是怎么說?既然洗干凈了五臟六腑,回來后怎么會得?。俊?/p>

“不適應呀!洗干凈了,免疫力也下降了,咋能不得???”

藍田玉笑說,還是在中國好,免疫力強。朱老太聽了也跟著笑起來,接著就長長地嘆氣,怪自己不該把兩個兒子一起送出去,弄到現(xiàn)在身邊連個親人都沒有。

藍田玉問:“您老為什么不待在國外享福?”

朱老太“哼”了一聲,說:“空氣再好,水再干凈,生活再優(yōu)越,語言不通,不認識那里的字,簡直就是個聾子瞎子,那福我享受不起。那好到底是人家的好,金屋銀屋還是不如自家的土屋住得舒坦?!?/p>

兩個女人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交著心,更多的是圍繞自己的男人——丈夫和兒子。藍田玉說她的死鬼男人在一個雨天騎電瓶車下班時,被一輛汽車撞倒,再也沒爬起來。打那之后,她就把下雨天和電瓶車視作自己的噩夢,一遇著下雨就會心慌,就像一個有恐高癥的人站在樓上往下看一樣,感覺自己隨時都會往下掉。從醫(yī)院到娘家,騎自行車得20來分鐘,如果騎電瓶車只需七八分鐘,她寧愿多花半個小時在路上,也不愿意騎電瓶車。前些時候,兒子打電話來,說想買輛摩托車,藍田玉聽了只覺腦子“嗡”地一下,眼前一片血淋淋,她歇斯底里地沖著兒子喊,如果他買摩托車,就不是她的兒子。

朱老太聽了,灑了幾滴同情的眼淚,說:“真是苦命的女人呀!話又說回來,走掉的落得輕松自在了,可活著的還得活著。像你,完全可以再成一個家?!?/p>

藍田玉嘆著氣,卻是輕輕點著頭又搖搖頭。

朱老太白天嗜睡的狀態(tài)并沒有持續(xù)很久。

這一天,鄒女士來探望時,帶來了一沓信紙、一沓信封和幾支簽字筆。這以后,朱老太就在白天迷上了寫字。她讓護工將床搖成90度,吃過飯,稍事休息,就伏在小桌上寫起來,間或抬起頭,轉頭對著撒進陽臺的陽光,發(fā)一會呆,又繼續(xù)寫;喝下午茶的時候,就著一杯咖啡寫,一杯咖啡常常涼透了還剩下一半,只好讓護工拿到微波爐里加熱,這樣一杯咖啡要喝到吃晚飯的時候。沒有人知道她在寫什么。護士和護工們猜測她應該在寫回憶錄,都說現(xiàn)在行這個,老人呀,實在閑得沒事干了,寫寫自己的一生,也好。

謎底還是被藍田玉揭開的。

醫(yī)生讓朱老太去做CT檢查,以確定她能不能下床活動,如果一切順利,她就可以出院了。朱老太被推出病房后,藍田玉替她換床單。挪開枕頭便看見了一疊信,有五六封之多,整整齊齊地一字排著。藍田玉的第一反應就是,這段日子朱老太原來都在寫這些信。再看信封,更是吃了一大驚,信封上愕然寫著“某某公墓某某號”,收信人都是一個叫“老頑童”的人。這不是明擺著給死人寫信嗎?凝望著這些信,讀著信封上的這些字,在春天的溫暖里,藍田玉感到的卻是徹骨的陰冷。那個牛老太明著搞神神鬼鬼的事,只覺瘆人和可笑;而這個朱老太是暗著給死人寫信,那是駭人。對于這個發(fā)現(xiàn),藍田玉擱在了心里,卻一整天都懷著鬼胎。心里一有事,她做事、說話、神情就有些異樣,她竭力掩飾著,卻還是會一星半點地帶些出來。

朱老太喝下午茶的時候,把藍田玉叫到身邊,問她是不是換過床單了。聽得出,那口氣分明有試探的意味。藍田玉只好如實相告。朱老太會意地點點頭,沉默了一下,說:“這幾天呀,天天夢見我那死鬼‘老頑童。夢見一回,我就給他寫一封信,告訴他這幾年家里的情況,等我出院了,就燒給他,讓他在那邊好放心?!?

藍田玉明白了,朱老太是給死去的老伴寫信,那個地址應該就是老伴的墓地。他活著的時候,一定很貪玩,所以朱老太稱他“老頑童”。她的猜測很快得到了驗證。只聽朱老太說,他喜歡她叫他“老頑童”,他帶給她的除了歡樂還是歡樂,再苦再累的日子,他們的生活中總是充滿了笑聲。

藍田玉問:“他是怎么走的?走的時候多大?”

“一次勘探時,山上的一塊石頭掉了下來……才四十出點頭……一晃都過去三十多年了。真快呀!還記得,他剛走那幾年,我一天給他寫一封,就像當初談對象時一樣,我果然天天夢到了他,夢到他說各種各樣的笑話給我聽,我常常從夢中笑醒……后來,我寫信燒給他,卻夢不到他了,就知道他走遠了,不會再回家了,信也就不寫了……”

朱老太說得喃喃的卻是淡淡的,可藍田玉聽得已是熱淚盈眶。

“小藍,我你都是過來之人,不用怕的。”

“我不怕!”

朱老太點點頭,繼續(xù)說:“老話說得好,心有靈犀一點通。每回我生病的時候,還有遇到什么難事的時候,‘老頑童就會走到我夢里來,說著好笑的段子,逗我笑,一笑就心情好,心情好呀,那病也就好得快,什么坎也就都能過得去了。為大兒子出國的事,我老著臉托了二十多個人,揪心呀,我就在心里對‘老頑童說,幫幫我吧,為了咱們的兒子以后能有更大的出息,以后能過上更好的日子。很靈呀,我這一嘀咕,我的‘老頑童又來了,跟我說,別急,車到山前必有路,他在那邊求過閹王爺了,準能成。這不,沒過多久,就敲定了經濟擔保人,出國的事總算搞掂了。你說這是不是‘心有靈犀一點通? 這回跌斷了腿,眼看就要出院回家了,他來我夢里頭,肯定是擔心我一個瘸老太婆以后可怎么獨自生活。說來說去,‘老玩童還是放心不下我呀?!?/p>

藍田玉是淌著眼淚從9號病房出來的,如果不是其他病房有人按鈴要服務,她還要聽下去。算算歲數(shù),朱老太與自己的父母都是同一代人,都是吃過苦的,都是從一而終,夫妻感情深著哩。哪像現(xiàn)在的人?把離婚當成家常便飯一樣,小兩口為著回婆家還是到娘家過年還要鬧離婚了。又聯(lián)想到自己,也是多次夢到自己的死鬼男人,可比起父母輩那一代人的夫妻感情,到底還是差一些。因為這份感動,藍田玉做了一個決定,那就是在朱老太出院之前,好好照顧她幾天。于是,她找了護士長,請求讓她白班連夜班。護士長問明原因后,禁不住感慨現(xiàn)在像她這樣的好人已快滅絕了。藍田玉聽了,只是淡淡一笑。

朱老太CT結果很快出來了,醫(yī)生說再養(yǎng)個幾天就可出院。其實,按醫(yī)院的規(guī)定,朱老太這種傷,手術后住個把星期至多十天,醫(yī)院就要催著出院的,把床位空出來留給別人。但是,朱老太是院長老同學的母親,醫(yī)院不禁對她網開一面,答應她養(yǎng)徹底了再出院。

朱老太的第一次康復運動是由鄒女士扶著的。在走廊上扶著助步器才走了不到五分鐘,朱老太就覺腳軟、頭昏、眼花,直喊支撐不住。上床憩了一個小時,又繼續(xù)活動。這樣持續(xù)了三天,到第三天的時候,朱老太已感覺兩腿硬朗多了,只是把個鄒女士折騰得臉都發(fā)了青。

趁著朱老太太午睡的時候,鄒女士把藍田玉撮到一旁嘀咕起來,都說養(yǎng)兒防老,老太太這樣子,有兒子跟沒兒子又有什么區(qū)別?那會兒,擠破了腦袋要把孩子往國外送,覺得那是本事,臉上有光;現(xiàn)在老了,跟前連個親人都沒有。這叫什么事呀?

藍田玉知道鄒女士找自己來,肯定不是聊這些家常的,一定有事要說。她直言道:“有什么事,請直說吧,我不喜歡繞彎子?!?/p>

鄒女士說:“你爽快,我也爽快。我是生意人,平時很忙,天天耗在這里,那還不要喝西北風?自打老太太住進來,我冷眼觀察了你們幾個女護工老大時候,覺得你不錯;這里的護士、病號,也都夸你不錯。老太太曾托我找個可靠的人照顧她,你看怎么樣?”

藍田玉沒有想到鄒女士找自己說的是這件事,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才好,只好低頭不語。鄒女士見狀,以為她是擔心收入的問題,便把朱老太家的經濟條件狠夸了一番,還說朱老太雖然有些小脾氣,但人不壞,又舍得花錢,錢上肯定不會虧待她,開出的工錢比現(xiàn)在這份工作肯定只高不低,還說這個主她作得。見藍田玉還是不開口,鄒女士又說朱老太手上有三四房子,她曾放出話來,等她歸了天,一個兒子一套,剩下的,誰對她好就給誰。

暗示已很明顯。照鄒女士開出的條件,確實很誘人,但又含著太多的不確定因素。再說,換工作怎么說也是件大事,總得跟人商量商量再做決定??纯醋约荷磉叺娜?,能替自己拿主意的,除了父母跟兒子,還能有誰?對了,好歹還有個親弟弟,可那根本就是攤扶不上墻的爛泥,聽任老婆胡來;當然還能算作朋友的是護士長,可是這幾年她對自己真的挺好,年年給自己優(yōu)秀護工,每年的年終獎在護工里頭都是最高的,如果跟她提調工作的事,反倒顯得自己薄情寡義,很不仗義??磥?,這事終究只能跟父母和兒子商量。

藍田玉說:“容我考慮考慮,行不?”

晚上趁著不忙時,她找了個僻靜處給兒子打了電話,征求他的意思。兒子的態(tài)度很明確,不同意到她給人家做全職保姆。他的理由很簡單,做護工雖然是臨時工,但好歹有個單位,有單位總比沒單位好。

后來,她又專門請了假回了趟娘家。本想開口把這事說了,但終究是沒有開口,那是因為開不了口,可心中已拿定了主意。

藍田玉是中午回到娘家的,正好趕上吃午飯。她之所以選擇中午回家,主要是為了避開弟媳婦一家,弟弟倆口子中午一般都在單位食堂吃飯,孩子也在學校代伙,中午說話可以不避著人。

看看桌上的菜,藍田玉就有些心寒,全是素的,沒見一點葷腥。父母只說年紀大了,吃素的有益健康,其實她心里清楚得很,那些魚肉要到下午才會做,要給兒子兒媳還有孫子做新鮮的菜。老人呀,到底還是兒女心重!

那湯是紫菜蛋湯,喝第一口,藍田玉就感覺味兒不對頭,還以為是蛋有些壞了,再一聞,便聞出一股懊糟味,趕緊跑到廚房間查看,掀開鍋,那塊洗碗的白抹布就躺在鍋底,像死尸似的。見此情景,藍田玉意識到,父母真的已經很老了,老的已經有些犯糊涂了。家里的飯都是母親做,她這次把抹布當成菜煮了,保不定以后不會。在醫(yī)院工作了這么長時間,雖說只是個護工,但耳濡目染,或多或少有了些醫(yī)學知識。在她有限的知識里,知道母親的舉動是老年性癡呆的一個征兆,這種老年病都是在不知不覺中一點一滴積累起來,以致由病成癥。今天把抹布當菜煮,如果哪一天開了煤氣忘記關,可如何是好?想到這些,她禁不住不寒而顫,一陣緊一陣的寒戰(zhàn)之后,便淚如雨下。

她擦干眼淚回到餐廳,仔細觀察著父母的各種舉止,動作的遲緩不說,牙也不封口了,吃飯吃得飯粒子漏了一桌;拿掃把掃地時,彎腰已經有些困難,梗在那里似的,必得先把腿彎一下才行。遲早有一天,他們的腿也會彎不了的,就只能躺在床上動彈不得。那時候,他們能指望誰?做護工這一行做久了,可謂閱人無數(shù),在病人床前照顧的,不是配偶就是子女,那些媳婦、女婿基本是不沾邊的,能來點個卯做出孝順的樣子來,就算不錯的哩。父母以后只能指望自己和弟弟了,但弟弟這種懦弱的性格,還不聽老婆指使?說到底,父母只能指望自己這個女兒。

但是,吃完午飯,父母仿佛被一種神秘的力量推動著,來了精神。母親詭及及地對女兒說有好事要告訴,父親則到房間拿了一封信出來,遞到藍田玉手,說:“你拆開看看,多好的事。我們都沒有給你弟看,千萬保密呀,不要讓他們知道!”

藍田玉滿腹狐疑地打開那封信,不禁驚得張大了嘴,那是一封中獎信,說是中了一輛40萬元的轎車。這分明是一個拙劣的騙局!父母卻當白撿了寶貝一樣,高興得舒展了滿臉的皺紋。父母笑盈盈的目光對藍田玉來講卻是極度的刺激,這個刺激難度遠遠超過了先前那個抹布煮湯帶來的刺激,不知道自己應該難過還是應該氣憤,只覺得腦袋里響著悶雷,魂魄散了似的,一把抱住了自己的頭。父母也被女兒的舉動驚到了,連問好幾個“怎么了”。

藍田玉好不容易才讓自己平靜下來,說:“騙子!這都是騙子!這都是騙你們的!”

父母連忙辯解說:“怎么會呢?你看,上面的章,公證處的章都有呀!怎么可能是騙子?活該我們家撿好運了!”

望著父母那股認真勁,藍田玉急得只想跺腳。耐住性子又費了些口舌勸說,看到父母有些動搖了,才把那信自己收起來,關照父母以后不管收到什么信,都要先給她看。

看這情形,藍田玉知道是不能把換工作的事說出來與他們商議了。老年人,可憐呀,可憐就可憐在與外面世界的脫節(jié),一騙一個準,保不準哪一天一生積攢的養(yǎng)老錢被騙得一干二凈,都不知道是怎么被騙的。雖然沒有把換工作的事拿來商議,但藍田玉已拿定主意,就是以后常住娘家,拿出更多的時間來照顧父母。這樣一來,就沒有了換工作的可能。如果到朱老太那邊做全職保姆,就得24小時滾在里面,父母這邊怎么辦?靠弟媳兩口子嗎?那簡單是天方夜譚。思來想去,權衡再三,朱老太那邊就算把房子全給自己,她也必須回掉,錢畢竟是身外之物,不能為了錢而不顧年邁的父母。

鄒女士再到醫(yī)院的時候,藍田玉就把自己的難處一五一十地說了,鄒女士聽了之后,禁不住長嘆短息,此后的態(tài)度上便對藍田玉有所改變,不再像過去那般隨和了,中間總像隔了層什么似的。藍田玉心想,到底是生意人呀!

但父母的情況必須讓弟弟兩口子知道。藍田玉清楚,這兩人都是“燈下黑”的祖宗,雖然與父母長期生活在一起,可心里頭除了兒子還是兒子,只有父母照顧他們的份。

得空,藍田玉把那兩口子約到了一家茶館。

弟媳看到每人面前擺著杯碧螺春茶,就嘟嚷著:“人家送我那么多好茶,擱家里都擱變味了,偏跑到這兒來喝茶。”

藍田玉說:“雖然我勤錢不多,但這三杯茶的錢還付得起?!闭f著,從包里拿出父親給她的那封獲獎信?!澳銈冏约嚎纯窗桑 背弥艿軅z口子看那信的當兒,藍田玉把父母怎么把信給她看、怎么真的相信中了40萬元的小轎車,從頭到尾,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只是中間省去了父母不讓兒子知道這一說,改成了記掛著把這小轎車兌現(xiàn)了讓姐弟倆分了這錢。

弟弟聽了只是看著妻子默不作聲。弟媳說:“我看他們真是老糊涂了,連這也信?!?/p>

藍田玉說:“還不止這些了。這也怨不得老人。退休了這么些年,早跟社會脫節(jié)了。他們哪曉得現(xiàn)在的社會變得有多壞。要怪只能怪我們這些做子女的,平時對老人太不關心了?!?/p>

“你個鋸了嘴的葫蘆,怎么不說話?”弟媳把臉擗向丈夫,“難道沒聽說出來,大姐這是興師問罪來了。怪我們平時對爸媽關心不夠??纯慈思遥级丶乙惶?,就對爸媽知冷知熱的?!?/p>

藍田玉聽出弟媳話中帶刺,但她沒有心思跟她斗嘴,兩小時的假必須揀最要緊的說。“我今天約大家出來,可不是來吵架的,也不是來怪罪誰的。爸媽把我們養(yǎng)大不容易,他們現(xiàn)在越來越老了,我們做子女的理當多分擔一些。我是做姐姐的,爸媽出現(xiàn)這種情況,要說誰有責任,我第一個有。我要跟兩位說的是,以后呀,我就天天回家住,再不住醫(yī)院值班室了?!?/p>

弟弟點頭道:“那敢情好!”

弟媳白了丈夫一眼,搶白說:“好什么好?小軍眼看著長大了,再跟父母住一屋成何體統(tǒng)?家里就三間房,我們本來正要跟大姐商量了,借大姐的房間讓小軍暫時住著?,F(xiàn)在倒好,難道讓小軍睡客廳沙發(fā)不成?”

“那該怎么辦?”弟弟望望老婆,又望望姐姐,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

本來藍田玉想堅持要住自己的房間,可看到弟弟那沒有主張的可憐相,不禁動了惻隱之心,索性豁出去退到底:“我睡客廳!”

“這么說來,是我們擠對了大姐!”弟媳說。

見弟媳如此得寸進尺,蠻不講理,藍田玉明白這個女人是存心不讓自己長住父母那里。不就怕自己搶了這套住著的房子嗎?有這必要嗎?這時候給這個女人吃下定心丸不是不可以,只是這樣做太便宜了她。如果再對她曉之理、動之情,只不過是進一步助長她的囂張氣焰,必須使出最后的殺手锏。于是,她轉移了話題:“聽說,弟妹最近正在競爭處長??墒钦娴??”

聽此言,弟媳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晴一陣陰一陣,仿佛是江南的黃梅天在她的臉上生了根,卻是一言不發(fā),愣在那里。

藍田玉知道,剛才的這句話真正刺中了她的軟肋,便喊來服務員買單。正準備起身離開,弟媳突然開口:“大姐這是什么意思?”

藍田玉笑說:“沒有其他意思,只是隨口問問,關心關心!”

弟媳說:“請不要傷害我!”

“我不會傷害任何人!對了,我明兒就把東西搬回家,準備在家里常住了?!彼{田玉起身結了賬,走出茶館,把弟媳對弟弟的責罵聲甩到了腦后。陽光雖然刺眼,卻是溫暖如春,她的腳步便在這溫暖里變得輕快起來。

畢竟年紀大了,朱老太的康復還是有些慢,一周下來還是離不了助步器,上抽水馬桶還是有點困難,便要求再延長一段住院的時間。哪曉得這期間9號病房安排進了兩個病號,這兩人一來,便打消了朱老太延長住院期限的念頭。

先進來的是個30來歲的農婦,家里種著三十多畝的菜地,地道的菜農,只是有些狐臭,從人跟前經過時,就能聞得見她身上那種狐臭與蔬菜的青絲味混合的氣息,幸好她被安排在23床,靠著過道的門,所以不怎么影響病房的氣味。她是來做腰椎骨水泥手術的,兩三天的時間就能出院。她倒是個知趣的人,腰雖然不好,但好手好腳,能處理的都自己處理了,不怎么麻煩護工,只是在手術后的前兩天里要臥床休息,吃喝拉撒全在床上,才用得著護工。

農婦手術后的第二天,病房里又進來了一個女人,也是30多歲,是來做頸椎手術的,頸椎上套了個頸椎器,頭的轉動不是很方便。頭動得不方便,但阻礙不了她的放肆。她和她老公一進門就大聲嚷嚷起來,說是人太多,要住單人間。醫(yī)生向他們解釋,單人間已經滿了,等空了,先考慮他們的。誰知那男的說,老子有的是錢,出兩倍的錢,看能不能找到單間。醫(yī)生只好耐著性子又作了解釋,說這跟錢多錢少沒有關系,實在是醫(yī)院有難處。那兩口子便嚷嚷著,坐到了24床上,然后打開電視,一個臺一個臺地換,把聲音開得老響,響得連隔壁房間的人都出來干涉了。男人只好關小了聲音,嘴里卻不干不凈地罵罵咧咧。自下午住進來,這兩口子就沒消停過,掌握著電視機遙控器的控制權,一邊看電視一邊大聲說笑。

朱老太看出他們不是什么善茬,只好先忍著。誰知到晚上的時候再受不了他們的囂張,終于爆發(fā)了一場爭吵。起因與大小便有關。大概晚上八點多時,那個男的出去了,朱老太突然有了便意,便喊藍田玉來接大便;那邊的農婦像受了心理暗示似的,也要求大便。

見此情景,24床的女人叫囂起來:“一天到晚忙大便小便,又是屎臭又是狐臭,還讓不讓人過?你們倆難不成是隔一個屁眼,連拉屎也要一塊拉?住這里,真是倒了八輩子霉!”

女人開罵的時候,藍田玉正在服務那個農婦,她看見淚水從農婦的眼角滑落下來,只是敢怒不敢言。

那邊卻傳來朱老太的聲音:“小同志,你這是怎么說話呢?”

這話不知怎么就惹火了女人,她從床上彈起來,撩開朱老太那邊的簾子,說:“你說誰是同志?我看你才是同志!要不是看你一把年紀,老娘早揪下你一把頭發(fā)!”

藍田玉知道大事不好,趕緊過來勸架,說是大家能在一個病房住著,也是緣分,彼此都要擔待些。見有人來和稀泥,女人更是得了勁,丟開朱老太,對著藍田玉劈頭蓋臉地罵將起來。藍田玉知道遇到了不講理的人,便看都不看她,走過去重新拉起了朱老太那邊的簾子,女人討了個無趣,嘴里嘀咕著躺到自己床上。

朱老太氣得臉發(fā)白,嘴角顫抖著,藍田玉便安慰說:“老太太,千萬不要生氣,跟這種人一般見識,犯不著!”

“你說我是哪種人?”那個男人的聲音。

藍田玉轉過身去,卻見男人雙手叉腰,像座黑塔似的立在自己面前,脖子上那根小指粗的金鏈子襯著那個光溜溜的頭越發(fā)油光可鑒,鑲嵌在光頭上的五官因發(fā)怒似要飛出一般,直要把面前的人給生吞活剝下去。

男人吼道:“告訴你,老子的錢就能把你給撐死!”

藍田玉只是不做聲,繞開他,向那邊農婦的23床走去。這邊卻聽朱老太說:“有錢是你家的事,跟別人無關。年輕人,說話請放尊重些!”

男人還要繼續(xù)發(fā)作,那邊傳來農婦凄厲的叫喊:“救命呀!”

這一喊,把病房喊得安靜下來,也喊來了醫(yī)生、護士、兩個男護工還有一些其他病房的病員和家屬,病房里立即塞進了十幾號人。那兩口子也活該是蠟燭胚子,見來人多了,自感不是對手,夾起了尾巴,女人閉著眼似睡著了,男人拉開陪護的床椅,蒙頭便睡,還打起了呼聲,是真是假就不得而知了。

人群散去后,朱老太自言自語道:“這地方住不得了,再住下去要減陽壽的?!?/p>

果然,第二天鄒女士便來到了醫(yī)院,還帶了一個看上去像保姆的人來,說是今兒出院。原來,朱老太氣得一夜未眠,半夜里打通了在美國大兒子的電話,請他打電話給他那位當院長的老同學,批準她明兒一早就出院。那院長看在老同學的情面上,讓骨科病房的醫(yī)生特事特辦。鄒女士一接到電話,便到中介找了個保姆,帶了人立馬趕來。

鄒女士去辦出院手續(xù)了,那保姆忙著收拾東西。藍田玉仔細觀察那保姆的一舉一動,手腳雖然麻利,但看得出是個沒有受過職業(yè)訓練的家庭婦女,做些洗衣做飯拖地抹灰的家務事沒問題,要照顧骨折的病人還是差點火候。她便把那保姆叫到朱老太床邊,交待她如何幫助病人在床上小便大便,如何在床上洗頭,如何幫助病人翻身,如何擦洗身子,如何輔助做康復訓練,還把朱老太的飲食習慣一一關照。那保姆只顧一個勁地點頭,但藍田玉看得出來,她并沒有真的聽進去,實際上是嫌自己嘴碎,有些不耐煩了。藍田玉突然有了一種預感,這個保姆在朱老太那里待不長。

朱老太出院后,護士長調崗調到了呼吸科,她把藍田玉一并帶了過去,還讓她做了呼吸科的護工班班長。本來呼吸科就沒有骨科忙,再加上做了小頭目,更多的時候是動口不動手,藍田玉的工作一下子輕松了許多,行動也自由了些,便有更多的時間去陪伴父母,去做自己的事情。

那天,她去超市買東西,無意之中碰到了鄒女士,便拉起了家常。都感慨時間過得真快,一晃竟是過了兩個多月。聊著聊著,自然而然就聊到了朱老太。鄒女士說,朱老太慢慢恢復過來了,只是現(xiàn)在走路要用拐杖。說到那些保姆,鄒女士不禁皺了眉頭道,唉聲嘆氣,數(shù)落著保姆的種種不是。朱老太出院后,先后換了三個保姆,沒有一個是滿意的,不是懶就是太臟,要不就是手腳不干凈,沒有一件事能夠做到讓人滿意,甚至連沖泡個咖啡都不會,不是水多就是水少,不是水燙就是水涼,煮咖啡更是門都沒有。鄒女士道:“現(xiàn)在這個世道呀,花了錢雇個保姆,到頭來,主家還要看保姆的臉色,真是弄不懂這世道怎么會變成這樣。真正是花錢買罪受!老太太呀,還常常念叨你的好了?!?

鄒女士嘮嘮叨叨說了一大堆,卻不是藍田玉最想知道的,她還是關心著朱老太的情況。見鄒女士還在不斷控訴著保姆的無數(shù)條“罪狀”,藍田玉便打斷她說:“老太太現(xiàn)在一個人生活?”

鄒女士說:“哪呀?離不了拐杖的人,哪能離得了人?就上周,才把她送到愛心聯(lián)盟養(yǎng)老院去。”

藍田玉聽著有些吃驚,便問:“老太太怎么肯的?”

“怎么能不肯?那三個保姆里有一個壞著哩,手腳不干凈被老太太逮著了,便辭了她,她就和幾個一道做保姆的串通一氣,到處散布老太太的壞話,什么這家人太疙瘩太難纏,她在朱家就是個受氣包。老太太的名聲壞了,中介都不敢給她介紹保姆了。你說,可不只有華山一條路——進養(yǎng)老院?!?/p>

“老太太的兩個兒子不管嗎?”

“怎么不管了?可是老太太太固執(zhí),死活不肯到國外去享福,說是老頭子在這邊看著她了,她這一到國外,老頭子看不到她,心里會難過的。你說說,這叫什么呀?活人還管著死人的心里是怎么想的,真是迷信到家了。”

藍田玉聽著雖然難過,心里頭卻有一股暖流在涌動,她盤算著抽空得去看一看朱老太。

愛心聯(lián)盟養(yǎng)老院是Z城最高檔的一家老人院,是由幾個熱衷做公益的老板集體出資辦的,很有些名氣,硬件設施好,服務也還不錯,但收費是蠻高的,一般工薪家庭很難承受得起,就是這樣,床位還很緊張。

藍田玉去的那天,空氣尤其好,持續(xù)了一周的霧霾仿佛一夜間被風吹走了似的,陽光清澈得如人的目光,目光所及之處全是透明的,透明的空氣,透明的天空,包裹著透明的城市,生活在透明的城市里,人的心境也透明起來了。藍田玉跟護士長請了個短假,然后換下了深藍色的工作服,穿上白底藍花的長袖連衣裙,乘著電梯來到了一樓,卻見住院部的門堂里站著好幾個警察,見這架勢,就知道醫(yī)院又出了比較大的醫(yī)患矛盾。在醫(yī)院做護工這么些年,醫(yī)患矛盾見得多了,帶著一群人圍攻醫(yī)院的有之,打進醫(yī)院的有之,在醫(yī)院尋死覓活的有之,甚至還有打滾撒潑的,一個醫(yī)院就是一個世界,形形色色,來來往往,誰又不是其中的過客?冷眼觀察這些醫(yī)患矛盾,藍田玉自有自己的一番見識,要說責任,雙方都有,但平心而論,醫(yī)生的責任更大一些,因為病人是來看病的,人家把生命都交給了醫(yī)生,誰愿意得罪這些救命的人?這個看法是她心里的秘密,不必說更不能說。不過,這些矛盾就算比天大,也與己無關,說到底自己就是醫(yī)院雇傭的臨時工,不過是醫(yī)院的邊緣人罷了。但看到警察還是影響心情,原本透明的心境突然又變得霧霾起來。她快步走出醫(yī)院,到水果店買了些水果,拎著就上了公交車。

到愛心聯(lián)盟養(yǎng)老院沒有直達車,下了車要走一段路,那是條小路,傍著運河,這個養(yǎng)老院其實就建在運河邊上。主樓的外面是一個不大不小的院落,一個小涼亭連著一條長廊,古色古香,長廊的外面種著許多花草,在透明的陽光下開得格外嬌艷。長廊上坐著許多老人,正在曬太陽。藍田玉一到來,就被眾多期盼的目光給吞噬了。但她顧不得這些,在這群曬太陽的老人中尋找著朱老太。但哪有朱老太的身影?藍田玉明白自己犯了一個錯誤,朱老太不是一個太合群的人,她只會出現(xiàn)在人少的地方,人多的地方肯定是找不著她的。

繞過長廊,便是一個空地,空地上擺放著十來張石長椅。因為背著陽,這里的人不多。藍田玉一眼就看到朱老太坐在最邊遠的石椅上,正低頭寫著什么,身旁立著一根拐杖,那是她出院時從醫(yī)院里買的四只腳的拐杖。她快步走過去,說:“老太太好!”

朱老太看到藍田玉,眼里立刻放出光來,說:“小藍,你來得正好。告訴你呀,昨晚我又夢見我那‘老頑童了,這不,我正在給他寫信。你幫我寄出去,好不好?”

這一問,倒弄得藍田玉不知所措,不曉得是答應好還是拒絕好。一眼看到石椅上放著的咖啡杯,那里面還剩下半杯咖啡,已經涼透了,頭頂?shù)乃{天和白云就盛在里面。藍田玉找到了叉開話題的接口令:“現(xiàn)在喝的咖啡還是叫外賣?”

朱老太說:“不,我自己煮的。我把咖啡機從家里帶來了,用的都是上好的藍山咖啡豆,我兒子從國外寄來的?!?/p>

“那不錯呀?!?/p>

朱老太笑起來:“知道我為什么愛喝咖啡嗎?告訴你,小藍,那是因為‘老頑童?!项B童早年留過洋的,頂愛喝這個。我以前一點都不愛喝,嫌它太苦。記得第一回他帶我到上海外灘的一家咖啡館喝咖啡時,苦得我吃了好幾塊方糖??伞项B童只愛喝不放糖的?!项B童愛喝,我也就逼著自己喝,夫唱婦隨嘛。這一喝就喝了四十多年,只覺著,越喝越有滋味。那個苦呀,卻是香的……”

本來藍田玉想問一問老太太在這里生活的情況,可老太太盡顧著回憶往事,好像在有意回避現(xiàn)實生活似的,她只好做一名忠實的聽眾。老太太滔滔不絕地說著,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仿佛身邊根本沒有藍田玉這個人存在似的,直到來了一名工作人員攙扶她回屋,她這才停止了說話。走到大門時,朱老太說:“小鄒,你別進去了,我在這里很好,記著常來看我呀!”

藍田玉怔住了,老太太竟然把自己當成了鄒女士,可剛才明明還認得自己,這才多長時間,就把自己和鄒女士混為一談。等藍田玉回過神來,已經看不到朱老太的背景。藍田玉在門口徘徊著,拿不定主意到底要不要進去。末了,還是轉身離開了,她對自己說:改天吧,改天再進去看看。

太陽正一點一點地下沉,河岸的小草和樹木卻鍍上了一層金色,一陣風拂過,帶著陽光里的溫暖,河里泛起微微的漣漪,閃著刺目的金光,可岸上走著的人,臉上掛著淚,可她終究抹去了淚水,一路走一路想著,那房子下個月就要交付了,房子拿到手,先不忙著裝潢,等兒子敲定了對象再裝潢也不遲;父母那邊又給自己物色了一個人,對方并不嫌棄自己的職業(yè),見還是不見,還得考慮考慮;還有父母這邊,要不要請個鐘點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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