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女湖

一個湖泊需要一個山窩，兩個湖泊串聯(lián)起來

需要兩個錯落的山窩。那么一丁點(diǎn)落差

制造了山頂?shù)乃?，輕柔地，把湖泊之間的母女關(guān)系

說了出來。上一個湖泊滿了，就把水送到

下一個湖泊里，像在某一個缺口

對上了口吻。在這里，高處的山窩

對低處的山窩，交代的方式，被稱為傾瀉

母親湖對女兒湖的饋贈，順勢而為

被稱為天賦。所以山之巔，水無端而來

繞道去鴻恩寺

繞道去鴻恩寺，像是踩著這座山的軟肋上去

我們走此道，彼道就會滑開去

在節(jié)骨眼處又鬼使神差地靠過來

鴻恩寺的兩側(cè)有很多這樣的岔道，可讓我迷途

女兒喜歡有落葉的那一條

看上去最清凈。玉蘭花開的那一條

看上去最繁忙。女兒和我一樣

從小就那么在乎獨(dú)享，即便享用的

是幽暗。草木有敵意，她需要獨(dú)自應(yīng)對

而當(dāng)她順利繞過枯藤和殘枝

她就會朝自由的道路走得更久。我遠(yuǎn)遠(yuǎn)地

幾乎屏住了呼吸，仿佛鴻恩寺

就住在人心孤寂的盡頭

一塊傾斜的草坪

草皮是傾斜的，帳篷是傾斜的

睡姿是傾斜的，小女兒的步點(diǎn)是傾斜的

陽光大好，而淺草細(xì)弱到?jīng)]有影子

只有草尖還在和熾烈的光芒對撞

她俯下身去，撥弄其中一莖

其他萬莖草都嫉妒地傾斜下去

她手下的草，飲水的動作多么羞澀

低頭、卷心、收斂起細(xì)紋

與我女兒一樣，俯瞰著她們的方寸之間

像是獲得了一種遼闊。這個黃昏

我看見萬莖草彼此拉開距離

讓黑夜?jié)B透進(jìn)去，連成更遼闊的一片

關(guān)于花朵的命名

我想告訴女兒，對于父親的三月來說

花朵最做作，而這幾乎就是這個世界

對她美的啟蒙。顏色的啟蒙。乃至于

語言的啟蒙。當(dāng)她最先開始叫出“哇”

我就知道她是看見花了。同樣的韻

相似的口形，突兀出來的驚喜

她是把“花”叫成“哇”了，如此清晰地

暴露了自己對這世界的好感

今天在鴻恩寺，面對嬰兒臉一般的玉蘭

母親紅一般的山茶，竟然沒有發(fā)出

那神諭般的音調(diào)。她沉默

不，是沉吟。我看見她嘴唇有微動

對盛大的美，已然無法命名

嗯，我們教給她的所謂花，是一小朵

不是大面積地盛開。那委身于某個角落

貧寒的花朵，才配得上一聲

幼兒的“哇”，才契合那突如其來的一顫

海拔四百一十八米的春天

我的記憶里有十平方公里的

以面積來計算的三月

女兒的面前則是四百一十八米的

以海拔來計算的三月

我在懵懂中只需要打開眼皮

煙嵐就會凈收，野花就會貼過來

女兒則需要通過不斷攀爬

才能獲得連綿不斷的喜悅。她的春意

是層疊的，一點(diǎn)一點(diǎn)增高

最后以鴻恩寺的飛檐翹瓦，作為頂層

靜止的閣樓，不斷地?fù)u晃

仿佛活著的生靈，古老的鐘聲如臟器在跳動

新生與古意

古人把踏青這個詞語傳給我們

仿佛滿地青草都是他們的遺作

小女兒在草地上不斷折返

如同我在挪來挪去的字符里獲得滿足

她甚至故意摔倒，臉頰親近絨毛

像是進(jìn)入了寫滿漢語的光滑頁面

我老了，喜歡那些經(jīng)過詩歌壓縮的名字

而女兒只對瞳孔放大的顏色感興趣

住在紙張上，輕盈而又稀薄的感覺

是怎樣的？嗯，就像你躺在惠風(fēng)里

找到嫩芽和露珠的細(xì)節(jié)。你的老父親

如此軟弱，如此不堪一擊

一片暮光，就會讓我形同枯草

低迷地定住腳步，動彈不得

墜落的小飛蟲

她突然間在草地上找到一具

小飛蟲的尸骸?？戳艘谎郏附莸?/p>

丟掉。她有一絲驚惶

這是她第一次看見天空中的生靈

化成碎片跌落在地面

靜靜地，像某一片草葉的陰影

它死也展示著細(xì)弱的薄翼

她捉住的，恰好是它身體里打開的部分

只有這小片近乎透明的骨質(zhì)

無限脆弱的骨質(zhì)，意味著飛行

而笨拙的肉質(zhì)意味著墜落

她會越來越多地遇見這樣的天空之翼

向這個幼兒，帶來高處的訊息

而她需要用一生，去邂逅那些

比春光，更柔韌的天意

石頭落入小潭

石頭落入小潭，洗自己的碎骨

我的影子落入小潭，洗自己的虛像

更多的石頭相互洗滌石頭。有一部分石頭

劃著水去了。接下來參與了瀑布的落成

更多的我相互洗滌著我。有一部分我

劃著水去了。沒有一條河承認(rèn)我從它的源頭

而來

我拾起潭中一枚鵝卵石，老樹上的喜鵲

嚷著說我拾起了她的小腎臟

好小的一枚石頭啊。我交給女兒，她握了一下

旋即敏感地丟掉。水有涼意，石頭讓她吃驚

石頭再次落入小潭，洗新來的石頭

女兒的影子落入小潭，洗我的影子

水的消失

女兒試圖奔向水，水試圖占據(jù)更高的天空

我看見黑暗被攜帶著紫光的水

稀釋掉了一部分。水花亂濺后

寂靜重新成為女兒的表情

水花消失，光芒消失

女兒停下蹣跚的腳步，像是突然被定住了

她正在習(xí)慣每一種過渡感

或者轉(zhuǎn)換感。這水，讓她接收到了消失的力量

她來到人間，又增加了新的神態(tài)了

不是失落，不是詫異，仿佛什么都不是

仿佛在埋怨天空，喝掉了她看見的所有水

→ 張遠(yuǎn)倫 苗族，1976年生于重慶彭水。著有詩集《那卡》《兩個字》等。獲得2018年度《人民文學(xué)》獎、《詩刊》2016年度陳子昂青年詩歌獎、重慶文學(xué)獎、巴蜀青年文學(xué)獎、銀河之星詩歌獎、詩同仁2017年度詩人獎。出席全國第七屆青創(chuàng)會，參加詩刊社第32屆青春詩會。重慶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