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漢
中國的地方志文獻(xiàn)內(nèi)容豐富、記載多樣,是地方文獻(xiàn)的重要組成部分。它不僅提供大量的歷史史料,可以“補(bǔ)史之缺,參史之錯(cuò),詳史之略,續(xù)史之無”
(章學(xué)誠撰:《章學(xué)誠遺書》外編,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年影印吳興嘉業(yè)堂劉承干刻本,第619頁),
而且在文獻(xiàn)輯佚工作中起著不可替代的作用。筆者在整理桐城派文獻(xiàn)時(shí),發(fā)現(xiàn)嘉慶《江寧府志》卷首收錄一篇署名姚鼐的序文,學(xué)界多認(rèn)同為姚鼐所作(如彭年德編撰的《江寧歷代方志提要與評析》、刁美林所著的《故宮博物院藏清代珍本方志解題》等書俱判定序文為姚鼐所作),是文未見于《惜抱軒詩文集》,疑為姚鼐佚文,現(xiàn)校錄如下(呂燕昭修、姚鼐纂:嘉慶《新修江寧府志》,嘉慶辛未初刻本。今據(jù)為嘉慶辛未初刻本,并參校光緒六年重刊本及??庇?。下文所引序文俱本于此,不一一注明):
江寧自宋、元、明皆有府志,國朝康熙六年知府陳開虞嘗一修之,閱今百七十余年矣。新安呂公來守江寧之三年,乃重修府志。以嘉慶辛未三月開局,八月成書,又三月而鐫之版,其成之速如是,是可欣已。吾嘗以為天下之事無不可為,茍有志盡力為之,未有不成者。然而世事頹壞不舉、舊業(yè)廢而新功亡者,舉目皆是。率謂事之巨而難為,為之而必不可就。于是因循推讓,而太息于無可如何,而烏知共事之實(shí)固未必然耶!
方公之來也,欲成此書。群吏以謂舊守賢才多矣,而不為此者,固念江寧志之不易為也。公亦以鉅郡事故紛乘,未暇遽及,而心嘗念之不忘。一朝決然,造端籌畫開局。立法簡而用意密,建功不奪于群言,用財(cái)無取于屬縣,興廢補(bǔ)缺,裒成五十六卷。非特使百七十年之事補(bǔ)掇可觀,而自宋、元、明舊志訛謬亦多疏證其是非焉。雖其成書過速,容有疏漏未及盡備、冗文未及盡芟者,而大綱固已善,用意固已深矣。是不可謂智足以謀始而勇足以決成者耶?以此推之,天下事之利病有待于興革者,大抵亦若此矣。
公之仕也,凡數(shù)任皆在江南之域,其豈弟之實(shí)見之政事者,固已著于閭巷,人皆知之,而無待于余言。若茲志之修,足以勉夫世之畏事不為而諉之于難為者。余故樂述之,以為天下告云。
嘉慶十六年十一月桐城姚鼐序
與此同時(shí),方東樹《考槃集文錄》卷三收錄一篇序文,題為《新修江寧府志·序》,移錄如下(方東樹撰:《考槃集文錄》,光緒二十年刻十二卷本。下文所引序文俱本于此,不一一注明):
新安呂公來守江寧之三年,乃克修輯府志。以三月開局,八月成書,又三月而鐫之版。其為之易而成之速如是,是可欣矣。吾嘗以為天下之事無不可為,為之未有不成者。然而世卒以少成事者,則未嘗不諉之于事之難為。畏難者多,則亦相與解說以自慰,而烏知彼固未嘗為之邪!
方公之來也,欲成此書久矣。雖以事故紛乘,于無暇能及之際,而其念慮曷嘗須臾一刻忘于此三年內(nèi)邪。然則此書之所由成之如是其易且速者,蓋早必于公之志矣。府志之不修,閱今百年。則其急待補(bǔ)綴者,非止今日也。然前未有能成之者,豈顧事之本難邪?夫誠知其不難而為之,為之而即以速成如是,則亦豈待于今日哉!以今日之為之有成,而益知前此之閱百年而未修者之未有志于為之也。況于革興天下之大利病者邪!
公之在官也,其豈弟之實(shí)見之政事者,固已箸于見聞,而無待于余言矣。若茲,蓋尤足以勉夫世之畏事不為、而諉之難者。
自記云:其事例已見于呂之自序,故茲不復(fù)言之。
經(jīng)比較,兩文極為相似,但一文題為姚鼐所作,一文收入方東樹集中,甚為詭異,今參稽文獻(xiàn),予以考辨。
欲辨明二序成文與歸屬,首先應(yīng)釐清歷代《江寧府志》的纂修過程。自明萬歷五年(1577)刊刻《應(yīng)天府志》以來,近百年間江寧一直未曾纂修府志。直至清代江寧知府陳開虞重修府志,而后各朝遞相補(bǔ)修、續(xù)纂。
康熙二年(1662),陳開虞出任江寧知府。閑暇時(shí),陳開虞翻閱舊志,深感“猶然明之故籍也”(陳開虞修、張怡纂:康熙《江寧府志》,載《金陵全書》甲編,南京:南京出版社,2011年影印康熙七年初刻本,第87頁)。應(yīng)天府改為江寧府,故陳開虞想趁著“故老猶未盡雕謝,掌故猶未盡散失,文籍猶未盡荒蕪”“網(wǎng)羅舊聞,采摭近事,以成一方之實(shí)錄、一代之傳書”(《江寧府志》第88~89頁)。于是陳開虞主持其事,邀請張怡為總纂,并延請鄧旭、白夢鼎等人??滴趿辏?667)方志始修,歷時(shí)八月而成。是書共34卷,于康熙七年(1668)刊行。該志雖為清代江寧府首部方志,但因其“沿宋景定、元金陵等志之舊,謬訛未有訂正”(蔣啟勛、趙佑宸修;汪士鐸等纂:光緒《續(xù)纂江寧府志》,載《金陵全書》甲編,南京:南京出版社,2011年影印光緒十年重印本,第11頁),后人多有詰難。
康熙二十二年(1683),各省奉命修通志,時(shí)任江寧知府的于成龍?jiān)趨⑴c纂修《江南通志》的同時(shí),主持重修《江寧府志》,是年書成。該志在康熙七年志書的基礎(chǔ)上增刪而成,共40卷,增補(bǔ)了康熙七年以后的十七年典章史實(shí),惜已殘缺,現(xiàn)存34卷。
嘉慶十三年(1808),呂燕昭出任江寧知府。因陳開虞所修志書“因仍宋景定、元金陵等志之謬,茍相附會,不足傳信來茲,頗為大雅之所譏陋”(嘉慶《新修江寧府志》卷首),呂氏乃捐廉俸,重修《江寧府志》。姚鼐擔(dān)任總修,管同等賢人名士也參與其中。該志三月開局“于府署之側(cè),并賴一時(shí)賢人名士廣搜博訪、分類纂修,缺者補(bǔ)之,訛者正之,謬亂者削之”(嘉慶《新修江寧府志》 卷首),八月成書,又三月而鐫之版。該志共56卷,“賅而覈矣,而姚先生鼐猶以為疏漏未及備、冗文未及芟”(光緒《續(xù)纂江寧府志》第11頁)。
正如上文所言,嘉慶十六年(1811),姚鼐受呂燕昭之邀編纂方志。當(dāng)時(shí)他已八十一歲,年老多病、身體頹敗,主講鐘山書院。姚鼐在寄給弟子陳用光的信中稱,“《江寧志》須新制軍到后,乃定修不。而鼐欲于今秋鹿鳴宴后回里,恐彼雖欲修,而吾不能任其事矣。近來目時(shí)出淚,精神固是衰敗,若以成一部書,終是難也”(姚鼐撰:《惜抱軒尺牘》,合肥:安徽大學(xué)出版社,2014年盧坡整理本,第109頁)。盡管如此,姚鼐還是于此月半前動(dòng)身赴江寧,并于三月抵達(dá)江寧。
嘉慶《江寧府志》草草編纂,僅用了五個(gè)月,姚鼐在書札中多次直言,對此并不滿意。如《與陳碩士》:“此間呂太尊將告歸,志書草草成之,僅五六個(gè)月之功,不能甚佳,亦無可如何矣。鼐秋初病癉瘧,近雖愈,而身益弱”(《惜抱軒尺牘》第114頁);《與張古愚》:“今年為江寧呂太守辦府志,草草成書,才五月之功。主人催促,不能無憾,然以為猶賢于康熙初之舊志也”(《惜抱軒尺牘》第156頁);《與松湘浦》:“鼐今歲為江寧辦志,因呂太守催促太緊,五月而畢事,潤色之功尚乏,然觕已成書,亦完卻此郡一缺事矣。其書明年當(dāng)可雕本成袠。今冬鼐尚居江寧,欲明年歸去,以衰態(tài)日增也”(《惜抱軒尺牘》第149頁)。
次年,姚鼐在與姚春木書札中又言道,“前年修《江寧府志》,親在局中,主人俗甚。以五個(gè)月迫成一書,茍簡之甚。吾甚以為嫌矣”
(《惜抱軒尺牘》第166頁)。姚鼐雖認(rèn)為嘉慶《江寧府志》賢于康熙所修舊志,但書信中處處流露不滿,而署名姚鼐的序文稱“其成之速如是,是可欣已”,又對呂燕昭多溢美之詞,此恐非姚鼐本意。
與此同時(shí),方東樹亦參與到府志的編纂之中。方氏年譜載:“十六年辛未,先生年四十歲。江寧太守新安呂某修《府志》,延先生分纂”(鄭福照輯:《清方儀衛(wèi)先生東樹年譜》,臺灣: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78年,第8頁)。又《考槃集文錄》卷二收錄《江南省疆域略》《吳丹陽郡治非在曲阿辨》《吳丹陽郡治建業(yè)辨》,方氏自云,“以上三文,在江寧府志局館作”(《考槃集文錄》卷二)?!督鹆瓿菆D記》篇中云,“國家撫有區(qū)宇,改明故宮城為駐防城。此圖內(nèi)載將軍等署,知為改建滿城時(shí)繪呈本。嘉慶十五年,樹與修《江寧府志》,客有持此圖見示”(《考槃集文錄》卷七)。雖然嘉慶《新修江寧府志》未曾明確記載此事,但以上記載足以證明方東樹參與其中。
在纂修方志之前,方東樹與姚鼐已相識,同在江寧書院。如“十二年丁卯,先生三十六歲,在江寧書院。姬傳先生邀往,課其長孫誦……十五年庚午,先生年三十九歲,在江寧書院”(《清方儀衛(wèi)先生東樹年譜》第8頁);姚鼐《與陳碩士》云,“鼐在此略如故狀,惟精神乏竭,至不宜看書,又無人與言,殊覺日寡味耳……吾今年邀方植之來課孫學(xué)文,書院中略可談?wù)?,惟此耳”(《惜抱軒尺牘》?01頁);《書望溪先生外集后》亦云,“嘉慶庚午,樹從姬傳先生于江寧鐘山書院”(《考槃集文錄》卷五)。
盡管姚鼐與方東樹師徒二人俱參與嘉慶《江寧府志》的纂修,但這篇署名姚鼐嘉慶《江寧府志·序》(以下簡稱“姚序”)未收入姚鼐的文集中,而方東樹《考槃集文錄》卻收錄了一篇與此相似的《新修江寧府志·序》(以下簡稱“方序”)?!断Пк幵娢募肥珍洝稄]州府志序》等諸多序文,姚序并不會因文體限制不予以收錄。且姚鼐修志之事,其弟子陳碩士、姚春木等人俱知。文集漏收此序,諸弟子亦未將其輯補(bǔ)集中。要解決以上諸多疑惑,還需要對序文本身進(jìn)行比較分析。
姚序開篇云“江寧自宋、元、明皆有府志,國朝康熙六年知府陳開虞嘗一修之,閱今百七十余年矣”,方序則稱“府志之不修,閱今百年”。二者相比,后者平實(shí)直白,前者著眼今古,視野開闊,寥寥數(shù)語卻氣象磅礴。
次略述府志纂修。較之方序的“修輯府志”,姚序則用“重修”一詞,凸顯此次修志有推陳出新之意。緊接著二序追述府志成書經(jīng)過,即“三月開局,八月成書,又三月而鐫之版”,大致相同。不同的是,姚序云“其成之速如是,是可欣已”,方序則稱“其為之易而成之速如是,是可欣矣”。前者無“其為之易”四字,以此表現(xiàn)府志編纂的辛苦,與下文“固念江寧志之不易為也”遙相呼應(yīng),一方面這可能是出于作者親歷志書編纂的體會,另一方面又對呂燕昭的工作給予了一定的贊美。后序中“其為之易”與下文“此書之所由成之如是其易且速”相互關(guān)聯(lián),雖然顯示了呂氏早有編撰志書的志向,但亦使讀者難以體會到志書編撰的艱辛,且更易造成對呂氏“急功近利”草草修志的誤讀。相比而言,姚序更加沉穩(wěn)、精煉。由是二序發(fā)乎感慨,“天下之事無不可為,茍有志盡力為之,未有不成者?!狈叫?qū)κ廊顺墒挛冯y予以議論,而姚序視角由世人到世事,更加深刻地揭露“世事頹壞不舉、舊業(yè)廢而新功亡者,舉目皆是。率謂事之巨而難為,為之而必不可就”,批判世人“因循推讓而太息于無可如何”、未嘗“有志盡力為之”。
再次,二序述呂燕昭來守江寧,雖事務(wù)繁雜,卻始終惦念著纂修府志。方序?yàn)榱丝滟潊问闲拗局疽丫茫l頻稱“然則此書之所由成之如是其易且速者,蓋早必于公之志矣”“閱百年而未修者之未有志于為之也”。但這也顧此失彼,容易產(chǎn)生“草草修志”的歧義。尤其是后一句,將呂氏與前人對比,更是批評了前人的無所作為。而姚序只以“不為此者,固念江寧志之不易為也”來襯托呂氏之政績,未批評前人“未有志為之”。繼而對該志的開局、編纂成書予以中肯的評價(jià):“非特使百七十年之事補(bǔ)掇可觀,而自宋、元、明舊志訛謬亦多疏證其是非焉。雖其成書過速,容有疏漏未及盡備、冗文未及盡芟者,而大綱固已善,用意固已深矣”,此與上文“主人催促,不能無憾,然以為猶賢于康熙初之舊志也”(《惜抱軒尺牘》第156頁)相吻合。姚序于此處用了“雖……而……”的句式,寓褒貶于其中。既委婉指出府志成書過快,還有不完備之處,與“以五個(gè)月迫成一書,茍簡之甚”(《惜抱軒尺牘》第166頁)暗暗契合。又話鋒一轉(zhuǎn),再次肯定了呂氏重修府志的用心。
兩序文末大致相同,即贊揚(yáng)呂氏之政績,并以修志之事勉勵(lì)世間“畏事不為而諉之于難為者”。姚序又增加了“數(shù)任皆在江南之域”“人皆知之”“余故樂述之以為天下告云”數(shù)語,更加凸顯了呂氏政績卓著。
總體而言,姚序較之方序內(nèi)容更加豐富、文辭更加雅潔、筆法更加老練、行文更有章法,應(yīng)是在后者的基礎(chǔ)上增刪修改而來。
方東樹《考槃集文錄》自序稱“平生雅不欲存,判欲焚棄久矣。而友人毛生甫、姚石甫力謂吾不可棄之。及是,戴生鈞衡、從弟宗誠強(qiáng)為抄錄,乃收羅散佚,輯為茲編。既成,視之殊用內(nèi)怍。姑以陳義辨物,尚無失實(shí)誤世之謬,留之私示子孫,使知吾之志好如此焉可耳”(《考槃集文錄》卷首),由此可知《考槃集文錄》雖由戴存莊等抄錄、編輯,但方氏本人亦有所過目?!缎滦藿瓕幐尽ば颉泛笥凶杂浽啤捌涫吕岩娪趨沃孕?,故茲不復(fù)言之”,此條自記與嘉慶《江寧府志·序》在纂修府志上多加渲染相互矛盾。且嘉慶《江寧府志·序》字里行間流露出姚鼐思想,可與其尺牘等相印證。這些都說明了《新修江寧府志·序》為方氏所作,而嘉慶《江寧府志·序》非其原筆。
綜上,筆者推斷嘉慶《江寧府志·序》初稿,即為姚鼐授意弟子方東樹所作的《新修江寧府志·序》。經(jīng)姚鼐本人潤色后,置于嘉慶《江寧府志》卷首。比較二序,增刪修改之跡顯而易見。其后,方東樹門人等編纂《考槃集文錄》,將方氏所作收入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