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代著冬
譚安民撿到魚之前,跟老婆宋秋月吵了一架。他們吵架的原因很荒唐。天快亮?xí)r,譚安民做了個夢,夢見宋秋月從外面招來大批黑螞蟻。一群螞蟻啃掉他屁股下的椅子,讓他像影子一樣懸空。另一群螞蟻則抬著肥軟的蟻后,攻進了他藏私房錢的老式寫字臺。譚安民懸在空中,眼睜睜地看著寫字臺被螞蟻們攻破,放私房錢的存折轉(zhuǎn)眼成了螞蟻們的食物。
“你啥意思嘛?弄一窩螞蟻來搞事?!?/p>
“做夢啦?”宋秋月站在窗前說,“我母親說過,豬在前面跑得歡,后面肯定有惡狗在追它。你老做同一個夢,難道后面沒東西追你?”
“我后面沒東西,是你弄螞蟻來搞事?!?/p>
“我啥時弄螞蟻了?你顛三倒四的有意思嗎?”宋秋月語氣嚴厲起來,她仿佛抓到了譚安民的把柄,用教訓(xùn)的口吻說,“譚安民,撒謊不是你的強項,如果你沒想好理由,千萬別動你的舌頭。”
他們跟過去一樣,沿著夢中的思維慣性吵起來。吵著吵著,譚安民醒了。他躺在床上沒動,假裝迷糊,腦子里卻忙著把他說過的話過濾一遍,看是不是把私房錢的秘密說漏了。當(dāng)他確定在半醒半睡中仍然守口如瓶,他對自己的表現(xiàn)很滿意,側(cè)身從床上坐起來,低著腦袋,閉上了嘴巴。
譚安民是從去年秋天開始夢見黑螞蟻的。在這之前,他帶著老婆孩子在省城闖蕩了十五年,開了家鞋店,成了修補皮鞋的皮匠。很多年過去了,他沒覺得自己跟這座城市有啥關(guān)系,活得無牽無掛,倒頭就睡,從不做夢。有時聽修補皮鞋的人說他們做過的夢,譚安民會偷偷發(fā)笑,覺得他們過得太嬌氣了。
沒想到,自從去年買了現(xiàn)在居住的這套二手房,夢就上身了。譚安民后來分析,如果單單買套二手房,可能還不至于老做怪夢。問題是他買房時,最后把房款談下來兩萬元,他沒告訴老婆,私自把兩萬元變成一張定期存單,作為私房錢藏進了寫字臺。
從那以后,譚安民就被夢纏上了。一年多來,夢境大同小異,一般以宋秋月招來黑螞蟻開篇,接著螞蟻攻陷藏有秘密的寫字臺,又以他在夢中跟宋秋月大吵一架結(jié)束。如果做夢時被驚醒,他還會帶著夢中的慣性,睜開眼睛跟老婆吵幾句,直到尷尬地閉上嘴巴為止。
譚安民完全醒了,他在床沿坐了一會兒,有些心虛。等宋秋月折進廚房,他才到衛(wèi)生間洗了把臉,像個大忙人,咋咋呼呼地帶著家里的垃圾袋出門了。宋秋月聽見鐵門的開啟聲,在后面問他去哪里吃早飯。譚安民假裝沒聽見,似乎他時間很緊,無暇他顧。
事實上,譚安民的時間是有些緊。他原計劃天不亮就到火車站排隊,買回老家過年的高鐵票。譚安民老家在武陵山區(qū),剛通高鐵沒幾個月。本來,宋秋月讓他在網(wǎng)上訂票,他突發(fā)奇想,要全程體會從省城坐高鐵回家的快樂,堅持親自到火車站買票。從他所在的小區(qū)去火車站,要轉(zhuǎn)兩次車,時間有些晚了。
天色漸漸亮開,城里積了一絲若隱若現(xiàn)的薄霧,使清晨的省城看上去有些朦朧和輕飄。譚安民匆匆走過晨練的老人,大步流星地來到小區(qū)門口。小區(qū)門口有三個深藍色垃圾桶。垃圾桶是為垃圾分類新?lián)Q的,上面分別標注了可回收垃圾、餐廚垃圾和其他垃圾。譚安民每天早晨來小區(qū)門口丟垃圾,都會在三個垃圾桶前徘徊一陣,以確定手里的垃圾應(yīng)該歸入哪個垃圾桶。
時間還早,垃圾車未到,深藍色垃圾桶里的垃圾堆積如山,有兩包餐廚垃圾滾落地上。譚安民提著垃圾袋在垃圾桶前徘徊時,看見可回收的垃圾桶上的垃圾袋里露出一個魚頭。他心想,市民素質(zhì)還是有待提高,魚頭明明屬于餐廚垃圾,怎么能放到可回收的垃圾桶里呢?他這樣想著,伸手去提垃圾袋。他把垃圾袋提起來,才發(fā)現(xiàn),袋口露出的魚頭不是垃圾,而是一條魚。他聞了聞,也聞不見什么異味。更詭異的是,他提起魚頭聞味道時,看見張開的魚嘴里塞著一卷人民幣。那錢他再熟悉不過了,全是百元大鈔。
剛開始,譚安民認為這是個陷阱。他豎起耳朵,像聽到了陌生人腳步聲的看家狗,警惕地左右張望。腳步匆匆的行人從他面前走過,沒一個人對他手里的魚感興趣。站了差不多一支煙的工夫,他才肯定地認為,這條魚不是陷阱,而是讓一個粗心大意的主人錯扔了。
譚安民重新上樓回家,沒等宋秋月問話,就從垃圾袋里掏出魚,繼而從魚嘴里摳出一卷裹得緊緊的人民幣。他剝開人民幣外面的食品袋,數(shù)了數(shù),整整兩千元。在這個過程里,宋秋月大張著嘴,像一道沒有門扇的大門。她說:“你在哪里撿的魚?”
“小區(qū)門口垃圾桶里?!?/p>
“我明白了?!彼吻镌律衩氐卣f,“你遇到腐敗分子了。我看過報道,行賄的人把錢藏到魚里送人,受賄的人不知道魚里有錢,看見魚壞了,把魚扔了?!?/p>
“你電視劇看多了,你看清楚,這是條好魚。”譚安民把魚放進冰箱,收好錢,洗了手繼續(xù)說,“肯定是有人藏了私房錢,他正用食品袋裹錢,老婆買菜回來了,一時沒藏處,慌亂之中藏到魚嘴里,又讓粗心的老婆給扔了。”
“聽起來你很內(nèi)行,你準備怎么辦?”
“當(dāng)然要還給人家。”譚安民老謀深算地說,“小區(qū)業(yè)主我都加有微信,我在朋友圈里發(fā)一條尋人啟事,很快就能找到丟錢的人。”
宋秋月開店門去了。兒子譚小同一早到學(xué)??雌谀┏煽?,家里沒別的人,靜悄悄的,如果不是窗外的車流聲,譚安民會感覺自己已經(jīng)回到了老家馬王坪。既然已經(jīng)晚了,他決定今天不去火車站。譚安民放松下來,拿出手機,斜躺在沙發(fā)上編發(fā)消息。他一會兒若有所思,一會兒修修補補,經(jīng)過反復(fù)修改,他才把消息發(fā)到了朋友圈。
譚安民不愧是有私房錢的人,他發(fā)出去的消息聲東擊西,真相若隱若現(xiàn)。如果不是知情人,很難看出他是在找一個丟錢的人。譚安民發(fā)出的消息標題是《尋找一個丟魚的人》,他要求參加活動的人描述家里丟掉的一條魚,具體要描述所丟魚的品種、形狀、大小和丟魚的時間、地點。最后,他信誓旦旦地說,如果描述內(nèi)容與真相相符,描述者將被確認為丟魚的人,從而獲得兩千元的獎勵。
這是個絕招。譚安民在心里得意地說。他用獎勵的方式說出金額,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旁觀者卻永遠不會弄明白,自然也就規(guī)避了錢被冒領(lǐng)的風(fēng)險。發(fā)了消息,他又在家里轉(zhuǎn)了一圈,檢查了一下自己的私房錢,才到皮鞋店。皮鞋店的大門已經(jīng)讓宋秋月打開了,有人提了兩雙舊鞋,等他來修補。
整個白天,譚安民都沒安心補鞋。上午還沒過去,手機里就熱鬧起來了。有人錯把《尋找一個丟魚的人》當(dāng)成有獎?wù)魑?,除了轉(zhuǎn)發(fā)這條消息,還連篇累牘地發(fā)來若干個虛構(gòu)的丟魚故事。有人甚至聯(lián)系到某部諜戰(zhàn)片里的橋段,誤以為譚安民發(fā)出的是一條暗號,繼而編造出大量牛頭不對馬嘴的東西。到下午,譚安民的朋友圈里熱火朝天,有人建了一個叫作“鞋幫”的微信群,專門討論小區(qū)門口的皮匠發(fā)出這條消息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微信里討論不出結(jié)果,有人想走捷徑,干脆跑到皮鞋店里,直接向譚安民打聽他的真實意圖。譚安民覺得自己這招有點失算,他對來人一臉木然,諱莫如深,像個很不熱情的、冷冰冰的人。
為了《尋找一個丟魚的人》,人們在譚安民的手機里熱鬧了一個下午又一個晚上,到第二天,仍然熱情不減,他不得不站在火車站購票隊伍里,一邊眼巴巴地盯著緩慢蠕動的隊列,一邊低頭回答人們發(fā)來的千奇百怪的問題。人們說,皮匠,你到底啥意思?他回答,尋找一個丟魚的人。人們說,我就是丟魚的人,難道你不相信嗎?我的魚讓鄰居家的貓偷吃了。他回答,馬上該我買票了,過年事多,尋找丟魚人的事過年后再說,對不起,我得把微信關(guān)閉了。他隨手關(guān)閉了微信功能,把身份證遞進了購票窗口。
“我不能把高鐵票賣給你?!笔燮眴T看了一眼譚安民,把三張身份證從窗口退還給他說,“另外兩個人可以,你不行?!?/p>
“我為啥不行?”
“你被限乘飛機和高鐵,你不知道嗎?”
“我不知道,理由呢?”
“你偷逃稅款,欠錢不還?!?/p>
“你真會開玩笑?!?/p>
“哪個跟你開玩笑?你讓一下,別擋道,下一個?!?/p>
譚安民本來膽大,卻還是讓眼前的事情嚇傻了,他像只木貓,面無表情。他走出購票大廳,呆坐在火車站廣場上,腦子里一片空白。坐了一會兒,他冷靜下來,心跳平穩(wěn),思維正常。譚安民心里有底,除了藏有兩萬元錢私房錢,他沒干過壞事?,F(xiàn)在是個講理的社會,不能隨便誣賴好人,他決定先把事情搞清楚再說。譚安民在手機里檢索了一下,知道限制乘坐高鐵的幾種人中,第一個就是重大稅收違法案件當(dāng)事人,聯(lián)想起售票員的說法,他認為是跟他同名同姓的人偷逃了稅款,原因得從稅務(wù)局找起。
整個上午,譚安民都在他戶口所在地的區(qū)稅務(wù)局喊冤。看皮鞋店的宋秋月三次打來電話,問他買票的進展。他東拉西扯,語無倫次,一副忙得腳不沾地的樣子,宋秋月把它理解為鐵路春運太繁忙了。胡亂找些理由安頓好老婆,電話清靜了,譚安民一門心思在區(qū)稅務(wù)局奔忙。為了能讓一家人如期坐上高鐵回家過年,他使出渾身解數(shù),用盡了他在四十多年人生道路上學(xué)會的各種手段,耍橫、罵人、說狠話、求情、告饒,最后,譚安民從接待他的稅務(wù)人員那里得出了三個結(jié)論。第一,不是把同名同姓的人搞錯了,公司的法人代表就是他,除了身份證號碼一樣,復(fù)印件上的嘴臉也一樣。第二,他名下有兩家公司,一共欠了一百八十萬元。其中,他名下的投資公司偷逃稅款一百二十萬元,另一家貿(mào)易公司沒有償還的非法集資款六十萬元。第三,通過譚安民的陳述、舉證和賭咒發(fā)誓,可以初步得出結(jié)論,譚安民是被別人冒名注冊了公司,他并不是公司的實際持有人。譚安民一聽真相基本可以斷定,心情輕松下來,他說:“既然情況清楚了,你們就把我從限坐高鐵的名單里刪除算了?!?/p>
“這事你得找工商局,公司是他們登記的,我們只管收稅?!?/p>
“我要回家過年,得立馬買上高鐵票。”
“春節(jié)前你肯定辦不完,只能等春節(jié)后了?!?/p>
“我回家怎么辦?”
“可以坐綠皮火車,失信人員只限制高消費,不限制他出門?!?/p>
譚安民還想繼續(xù)跟稅務(wù)人員理論,手機“叮咚”一聲,有短信來了。他擔(dān)心是宋秋月問他買票的事,急忙打開,發(fā)現(xiàn)是一個經(jīng)常來補皮鞋的熟人給他發(fā)短信,問他微信為啥沒反應(yīng)。他回復(fù)說,這幾天很忙,暫時把微信功能關(guān)了。那人說,你這樣不好,為了幫你找那個丟魚的人,現(xiàn)在微信朋友圈和“鞋幫”微信群吵翻天了,甚至有人約架,你這個始作俑者不能不管。譚安民聽說有人要打架,覺得事態(tài)嚴重,他放下眼下的事情,安心坐在接待他的椅子上,給那個人你來我往地發(fā)短信,解釋自己并非惡作劇,確實是在尋找一個丟魚的人。今天出現(xiàn)了突發(fā)事件,情況特殊,等過了春節(jié),他再來處理這件事,務(wù)請大家耐心等待。
等他安撫好那個發(fā)短信的熟人,抬起頭,發(fā)現(xiàn)接待他的人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離開了。他覺得再找他們理論也沒什么意思,稅務(wù)局只管收稅,確實管不了他的高鐵票。他揣上手機來到街上,時間已經(jīng)過了中午,他急匆匆地跑到公交車站,登上了去火車站的公交車。他得先把綠皮火車票搞到手。
以前,譚安民心里藏不住事。自從去年有了私房錢,時不時地在夢中跟一窩黑螞蟻戰(zhàn)斗,他的神經(jīng)變堅強了,心里也能藏住事了。他想好了,這事比私房錢大多了,他名下的欠款已經(jīng)超過了二手房的房款,如果告訴老婆,她可能會被嚇暈過去。在買綠皮火車票時,譚安民一直在琢磨這事,他搜腸刮肚,一門心思要把老婆和兒子高高興興地弄到綠皮火車上去。
他揣著火車票回到店里時,冬天的陽光在西邊的房頂上顫抖。宋秋月一個人在店門前擺了一把靠椅,袖著手曬太陽。她不會補皮鞋,照看店鋪時,只能接活,事情還得他回來做。宋秋月見譚安民從有公交車的那條馬路上下來,把椅子搬回店里,準備回家。她說:“怎么這么久?”
“春運嘛,太擠了。”
“票買好啦?”
“買好了,如果你不滿意,我再去退掉。”譚安民知道宋秋月喜歡跟他唱反調(diào),想好了要暗度陳倉,他藏起一肚子陰謀說,“我先買了高鐵票,聽說坐綠皮火車的人更多,我又換成了綠皮火車?!?/p>
“這是為啥?”
“坐綠皮火車可以觀光啊?!?/p>
“坐高鐵就不能觀光了嗎?”
“當(dāng)然不能,你知道高鐵有多快嗎?看風(fēng)景跟看幻燈片差不多,還怎么觀光?”譚安民接著挖坑,他說,“高鐵票比綠皮火車票貴十倍,如果你不愿意出門旅游,我還是回去換成高鐵票?!?/p>
“誰說我不愿意?高鐵那么貴,我傻???”
宋秋月帶著獲勝的喜悅回家了。
宋秋月聽信了譚安民的說法,真心把坐綠皮火車回家過年當(dāng)成一次難得的旅行。她準備了鹵菜、水果,甚至還給譚安民準備了二兩白酒。七天后,當(dāng)他們一家三口在火車站登上綠皮火車,真還有點旅行的感覺。列車像一條綠色巨蟒滑出站臺,滑過灰色圍墻和褐色樓房,滑進了冬日的田野。田野遠處,是一些小村莊;村莊外,白鷺在水田上飛翔和漫步,姜黃色的陽光在它們潔白的羽毛上顫動。一家三口看著窗外的景物,吃吃喝喝,嘻嘻哈哈。
可惜好景不長,列車很快駛離丘陵地帶,進入到武陵山區(qū)。隨著大量的隧道出現(xiàn),他們只能在黑暗中咀嚼和聆聽單調(diào)的“咣當(dāng)”聲。似乎這還不夠,列車速度逐漸慢下來,所有的小站都要???,連荒郊野嶺也不例外。多數(shù)時間,他們一家三口只能看見車廂內(nèi)的燈光在對方面孔上閃爍。譚安民看著宋秋月越來越陰沉的表情,假意去處理手機上尋找丟魚人的信息,獨自一人跑到車廂連接處躲起來。宋秋月等不及了,在火車上找到他,問他回省城坐啥車。譚安民早有防備,他說:“我還是坐綠皮火車,你和小同坐高鐵。”
“為啥你一個人坐綠皮火車?”
“我中途下車有事。”
“有啥事?”
“我去見個人,他沒告訴我具體是啥事。”譚安民為了給自己編造理由贏得時間,像個十分孝順的姑爺,大聲說,“我忘了給你爸爸買煙了,我答應(yīng)給他買煙的,你看,隔兩天去拜年時怎么辦?”
“回老家買是一樣的?!?/p>
他把宋秋月的注意力轉(zhuǎn)移開了。
因為想著自己替別人當(dāng)老板的麻煩事,整個春節(jié)譚安民都過得心不在焉,丟三落四。他讓譚小同在網(wǎng)上訂了三張票,兩張高鐵票,一張綠皮火車票。綠皮火車票終點站不是省城,而是途中的一個縣城,以便讓他的謊言自圓其說。剩下那段路程他悄悄在網(wǎng)上訂好了票,基本上做到了無縫銜接。等到了省城,他才發(fā)現(xiàn)這個計劃還是有漏洞,回家時間提前了。為了制造他在中途下過車的假象,譚安民沒直接回家,而是到火車站旁邊的市場去閑逛。
在市場上,譚安民遇見了幾個賣假古董的地攤。假古董種類繁多,有青銅刀幣、漢代陶俑,最多的是青花瓷器和皇帝御批的文書。制造假古董的人粗心大意,漏洞百出,有張由乾隆朱筆御批過的奏折上全是簡體字,奏請的事項是請皇帝到秦淮河上掃黃。乾隆沒猶豫,直接批了同意。
站在古董攤前,譚安民有主意了。
他帶著收獲往回走,在人潮涌動的省城街頭,他心情松弛,腳步輕快,仿佛已經(jīng)是一個獲勝者。事實上街上的景色也不錯,春節(jié)后,大地有了暖意,仿佛昏睡了一個冬季的城市忽然醒了,寒冷的街上有了新葉萌發(fā)的清新氣息,仿佛提前進入了春天。
“你知道我中途干什么去了嗎?”為了先聲奪人,譚安民一回到家,就故作驚奇,大呼小叫。他說:“他居然約我去尋寶?!?/p>
“尋啥寶?”
“他說有人挖到一批文物,約我一起到農(nóng)村去尋出來?!?/p>
“值錢嗎?”
“如果弄到一個,一輩子都不愁吃喝??晌也坏每眨瑳]答應(yīng)他?!?/p>
“你真蠢,現(xiàn)在答應(yīng)他?!?/p>
“皮鞋店怎么辦?”
“我來守。”
譚安民假意在一邊跟不存在的人通電話,腦子里想的卻是怎么處理自己那兩個莫須有的公司。打完電話,他坐在沙發(fā)上,心里想,一聽說能發(fā)大財,再老的女人也能興奮得像個初戀的少女。老輩人說的沒錯,對愛唱反調(diào)的人,你得反著來。
為了把自己打扮成一個尋寶的內(nèi)行,譚安民頭天晚上還真下了些功夫。他準備了雙肩包、水壺、干糧和一個假的指北針。從行頭看,沒人不對他尋寶的事情信以為真。第二天一早,他背著雙肩包直接去了工商局,他認為稅務(wù)局的人說的沒錯,解鈴還須系鈴人,只有工商局把他名下的公司注銷了,問題才能迎刃而解。
春節(jié)后剛上班,整座城市還處在假期的眩暈之中,約有寒意的公交車里人影稀落,仿佛大家還沒從假日的酣睡中醒過來。譚安民坐在靠窗邊的椅子上,眼睛盯著同排女人手里的手機屏幕。女人看上去很年輕,她像捧一只黃瓜那樣捧著手機,用兩只靈活的拇指快速地發(fā)短信。她誤以為譚安民在偷看手機里的內(nèi)容,背過身,給他留下一個背影。其實,譚安民啥也沒看見,他兩眼空洞,腦子里一直在想,到了工商局,是先講道理還是先撒潑?
譚安民的擔(dān)心是多余的,他找到工商局,發(fā)現(xiàn)工商局已改成市場監(jiān)管局了。負責(zé)接待他的人可能遇見過這種事,樣子耐心,態(tài)度熱情,只聽了一遍,沒等譚安民用其他手段,他們就用誠懇的口吻,承認譚安民講的遭遇肯定是真的。譚安民差點流淚了,沒想到問題解決得這么快。他說:“我還以為要費很大的勁才能把問題說清楚,沒想到你們這么相信我。你們既然相信我,就把我名下的兩個公司注銷了。”
“這可辦不到。”
“為啥?”
“假如你申請注銷兩個公司,相當(dāng)于你承認兩個公司是你的,那你得還稅款和欠賬,甚至坐牢?!笔袌霰O(jiān)管局的人字斟句酌地說,“如果你不想還錢,也不想坐牢,你就得證明這兩個公司是被別人冒名注冊的?!?/p>
譚安民被說糊涂了,不知該證明自己是自己,還是證明自己不是自己。他像先禮后兵的君子那樣,道理講不通了,就大吵大鬧,以期吸引出管事的人。這一招也沒效果,大約這樣的事太多了,接待他的人不為所動,態(tài)度溫和,由著他吼叫。等他吼累了,他們利用他喘息的間隙,繼續(xù)給他講道理。他們真是會講道理的人,從權(quán)利義務(wù),講到文明禮儀,從過往案例,講到當(dāng)下事情。他們一路講下來,譚安民斷斷續(xù)續(xù)聽明白了,有人用譚安民的名義注冊公司,錯的是盜用名義的人。譚安民的責(zé)任不大,只負擔(dān)自己身份證復(fù)印件管理不善的責(zé)任。聽到這里,譚安民吼起來,老子去年買二手房,那些孫子見我就要身份證復(fù)印件,誰知道是哪張讓人拿去注冊了公司?
講道理的人溫和地把手往下壓,意思是讓他平靜一下。等他不鬧了,他們又輕言細語地講。譚安民這次又聽清楚了,市場監(jiān)管局的責(zé)任也不大,因為按照文件規(guī)定,申辦公司的人負責(zé)申報材料的真實性,市場監(jiān)管局只負責(zé)審核申辦者的真實性。換句話說,就是市場監(jiān)管局負責(zé)來辦營業(yè)執(zhí)照的那個人是真的,來辦營業(yè)執(zhí)照的那個人負責(zé)提供的老板是真的。從現(xiàn)在的情況看,申辦公司那家伙跑了,責(zé)任全在那雜種身上,市場監(jiān)管局和譚安民都沒責(zé)任。譚安民說:“你們把我弄糊涂了,我想請教一下,你們到底要我干啥,才能解除我跟那兩個公司的關(guān)系?”
“證明你不是你?!?/p>
“你真會開玩笑,我怎么證明我不是我?”
“我真沒開玩笑,你到派出所報案,等他們抓到假冒你的那個人,自然能證明你不是你?!苯哟T安民的人經(jīng)驗豐富地把一些復(fù)印件用塑料袋裝好,送給他說,“我們給你復(fù)印了一套公司申辦時的材料,你報案時用得上。”
整個白天,譚安民就一直在幾個單位之間竄動。他中午沒吃飯,坐在廣場邊喝了幾口水,有人打電話問他丟魚的人找到?jīng)]有,他說沒有。那人就給他推薦了一個風(fēng)水大師,建議譚安民去會會。譚安民說現(xiàn)在不得空,匆匆掛斷了電話。
譚安民坐在椅子上還沒起身,電話又響了,是宋秋月問他一雙三十六碼的女式牛皮鞋換后跟多少錢。譚安民說了價格,宋秋月又問他尋寶的進展,打聽他在啥地方。譚安民說正在往村里趕,你聽聽狗叫。他把手機伸到身邊一只寵物狗的嘴邊,讓它叫了兩聲。他拿過電話說不能再說了,謹防驚動了持寶人,弄不好會前功盡棄。
下午在派出所立案很順利,譚安民還沒來得及高興,立案的警察又給他潑了一瓢冷水,警察說:“要破案,還得碰運氣?!?/p>
“破案怎么靠運氣呢?”
“你這點事,不可能上專門力量,只能看別的案子能不能順帶把那個家伙揪出來,如果你想快點,還得靠自己?!?/p>
“我自己怎么弄???”
“你這種案子以前有先例,那個給別的公司當(dāng)老板的人是個生意人,要經(jīng)常乘飛機,跟銀行打交道,他等不及我們破案,就去法院把工商局告了,告他們不作為,結(jié)果他勝訴了?!?/p>
那天晚上,譚安民陰沉著臉,跟誰也不說話,對宋秋月的問題愛理不理。他不想理宋秋月,不是生她的氣,而是挖空心思想下一步該怎么辦。他想在宋秋月知道他欠了一百八十萬元錢之前,把事情擺平。如果要快一點,得按警察提供的辦法,到法院打官司。想到打官司他頭皮發(fā)麻,他連起訴狀都不會寫,不知道怎么打官司。
開春后的天氣漸漸亮早了,早班公交車過去不久,譚安民就看見天光露出魚肚白,像個陰郁的白內(nèi)障患者。他起床洗漱之后,主動去廚房做了早餐,還破天荒地煎了三個雞蛋。譚安民發(fā)現(xiàn),一個人在感覺走投無路時,精力不太容易集中,有兩次他把雞蛋丟進了垃圾桶,把蛋殼放進了油鍋。
剛擺好早餐,就有個家伙打電話來問他尋找丟魚人的事。他告訴譚安民,大家懷疑他騙人,微信上已經(jīng)不熱鬧了,只有幾個跟譚安民關(guān)系密切的人相信他真是在尋找人。譚安民靈機一動,給一早打來電話的人出了一道考題,他說,我考考你,假如要打官司,該如何下手?
那是個喜歡賣弄的人,在宋秋月起床到坐上飯桌這段時間,一直在電話里賣弄他打官司的知識。他的知識也很有限,翻來覆去只有一個內(nèi)容,他建議譚安民去找律師。他像背廣告詞那樣在電話里大聲說,專業(yè)問題得交給專業(yè)人士。他們的對話引起了宋秋月的注意,等譚安民放下電話,她說:“哪個給你打電話?”
“尋寶的人?!?/p>
“我沒聽見你們說尋寶,倒聽你說尋律師,怎么回事?”
“他想找律師咨詢一下,尋寶算不算違法。”
那天早上埋下懷疑的種子,在宋秋月的心里慢慢長大。先是一株幼芽,接著長出了樹葉。她沒事的時候,把春節(jié)前后的事情捋來捋去,終于捋出了許多漏洞。她發(fā)現(xiàn),譚安民一嘴胡言,他說的所有事情都經(jīng)不住推敲。特別是尋寶這幾天,那個縣坐火車得半天,怎么可能早出晚歸?她明顯感覺譚安民并沒離開城區(qū)。宋秋月像個狡詐之徒,潛伏在暗處察言觀色,耐心等待抓住譚安民把柄的機會。
正如宋秋月猜測的那樣,譚安民沒出城,而是在隔他家兩條街遠的一家律師事務(wù)所里折騰。律師答應(yīng)代理他的案子,前提是要先交兩萬元鑒定費。譚安民說:“我不明白,你律師費都沒收,為啥要先收兩萬元鑒定費?”
“我得先鑒定你在申辦材料上的簽字?!?/p>
“你看不出來嗎?那不是我的簽字?!?/p>
“我看出來有用嗎?得有權(quán)威機構(gòu)鑒定,才能證明你跟公司沒關(guān)系,這官司才有可能打下去。邏輯,你明白嗎?打官司得講邏輯。”
事情進行不下去了,譚安民給宋秋月撒了個謊,說尋寶人病了,他們要休息幾天,又可以回來補鞋了。回到皮鞋店,有人來反映他把微信關(guān)了,詢問修鞋的事情很不方便。他重新登錄,發(fā)現(xiàn)朋友圈里清凈得像口風(fēng)平浪靜的池塘,沒任何一個人說尋找丟魚人的事。譚安民想問一下,他關(guān)閉微信這段時間,有沒有丟魚人的線索?想了想,他把編好的微信刪了。那件大事沒辦好,這件小事得先放一放。
鑒定費的事很折磨人,譚安民猶豫是不是要動用兩萬元私房錢。一方面他覺得自己很冤枉,另一方面又覺得無路可走。他在皮鞋店里猶豫了幾天,把脾氣變壞了,遇到事情喜歡發(fā)火。那天一個補鞋的中年男人光著一只腳坐在高腳凳上,斜視著譚安民的手,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過了一會兒,他忍不住指點起來,譚安民火了,他說:“你是皮匠還是我是皮匠?”
“你是皮匠,沒人跟你搶。”
“既然我是皮匠,你指揮啥?”
“我沒指揮你,只是提點建議,沒想到,你是個暴脾氣。”
當(dāng)天下午,中年男人把譚安民的暴脾氣言論發(fā)到了微信朋友圈。他用文學(xué)的夸張手法,細致地描寫了小區(qū)的皮匠為了尋找一個丟魚的人,性格漸漸變得古怪。最后,他在文末動情地說,求分享,求轉(zhuǎn)發(fā),就算大海撈針,也要把皮匠癡心尋找的那個丟魚人找出來。
到了晚上,這條消息被無數(shù)次轉(zhuǎn)發(fā)、引用、談?wù)?,整個省城的微信圈子為此火爆到了大量手機流量消耗殆盡的程度,一度銷聲匿跡的“鞋幫”微信群死灰復(fù)燃,整夜都有人在談?wù)撃莻€丟魚的人。有文學(xué)愛好者大膽猜測,皮匠是無中生有,用的是魔幻現(xiàn)實主義手法;有陰陽愛好者篤定,皮匠絕非表面上那樣簡單,文字后面大有深意;更多的人則沿著以前的思路,繼續(xù)討論,誰是那個丟魚人,是誰不愿意從皮匠那里獲得兩千元錢獎勵?
這次譚安民沒關(guān)閉微信,他把微信設(shè)置成免打擾,跑到陽臺上用薄木板做信箱。他認為,自己之所以沒有及時發(fā)現(xiàn)騙局,應(yīng)該跟漏掉了重要信息有關(guān)。他欠那么多錢,除了登記的手機號碼是假的,身份證上的地址是真的,他至少應(yīng)該收到稅單,不至于等到買高鐵票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給別人當(dāng)了老板。他覺得有必要設(shè)置一只信箱。說干就干,他用廢棄的薄木板做了一只雜志大小的信箱,恭恭敬敬地寫上了自己的名字。
自從門口有了信箱,最忙的是宋秋月,她翻信箱比譚安民還勤。信箱本來有鎖,宋秋月趁譚安民不備,偷偷配了一把鑰匙。她煞費苦心地盯住信箱,因為她堅信,譚安民有外遇了,他搞一個信箱的目的,是為了方便收情書。宋秋月這樣分析問題:第一,尋寶的人不會寫信;第二,現(xiàn)在通信發(fā)達,只有傻子才會寫信;第三,戀愛的人智商為零,就是傻子。
自從盯上信箱,宋秋月把很多怪異的問題想通了。比如,尋找丟魚的人,坐綠皮火車去見一個沒名沒姓的尋寶人,不補皮鞋天天假裝外出尋寶,等等。這些事情過去是孤立的,沒關(guān)聯(lián)的,現(xiàn)在,通過一只詭異的信箱,所有孤立的事件聯(lián)系在一起了。宋秋月認定,只有在外面拈花惹草的人,做這些事情才順理成章。
開春之后,宋秋月像個善于偷襲的對手,冷不丁就回家翻檢信箱。幾個回合下來,宋秋月在信箱里沒有發(fā)現(xiàn)情書,只收到了幾張小廣告,有治療不育不孕的,有配鑰匙開鎖的,有疏通下水道的,有賣保險的。宋秋月一度認為廣告很可疑,但她檢查了很多遍,一無所獲。
在宋秋月跟信箱斗智斗勇時,譚安民為擺脫莫須有的一百八十萬元欠款傷透了腦筋。他在腦子里捋了很多遍,可供選擇的道路只有兩條。一條是等派出所抓到騙子,這條路遙遙無期;另一條路是打官司,打官司得請律師,請律師之前還得先出兩萬元鑒定費。
譚安民連續(xù)幾天沒出門,坐在皮鞋店里補皮鞋。他面無表情,無動于衷,矛盾心情卻像藤蔓在心里纏繞。他想破罐子破摔,隨便。但一想到譚小同馬上初中畢業(yè),人們一旦知道他父親進了失信人員名單,可能今后連媳婦都討不上,這讓他不能不認真對待。
在譚安民猶豫不決那幾天,宋秋月故意提醒他出門尋寶。她鼓勵譚安民出門尋寶,不是她回心轉(zhuǎn)意,相信他那套說辭,而是她在信箱里沒找到線索,想打草驚蛇。她說:“譚安民,小同馬上初中畢業(yè)了,上高中得大筆錢,你得提前想想辦法。”
“我能想啥辦法?”
“去尋寶呀,那東西不是很值錢嗎?”
“皮鞋店怎么辦?”
“你去,我來守。”
宋秋月的說法讓譚安民很感動,他沒想到老婆一直跟自己唱反調(diào),卻為這個家庭想得很遠。當(dāng)天晚上,他趁宋秋月洗澡之機,偷偷溜進臥室,取下老式寫字臺的抽屜,將私房錢的存折和他新藏進去的資料放進了小挎包。那只小挎包里放有譚安民的隨身物品,幾件修鞋工具,兩串鑰匙,一只錢包,一個充電寶和充電器,一把從賓館拿來的塑料小梳子。
譚安民一早就挎著小挎包出門了。宋秋月像個偵探,戴著一只黑色口罩,用傘遮著臉,遠遠地跟在譚安民身后。轉(zhuǎn)了兩次公交車,她看見譚安民進了銀行。宋秋月躲在電線桿后,心里恨恨地想,如果不把譚安民逼出來,她怎么可能知道他還會跑到銀行里來?家里的錢可全在自己手里啊。
從銀行出來,譚安民目不斜視,腳步匆匆。他原路返回,到了小區(qū)附近,步行穿過兩條街,進了一棟寫字樓。宋秋月跟到門口,絕望地看他上了電梯。她退回到街對面,坐在小花園的椅子上看著寫字樓發(fā)呆。寫字樓像一堆用鏡子堆疊起來的虛幻之物,玻璃幕墻上跳動著斑駁的陽光。
坐了一會兒,宋秋月回去開了皮鞋店的門。她不用偽裝現(xiàn)場,因為譚安民不會回來。為了自圓其說,他還得繼續(xù)假裝尋寶,她不知道他是如何度過漫長的白天的。有一點她能斷定,譚安民沒有登上那列去往尋寶之地的綠皮火車。
開春后生意冷清,一整天才接了三雙女式皮鞋,一雙男式皮鞋,兩雙分不清男女的運動鞋。與生意冷清相反的,是來找譚安民打聽尋找丟魚人活動的人絡(luò)繹不絕,他們帶著各種千奇百怪的問題,興沖沖地奔進來,看見宋秋月一個人冷冰冰地坐在店里,沒趣地走了。
下午,宋秋月提前關(guān)門了。那時初春的太陽還在西邊的高樓上,她就把店門鎖了?;氐郊?,空蕩蕩的屋里很冷清。譚小同開學(xué)后住校,家里只有她的影子在墻上晃動。她在房間里轉(zhuǎn)了一圈,像做出重大決定,進廚房炒了幾個菜,開了一瓶酒,剛擺上桌,那個外出尋寶的男人回來了。譚安民看著桌上豐盛的飯食,好奇地說:“你想干啥?”
“我想給你招魂?!?/p>
“你真會開玩笑,也不看看,我忙得灰頭土臉的,哪有這份心情?”
“沒人跟你開玩笑,我問你,你干啥去了?”
“尋寶啊。”
“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啊,要證據(jù)嗎?放心,我有準備,”宋秋月從手機里找出上午一路拍的照片,遞給譚安民說,“私房錢怎么來的就不說了,你只說你的錢到啥地方去了?!?/p>
譚安民看著手機里的照片,看得冷汗涔涔。他沒想到,一直睡在旁邊的這個女人居然如此有心計,他十分慶幸自己沒亂來。但是,要說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只能將他欠有一百八十萬的事情和盤托出。他在心里暗中估量了一下,跟老婆誤解他有外遇相比,他名義上給兩家公司當(dāng)老板的事情小得多,那事還有路可走,不像婚姻,弄不好就進了死胡同。
譚安民從做夢說起,扯出私房錢,再說買火車票。中間他擔(dān)心產(chǎn)生誤會,像說書人那樣,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反復(fù)強調(diào)撿魚純屬意外。說完魚,他又回過頭來說火車票,扯出他給別人當(dāng)老板的事。為了不讓她和兒子擔(dān)心,在證明自己不是自己之前,他只能做假掩蓋。沒想到按下葫蘆起了瓢,讓宋秋月扯到外遇上去了。
宋秋月一邊聽譚安民嘮叨,一邊翻看他從小挎包里掏出來的各種材料。材料無可挑剔,都是正規(guī)文書,具有法律效力。在看似威嚴的文書上,一個皮匠很荒唐地成了兩家公司的董事長。由于身份證復(fù)印件經(jīng)過多次翻印,譚安民的模樣有些模糊,但不影響她辨認出那個當(dāng)了別人董事長的男人是她丈夫。
“譚安民,你到底是哪個?”
“當(dāng)然是皮匠。”
“那兩個假公司怎么辦呢?”
“我想通了,沒啥大不了的,不就是花錢打官司嗎?我把私房錢拿出來花掉也好,免得夢見黑螞蟻。老婆,你放心,要不了多久,我們一家三口就可以一起坐高鐵了?!?/p>
“那個丟魚的人呢?”
“繼續(xù)找,我不信兩千元錢還不回去。”
宋秋月洗碗時,譚安民斜躺在沙發(fā)上發(fā)朋友圈。他除了把《尋找一個丟魚的人》重新發(fā)了一遍,還發(fā)了一條啟事。啟事里說,自己正參與一個游戲,要求證明自己不是自己,尚無解,各位親們?nèi)缬忻钫?,請轉(zhuǎn)告。求轉(zhuǎn)發(fā)。無獎勵。
朋友圈里很快有了動靜。
多數(shù)留言是一只豎著的大拇指,表示很贊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