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重山
我做夢了,夢見了表弟,夢見了表弟家的屋子上空那些白的、灰的、黑的翅膀,像遮天蔽日的黃花落葉那般紛紛隕落,發(fā)出金缽般的回響。于是,在這寂靜的寒夜里,我信手寫下了這些文字。
表弟喜歡養(yǎng)信鴿。他一有空就往鴿棚鉆,把新婚的表弟媳晾在一邊,仿佛他娶她僅僅是走個過場,他真正的妻子是那些信鴿。我曾開玩笑地說,古人有梅妻,你是鴿妻啊。其實我只講了一半,把“鶴子”給流產(chǎn)掉了。表弟不懂那意思,黝黑的臉膛上露出茫然而憨厚的笑,笑得眼尾紋皺成了山溝溝,身子骨像晾衣架那般在已褪了色的迷彩服里微微顫動。
有關(guān)信鴿的知識,林林總總,都是從表弟那里得來的。信鴿是飛禽,它由野鴿轉(zhuǎn)化為家鴿,經(jīng)過訓(xùn)練而成?!渡胶=?jīng)》里就有三只青鳥飛越萬水千山傳遞信息的記載;北宋時期也有“飛鴿傳書”用于軍事的史實。大約在5000年前,古埃及就開始訓(xùn)練用鴿子送信。公元1150年,巴格達蘇丹最早建立了一個以鴿子為主的郵政系統(tǒng)。巴比倫王國把信鴿作為信使,最早在國內(nèi)布成一個信鴿通信網(wǎng)。因馴養(yǎng)方式不同,世界各地有各種各樣的信鴿品種。它最大的特點是歸巢性能好,“戀家”,“認主”。之所以能歸巢,有幾種說法:地磁學(xué)說、太陽導(dǎo)航說、氣味辨別說。這是它們遠離幾千公里也能回家的理由。很多人將我們在餐桌上吃的鴿子,也當作信鴿,其實是誤解。這些叫肉鴿,也叫乳鴿,屬家禽,它不善于飛翔,跟雞鴨鵝差不多。信鴿的壽命在15年至20年之間。當然,如果發(fā)育不良或訓(xùn)練和比賽成績差的,要想活那么長的壽命,只能是癡心妄想了,最好是自己下油鍋,省得主人動刀。這聽起來有些殘忍,但不要忘了,這是功利時代,優(yōu)勝劣汰,人如此,何況畜生?!所以,為了活命,信鴿要不停地飛飛飛,正如人的奔波苦。這幾年市信鴿協(xié)會隊伍一直在壯大,會員有600多人,是舞文弄墨的作家協(xié)會的5倍。這是當下一種社會生態(tài),此消彼長,未必是一種悲哀。微信時代,還用什么飛鴿傳書?除非“腦殘”了。
我做夢了,夢見了秋日的天空,沒有一絲云彩,空蕩蕩的,是那種叫人發(fā)瘋、抓狂的空。表弟筆挺地站在二樓平板上,神色肅穆,衣袂飄飄,在金色驕陽的照耀下閃著炫目的光暈。他抄起一面紅旗,臨空劃拉劃拉幾下,他的那些鴿兵鴿將們好像看到開拔的信號一般,“嘩嘩嘩”爭相出籠,像一支支離弦之箭射向蒼穹。瞬間涌出的幾群鴿子,有的兩三只,有的二三十只,有的四五十只,估計是志同道合的整在一起了。它們上上下下、忽左忽右地翱翔著,宛如接受檢閱的微型飛機,在天空中拼出優(yōu)雅的隊形,抒寫著潦草而愜意的詩行。
表弟介紹說,這就是信鴿的“家飛訓(xùn)練”。一般每天上、下午各要放飛一兩個小時。信號旗豎立起來,信鴿就得離巢在方圓10公里的范圍內(nèi)飛翔;等到表弟吹響集結(jié)的口哨,信鴿才能歸巢,安心吃上表弟獎勵給它們的玉米、稻谷、小麥等五谷雜糧,久而久之,就成了信鴿的條件反射。在信鴿的眼里,表弟才是手持大棒和蘿卜的王。
我想拍幾張鴿子的照片,表弟便帶我進入鴿棚。這些家伙一開始很不配合,有的竄來竄去,有的對著鏡頭猛拍翅膀,有的“咕咕咕”不耐煩地嚷嚷,以此表達對我這個不速之客的抗議。后來看在表弟的分上,才勉強讓我拍了幾張。它們個個動如脫兔,靜若處子,身體呈橢圓形,胸前有飽滿的氣囊和強健的肌肉,長著紅色的喙、白色的鼻瘤,羽毛排列緊湊、有序。顏色呢,則有渾身上下全黑的、全白的、全灰的,不過還是瓦灰和雨點斑紋的居多?!肮竟荆竟尽斌w型較大的公鴿子,叫聲粗獷,活潑好動,氣宇軒昂;“咕咕,咕咕……”體型較小的母鴿子,叫聲低沉,文靜秀氣,豐神飄灑。它們的兩只腳上都綁有腳環(huán)。表弟說,這些都是賽鴿,腳上一邊綁著本鴿子唯一的識別碼,像人的身份證一樣,另一邊綁著一個塑料芯片,其作用是GPS定位和比賽成績的計時。而每個鴿棚前面都配備著一塊電子感應(yīng)板,當賽鴿觸地的一瞬間,成績會馬上自動上傳至網(wǎng)絡(luò)。賽鴿是從幼鴿就開始挑選的,不僅生長發(fā)育要良好,還要在野外訓(xùn)練中表現(xiàn)突出,可以說是過五關(guān)斬六將。我忍不住脫口而出:如果過不了關(guān),早就被你斬了。表弟像做了虧心事一般,臉一下子紅到了脖子。
“咕咕,咕咕……”說話間,我感覺腳上被什么猛叮了一下,低頭一見,哇,一團雪啊,不,是一只渾身上下白得亮眼的信鴿。只見它尖尖的喙,淡淡的顏色,沒有其他鴿子那般鮮紅,個頭也大些,眼睛忽閃忽閃的,很機靈,“咕咕”的叫聲顯得很結(jié)實。見我低頭注視著它,它也毫不畏懼地昂起頭,眼神里似乎在威脅我說,你不走,我啄死你!我想笑,什么東西啊,你只不過是一只小鳥而已!便假裝要踢它。它做張起翅膀狀,并沒有飛起來,只用腳快速地挪動健壯的身軀,嘴里還“咕咕——咕咕”不滿地罵著我?;蛟S在它的眼里,這里是它們的家,我成了妨礙它們自由的動物了。過了一會兒,它好像故意要露一手,在我面前自個兒“啪啪啪”鼓翅飛了起來。瞧這一身白,這張弛有力的翅膀,這機敏的動作,這雄健的曲線,我嘖嘖不已。它叫“先鋒”。表弟介紹說,看吧,它一定會得大獎。
市信鴿協(xié)會每年春夏秋冬都會分別組織一場比賽。一般起點都定在江西宜春、浙江杭州、廣東江門等,相距幾百公里范圍之內(nèi)。但這次冬季比賽,起點定在安徽蚌埠市,距離達1000多公里,對本市信鴿是一次挑戰(zhàn)。
表弟將“先鋒”“烏頭”“白目”等18只賽鴿帶到縣城,再由市信鴿協(xié)會統(tǒng)一運送到指定地點。此后表弟開始坐臥不安,估摸著到了賽鴿歸巢的那天,更是魂不守舍,癡癡地盯著天空發(fā)呆。黃昏時分,從金仙巖那邊飄來一個黑點,后來慢慢變大,再后來可以看清扇動的白翅膀了。是“先鋒”!表弟一陣狂喜,等到了近處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一只白鷺,在村頭那幾座燕尾脊大厝上空盤旋兩圈后落到村尾的竹林里去了。
表弟開始擔心“先鋒”們的命運。因信鴿沒有夜視能力,一到天黑只能就近找個公寓頂樓或樹上或鄉(xiāng)間田舍打個盹。而在前后三天的飛行途中,渴了、餓了也得停下來找水喝、找點谷物吃。對于飛鳥來說,每一次落地,都有看不見的死亡威脅。更不用說沿途可能遭遇到的大風(fēng)大雨、濃霧等惡劣天氣,人為架設(shè)的捕鳥網(wǎng),陌生鴿群的圍堵,鷹、游隼等天敵的魔牙利爪……飛越千山萬壑,風(fēng)餐露宿,危機重重,它們的悲鳴和孤苦只有它們獨自品嘗。這也是以往的比賽中信鴿的歸巢率不到十分之一的原因。
表弟越想越絕望,眼看天擦黑了,只好返身入屋。大概不到半支煙的工夫,表弟聽到了“咕咕”“咕咕”的幾聲低叫,沖上鴿棚一看,一只白鴿像殺開重圍的戰(zhàn)士單槍匹馬回來了?!跋蠕h!”表弟心頭一熱,一把將它捧起,頭抵著它的頭,一只手不停地撫著它。它有些不適,害臊一般不停地將頭鉆出他的懷抱,“咕——咕”的叫聲里略帶沙啞和震顫。它的翅膀是冰涼的,好像剛剛從冷窖里掙扎出來的一般,渾身瘦得僅剩下骨架,托住了松弛的皮毛。哦,可憐的家伙!它的胸腔一起一伏的,似乎還沒有安下這兩天三夜未定的驚魂。在與主人的對視中,它靈動的目光中流溢出一種奇怪的表情,瞬間涌出了亮晶晶的淚花,好像在泣訴道:主人,我差點見不到你了!
事實也證明,這確是一次悲壯的賽程。全市參賽的3000只信鴿,僅有6只飛了回來,其余的都一去不復(fù)返了?!跋蠕h”不負表弟所望,得了第一名,獲得獎金56萬元。
人以鴿貴,表弟好事連連。先是誕下一男嬰,養(yǎng)鴿偉業(yè)后繼有人。后又鳥槍換炮,改造了生存環(huán)境。他把平房推倒改建成三層的樓房,鴿子呢,當然也更上兩層樓,公鴿棚、母鴿棚、作育棚的挑高都在2米以上。每個棚內(nèi)都留有足夠的空間讓鴿子們談情說愛、跳跳廣場舞啥的,靠內(nèi)側(cè)則用木板隔成一隔一隔的微小空間,像袖珍的單身公寓,一只鴿子住一間,大小規(guī)格一樣,強弱貧富不欺。在緊鄰鴿棚的地方,表弟還蓋了一間專供他這個鴿王住的“鴿房”,方便表弟及時調(diào)停鴿子的社會矛盾和糾紛,零距離地解決鴿民的疾苦。鴿兵鴿將見主人這么重視特殊人才的安置,感激涕零,摩拳擦掌,準備再大干一場。
我還聽說,那次大賽之后有人隔三岔五跑去跟表弟軟磨硬泡想買走“先鋒”。有一次,他們在談?wù)搩r錢的時候,恰好“先鋒”跳進來,篤篤篤地啄吃著從他們的嘴邊掉落在地上的白水貢糖碎片,它的眼睛左轉(zhuǎn)右轉(zhuǎn),右轉(zhuǎn)左轉(zhuǎn),轉(zhuǎn)轉(zhuǎn)轉(zhuǎn),一副被貢糖口感驚艷到的樣子。過了片刻,它似乎聽懂了不善的來意,不斷發(fā)出嘶啞的“咕咕”聲來表明自己的不快。那人告辭的時候,它夾起翅膀尾隨著啄他的腳后跟。那人走到院子時,突然“啪”的一聲,一塊棉花糖一樣的東西砸在鼻尖上,手一抹,原來是鴿子的糞便!閩南人素有“鼻頭戴鳥屎——壞彩頭”的講法。那人大感晦氣,從此死了心。
我又做夢了,夢見了表弟躺在醫(yī)院的車棚內(nèi),我叫了幾聲“表弟,表弟啊”,叫得聲音都裂開了,可表弟很絕情,連輕微地哼一聲也沒有。
表弟出了車禍。那是個沒有陽光、陰冷又凄涼的一天。表弟到縣城拉信鴿飼料路過元鴻大酒店的路口時,一輛闖紅燈的工程車突然剎車翻覆,壓住了表弟的工具車……表弟生前老想著為他的鴿民們鞠躬盡瘁死而后已,沒想到結(jié)局這么血腥。
出殯那天,一輛掉了鏈的舊自行車后架上綁著一個破喇叭,不知道是哪里的樂隊待在里面哀哀戚戚地演奏著哀樂,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仿佛一個人的生,一個人的死,僅僅是一種循環(huán)。左鄰右舍、七大姑八大姨都來了,他們聽到了哀樂聲中夾雜著一種怪異的聲響——“咕咕”“咕咕咕咕……”,似躁動,似不安,似沸騰,頑強地揉入他們悲哀的內(nèi)心。
姑姑和姑丈兩位老人家和表弟媳沒有心情去管這些信鴿的命運,也不懂得怎么伺候這些鴿子。等喪事辦完之后,只好將一兩百只信鴿當肉鴿賤賣掉。在抓撲那些信鴿時,它們是不情愿的,拼命掙扎??捎惺裁崔k法呢?它們很快將成為陌生人潤滑腸胃的糞便被排出體外,化為水。
眼見鴿去棚空,幾片脫落的羽毛黏在那些鐵線上翻飛,姑丈正暗自神傷。“咕咕”“咕咕”……一朵雪花,像游魂一樣劃破蒼茫,逐漸飄來,落到了他的腳邊。姑丈一愣,半天才恍過神來。原來有一只鴿子逃了出去。當時要不是那個人的手臂遮擋著,他的眼睛就被啄出體外了。
姑丈張開雙臂想趕它飛走,讓它回歸山林,卻發(fā)現(xiàn)這只白鴿脖子一伸一縮的,著急地“咕咕”直叫,一跳一跳地跨入表弟的“鴿房”。姑丈緊跟著,眼前的一幕讓他的腳生了根:它潔白的身軀緊緊攀附在表弟那件掛在墻上的迷彩服上,正用尖尖的喙啄著,一下兩下三下……嘴里“咕咕”“咕咕”地叫喚著……
我又做夢了,夢見了一個白雪般的精靈,“咕咕”“咕咕”地叫喚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