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
當我真正走進蘇州的雨里,想象中一切與清寒有關的詞匯,卻在慢慢散去,甚至身體本能對雨的抵御都消弭不見,相反,溫暖的濕潤感,可適溫度和清爽氣息,讓人的心情若蜷曲的葉片,漸次舒展開來。
在蘇州的幾天里,這樣的感覺反復出現(xiàn),直到某個難眠的夜里,我終于成為一片盈盈的蓮葉。嗯,我或許長久以來便是一片葉,只不過,北方干燥寒冷的物候,讓我遲鈍而忘本。
道路兩旁樹葉稠密,我所陌生的葉片和枝干讓人心神搖蕩,銀杏,香樟,合歡,桂樹,這些只有詩句里出現(xiàn)的樹木,真切現(xiàn)身的時候,我無法將它們一一辨認出來。我熟悉的生活場景中,從未出現(xiàn)過如此葳蕤而茂盛的植物。在黃土高原,因為寒冷和干旱、風沙和大雪,樹木的枝條和葉子疏朗硬氣,它們更多在展現(xiàn)一種頑強,一種反抗,它們的貌態(tài)漸變,不再適合觀賞,更多地擔負著調節(jié)水土改善環(huán)境的功能。南北之間由經(jīng)氣候和溫度造成樹種表象的差異,讓人生歡喜。而“異地”這個詞,漸傳達出源源不斷接迎和融入的信息。
蘇州,我不是初到,算是重來。前次,我是過客,是強仗著暢飲百杯后的豪情義膽,和因之延伸出來的、與山河大地直面相對的蕩子氣概。今次,卻是熱切而虔誠地把生命中所有的牽掛和擔憂存放下來的一種歸寧心境。這種放,是理智中的必須,無商懟,無退路,甚至不生恍惚和悔恨。
在離開蘇州后的十天時間里,我度日如年,心如刀割,無人之夜,任淚水淹沒。而我依舊堅信著蘇州的適好和安妥,堅信著我們所選擇的正確和明智。蘇州,從此成為一個可親的城市,一個讓人心停歇的地方,它引發(fā)出一種跟山水園林古跡無關的熱愛戀念。
雨,從南京一直下到蘇州。此刻,雨和夜晚、和時間、和道路是移動的,而真正奔馳著的火車卻靜止不動。這是一種奇怪的感覺,因為空間的局限,而使時間無限度地拉長加闊。只有當火車停下,人從凝固的空間走出來,才發(fā)覺,一切已遠非初時。時間消解和改變的一切,空間同樣也能。一夜之間,我已從北方干燥的初秋走進了蘇州的煙雨里,一切來得如此自然。時間在這里充當著友好的說客,它呈現(xiàn)出來的銳利的溫和,讓我感激。
面前的蘇州,因為雨,愈發(fā)潔凈明晰,某瞬間,面對飛檐,墻壁,層次分明的城市建筑,我生出一種暈眩的夢幻之感。倘若不是真切地踏踩著觀前街石砌的街道,嗅著濃郁的燒烤食品的味道,迎來錯過操著蘇州話的人們,我只需閉上眼,面前這一切,都可能退回到夢幻之所,繼續(xù)成為詩句或畫面,成為被定格的相片,抑或夢境深處似曾相識的場景。
我們若果是入畫,那便是水墨中的一點,或草木或蟲蟻般渺小。在蘇州街道任何一個轉彎,任何一個小公園和商店門前,我常有被點入畫面的感覺,某時,我被時間的大手捏成一個凝固的造型,佇立在蘇州街頭的雨里,濕淋淋地與世人擦肩。
雨中的玄妙觀,與我隔了一層雨簾,只需掀開,便能與幾千年前的老子相遇,而我駐足不前,是不想走回頭路。來路與我已毫無意義,回頭,只有更深的溝壑和苦難,向前,即便緩慢的移動,對我都將是一種歡欣。時光在我面前展開的殘酷或平淡,我都有迎接和納入的欲望。就像蘇州,它接納了一顆母親心的重托。其實這有點一廂情愿的意思。像雨。它來不來,愛不愛誰,沒人知道,亦無從預料。
蘇州于我,曾是三白的滄浪亭,角檐飛翹,水雅池靜,竹柏交翠,而雨落芭蕉,風不來時也自涼。我在蘇州,真正嘗到了夏蚊成雷的滋味,但卻無三白將之擬作群鶴舞空的雅興,在水草碧樹之外,它們輕描淡寫地將我叮咬而渾不覺,我笑言這些艷紅的斑點,是蘇州給予我的印記,聞者深以為然。當日《閑情記趣》中三白于自然花草的欣然愛戴,竟要傳至今日之我,這點上,又令人惶惑。滄浪亭畔游人如織,遠非當日。想這亭臺水榭,魚蟲草木,連這濕人衣的蘇州雨,均是百年千年不變的貌樣,變得,只這游園日日疲憊或歡喜的人。遺憾在雨里亦深了。人世短暫,命運的指向不能抗拒。蘇州,是命運的指向呢?還是不過一個驛站?我們誰也不知道。抬頭,雨落到我眼里。分不清雨水和淚水。
我清晰地感受著蘇州這個旅游城市明顯的接納姿勢,它的吃食,它的小橋流水,它枝枝相連的樹枝,它溫文爾雅的出租車司機,甚至書店里討錢的啞巴……喜歡一個人,便會對他所在的城市心生熱愛,何況,這里將有一個遠非喜歡能表達準確的人來暫住。他在一日,蘇州,于我就是家。況遇這一日日牽人衣、惹人腸的蘇州雨的牽扯,疏朗朗下的歡喜,像橋墩上模樣俏皮的石獅子,博物館里眉目清麗的菩薩,濃郁稠密的紅塵氣息,貼切可人,它是要催生這世間萬物欣欣向榮的生機的。
選自“新浪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