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早就知道自己是走在后頭的那個。
首先是娘家那邊的遺傳。她姥姥活到九十一,無疾而終。她娘活到八十九,喝水時喝得急,一口水噎在嗓子里,去了。兩個姨也都八十大幾才過世。娘家那邊的女人都是豐乳細(xì)腰,例假走得晚,臨到六十才絕經(jīng),這些都是長壽的兆頭。而這邊族里的特點(diǎn)是,男的先走,余個老婆子再倔強(qiáng)地活上幾十年,無一例外。最長壽的老太婆活到了九十八,大兒子已八十,她還堅(jiān)強(qiáng)地活著。更可怕的是老太婆本已全白的頭發(fā)開始返黑,嚇壞了家人。生老病死人之常情,逆道違天讓人驚恐,六個兒子齊心一致采取行動,將老太太的飯食慢慢減少,終于送走了這位全身布滿老年斑的高壽之人。族里其余的老太太也都很能活,似乎嫁入這個門之后吸取了男人的精華得到了長壽的秘訣,無論是體格強(qiáng)健的還是病病歪歪的,都能毫無意外地活到八十。她的婆婆活到了八十三,比公公晚走了三十三年。上面的太婆婆是個瞎子,喪失的視覺似乎在年齡上得到補(bǔ)償,活到了九十五。綜合以上種種因素,她料定自己也得活到八十往上。老伴兒注定是要先走的,他承襲著族里男子的命運(yùn),得先去那邊打掃庭院靜等自己幾十年后姍姍去遲。
她提心吊膽等那兇惡的一天。老伴兒身體一直很好,一生沒得過大病,最多感冒感冒。她那番預(yù)感當(dāng)然沒對老伴兒說過,老伴兒是個自我感覺很好的人,一直以為要走也得她先走,他有退休金,還能再給孫子攢點(diǎn)錢。可惜命運(yùn)不以他的意志為轉(zhuǎn)移,果然,他病了,伴隨著咳嗽脖子上十分突然地長出兩個疙瘩,一查是肺癌,還是來勢洶洶的小細(xì)胞癌,從查出到去世整整六十天。并且,去世那天恰好是他生日,三七是她生日,五七是兒子生日,百天又應(yīng)上了婆婆的忌日。她相信這一切全是命定,雖然她對一切神佛的信仰向來遭到老伴兒的壓制與打擊,她還是堅(jiān)定地信命。
她像是做了一場夢,夢醒之后兒女忽成行,不知來自何處。他們叫她媽,這稱謂同樣令她迷惑。她靠在門上面對夕陽,院子空空蕩蕩,棗樹核桃樹莫名其妙長在院里。她那六十八年的日子都去哪啦?自己與誰拜過花堂成了親,繁衍出這么一家子?那個人怎么突然消失了?
她極力消除老伴兒的痕跡,翻箱倒柜找他的衣服,不管好與不好都背到崗子上燒。女兒從她手里搶下老伴兒一條沒系過的皮帶,一條純毛圍脖。她差點(diǎn)燒掉老伴兒的身份證,兒子大吃一驚,奪了過來:“這東西還有用呢,爸生前補(bǔ)辦的社??]有身份證領(lǐng)不回來,報(bào)銷的住院費(fèi)全在卡里呢,你糊涂了?”為防她亂燒亂扔,女兒寸步不離,找出的東西經(jīng)女兒同意才能扔棄。孩子們這么一干涉,她才結(jié)束了迷迷糊糊的敗家,百無聊賴,茶飯不思,躺在床上瞪著灰黑的墻壁,腦中一片空白。只有身體自行悲痛,從胸腔深處時時發(fā)出一聲抽泣,聲音大得讓她吃驚。
大姑子聽說她時常悲泣,過來住了兩天。她從大姑子臉上看到老伴兒的影子,黝黑的皮膚,皺紋條條的臉,曾經(jīng)的雙眼皮轟然倒塌,把雙眼壓成三角,又從三角內(nèi)射出凌厲的光。老伴兒就是憑這兩束凌厲的光鎮(zhèn)壓全家,誰敢鬧事就把目光扎過去,像舉著兩把鋼叉,一扎扎個透心涼。她看著大姑子,恍如看到老伴兒復(fù)活,只是少了那一根常年插在嘴里的香煙。
大姑子年輕時就伶俐,老了還是伶俐,細(xì)細(xì)的脖子上腦袋左旋右轉(zhuǎn),像只機(jī)靈的鷦鷯。多年前大姑子把手插入娘家,解娘家的急也拱娘家的事,捎帶著在老伴兒前頭給她下點(diǎn)蠱,老伴兒就借酒撒瘋找她的不是,后來醒悟到她一直受大姑子的氣,奮起為她抗?fàn)帲汛蠊米訌募依镛Z跑了。大姑子哭哭啼啼抱著小包袱從娘家離開,發(fā)誓再不登娘家門。沒過幾天,老伴兒找到大姑子,姐弟二人又言歸于好。老伴兒是鬧也鬧得,耍也耍得,鬧過耍過也肯陪不是說好話。他一人鎮(zhèn)著全家,看誰不順眼跳上去一頓臭罵,罵過拍拍哄哄和好如初。
這世上誰和誰做伴最長久呢?不是父母,不是夫妻,更不是孩子,而是兄弟姐妹,差不多的時候出生,并肩成長,大事小情逃不開兄弟姐妹的觀望,即便錯過,這件事的細(xì)節(jié)也在日常交流中得到呈現(xiàn),他們之間是千絲萬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大姑子嘴里的老伴兒還是那個頑皮無比的少年:摟一筐柴也要耍鬼,在筐底下墊上酸棗枝子,上面虛虛地蓋一層柴;上學(xué)被先生用大皮鞋踹;在村西崗子下翻跟頭摔折了右手腕子……老伴兒從沒對她講這些,或許他忘了,大姑子卻一直記著。要是沒有大姑子耐心地鉤沉往事,老伴兒的童年和少年對她而言將一片空白。
她邀了幾個人打麻將,都是附近的寡婦。這些人早就躍躍欲試要來陪她打麻將,她們你一言我一語講述自己喪夫時的失落,都是熬過來的,都有這么一個過程??蘅傄迬滋欤肟傄氚肽?,甚至半年都不用,想兩三個月就夠了,哪能總是想他們。一個遭遇家暴的老婦說起丈夫依然痛恨,恨還來不及,想他?呸!另一個被癱子丈夫累苦了的老婦說:想他干什么?我上一輩子欠他的,伺候了十六年,好容易滾蛋,想他干什么?把他想回來還拖累我?像她老伴兒這么走,最利索,又痛快又干凈。那種肉都爛得往下掉還不斷氣的,那種疼得長號短叫的,多么受罪,相比之下,她老伴兒多有福氣。幾個人搓著麻將,隨意講講村里的閑事,一前晌一后晌就過去了。
她總覺得誰用腳輕踢自己的腰,扭頭看床上,空無所有,猛然想起老伴兒從前愛躺在床上吸煙看電視,腳就是放在這個位置。他愛蹺二郎腿,又愛用腳比畫,讓她拿個什么就用腳指點(diǎn)。這一毛病遺傳給女兒,孫子從姑家回來,對老伴兒說:“爺,我姑和你一樣,也是吃飽了往床上一躺,想要什么用腳指點(diǎn)?!崩习閮赫碇觳玻E著二郎腿,哈哈大笑:“對,就得這樣,這才舒服!你也學(xué)著點(diǎn)?!彼脒@是老伴兒還躺在床上,用腳提醒自己想要什么東西,可惜陰陽殊途,有想法也傳達(dá)不過來了。她壓著心酸打罷這圈,重新打風(fēng),調(diào)到凳子上坐著。
女兒時常過來,娘倆對坐說話,說東說西,躲著老伴兒不提,最終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又回到老伴兒身上,對泣一番,強(qiáng)展笑顏互相安慰,說老伴兒多么幸運(yùn),沒受太多的罪。大姑子十分生氣:“怎么沒受罪?最后七天不能喝不能吃,生生餓死,那不叫受罪?”一句話撩起她的深悲劇痛,又咳嗽又哭。女兒登時發(fā)作,新賬舊賬一起算,沖大姑咆哮起來。大姑子坐在床上,袖著雙手,眼內(nèi)兇光縮了又長,長了又縮,放從前早拍屁股走了,現(xiàn)在念著失了兄弟的份上,夾起尾巴,聽任侄女發(fā)作。女兒替她出了氣,她卻可憐大姑子,從前婆婆在的時候,大姑子隔三差五回娘家,婆婆歿后,大姑子來的次數(shù)漸少,現(xiàn)在老伴兒沒了,來的次數(shù)更少。終有一天她將不會再來,這是遲早的事。
老伴兒買了許多營養(yǎng)品,又四處打聽老中醫(yī)拿中藥。這些珍貴的東西她沒打發(fā),太貴,舍不得。她和女兒研究了說明,揭去封皮打開一盒,各拿一支插上吸管喝了起來。女兒說,這營養(yǎng)品怎么和藿香正氣水的味兒一樣?她也覺得像。拿起瓶子一看,赫然寫著“藿香正氣水”。兩人目瞪口呆,看另外幾支,卻又分明是營養(yǎng)品。打開另一盒,全是營養(yǎng)品。見鬼了,沒開封的盒里怎么混進(jìn)正氣水?女兒定定神,這么解釋:“哎,肯定是我爹知道你好中暑,算定你今天想喝營養(yǎng)品,施展手法放了兩支?!迸畠汗笮?,她也哈哈大笑:“這么說你爹還真體貼人?!?/p>
她喝完?duì)I養(yǎng)品,把老伴兒留下的十九丸中藥也吃了。兩盒中藥花了兩千塊,老伴兒才吃一丸就喪失了吞咽能力,他躺在病床上,催她快拿藥來,藥拿來卻只能望洋興嘆。她每天一丸,吃了十九天,身輕體健,腿腳活泛,積年的咳嗽明顯見輕。
她又找出老伴兒留下的茶葉。老伴兒愛喝茶,用大罐頭瓶子泡,托著串門子。他愛喝茉莉花茶,濃濃泡一缸子,滾燙滾燙地吸溜。她抱著茶缸子坐在床邊看電視,體會老伴兒的愜意,模仿老伴兒喝一口燙茶之后的長嘆,唉——,咳——!隨著茶水的徐徐注入老伴兒又走入她的身體。還有老伴兒留下的酒,黃酒白酒棗酒藥酒,她也試著喝。還有煙,老伴兒到死不承認(rèn)肺癌與吸煙有關(guān),振振有詞:那么多婦女也得這病,總不能也是吸煙吸的?他在病房里偷著吸煙,趁醫(yī)生護(hù)士不注意就來上一根,清早去院里再吸上幾根,心滿意足地回來。老伴兒說人生最愜意的事就是吸煙,吸那么一口,不吐出來,那煙悶在嘴里四處尋找出去的縫隙,頂?shù)锰祆`蓋向上直飄,妙得難以言傳。趁家里沒人她吸了一根,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看慣老伴兒吸煙,她抽起來十分自然,點(diǎn)煙吸煙吐煙一氣呵成,團(tuán)團(tuán)煙霧沖出她的嘴和鼻子,并沒有想象中的劇烈咳嗽,反倒心胸大快。她躺在床上,蹺起二郎腿,手邊一杯茶水,嘴里一支煙,瞇起雙眼,似乎看到老伴兒盤旋在屋頂,像條十分靈活的黑魚左旋右轉(zhuǎn)。
鄰家的胃癌查出來比老伴兒早,走得卻比老伴兒晚。鄰家瘦骨支離,挑著一層松松垮垮的皮。都知道鄰家在熬最后幾天,他什么也吃不下,不停地吐胃液,疼痛牽動全身,所有的神經(jīng)都被疼痛占據(jù),除了疼再無別的感覺。她提著兩盒米粉過去,問:“還認(rèn)得我是誰嗎?”鄰家自知大限將至,十分配合地叫出她的名字,打著手勢讓她坐。她眼眶泛紅,忍不住唏噓,想到老伴兒也曾這么奄奄一息,把所有活力凝進(jìn)雙眼,急切地盼著誰能送來活命良方。最后幾天,她抱著老伴兒的腦袋輕聲問他:咱回家不?老伴兒閉著眼,搖頭,堅(jiān)決地?fù)u頭。她的悲痛排山倒海,只好從鄰家逃出,吸溜著鼻子鉆回家,撲到床上,淚水橫流。
她每天泡在悲痛里,偏偏想不起老伴兒的長相。老伴兒是個灰色的影子,面目模糊,影影綽綽。女兒把老伴兒的社??I(lǐng)回來,新辦的卡,印著老伴兒的近照。她接過社??ㄒ豢?,大驚失色,猛地一扔:“哎呀這是誰?瘦得不像個人,嚇?biāo)牢伊?!”女兒從地上撿起社??ǎ瘋赝骸皨?,你怎么了?”女兒以為她變傻了。她退到床上坐下,驚魂不定。那怎么會是他?雙目眍,頭頂尖削,像個骷髏,老伴兒什么時候成了這個樣子。這相是老伴兒沒查出病時照的,照完之后才查出病。誰都沒覺察到老伴兒異常,病已在他體內(nèi)四處擴(kuò)張。他就在家人的眼皮底下慢慢地瘦,瘦得不露痕跡,直到瘦得脫了形,臉如骷髏。
她恐懼地不敢碰這張卡,似乎一碰老伴兒就從卡里蹦出來與她又成一家子。這個老伴兒與記憶中的老伴兒差著十萬八千里,她怎么也不相信這個骷髏似的人就是與她搭伙四十五年的老伴兒。她拿出放各種證件的鐵盒子,找到老伴兒的身份證,老伴兒嚴(yán)厲地瞪著鏡頭,傲慢地撇著嘴,這才是真實(shí)的老伴兒。她壯起膽子,朝女兒要回社???,與身份證并放在一起,真是天差地別判若兩人。老伴兒體內(nèi)的癌細(xì)胞瘋狂肆虐,先從肺上長起,侵入淋巴,又隨淋巴四處開疆拓土,得意忘形地變成疙瘩鼓出頸部,又潛回身體,侵襲了胃、心、脊柱、大腦。隨后住院,化療,輸液,打針,吃藥,臨死才雇車往回走,喉嚨插著呼吸機(jī)的粗管子,下體插著導(dǎo)尿管,眼球上蒙著一層凝固的淚。她只伺候了病中的老伴兒六十天,劇變與深痛還沒消化,他就匆匆地去了,如同他急躁的脾氣,抬腿就走,絕不停留。
她這才痛切地明白老伴兒是真的去了,像是從混沌中劈開一條縫,她終于看見殘酷的現(xiàn)實(shí),大放悲聲。兒媳過來勸她:“你老為他這么糟蹋自己干什么?他活著給了你什么好?家里有了好吃的,他先吃,不吃了才輪到你;每天拿你當(dāng)老媽子使喚,你想他什么?要說他壽數(shù)短,有比他更短的,誰不都得有那么一天?他走了沒人罵你了,你想他干什么?”她漸漸收住悲哭。
一個好媳婦頂三代,上打發(fā)得了老人,下管得了孩子,又把家經(jīng)營得像模像樣。老伴兒的喪事她基本沒管,兒媳聽說要從醫(yī)院回來,知道大事不妙,早都料理好了,一切井井有條。兒媳與老伴兒吵過幾架,想糾正老伴兒的獨(dú)斷與偏執(zhí)。老伴兒知道自己不對,吵不過她,就去喝酒,喝了酒再找后茬賬,把兒媳往娘家轟。這個家的矛盾不是婆媳矛盾,而是公媳矛盾,她站在兒媳一邊,用哭泣和罷工反抗老伴兒的霸道與獨(dú)裁。
社??ㄉ系南嗥癖饫氖中g(shù)刀劃開了一個囊腫,兒媳又適時地把膿汁擦去。她想開了,老伴兒走得早確實(shí)是她的福氣,她應(yīng)付不來病中老伴兒的暴躁與苛刻。老伴兒住了兩周的院,想家,接回來住了一天,進(jìn)了家處處不對心,時時不滿意,看到廊上的土,立刻讓她掃凈,她掃了掃放下笤帚,老伴兒怒氣沖沖:“腳墊子底下就不掃了?瞎眼了?”彎腰把腳墊子一揭,指著灰土劈頭蓋臉罵起來。進(jìn)了屋里,手向窗臺上抹,抹了一手灰,又罵。似乎他回來不是想家,而是檢查衛(wèi)生。他怒氣不息過了一夜,鬧著要回醫(yī)院,說是眼不見心不煩。老伴兒是桀驁的烈馬,她是一根軟綿綿的韁繩,聊勝于無地垂在烈馬嘴邊。她這一生所有的磨難來自老伴兒,所有的幸福也來自老伴兒,只不過幸福太少,磨難太多。她不敢想象老伴兒拖拉下去是什么光景。病了的老伴兒依然強(qiáng)悍,口不能言就加大動作,他想喝奶,苦于表達(dá)不出奶字的意思,突發(fā)奇想用拳頭照她胸上擂了兩下。老伴兒的動作很夸大,也很用力,他大肆揮霍僅存的力氣,千方百計(jì)表達(dá)各種想法。而她怎么也看不懂,猜不到。
她喪失了打麻將的興趣??傒?,輸了就急,越急越輸。老伴兒一走,每月的退休金沒了,她登時覺得手里緊巴,總想把每一塊錢緊緊攥住,只進(jìn)不出。老伴兒留下的錢不足以讓她心安,她有一種病態(tài)的渴望,想讓兒子媳婦還有女兒女婿源源不斷地給錢,越多越好。她把錢存起來,折子拿在手里,時時地看。她花六十塊錢買回五只小鴨子,放進(jìn)鐵籠子。嬌黃的小鴨子扁著嘴呷呷不停,扔菜葉子就吃菜葉子,還踏入水盆洗澡。又要了一只小狗,短嘴朝上噘著,長大了也不過板凳高。空寂的院內(nèi)添了許多生氣,有只鴨子好容易從籠子里鉆出,搖搖腦袋,氣定神閑踱了兩步,小狗向它沖來,前爪并到一起一摟一摟地沖,嚇得鴨子蹣跚而逃。她在屋里看見,抓起掃床的笤帚向小狗一投,沒投中,又脫下鞋投過去,小狗才停住不追了。她抓住鴨子放回籠內(nèi),把籠蓋蓋嚴(yán)實(shí)了。又買了七只小雞,雞場淘汰的小公雞。聽說養(yǎng)雞場在小雞孵出后先辨公母,母的留下,公的和飼料攪碎了混在一起。她把小公雞放入另一只籠子,與鴨籠對著。孫子聽說她養(yǎng)了雞鴨和小狗,一放學(xué)就奔進(jìn)院子逗弄,還領(lǐng)著別的孩子來看。孫子喜歡小狗,一來就抱狗,也不管肚皮朝上還是朝下,狗舒服還是不舒服,只要能抱抱,就十分滿足。
孫子遲遲不長,從身板和個頭來看,很像老伴兒。老伴兒在的時候,得意地摸著孫子的后腦勺:“典型的梆子頭!”家里最討老伴兒喜歡的就是孫子,他坐在陰涼處,手捧大茶缸,看著她和孫子走出家門,大聲招呼:“小子,去上學(xué)哇?”放學(xué)回來,他又在陰涼處迎著:“小子,回來啦哇?”出殯時孫子藏在廁所里嗚嗚地哭,在作文上寫:“我爺沒了,我很痛苦?!崩习閮鹤吆?,孫子跟著她睡,安安靜靜地裹著毯子,一覺睡到明。她在孫子熟睡的臉上找老伴兒的影子,沒有明顯特征,就是像。孫子張著嘴睡得正酣,眉頭微皺,額上聳出幾道紋路。他這么睡著了還真像老伴兒,只不過小了幾號。病情惡化之前,老伴兒說身體顯好,帶她去外面吃飯,十分豪爽地叫菜,逼著她吃這吃那,小心地把魚刺抽去讓她吃。如果說人死前有回光返照,老伴兒那難得的溫存又何嘗不是回光返照。她強(qiáng)咽淚水吃著老伴兒送到嘴邊的魚肉,半輩子的委屈煙消云散。四十多年前她與老伴兒相親,那個黑黢黢的小個兒,一雙靈活的牛眼,昂首挺胸那么一站,透著天不怕地不怕的壯氣。人們都說他矬,她卻覺得矬不是毛病;都說他眼鼓脾氣大,她卻一直討厭那種沒脾氣的肉蛋。老伴兒從不克制他的壞脾氣,脾氣上來一頓發(fā)作,發(fā)作完了立時云開霧散。老伴兒似乎是專為解放她而來,替她一掃娘家的沉悶之氣,又一掃她腦中的封建之氣,帶她看戲,拉著她游山玩水。老伴兒給她買來縫紉機(jī),買來洗衣機(jī),又教她認(rèn)字識數(shù)。只不過老伴兒水平有限,沒教會多少,還是她拿著孩子的書學(xué)了上百個字,能磕磕巴巴念小學(xué)課本。
老伴兒唾棄灶王爺之外的一切鬼神,每年臘月二十三都親自買來新的灶王貼上。但給灶王磕頭是她的事,她挨個給家神磕頭,她的祈禱也向著各路神仙,只要是神就敬。她還把對神的敬仰遷移到濕婆身上,引起老伴兒的警覺,把她請進(jìn)家門的胖濕婆轟了出去。老伴兒堅(jiān)決不讓神神叨叨的女人上門,更忌燒燒燎燎,常說他死之后不用燒紙,也不用磕頭,燒香磕頭瞎胡鬧,他向來不信。
老伴兒第一回出院在家里住了五天,第五天夜里發(fā)起高燒,口渴難耐,要喝新從井里壓出來的涼水。她到院里去接涼水,接了回來把杯子遞給老伴兒,老伴兒突然望著黑漆漆的窗外大聲驚問:那是誰?嚇得她全身冰涼,趕緊安撫:“那不是我嗎?我不是去打水了嗎?”老伴兒喪魂失魄地收回目光,一聲不語。喝完水沉沉入睡,睡夢中撥拉著什么東西,喚道:“娘,你吃葡萄。”她驚惶地上下左右地看,什么也看不見。老伴兒末日來臨之前已走上黃泉路,第二天他汗出不止,抽搐,吐沫,于是又住院。
老伴兒從不逛寺廟,查出病后卻要游大佛寺。進(jìn)了大佛寺,說他當(dāng)年演出曾來正定,那時寺很破,只有一個破塔,這回也算舊地重游。兩人走到佛前,老伴兒推著她:“去,你也上去好好拜拜,保佑我病快好?!彼虻狡褕F(tuán)上淚如雨下,磕了幾十個頭,直磕到神色如常才起來。老伴兒已在功德箱內(nèi)放了幾張零鈔,與她在鬼神上達(dá)成了和解。
從寺院出來,老伴兒心情大好,走入餐館,要來菜譜,點(diǎn)了一條水煮魚。他從前不吃魚,是魚不吃。目光在馬家雞上一掃而過,對喜愛的雞肉無動于衷。那天老伴兒胃口大變,從前喜歡的現(xiàn)在全沒興趣,從前不碰的反倒十分稀罕。他熟練地吐刺兒,像已吃過多次。她聽說人這一生吃多少東西是有定數(shù)的,老伴兒已吃夠應(yīng)吃的雞,現(xiàn)在轉(zhuǎn)了胃口,要吃他命中應(yīng)吃的魚了。她默默給老伴兒記著,直到老伴兒死去,共吃了十條魚,最后一條沒吃完,吃了幾嘴,突然沒了胃口,推開,從那之后再不碰魚,只吃些瓜菜。第二次住院,他不能說話,不能吞咽,水喝不下,飯吃不下,餓得實(shí)在難受,用手比畫吃飯的動作。她用小勺舀點(diǎn)米飯放入嘴里,看他抱著強(qiáng)烈的求生欲望徒勞地艱難吞咽,淚流滿面。老伴兒嘴里含著米飯,怒視著她,堅(jiān)定地把手一擺,意為:“窮唧唧什么?我還沒死!”他依然盼著活下去,盼著闖過這一關(guān)。一旦闖過去,老伴兒必定會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笨上麤]能闖過這場大難,更沒能享受后福,還是去了。
她早晚得去與老伴兒重逢。她想象中,陰陽兩個世界一直互換,人們從另一個世界相呼相喚來到這個世界,結(jié)合成親,繁衍出親人,然后又回到那個世界。去了的人在那邊等,活著的也將陸陸續(xù)續(xù)過去,于是又在那邊團(tuán)圓。隔上幾十年,那邊不知誰先走一步,家人哭著送他來到這邊,他也大哭著重新變成嬰兒,漸漸長大,又把親人們迎過來。一家人就是這樣不停地在陰陽之間轉(zhuǎn)移,你來我去,我去你來,生生不已,天長地久。既然這樣,有什么可悲?安心等待就是,即使隔著再長的歲月之河,她也將與老伴兒重逢。
她去村北加工縫被子,她的腰腿都還柔軟,伏在被子上做針線毫不費(fèi)力,人們不信她年近七十,但她知道自己六十八,比老伴兒小一歲。人們常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她等著七十三歲來臨,要是過了七十三還在,她又將迎接八十四,這期間就是等。燒給老伴兒的那套宅院足夠?qū)挻?,門前有雞有狗,雞會打鳴,狗會看家,老伴兒又愛干凈,會把那邊打掃得干干凈凈。當(dāng)那一天終于來到,她在親人的痛哭中離開世間,其實(shí)是奔老伴兒而去,那邊擠著一院子親人,都等她乘坐馬車飛馳而來。她與老伴兒歡歡喜喜地聚首,又將迎接幾十年后的兒子與兒媳,再幾十年后的孫子與孫媳。當(dāng)然,也有親人她永遠(yuǎn)照不上面,搭不上茬,永遠(yuǎn)在陰陽之間錯著,像是參商二星,永不會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