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羽墨
瓜地中最后一顆西瓜正在發(fā)出成熟的聲音。
那是夏日將過秋天還未來臨的午后,我聽見了。俯下身,將頭貼到瓜上,手輕輕拍擊兩下,耳際頓時傳來了清澈的滌蕩之音,如同拍在自己頭頂,腦袋中好像有一個封閉的樂器,或者關了一只小獸,在里面拼命沖撞。我不敢太用力,生怕將它拍壞了,那聲音一旦中斷,瓜就會成為半生不熟的面疙瘩。馬小鵬也有這個擔心,他將我從瓜身上拉開時,就像拉開兩只正在交尾的野狗。于是,我只好依依不舍地將剩下不多的瓜秧攏在一起,盡量將西瓜蓋住。除了馬小鵬和我,世上沒有第三個人知道地里還有如此碩大的遺存者。這個秘密原本要告訴陳來來的,我們仨是鐵打不爛的朋友,可想到瓜地就是他們家的,我們是在偷他們家的瓜,就不好意思讓他知道了。我在掐算西瓜成熟的時日,馬小鵬猛然一躍,跳起腳說,來了,來了!我問,來了么?沒看錯吧?馬小鵬說,沒錯,我在莫索鎮(zhèn)見過他。于是,我也迫不及待踮起腳,朝遠處望去。
村口的公路上騎來了一輛自行車,上面坐著一個身體偏胖,腿腳明顯太短的家伙,他扭動身軀努力踏板的姿勢就像一顆懸在半空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控制不住不得不左右搖晃的秤砣,而他那厚實的被大風吹拂的頭發(fā)又像一面破敗的旗幟。那家伙騎得很賣力,也很興奮,這讓他的旗幟看起來飄得異常放肆。當他剎住車停下來,旗幟立馬消失,那面旗幟成了兩塊搭在一起的舊瓦片。就是普通的“馬桶蓋”而已,因為比一般人披得長,長得厚,造成了旗幟的假象。
我一邊跑,一邊心想,這家伙怎么配得上陳素云?還不如前面的幾個呢。他叫鄭東橋,有人說,出生時他們家東邊有一架木橋,所以家里就給他起了這么個名字。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鄭東橋,他讓我覺得莫索鎮(zhèn)的人處事表里如一,這一點,我們鷸鳥村則大大不如,這里的人很不誠實。比如說,我爹是個文盲,沒半點文化,籮筐大的字不認識幾個,生了我,希望我能多讀幾句書,多認幾個字,就叫我“陳詞”;馬小鵬家窮得叮當響,連學費都交不起,他爹卻叫“馬富貴”。 你看,我們村盡是些自欺欺人的家伙。
陳來來的姐姐實在太好看了。這么說吧,他們家村口種西瓜的那塊坡地是山里的一道風景,而他姐姐陳素云,則是整個鷸鳥村的風景。那風景因為太過美麗顯得特別不真實,特別不合時宜,仿佛一個虛構的存在,窮山惡水的地方怎么可以長出這么好看的姑娘?村里人形容說,簡直是個女菩薩。不過,這是當面的話,背地里大家更愿意從鼻腔深處哼出兩個帶甕音的字——妖精!妖在哪里呢?他們并非沒有根據(jù)。首先是腰身,蓋不住啊,就算穿大馬袍,燈籠褲,還是凹凸畢現(xiàn),走起路來跌宕不休,跟水蛇一樣。陳貴生說,你不要這么走,這么走不好。她停下來抬頭看爹,愣住了,不知道怎么向前邁腳,也不知道爹說的是什么意思。她天生就是這樣的,不扭腰就不會走路。
莊稼人的兒女都粗手大腳,就算以前不粗不大,一干農(nóng)活兒,也會粗起來,大起來,肩膀上的重量讓人無從選擇。再好看的姑娘,下兩年田很快會變得面目黧黑,皮膚像敷了一層釉質。而陳素云,臉蛋永遠水靈,白嫩細滑,日頭怎么曬都不黑,風雨怎么刮都不糙。你看那三角眼,吊梢眉,睫毛老長,說話的時候還眨巴著眼睛,語氣軟得像糯米飯,不是妖精是什么?肯定是山里的母狐貍變的,村里人說。就連她媽李秀也這么認為。我的女兒就是個妖精啊,村里的小年輕,你們最好離她遠一點!她不止一次地對外宣稱,丈夫陳貴生在一旁漠然點頭,似乎在表示確認。連父母都說你是妖精,你想不是也不行了。村里一直有傳言,陳素云屁股后面長著一條尾巴,白天纏在腰間看不到,只有月圓之夜才會暴露出來。那是一條紅色的毛茸茸的尾巴,腰里纏著這么條東西,難怪平時走路扭扭捏捏。說這話的人個個證據(jù)確鑿,比劃得活靈活現(xiàn),可實際上,至今為止沒有任何人見過那條尾巴。流言讓陳素云頭上蒙了一層神秘的氣息,而她的身體對世人而言,則進一步增加了誘惑力。不管她的父母怎么恐嚇,依然不斷有人來說親,遠的,近的,鎮(zhèn)上的,縣城邊的,都有。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就算她是狐貍精,能睡上一晚,吸干了精血也是值得的。
長相好的男人來相親也就算了,像鄭東橋這種身體完全不按比例生長的人居然也有臉來相親,想到這我就忍不住呸一聲。馬小鵬說,總有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他們不知道,其實蛤蟆肉比天鵝肉好吃多了。我說,可能吧。馬小鵬說,不是可能,是的的確確,你的膽子能不能大一點,貪生怕死。不管馬小鵬怎么說,我是絕不會吃蛤蟆肉的,一想到它們丑陋的樣子就惡心得要命,那種感覺跟看到鄭東橋和陳素云站在一起時一模一樣,這家伙真的想吃天鵝肉啊。
鄭東橋初次登門,從鎮(zhèn)里帶了五斤排骨,陳貴生完全沒望他,只看著那掛排骨說,為什么不多弄點肥的?這就是在莫索鎮(zhèn)雄黃廠上班,每個月都拿工資的人?太小氣了吧。看起來,女兒之所以相了這么多次親還沒嫁出去,完全是陳貴生想留在家里多撈點好處,讓她屙金蛋呢??傊?,那次相親,雙方都不滿意。陳貴生看不上他提來的肉,而鄭東橋看不上陳貴生的勢利眼,只有陳素云表現(xiàn)異常。鄭東橋走的時候,陳素云說,你為什么不把你的肉提回去。鄭東橋聽了,一屁股跨上自行車,在座位上放了一連串響屁,仿佛在抗議。鷸鳥村的人怎么這樣?
鄭東橋并沒把那掛排骨帶走,相反,他還把壓在自行車后座上的一雙女式?jīng)鲂瑏G了下來。陳素云撿起鞋就往腳上套,卻被她媽攔了下來,穿在了自己腳上。想穿新鞋,嫁了人有的是鞋穿。她倒是希望女兒早點嫁人,用她的話說,留在屋里把五谷吃貴!
沒想到他這么小氣,糖果都不買,陳來來憤憤不平地說。難道他不知道陳素云家有一個弟弟,方圓二十里,誰不知道陳素云家有一個弟弟呢?你們說是不是?馬小鵬說,就是,就是,這么小氣的男人我第一次見。是的,這么小氣的男人我也是第一次見,前幾回不管誰來都買了糖的,我們就是為這個才來看熱鬧,沒想到鄭東橋口袋里一顆糖也沒有,真叫人失望。
真沒意思,馬小鵬說,我們?nèi)タ靖蝮〕园?。我說,我可以幫忙捉,也可以幫你烤,吃就算了。馬小鵬看了我一眼說,膽小是膽小,但我曉得你是講義氣的。
鷸鳥村只有馬小鵬一家姓馬,他們家是外來戶。幾十年前,馬小鵬奶奶為躲日本人獨自來到鷸鳥村,當時她已有了五個月身孕,一個人跑啊跑,不知道跑了多遠。日本人走后,她找不到回家的路,留在了鷸鳥村。村里人沒為難母子倆,孤兒寡母從此扎根。馬老太不識字,別人問她從哪里來,她只說自己姓馬,會跑的那個馬,家住長江北岸,其他一概回答不上。馬家人跟我們最大的區(qū)別并不是姓氏不同——那家人有一個奇怪的癖好,喜歡吃蛤蟆肉,剝了皮,撒上胡椒粉,烤著吃。香著呢,你聞聞。馬小鵬舉著一只體格巨大、全身烤成焦黃的蛤蟆,對我說。那只蛤蟆肉鼓鼓的,不單剝了皮,頭部也被整齊切掉,噴香撲鼻,看起來跟青蛙沒什么兩樣,只是肉質顏色更深一些,接近于越冬的柿子。馬小鵬將蛤蟆支到我跟前,害得我當即惡心得想吐,胃里面翻江倒海,像一只受驚的山雀,捂著嘴跑開了。
見我落荒而逃,馬小鵬在身后哈哈大笑。
那天,我一連遭受兩次惡心,分別來自鄭東橋和那只蛤蟆,對我而言,兩者并無區(qū)別。鄭東橋就是一只極其丑陋的蛤蟆,我絕不會吃蛤蟆肉,而陳素云,也絕不可以跟鄭東橋在一起,她可是天仙一般的人吶。
陳來來的爹從不讓陳素云閑著,總指揮她干這干那,一刻也不停歇,將她當丫鬟一樣使喚,好像吃他一天米,一天不干事就浪費了,這一點他和老婆李秀達成了驚人的一致。陳素云比村里同齡的姑娘忙碌很多,即便這樣,還是那么好看,沉重的農(nóng)活兒沒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痕跡,連太陽也對她網(wǎng)開一面,手下留情。
實在找不到事做,陳貴生便打發(fā)她去村東頭看西瓜。她家住在我們家下頭,隔五十米石板路。每次見她一個人帶著草帽出門,我就遠遠跟著,她看西瓜,而我則躲在林子深處偷偷看她。母親不明白,以為我是為偷西瓜去的,瞅著有空隙好下手。我出門的時候,她會罵一聲,小兔崽子,莫干壞事,逮著了我可丟不起那人。母親說的也不完全錯,西瓜確實是我的目標之一,我并不是不愛,可跟陳素云的背影比起來,就變得可有可無了。我特別喜歡看她扭動著的腰身,高翹顫抖的屁股,走急了一出汗褲子會貼住夾在兩腿之間,裂出一條長縫,那條縫在兩腿之間,忽寬忽窄,形成一條魚脊一樣的完美曲線,這使她的身形變得妖嬈非常。這種景象村里其他女人就不會出現(xiàn),她們的屁股不夠翹,沒有能力夾起褲子。我很想去她家里看她,以找陳來來玩作為掩護,這樣事情要簡單得多??伤麄兗揖退愦蟀滋爝M去,也讓人感到壓抑,詭異非常,好像里面真的住了狐貍精。如果是下雨,或者陰天,更是讓人覺得鬼氣森森,心生恐懼。其實,去了也待不住。陳貴生和李秀經(jīng)常大眼瞪小眼,互相發(fā)無名火,而陳素云只低著頭干活兒,連正臉都看不全,要么干脆一個人待在房里。除了陳來來,他們家沒有一個正常人。
陳素云鬢角總貼著兩縷青發(fā),用手往上捋的時候,神態(tài)和武俠片里的美女一模一樣,我特別喜歡看她的這個動作,她以后肯定是會當演員的。
地頭有一棵樟樹,她坐在樹下,并未脫去草帽,不是為了遮陽,而是防備樟樹上的蟲掉到脖子里。坐久了,她會繞到樟樹后,蹲下來屙尿,淅淅瀝瀝的聲音,也好聽,身體下方好像有一條河流在緩緩經(jīng)過。她蹲的時間比一般人長,聲音停止以后,會低下頭去,彎著脖子觀察良久,然后再伸手在下面撥弄一陣,這才束好褲帶站起來。難道她真是妖精,一系列動作是在藏掖那條紅色的大尾巴?紅色的狐貍尾巴我是見過的,上次在園林場,村里人打到過一只紅狐,我伸手去摸過,非常柔順,他們說,陳素云的尾巴跟狐貍的一模一樣。遺憾的是,距離有點遠,樟樹擋住了視線,使我沒辦法看清。多數(shù)時間,她光對著西瓜地癡癡發(fā)愣,或者捉一條毛毛蟲,在地上撥弄著玩,看起來相當無聊。有人過路時,會停下?lián)痈钣?,故意在她面前打赤膊,露出汗淋淋的長滿胸毛的上身,滿口下流話。他們用覷覦的眼神觀望獨坐在樹蔭下的陳素云,眼珠子直轉,目灼灼似賊,專門盯她的屁股看,似乎很想找到那條傳說中的尾巴。這令我非常惱怒,忍不住,一下從林子后面蹦了出來。
我的出現(xiàn)把那人嚇了一跳,當然,也把陳素云嚇了一跳。見有人來,那人挑著東西,很沒趣地走了。陳素云問,小詞,你是來偷西瓜的么?我忙說,不不不。不偷瓜躲在林子里干什么?她可把我給問住了。是啊,不偷西瓜躲在林子里干什么呢?我不能告訴她,我喜歡她,是專門來看她的。這時,只聽見喉嚨深處跳出一句話:你到底有沒有尾巴?當我意識到,想將嘴巴捂住時,那句話已經(jīng)一字一詞地袒露在她的面前。聽我這么問,陳素云一下就哭了起來,聲音很小,卻淚如雨下。她一哭,我就嚇住了,撒開腿往村口跑去。
我跑了很遠,然后伸出手打了自己一耳光。該死,怎么可以當著她的面問這個?真是鬼使神差。這讓我想起上回考試的事,那次也是鬼使神差。做完題后,我在卷子的背面畫起了她的背影,老師以為我是在作弊搞小抄,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提起來一看,卻大失所望,不過,轉眼他又興奮起來,問,畫的誰?是不是覺得自己能打一百分了?考試還有閑心畫畫,老實交代!我只好說,在畫前座的女生。我的回答讓那位女生羞愧難當,當即伏在課桌上大哭起來,像是蒙受了極大的侮辱。我覺得她完全沒必要那樣浮夸,跟演戲似的,班里好幾個女生都早戀了,被人畫背影是好事,說明她長得好看,丑八怪誰愿意畫呢。其實,我并不是在畫她,可我不能不撒謊,如果讓馬小鵬發(fā)現(xiàn)我在畫陳來來的姐姐,一定會笑死的。小小年紀,卵毛都沒長齊就學人耍流氓了,明天給老子站著上課,寫一份檢查交上來!老師如此說道。我很想告訴他,我卵毛已經(jīng)長齊了,而且還不短,現(xiàn)在去水庫洗澡不會光著屁股跳進去,而是穿短褲下水。那天晚上,我再次見到了陳來來的姐姐,不止是扭動的背影,還有她的正面,細瘦的腰部,隱隱約約模糊不清的大腿根,赤條條地躺在草坪上,對著我笑,好像剛剛從水庫里洗澡出來。她會游泳么,怎么以前從未見她下水?十三歲的我半夜醒過來時,下身一片冰涼,有一種黏糊感,小雞雞上像是涂了一層膠水。我恨自己醒得不是時候,沒能看見那片模糊的地域,更沒看清她屁股后是否長有尾巴。
第二天,母親給我洗衣服,她看著短褲上那塊灰色的斑跡,朝我爹笑了一下,說,我兒子長大了啊。母親會不會早就知道我對陳來來姐姐的那些想法?
在我眼中,陳來來的姐姐一直是個很憂郁的人,而現(xiàn)在,她的憂郁加深了。憂郁使她的臉上長年彌漫著一層冰冷的寒氣,也就是他們所說的妖氣,冒著冷煙,三米之外就能感覺得到,她就像一個從冰窖里走出來的人。也不是說她完全不笑,只是笑起來很凝重,緩慢,比一般人慢幾拍,讓人覺得艱難而遙遠,像在咀嚼一枚苦澀味道的果子。她的眼神很空洞,好像裝了很多東西,又好像什么都沒裝,任何人或者物,撲進去就在里面消失了,那是一雙能吸進東西的眼睛。這種眼神很有吸引力,他們說,這是一種病,又或者,更直接一點,是妖精的獨有氣質,似乎他們見過很多妖精一樣。憂郁的女人跟生病的女人一樣,比健康的時候更好看,也更有魅力,一種特殊的,說不清的魅力。當然,前提是她長得漂亮,一個不漂亮的女人,無論露出任何表情都很難引起人們的注意。
我很想搞清楚陳素云到底有沒有一條紅色的尾巴,或者說,她到底是不是妖精變的。每次這么問的時候,陳來來都很氣憤,他說,你姐姐才是妖精變的,你全家都是妖精變的!我說,你說你姐姐不是妖精變的得拿出證據(jù)來。陳來來一聽,面色慚愧,立刻低下了頭。證明一件東西不存在遠比證明它存在要難得多,論講道理,陳來來還不是我的對手。我說,這樣吧,等到哪天晚上有月亮,你姐姐洗澡的時候我們躲在窗外瞄一眼,就只瞄一眼,當然,等我姐姐洗澡的時候也告訴你,讓你去瞄一眼,這樣,大家就扯平了,到時候,誰是妖精,誰不是妖精,一目了然。陳來來開始不愿意,說,你姐姐那么丑,誰愿意看。于是,我只好跟馬小鵬商量,如果我倆輸了,就請他吃十根奶油冰棍。陳來來這才勉強答應,他反問,你們哪來的錢買奶油冰棍?我說,這你就不用管了,這是我倆的事。他說,其實我也想知道姐姐到底是不是妖精。我說,你難道連自己姐姐是不是妖精都不知道?陳來來喪氣地搖了搖頭。一個人怎么可能是妖精變的?我爹媽為什么要這么說呢?他的腦袋搖得像撥浪鼓。我說,算了,別琢磨了,你腦子本來就不靈光,再琢磨就成傻瓜了。
機會說來就來。七月十七,鬼節(jié)過后的兩天,天氣好,陳來來家準備收綠豆,再不收等到秋雨下來一悶,會長霉。煞黑前,陳來來跑來跟我們說,秋老虎厲害得很,干了一天活兒姐姐晚上肯定要洗澡的。 本來《新聞聯(lián)播》過后要演《白眉大俠》,昨晚白眉毛徐良中毒了,不知道今天會不會死,有沒有哪位高人出手相救,我們決定不看了,早早地在陳來來家?guī)康拇皯粝碌群颉?/p>
屋里燈亮著,窗戶的塑料薄膜透出一大片氤氳的黃光。為了省錢,鷸鳥村每家每戶都拿塑料紙當玻璃用。有提水聲,還有來回走動的腳步聲,最后是伸手關門的聲音。墻腳有一個松樹蔸,像是專門為我們準備的,我挪過來扶著它,讓馬小鵬先上,他個子高,容易看清楚一些。馬小鵬學著武林高手的樣,用手指在塑料紙上一戳,窗戶上立馬出現(xiàn)了一個洞,一道強光從里面射出來,同時又迅速被他用眼睛堵住。房間里水聲一直在持續(xù)。馬小鵬直直地站在樹蔸上,一動不動,像被誰點了穴道,成了一塊木頭。我捏了一下他的小腿,又輕輕搖了一下,他仍在愣神,毫無反應。我急了,問,看清楚了沒,到底有沒有尾巴?馬小鵬完全沒聽見我的話,眼睛死死地貼在那個洞孔上,然后,突然哆嗦了一下,整個身體也隨之彈得老高,連人帶樹蔸滾葫蘆一樣滾到了地上。一定是看到尾巴了,她還真的是個妖精啊!我不管他,亟不可待,趕緊扶起樹蔸,踮著腳站了上去。我只看到一個雪白的后背,沒來得及細看,只聽見哐當一聲,他們家的大門開了。陳貴生朝這邊喊了一聲,誰,他手里好像還揮舞著棍子。我和馬小鵬拔腿就跑。得虧是晚上,月光也不太亮,不然,就算不被逮住,也會被當場認出。
我倆徑直跑出村口,然后,轉半個圈再繞回來,在曬谷坪的草垛下將身體攤平,不停地喘粗氣。過了一會兒,陳來來也到了,他知道我們會在這里。我問馬小鵬,到底看清楚沒有,有尾巴么?他像是嚇傻了,腦袋愣愣的,艱難地搖了一下頭。原來沒有尾巴啊。我有些失望,又感到欣慰,他們果然是在造謠。哪知馬小鵬說了一聲,不。我說,那就是有了?他又加了兩聲,不,不。我問,你的“不,不”到底是什么意思,到底是有還是沒有尾巴?他說,并沒有尾巴。聽到這里,陳來來整個人蹦了起來,你倆欠我十根冰棍??!于是,我很失望地說,沒有就沒有,說干脆點,何必吞吞吐吐。馬小鵬一直在愣神,臉上露出怪異的表情,似乎灑在他臉上的不是月光而是一把一把的鹽,滲進了傷口中。他既不為丟了十根冰棍感到難過,也不為偷看陳素云洗澡而興奮,喉嚨像被魚刺卡住了,上下不得。他猶豫地喊了一聲,來來。陳來來問,怎么了?他說,沒怎么,你姐姐啊……他又打住了,吞吞吐吐起來,從此沒了下文。我說,馬小鵬,你怎么變得婆婆媽媽了,輸了就輸了,咱愿賭服輸,要說話算話,不就是十根冰棍嘛,至于么。
捱了半天,陳來來說,冰棍我不要了,你們也別把看見我姐姐洗澡的事告訴別人。馬小鵬說,不會的,我不說。陳來來說,那就好,你們可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說,那當然。那天晚上,陳來來還告訴我們,其實他姐姐是撿來的,陳貴生以前做過貨郎擔,有一年冬天他在跟我們現(xiàn)在躺的完全一樣的草垛下看到了一個包裹著的女嬰,就撿了回來。
馬小鵬說,難怪。我問,難怪什么?他卻又不言語,一副苦惱的模樣。他偷看了那么漂亮的女人洗澡居然還假裝苦惱,這令我很是氣憤。下次由你扶樹蔸,我上去看,我對他說。然而,我們永遠沒有機會了。那次之后,陳貴生找了幾塊木板,將女兒住的那間房的窗戶釘住,徹底封死了。那么漂亮的女兒自然不能誰都看見了。
馬小鵬和我信守承諾,沒將看到的事情說出去,這讓陳來來頗受感動,作為交換,他決定跟馬小鵬學吃蛤蟆肉。此前雖被勸說過無數(shù)次,陳來來始終沒有動搖,沒答應馬小鵬,這回他卻真的啃了起來,還咂巴著嘴。從那以后,他們倆沒事就把蛤蟆肉烤得老香,而且,故意拿到我眼前炫耀。李秀看見兒子陳來來在吃蛤蟆肉,嘴里直念阿彌陀佛,你是不是嫌命長,我們家可就你這么一個兒子啊,四代單傳。陳來來說,不還有一個姐姐么。李秀呸了一聲,那是潑出去的水。陳來來說,媽,這肉真好吃,比青蛙肉有嚼頭。李秀說,你為什么不學學小詞,你看他就不吃這種惡心的東西。陳來來很遺憾地搖了搖頭,為母親感到可惜,他把那串蛤蟆肉拿到了爹面前。陳貴生問,真的很好吃?沒等兒子回答,他一口全塞了進去,像一條吞吃青蛙的蛇。李秀看見丈夫吃上了蛤蟆,大喊一聲,天啊,你個老不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