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彤
上黨梆子《太行娘親》劇照
此番滬上之行,觀看的藝術(shù)節(jié)劇目不算多,良莠參半。與上屆藝術(shù)節(jié)的觀感相比,也算各有驚喜?!缎选お{》完成了我對“廣式舞劇”的持續(xù)期待,話劇《柳青》給人以青出于藍的強烈震撼,在戲劇故事的推進中,縱向壘起了思想的深度,于橫向上成長了人物。同樣,上黨梆子《太行娘親》也做到了人物形象的成長。特別是連續(xù)觀看了黃梅戲《鄧稼先》、豫劇《戈壁母親》、京劇《紅軍故事》后,越發(fā)覺得不論是什么劇種,不論怎樣的表現(xiàn)形式,若想出好戲,都離不開人物塑造的加持。
對戲劇而言,如果戲劇人物沒有成長與變化,那這部戲就只能是承載敘事功能的平庸之作。榮獲文華大獎的話劇《柳青》,絕對是本屆藝術(shù)節(jié)特立獨行的存在,在一部部沒有“人物”的劇中,是那么亮眼。劇中,柳青最初是以眼鏡、襯衫、背帶褲的知識分子形象出現(xiàn)的,因為《創(chuàng)業(yè)史》的創(chuàng)作進入瓶頸,他認為必須要扎根到群眾中去才行,于是,執(zhí)意帶著家人在村里的破廟中安家落戶。此時,柳青的“扎根”帶有明顯的刻意模仿痕跡。逐漸地,柳青融入了當?shù)厝说纳?,穿著寬襟襖和肥腿褲,談事情便往地上圪蹴,與當?shù)厝嗽谛渫沧永锬蟠a子等等。從外在看,他已然與當?shù)剞r(nóng)民無異,也許,在編寫《耕畜飼養(yǎng)管理三字經(jīng)》時,他還帶著點能為農(nóng)民兄弟做事而沾沾自喜的小驕傲。但當他將《創(chuàng)業(yè)史》一萬六千元的稿費捐給當?shù)匦迾?。至此,柳青已然成為心中時刻裝著人民的皇甫村村民。“大躍進”和“文革”期間,柳青表現(xiàn)出一個優(yōu)秀的黨員干部該有的責任感和使命感,敢于質(zhì)問、懷疑,執(zhí)著堅守,秉筆戰(zhàn)斗的勇氣讓人動容。如果說《創(chuàng)業(yè)史》是柳青用筆墨見證了農(nóng)民群體的成長,那話劇《柳青》則見證了大寫的“人”的成長。
盡管有“柳青”珠玉在前,但仍然很喜歡《太行娘親》中的趙氏。柳青作為知識分子,起點高,他在劇中的成長是在“正”的基調(diào)中發(fā)展與變化的,始終是正向的,沒有偏差。但趙氏不同,她的形象是在出場時所表現(xiàn)出來的偏狹、愚昧,又潑辣、強悍的底色上逐漸成長起來的。
同樣是母親的形象,《戈壁母親》中的母親,唱念做打俱佳,抒情處感人涕淚。然而,“母親”在幫助完成“奉獻”主題詮釋的同時,她的形象并沒有建立起來,沒有個性,人物是扁平的。主角尚且如此,更遑論其他人物。正是人物形象的整體扁平,使得現(xiàn)實題材和戲曲程式結(jié)合得很好、甚至賞心悅目的豫劇《戈壁母親》在散戲后的回味中,也被歸在了流水賬一列。《太行娘親》則不然,趙氏的人物形象深深地走進了觀眾的記憶。
毋庸諱言,主旋律戲劇是每一屆官辦藝術(shù)節(jié)、戲劇節(jié)的重頭戲,主旋律戲劇弘揚真善美的初衷也是值得大加提倡的,只是,當下的主旋律戲劇創(chuàng)作居多的還是高大全式的英模戲。英模人物從內(nèi)到外都散發(fā)著美好的特質(zhì),忠誠、勇敢、正直、聰慧、奉獻、無畏、善良……他們的思想中往往沒有一絲一毫的私念,這是有失偏頗的。本屆藝術(shù)節(jié)看的第一場戲,黃梅戲《鄧稼先》便是如此。以當時的情形,研究原子彈得去最艱苦的地方,還得隱姓埋名,鄧稼先接受這個任務(wù)前并沒有跟家人商量,決定了以后,才跟妻子談。這段戲,基本感受不到他對老娘、妻子、孩子的不舍和愧疚,說的最多的是大道理。誠然,他講得都對,但這符合人性的真實嗎?妻子更是在埋怨和不理解稍作表露后,很快表示“我支持你”,18年不回家,她不喊苦不喊累,依然還是“我永遠支持你”。試想一下,這難道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眷侶”?
人物的塑造,應(yīng)該永遠把握人性的真實來寫。英模人物也是人,正如劇作家姚金成說的那樣,“英雄都是從凡夫俗子的起點上在某種機緣、某種機遇中挺立起來的,或者一步步攀登上去的。面對命運處境的一次次選擇,構(gòu)成了他的戲劇行為,才最終形成了我們筆下具體的藝術(shù)形象?!壁w氏作為一個從未出過遠門的農(nóng)村婦女,她在境遇中的每一次選擇,都緊貼她的性格,順利成章,最終由小天小地、小情小愛走向人倫大義。
且看,趙氏的人物形象是如何一步步成長起來的。
故事發(fā)生在1941年秋,太行山區(qū)寒柳村一派熱鬧的景象。三代單傳的根旺家喜得麟兒,當家主母趙氏異常歡喜,東家借、西家湊,辦了個滿月宴。趙氏甫一出場,便是笑得氣岔,精干、爽朗、潑辣的性格一下就出來了。她自述沒出過方圓50里的山區(qū),所以,在突襲的日本人面前,她無知而無畏,邀請日軍軍官岡村一起喝滿月酒,沾沾喜氣。得知岡村非常想念妻子孩子后,趙氏更隨口便接了一句,“那你就趕緊回去唄!”這完全是拉家常式的戲謔。因為自身的局限,她性格中插科打諢的一面就被表現(xiàn)了出來。日軍此次突襲的目的是抓壯丁,充作修建軍火庫的勞工,根旺和很多人被一同抓走了。
第一場先聲奪人,第二場卻大相徑庭。趙氏唱著“魂飛魄散”出場。為了給兒媳梨花補充奶水,趙氏去后山溝換小米,碰巧目睹了村民拒不交出八路軍寄養(yǎng)的孩子而被日本侵略軍屠村的慘狀。趙氏被嚇得魂不附體,一路狂奔回家。當她發(fā)現(xiàn)家里多了一個嬰兒時,她的第一反應(yīng)是要可著自家孩子吃,得知這個嬰兒是八路軍的孩子,更是立即讓張伯趕緊帶走。這時,趙氏是狹隘的,生怕連累了自己的孫子,哪怕嬰兒的母親犧牲了,哪怕孩子的父母是救民眾于水火的八路軍,她也沒有稍作踟躇或為難。這與以往在舞臺上看到的“母親”形象不同。但她又不全然是愚昧的,得知孩子發(fā)燒,雖然也害怕被連累,但內(nèi)心的母性還是戰(zhàn)勝了恐懼,暫時留下鐵牛,但還是讓兒媳梨花先喂孫子鐵蛋。這樣的趙氏,雖然有些不通人情,但絕對符合人性。
上黨梆子《太行娘親》劇照
日軍的搜尋還在繼續(xù),趙氏和梨花帶著兩個孩子不得已躲進了附近的山洞,日日惶恐。饑餓的鐵牛的哭聲吸引了正在巡山的日軍,張伯為了救兩大兩小,以身做誘餌,把日軍引開,最終壯烈犧牲。張伯的死,給趙氏以極大的觸動,“細想想,你不顧生死為的啥?”再想想“八路軍為誰把敵殺?”趙氏在張伯墳前的一段唱,唱自己的身世,唱自己犯糊涂,“今朝方知理不差,誰能真心幫百姓,百姓就真心護衛(wèi)他!”“從此以后,鐵牛就是親骨肉,俺當不起英雄,就當個正奶奶勝娘親哪!”讓人不禁為她鼓掌叫好。這是該劇的一個小高潮,也是她成長的關(guān)鍵節(jié)點。對生命逝去的惋惜、對無畏英雄們的愧疚、對敵人的憤怒與憎恨,使她有了另一重精神信念。她的轉(zhuǎn)變是在堅實的人性真實基礎(chǔ)上而來的,有理有據(jù)、順理成章。
隨后是趙氏追王營長,抱回王營長的兒子鐵牛撫養(yǎng)的一場戲。這場戲,承前啟后。王營長怕孩子連累村民,重演后山溝屠村的悲劇,便把未滿月的孩子帶走了。趙氏一聽就急了,趕緊追,她知道鐵牛跟著王營長行軍打仗意味著什么,奔出10多里地終于將鐵牛抱了回來。爭執(zhí)中,趙氏對王營長說:“為娘有話你記心上,百姓的兒子為百姓想,百姓的兒子理當百姓養(yǎng)!”“縱有霹靂當頭炸,炸不盡,天下百姓護犢的娘!”“親人哪,一家人莫說兩家話!生死禍福,咱們一起擔當?!边@一場戲,既踐行了她在張伯墳前的誓言,又為后面的劇情發(fā)展埋下了伏筆。
上黨梆子《太行娘親》劇照
戲劇高潮隨之而至。八路軍躲進深山,日軍又挨村挨戶地搜尋八路軍留下的孩子。趙家搜出兩個孩子,此前,崗村第一次來寒柳村正好趕上她家辦孫子的滿月宴,那么,兩個孩子中必然有一個是八路軍的孩子。梨花舍不得鐵牛,便說兩個都是她的孩子,三個人差一點因此被推進枯井,幸好被及時趕到的趙氏攔了下來。趙氏說孩子是后山溝的幸存者,她在菩薩的“授意”下領(lǐng)養(yǎng)了這個孫子。她的這番話是希望岡村看在后山溝那么重殺戮的前情下,放過這個孩子。轉(zhuǎn)而,她怒斥漢奸迫害百姓的行徑事實上是在給皇軍招黑,“見皇軍就怕,見八路就親”,狠狠地在岡村面前擺了漢奸一道。繼而,趙氏又奉承岡村,說他“面相好福氣,有兒有女有賢妻”,連帶著又說“殺孩子要斷祖基”,“殺光了百姓,誰來造房,誰耕田”。這一段戲,趙氏插科打諢、軟硬兼施,使出渾身解數(shù)就是想保住這兩個孩子。然而,岡村罔顧侵略中國的事實拋出了“父債子還”的謬論,定要她交出八路軍的孩子。
如何取舍,是一次艱難的選擇。一邊是盼星星盼月亮盼來的孫子鐵蛋,一邊是對自家有恩的八路軍的孩子鐵牛,手心手背都是肉。但她知道自己必須得交出去一個孩子,不然,不僅兩個孩子活不了,全村人都可能跟著遭殃。為了不連累村民,她先是以“俺家的事,要你們咯嘈嘈個甚”“難不成為了一個孩子,賠上咱全村人的性命?”“八路軍天好地好,他能保咱傳宗接代?”等看似無情的說辭,保住了全村人的命。面對梨花懷里的兩個孩子,說著“一人做事一人扛”的趙氏,她的手一直在哆嗦,伸向這個不舍,伸向另一個也不舍。最終,權(quán)衡再三,她抱走了鐵蛋,并將撲上來搶孩子的梨花打翻在地,吼道“你是瘋了還是傻了?”。此刻,“活著就是為了這個孫子”的趙氏選擇了報恩。舞臺靜場,婆婆囑咐兒媳要照顧好鐵牛,就當做自己的親生骨肉,延續(xù)趙家的香火。交代完畢,她大罵日本人殘忍至極,并替他們的娘親不值,含辛茹苦將他們拉扯大,不想他們拋妻棄子來到中國,變成了殘忍殺戮的狂魔,終不會落得好下場。帶著對日軍的詛咒,眼神堅定的趙氏大義凌然地走向枯井,縱身一躍,帶著孫子一起舍身取義。跳井固然是全局的高潮,但她做出選擇的那一刻,她的境界升華了,人物完成了由低到高的精神成長。
本以為,高潮即尾聲。那一躍,何等壯烈,何等震撼人心!不想,接續(xù)的簡短的一出井下趙氏安慰孫子的戲,把之前郁結(jié)在心、數(shù)次哽咽的情感都催發(fā)出來。唱腔中沒有了之前的高亢、悲愴、豪氣、激越,代之以搖籃曲般的婉轉(zhuǎn)、舒緩,一字一句、一頓一緩地安慰鐵蛋,讓人落淚。趙氏不再是精神高標、拯救民眾的英雄,而是心存愧疚的奶奶,回歸了人物的底色。
戲劇中的人物可以小,起點可以低,但一定要有所成長。趙氏是太行山區(qū)普通的農(nóng)村婦女,覺悟低,只顧小家,這就是普通老百姓的生活狀態(tài),是自然而然的流露。沒有外因的刺激,她會一輩子田園牧歌般地生活下去。然而,當侵略者的殘忍行徑逐漸展露,她很快覺醒,迅速成長,成長得合情合理。正是千千萬萬個樸實無華、平凡又光輝偉大的英雄娘親,扛起了民族的希望。
不足之處一定有,但要看到該戲的可貴之處,就是把人物形象塑造放在了首位,寫了一個平凡女人的不平凡成長之路。特別是,在主旋律創(chuàng)作同質(zhì)化、平面化的創(chuàng)作趨勢下,該劇表現(xiàn)出來的戲劇創(chuàng)作本能,真的值得為此起立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