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暗紅

2019-09-23 08:22:09杜懷超
廣州文藝 2019年9期
關(guān)鍵詞:紅布野草傷口

1

暗與紅,兩個字一旦相遇一起,就有了紛繁復(fù)雜的味道。紅有多種,淺紅、深紅、大紅、桃紅、玫紅、鮮紅、朱紅、猩紅、肉紅等等,唯獨紅遇到暗這個字,就紅得不清不白、不葷不素了;一個“暗”字,把紅剝離出了鮮亮、明麗和向上的狀態(tài),讓人不由自主地聯(lián)想到灰色、頹廢、沉重、抑郁、疾病和不祥的征兆。這樣的紅,似乎是一種淪陷,一種象征或者隱喻。這是“暗”字的功勞。也許有人把暗紅理解為一個詞語,單純的、淡淡的一個色彩的詞語,而在我,視為一次帶有動作性的短語。暗,動作指向紅,在時光的攪碎機里,慢慢地消磨著色素,直至變暗、變淡,最終失去光澤,成為到處流轉(zhuǎn)的塵埃,隨風(fēng)飄逝。這樣一說,暗就有點隱秘、混沌。由紅轉(zhuǎn)暗,其間流轉(zhuǎn)的雨水、風(fēng)塵、硝煙還是繩索、鐐銬及鋒利的冷兵器?或是寂寞、清冷和凋零?

這是從腦海里蹦出的詞語。我以為是偶然間的浮現(xiàn),誰知道它們就像魑魅魍魎,如影糾纏著我的肉身,盤亙著,撕扯著。初以為是桃紅柳綠、燈紅酒綠或大紅大紫,念頭一閃,瞬間就會化為齏粉,完成一個干脆利落的否定。我開始想象鄉(xiāng)間那盞在風(fēng)中螢火蟲般的馬燈,隨著煤油一點點燃燒,發(fā)出“吱吱吱”的聲響,微小的鞭炮聲,像村莊的心跳,直到抵達黎明的彼岸,在殘月里暗淡、熄滅。

熄滅,是另一種形式的新生。這不,暗紅的燈光消失,轉(zhuǎn)而從大地上長出的,是叫血莧的植物。我們叫它紅莧菜,這也是母親的叫法。這莧菜,植株不高,觸及腿肚而已,模樣普通,奇特的是,渾身上下,都是紅色的,暗紅的葉,暗紅的根,暗紅的莖,就連芽也是暗紅的,這種植物長在我的童年里,記憶也是暗紅的;宛如昏暗不明的燈盞,匍匐在地。微光照亮的,是饑餓和美食。母親與紅莧菜有著某種感應(yīng),總能夠熟稔地找到它。從曠野里,阡陌上還是邊邊角角的地塊里,把它們帶回家,洗凈,炒熟,攪拌上一星半點的油,然后端上餐桌。

一碟子紅莧菜,半碟子暗紅的血。我是不敢輕易下筷的,惶恐。即使饑餓在威逼利誘著手指,前方已經(jīng)舉手繳械、潰不成軍,甚至如山坍塌狀。不敢下咽的原因,不是內(nèi)心的恐懼,而是看到那暗紅的血,讓人總是不由自主地顫栗,甚至還有一些疼痛。再野蠻的人,也不會喝自己的血吧。我把它想象成那條生命的通道,即母親的臍帶。我們的生命之橋。盡管一再提醒自己,這不是臍帶不是人血,是植物的身,但是暗紅的部分還是驚艷到了我。

從地心里長出來的紅莧菜,用暗紅的汁液,在水與火的炙烤中,以糧食的身份,成為歲月餐桌上的一道菜。也許生活的暗紅勝過紅莧菜的暗紅。最終,我還是不敢吃,吃下這流出暗紅的野菜。猩紅的紅莧菜,會不會是一種生命的鏡像?

后來我在一本醫(yī)學(xué)詞典里再次與它相遇,血莧,兩個針腳樣的字;在它的醫(yī)學(xué)價值上赫然看到,可治咳血、流鼻血等。以血止血,這也許就是曾經(jīng)的生活。就血莧的名字我問過母親,她嘴角一笑,越過密布的皺紋叢林,說,不就是血菜嘛。

像血莧的事情,還有很多。我在臺灣的一座山上游玩時,不小心碰到一棵藤,弄傷了它,誰知道,它就像牛奶,從枝干里汩汩地流出暗紅的液體。這藤,彎彎曲曲,蜿蜒著,就像大地痙攣的經(jīng)脈,從草地到樹木,從樹木到山川,隱匿其中,迷離撲朔。這暗紅的液體,使人對山川樹木產(chǎn)生強烈的生命感。我情不自禁地捂住手臂,捂住經(jīng)脈,唯恐不小心,身體內(nèi)部的血,就像血藤般噴涌而出。據(jù)說這血藤叫麒麟血藤,多年生藤本植物,它通常像蛇一樣纏繞在樹木上。令人驚艷的是,這血藤流出的“血”,與人身體內(nèi)的血極其相似,干后竟然也會凝結(jié)成血塊。相信如果是初次見到,肯定會以為這里不久前發(fā)生一起山林謀殺案。

我還遇到一棵流血的樹,在去大理和麗江的路上。這棵樹與麒麟血藤一樣,只要碰斷它的枝條或者弄傷它的皮,就會從受傷的地方淌出血一樣的液體,帶著陰暗的光,使得原本的“血腥”多了一層憂郁和殘酷。這樣的受傷,宛如一個人的手臂或者腿部受傷,然后血滲出來,和血藤樣,從傷口處結(jié)血塊、結(jié)疤,直到血流停止。導(dǎo)游告訴我,這種樹叫胭脂樹,就是女人喜愛的那種胭脂。這讓我想到那猩紅的女性嘴唇,在口紅的武裝下,分明是一個偌大的傷口,只是不知道,那傷口會不會結(jié)血塊與痂?

大街上,每天都可以看到這樣的傷口,游走的傷口,穿梭在會所、酒店以及各種豪華的場所,看著她們瘦弱不堪的身材、猩紅妖治的嘴唇,總是叫人揪心,胸口就有疼痛襲擊過來。當(dāng)然有時腦中也會閃過一些詞語,諸如血口噴人、血盆大口之類,只是不合時宜而已。山里人不像城里人那么大膽,面對著帶“傷”的女子,笑意盈盈,總是迫不及待地撲上去,不顧異樣的血腥,還有血色里裹挾的一層暗,縱情嬉笑。要是不小心砍伐到胭脂樹,他們則會篩糠般地跪下,雙掌合十,祈禱山神息怒、饒恕其罪行。你還別說,這胭脂樹確有神奇之處,就是兩根木材通過撞擊、摩擦,據(jù)說可以產(chǎn)生火焰,這真是名副其實的血與火的考驗了。

“每一種植物,都是一盞燈,我們都在她的光亮里存活……”這是我在《蒼耳:消失或重現(xiàn)》一書中的書寫。而每一棵樹,則是凝固的活火焰?,F(xiàn)在,在與暗紅的血莧、血藤、流血的胭脂樹中,我看到了那燈不是別的,是生命;卑賤的、高貴的、匍匐的、昂揚的,諸如屋頂上的瓦松、沙漠里的短命菊或古老原始的蜉蝣,它們,都是生命的承擔(dān)者;在其內(nèi)部,有血一樣的汁液。

2

人的身體,就是個巨大的倉庫或天然的牧場。暗紅,就像是無數(shù)暗夜里的星粒,集結(jié)在肉身的內(nèi)部,時刻等待革命,或者是一匹匹脫韁的野馬,在漫天的星斗之夜里奔跑;夜晚的行人,能聽到“噠噠”的馬蹄聲,卻不知道往哪里去。這“噠噠”的聲響,應(yīng)該是血流奔涌的鼓點,在肉身中左沖右突,我看不到它的背影,但可以感知到不安與危險的存在。

這讓我對血莧、血藤和胭脂樹有了痛感。和它們一樣,我的身體也充滿著溪流之血,相信只要一把柴刀或者隨便一個鋒利,一定會血流成河。當(dāng)然,我們每天都在與血斗爭,那些看不到的暗紅之血,或者暗紅的血一樣的疼痛,時刻準(zhǔn)備迎接下一個傷口。

每個人身上總會留下各種各樣的傷口。不流血的傷口,也許比流血的更痛,更傷,更暗紅。這種傷口,不僅有血的暗紅,生命的疼痛,甚至還有來自哲學(xué)與宗教方面的精神迷失。據(jù)說,世界是存在暗物質(zhì)的,人類在窺探暗物質(zhì)力量的進程中,已經(jīng)取得初步成果。暗紅,應(yīng)該就是來自身體內(nèi)部的一種暗物質(zhì);是帶血的種子。暗中的力量,指向更深邃的歷史與未來。

與這樣的傷口相遇,是在童年。能說出傷口的往事也只能是童年了,因為隨著年歲的增長,到了中年已經(jīng)沒有傷口的說法,或者說就沒有傷口。中年的時間,是件千瘡百孔的瓷器,羸弱,易碎,容易漏風(fēng);看見或看不見的暗紅,在時間的洗禮下,已從完好走向支離,從狹小走向闊大,從真切走向隱形。

我給自己制造過一個傷口,是在野外的阡陌上。我最初的傷口,也是暗紅的,暗紅的血、暗紅的肉,暗紅的日子,還有暗紅的自己。甚至我可以瘋癲地說,鄉(xiāng)村也是暗紅的,親人也是暗紅的,就連豬圈里的豬、屋頂上裊繞的炊煙也是暗紅的。他們與我迥異的是,我流出了液體的血,而他們把那暗紅深藏于心,獨善其身。

實際上我對自己制造出的傷口并不滿意,當(dāng)然不是對父親的反抗與不滿;或者說造成腿部受傷的罪魁禍?zhǔn)撞皇莵碜愿赣H給我量身打造的割草刀,與野草也無關(guān);根本原因是我的手。是手非要拿著割草的鐵刀,讓其與腿部親吻。我笨拙地走向大地上密布的野草,生活的殘酷與童年的懵懂讓人明白,其實野草的高度,就是人的高度;我們?nèi)鐣缫袄锏囊安菀粯由L。我和野草都刈割在一把刀下。這把刀,最終造成的結(jié)果是,草暫停了生長,我則流出了身體內(nèi)部的血,暗紅的血。刀是暗紅的,草也是暗紅的,我也是暗紅的。

那天,我對刀產(chǎn)生了憎恨。那天的血確實流了不少,這源自刀鋒利的功勞。和我一起憎恨的,還有半籃子的草及籃子,它們也不幸地倒在血泊中。其實我說得有點浮夸,總而言之,那天我流了不少血。洪水決堤的鏡像,一度使我撿拾著大地上的土坷垃,試圖堵住腿部止不住的暗紅。當(dāng)看到半籃子的野草被血污染了,渾身上下布滿了暗紅的傷口,我真有點想流淚了,流淚的原因也許是疼痛,更多的是恐懼在作祟。我竟然有一種奇異的幻覺,眼前的野草分明就是一叢吸血鬼,不動聲色中朝我張開血盆大口。

割牛草,這是我童年時期放學(xué)后或假期里的鄉(xiāng)土課。我曾經(jīng)在鄉(xiāng)村文章里有過類似的表述。鄉(xiāng)村的孩子,要養(yǎng)活書本上的蝌蚪字,還得養(yǎng)活門前樹樁上的牛羊和圈里的豬。這是一個人的使命。按照父親的教誨,我割野草喂牛,牛幫我們家干活,然后種的莊稼收獲了,我則有了生活的飯菜以及上學(xué)的費用。這似乎是個充滿著生存邏輯的路線圖,像繩索一般,禁錮在我與童年的腰身上。我必須愛上那把柴刀、愛上竹子編織的籃子和曠野里這里一叢與那里一叢的野草。

血在生活面前毫無抵抗之力。唯有堅強,唯有自行療傷,這是對肉身繼續(xù)存在的一種妥協(xié)。除此之外還能怎樣?生活從來不向任何人妥協(xié),除非自己先妥協(xié)。父親看到了我拖著受傷的腿、半籃子暗紅的野草,眼睛里的紅,暗得更加深邃了。我以為他要關(guān)心下我的腿,順便問候下那把可惡的柴刀,這是人之常情。但是父親朝著半籃子野草撲了上去,嘴里表達的是,牛吃什么?。坷咸炷摹?!

老天,這是父親唯一的口頭禪,也是他在無奈的時候,一個關(guān)鍵的動詞。天,對于大地上的耕耘者來說,是多么苛刻而又奢侈的一個命題,近乎宗教,我們都是她的子民與教徒;靠天吃飯,天人合一,一切都是老天賜予的,這已成為勞作者對抗生存的依靠與祈禱。父親嘴里每次呼喊出這個詞語時,刀刃鋒利地從眼前呼嘯而過,寒光撫過一個人的內(nèi)心,我有種說不出的悲涼和無助。原本都要結(jié)疤的腿,再次有了裂開的欲望,暗紅就要涌了出來。

我有點失望。這種失望不只是來自父親。因為父親和我可能都沉浸在一種無助的失望之中。也就是說這不是一個人的失望,或許也是一個時代的失望;我們都在失望里掙扎、麻木與繼續(xù)茍活。

我不知道那天的牛,有沒有吃我刈割的、帶血的野草;那布滿暗紅的血,還有暗紅的傷。我喜歡牛的一個經(jīng)典動作,就是反芻,反復(fù)地咀嚼。的確,一個人只有反復(fù)地去品咂、反省,人生的況味也許才愈加真切、淋漓。

牛后來有沒有吃那帶血的草,已經(jīng)不重要了。那傷口已經(jīng)在腿部結(jié)疤,痊愈也只是時間的問題。野草無罪,牛更無罪。即使它非要咀嚼上千萬遍,那一定是因為其他的事情,比如曠野、麥田或者更深的荒涼。當(dāng)然,即使牛吃了那暗紅的草、一遍又一遍地反芻,又能如何?難道那血會沿著野草的來路,抵達它的胃部、血管和骨髓?我祈禱童年的暗紅之血,沒有讓牛引起反感、嘔吐等生理上的任何不適反應(yīng),以安慰我的血沒白流。

不幸的事始終以意外開場。暗紅的事還是不請自來。這次對象不再是我童年的腿部,而是我家散養(yǎng)的小牛犢。

人世間許多的事情,常常有悖常理。我說的當(dāng)然包括父親。想當(dāng)初,父親在我和牛、饑餓與生存之間,理所當(dāng)然地選擇了牛,這我是能理解的。在與大地、天氣對抗的搏斗中,我是毫無用處的,甚至是累贅,論力氣,我是斗不過牛的。魯迅先生說,牛吃的是草,吐出來的是奶和血。每念及此,內(nèi)心里充滿著由衷的敬意,還有莫大的羞愧。我要是吃了草的話,別說牛奶和血,估計一個屁都放不出來。不只是我,相信大多數(shù)人和我沒什么兩樣,我們已經(jīng)不會反芻了,我們與草的距離,早已滄海與桑田。曾經(jīng)我們以草為糧、吃草為生;而現(xiàn)在,漫山遍野的野草,在城市不斷蠶食村莊的圖景下,以席卷一切的瘋狂涌入空蕩蕩的村子。草們的再次赴約,看不到當(dāng)初堂前的燕子,滿目是坍塌的土墻和空巢的房子。當(dāng)年的那些吃草的牛呢,已不知所終或下落不明。

我承認父親在牛與我兩者之間選擇是正確的??墒乾F(xiàn)在他要對一只小牛犢下手,要用一支鐵條,飽蘸著火的暗紅,穿過血與肉,這血淋淋的場景,讓人顫栗、期待,同時憤怒。我對當(dāng)年那籃帶血的野草耿耿于懷,我懷疑牛是吃了那受傷帶血的野草,它那重復(fù)的反芻動作,是在述說那籃野草的難以下咽?或者是對野草的懷念?反芻,是牛對野草反反復(fù)復(fù)的回憶與感恩。

我知道父親不會為了當(dāng)年血草之事而報復(fù)牛。相反要是我欺負了小牛犢,準(zhǔn)會遭到他的打罵。這樣的想法,只能來自我的幼稚、天真和自作多情,因為我知道在我和牛之間,父親的天平總是傾斜的。一只牛的重量,始終超過我的體重。

尖叫。我有點失了聲,夾雜著不解,憤怒、恐懼,還有不安。我想大聲告訴父親,我已經(jīng)原諒了它,當(dāng)年的血已經(jīng)流回來了。喑啞。靜寂無聲。父親,一層又一層的看客們,甚至包括磨得光滑發(fā)亮、牽絆一生的牛木樁。一切都在裝聾作啞。

那天的一幕于我是陌生與膽寒的。那一刻我緊閉著雙眼,只能聽到父親和看客們的歡呼和狂叫從指縫里傳來,還有無盡喝彩的聲響,我似乎還聽到了鞭炮的叫喊。事后,看客們對這一幕敘述起來滔滔不絕。我不敢說如江河的流轉(zhuǎn),至少如鄉(xiāng)間那嘩嘩流淌的溪水,悲傷早已演奏為歡快的音律。血流成音樂,哀還是樂?

看客們(當(dāng)然包括父親)說,當(dāng)燒紅的鐵器,帶著火焰的熾熱和凝重的暗紅,穿過牛犢柔軟的鼻子時,一股熱血,伴隨著一聲悲鳴,以噴涌的方式,朝著天空,直線飛濺。

淋漓一場暗紅的血雨!

3

我持續(xù)不斷地保持一種狀態(tài),就是莫名地流鼻血,流血是常態(tài),不流血反而是病態(tài)。這已經(jīng)成為鑲嵌在身體深處的某種頑疾。實際上每個人或輕或重地都有暗疾,或醒著或沉醉。我不知道鼻子會在什么時候革命,什么時候潰敗;但可以肯定的是,它要流血。暗紅的溪流,蟄伏在肉身的某個角落,以一種泉水無聲的方式,涌出。

輪回的宿命?我和小牛犢,以相同的位置,曼妙暗紅。

4

我經(jīng)常與獻血車相遇,熟悉或陌生的城市,總是能巧遇到獻血車,停泊在街角,紅色的十字,勾引起我內(nèi)心的暗紅。獻血車一泊就是一整天,從粉紅的朝陽升起,到暗紅的殘陽西垂,好似一個驗血、抽血的過程,然后沉寂、隱遁,闃然無聲。

這是個貧血的時代,失血者大有人在。每天都有人到獻血車旁獻血。我猜測在世界的某處,一定有人在持續(xù)地失血。過多地失血,使得獻血車有了存在感。是冷兵器的鋒利?還是無數(shù)猛于虎的車禍?據(jù)說醫(yī)院經(jīng)常處于血荒的境地。長長的隊伍,等著驗血、抽血、獻血和輸血,這樣的場景,每天都會在醫(yī)院里上演。不管是哪一管血,我看到的顏色是暗紅的。這應(yīng)該不是血的問題,我以為,這是我的眼睛出了問題,或者是心理出了問題,不然對萬物為何總是涂抹一層灰色的供詞,就如這血,暗紅的血,我可以傾聽到它的重量、多元和無限的可能。

我對一管管血產(chǎn)生了同情與眷戀。貼著肌肉、骨骼的經(jīng)脈,以彎曲蜿蜒的方式抵達肉身的全部,隱藏在肥胖、松弛、慵懶、懦弱、恐懼、痛苦以及崩潰的各種境遇中,它時刻要面臨著傷口事件的發(fā)生。肌膚發(fā)生的叛逆,造成缺失性的輸血,這是皮與肉的搏斗。然后經(jīng)脈在一根空心針管的引領(lǐng)下,沿著管壁,完成一次日常的回血,使得某個生命獲得救治、存活;也就是說完成另一管血的嫁接與重生。血中有血。這管血與那管血,達成了某種妥協(xié)與融合,然后繼續(xù)在肉身里來回奔走。

我見過獻血的無奈及貧血的絕望。不是所有的小溪,最終都走回大海。很多的血,從血肉之軀上抽出,要面對絕望與死亡。這不是來自血的絕望和死亡,而是來自一個沉重的肉身,再多再熱的血,都無法支撐起一個人骨骼的硬度。這讓我想到文學(xué)作品中的“人血饅頭”,在魯迅的筆下,沾滿太多革命者的血,再營養(yǎng)的饅頭,恐怕也難以醫(yī)治好小栓的肺癆。這不是血所能到達的地方,它需要焚燒、涅槃,還有血與火的鍛造。從這層意義上說,暗紅之中應(yīng)該包含著骨與鐵。

我想獻血。走過街角,眼神總朝獻血車里探望,希望穿著白大褂的那些天使們走出來,把我按在獻血桌前,抽血。一個人只要內(nèi)心還澎湃著熱血,不管卑微的、渺小的還是蒼白的,至少證明生命的存在。

可是我只能把這種場景歸結(jié)于幻想,或者是我的狂想癥。因為我的鼻子是個自由任性的孩子,帶著十二分的頑皮,總是在你猝不及防的時候來到。大量的血從鼻孔中泛濫,成災(zāi)。暗紅的血,完全把我置身于山巔之上,隨時有墜落深淵的危險。它是多么地抗拒針管,只要鼻子一熱,或者一個箭步,那暗紅的血,倔強地繞過針管,肆無忌憚地朝著天空、大地和人群傾吐,完全忽視一個肉身生命的存在意義。

看著那些白大褂的人從我身邊厭惡地走過,扔下幾個冰冷的疙瘩,砸得生疼。嫌血多了就去獻血,別在這里浪費!我堵住了自己的鼻孔,卻無法堵住傷口,還有暗紅的嘴巴、詞語;趁血停頓的片刻,風(fēng)一般地逃離了醫(yī)院。

5

母親對我鼻子的持續(xù)出血,陷入深深的自責(zé)之中。這倒是新鮮的事。

我始終以為,鼻子出血,應(yīng)該是身體內(nèi)部的某段堡壘被攻克。血就是那個坍塌的墻壁逃出來的。血,就像皎潔的月亮,盈則缺;像漲潮的大海,滿則溢。一個人身體內(nèi)不能擁有太多的血液,過多血的存在,造成心臟的負荷,沉淀下來,就會形成血塊。結(jié)疤,那一定是受傷后的自我療傷。這與胭脂樹相通,我忽而有點懷疑,造成我鼻子持續(xù)不斷出血的罪魁禍?zhǔn)?,是血莧?是童年里我過多地攝取了植物血莧的汁液,以致鼻子不斷地出血?這是一種輪回還是一種補償?這來自大地深處的汁液,裹挾著陰暗之冷,改變了我對血由鮮紅到暗紅的認知。

幾十年來,我看到了山川河流的雄偉氣魄,也看到了日出月落的婉約抒情,見過高樓別墅里的悲苦愁容,也見過衣衫襤褸獨行客的快樂歌聲。歲月以血的方式,徐徐沉積于眾生的內(nèi)心,推動時間的腳步,誰的內(nèi)心不是累累傷痕?

我實難相信母親的述說。對于那片血光或者血海,我無法凝聚想象的翅膀。按照母親的說法,只覺得當(dāng)時暗紅一片,從她的身體下漫漶開來,然后慢慢擴大,闊大,蒼茫大地、血乳大地;那一刻,她聽見了一聲新生嬰兒的啼哭,然后昏死過去。她說她像一葉孤舟,浮沉在暗夜里;像迷途的野兔,驚悚在樹林里;甚至像跳到漁船上的草魚,裸呈在天地間。

母親說,我的出生就是伴隨著血,河流般的血。她也不知道,一個人怎么會有那么多的血?暗紅的血,像無數(shù)道溪流,四散逃竄;像一個犯了事的少年,慌亂地奔跑在逃亡的路上。晚年的母親一想起這事,就神情落寞。她常常責(zé)怪自己沒能在分娩時,保護好我的鼻子,也許就是在那一刻,一股暗紅的血流進了我的鼻孔,造成我身體內(nèi)的血液經(jīng)年地出走與逃亡。

我倒沒什么悲傷,除了不便于在獻血車前領(lǐng)取一張張獻血證。其余時刻,習(xí)慣性地流血,絲毫沒有阻止我學(xué)習(xí)、工作、生活;我已經(jīng)找到了阻斷血流的方法,比如用棉花堵住鼻孔,用涼水洗洗腦門;再不濟就舉起雙手,向天作祈禱狀……種種方法總有一樣能夠阻止這任性的暗血。有人告訴我,血是可以再生的,這讓我倍感樂觀。也就是說再怎么流,血是流不盡的。人體本身就是一個無窮無盡的大海,潛藏著無數(shù)的水系和暗流,也許不止一種暗紅的液體。這我倒愿意相信,因為我確實看到過一種晶瑩剔透的液體,從一個人的眼睛里流出來,好多好多,怎么阻止也不濟事,直到淚流滿面。

我是不會淚流滿面的。當(dāng)然如果要是為了母親,我是愿意的??粗?jīng)常從鼻子里流出的血,但愿那不是母親身上的血,更希望這迷路的血能回來,回到母親的身體內(nèi)部,完成她后來因我造成的失血、缺血。衰老的母親一次次給我說出生的事時,我會走神,盯著她滿頭的銀發(fā)。根根透亮透亮的華發(fā),水銀一般,就像昔日母親的針腳,一字一句,縫補在我心坎上,澀,痛;迎風(fēng)時,我有種想流淚的感覺。

母親的故事,讓我對骨血二字有了深刻的感知。所有大地的孩子,都應(yīng)該是母親用經(jīng)年的血,一天天,一年年孕育的結(jié)果。最初的我們,總是以卵子與精子的形體,在血與水交融的子宮里扎根、萌芽。在這種萌芽之前,不是等待,不是守候,更不是呵護,而是在一次次經(jīng)血的儀式中,伴隨著無法克制的疼痛、冰涼及虛弱,保持生命的活力,她們要守衛(wèi)一塊身體內(nèi)部的血壤與花園,迎接生命的誕生,然后衰老、死亡。

鼻子又出血了。流吧,暗紅的液體,反正身體內(nèi)有一個海洋。流吧,盡情地流吧,也許以這樣的方式,會減輕我身體內(nèi)部的潮汐,減輕生而為人的罪過和愧疚。這世界上,愛流血的人,也不是我一個人,如母親,還有妻子,還有我的姐妹及天下所有的女性。

6

父親與我之間,明顯的差異就是他不流鼻血,這確實讓我有點驚詫。一個人不流鼻血,那得有多大的心胸?河流般的血,暗紅的表情,如何貯存或洶涌在父親的肉身里?還有一種可能,父親的血以某種方式流逝掉,比如以淚水或汗水的面目,穿過皮膚的表層,氣化在空氣中,但我從沒有見過父親流淚。相反,對父親的印象,還停留在童年時他給牛犢穿鼻鉤的情景。他自己沒有流鼻血,但是通過一根細而堅硬的鋼筋,從牛犢的鼻子里竄出雜亂無章的暗紅,完成對不堪生活的對抗。

紅是父親的護身符。他喜歡的紅,不是大紅大紫,也不是那種淺層次的粉紅、淡紅,而是略帶深沉的暗紅,一種沉浸到生活底部的色彩。這種紅,按照他的說法,就是雨后天晴的紅,是炊煙裊裊的紅,是雞鳴狗吠的紅。不經(jīng)過審視、歷經(jīng)風(fēng)雨的色彩,都不叫色彩。我也是這么認為的。

父親視紅為神靈,在暗紅隱秘著不易覺察的咒語和桃符,比如逢年過節(jié),他總要給牛槽或者犁鏵貼一張暗紅的紙,有字或無字;給家里的雞圈豬圈門前,貼上寫著六畜興旺的紅紙。大姐、二姐結(jié)婚時,他把村里所有的行道樹,都一一貼上紅方塊。在他的背上,至今還有個暗紅色傷疤。那是生活對他最高的獎賞,至今也沒有痊愈。

其實,所有的傷疤前生都是一個傷口。父親的這個傷口,是他與大地搏斗的結(jié)果。這是讓我極其憂傷與悲痛的事。我曾多次目睹他,用一根扁擔(dān)或者其他笨拙的農(nóng)具,在阡陌上與泥土、莊稼搏斗,所能憑借的是肉身的力量,還有陰晴不定的天氣。天氣和節(jié)氣,就是主宰著父親的神靈,他用赤裸的脊梁、暴起的青筋,還有耕牛般的背負,演繹泥濘的日子。他以為靠勤勞、善良甚至生死的考驗,獲得生存的奢望。實際上他多次在變幻莫測的天氣面前,看到了莊稼一潰千里,一敗涂地的窘境。其中的無奈、絕望還有孤立無援,一層層累積在背上。我以為在父親的內(nèi)心,有個傷口至今還持續(xù)地噴血。只不過我的鼻血是向外的,他的血是向內(nèi)的。

母親說到父親,有點害羞的神色,對暗紅色的往事如數(shù)家珍,她特別提到了一塊紅布。那是母親結(jié)婚時的紅蓋頭,當(dāng)年父親就是靠著這塊紅布,把新娘娶過門來的。一塊紅布,是的,就是這塊紅布,新娘后來成了我的母親。父親后來把這塊紅布始終藏在箱子底下,折疊得很是整齊。盡管我們多次搬家,父親始終珍藏著那塊紅布。母親幾次要把它給扔掉,都被父親生硬地擋了回來,神情極其憤怒,但忍住沒有朝母親發(fā)火。

我對父親的往昔難以釋懷。我在一本書里多次寫到父親的故事,尤其是二斤小麥的事情。分家后的最大財富就是二斤小麥。僅有的口糧。我是難以想象當(dāng)時母親的心情,這事在當(dāng)下,完全是天方夜譚的故事,但是那時確實如此。母親緊跟在光桿司令的父親后,拿著那塊紅布。父親到哪,母親就跟到哪。悲哀的是,年輕的父親自己都不知道能到哪去?民間所謂的成家,就是意味著獨立,就是赤手空拳地被趕出家門。從一棵舊株上分離出幼苗,這是民間家族分蘗的常見方式。父親他們當(dāng)時僅有的,除了那點口糧外,還有的就是那塊紅布,暗紅色的,像天邊的晚霞,閃著微光。

關(guān)于紅布的失蹤,與一件離奇古怪的事情有關(guān)。人到中年的父親,曾遭遇一場罕見的頑疾,罕見到當(dāng)?shù)刂嗅t(yī)、西醫(yī)都束手無策??粗滋煺5母赣H,一到晚上,就滾在床上喊疼,那凄厲的叫聲,讓人毫不懷疑父親真是病了,可是省城醫(yī)院都查不出病因。不可思議的是,父親還滿嘴胡言亂語,糊涂上來時,一會兒說他看到了天空是血色的,還下著雨;一會兒說他看到一條巨大的赤練蛇走過門前;甚至他竟然說出造成他疼痛的病因,是母親出嫁時的紅蓋頭。這把當(dāng)時在場的道家巫婆驚詫得一愣一愣的,按照巫婆常規(guī)的療法,就是上香,禱告一番,然后扎幾個草團,到村口僻靜的地方,黑暗中朝著道婆指示的方向點燃,口中再念上幾句神神道道的話,就算功德圓滿??墒?,父親完全沒有按照道婆的節(jié)奏,睡夢中以托夢、附體的方式道出了頑疾的所在,讓人尷尬與迷惑,甚至對道婆那股神秘力量產(chǎn)生極大的諷刺。

道婆吩咐我母親,趕緊把那塊紅布找來。母親翻箱倒柜,就是不見那塊紅布。真是奇怪了,紅布不是父親一直精心珍藏在箱底,怎么會神秘地不見了呢?

道婆們沒想到,多年驅(qū)鬼趕怪的法術(shù),竟然栽在一塊紅布上。民間的事分明有著它神秘的暗門。那時的我,目睹著道婆們的唱歌、舞蹈還有神靈附體等法術(shù),甚至還有一些大呼小叫的詭異行為,時而低吟、淺唱;時而怒罵、群吼。這些癲狂與出格的行為,無非是顯示她們身上擁有諸神賦予的神秘力量。事后,造成了我對夜晚的忐忑、畏懼;以致萬物在我內(nèi)心里此后都變得高大,陌生與巍峨。即使是一棵貼地生長的野草,也無法窺知碧連天里的葳蕤。誰也不知道,它們會不會在暗中窺探你的一舉一動,明亮的,暗淡的,骯臟的,美好的,等等,不容你心里藏有絲毫的污垢與斑點。

那晚神神道道的道婆們,按照父親的囈語,在隔壁人家的米甕里找到了那塊紅布。父親躺在床上,緊緊握著紅布,看著滿含熱淚的母親,拉著她的手,給我、道婆和在場的人,講述那塊紅布的故事。

或許世界本身就是暗紅的,充滿著骨與鐵、紅與黑、愛與恨、傷與痛,絕望和希望,還有丑陋與美好。

鼻血再次造訪,大有逆流成河的趨勢;堵是堵不住的,只能仰著頭,注視天空。

責(zé)任編輯:姚 娟

作者簡介

杜懷超,1978年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小說、散文見《山花》《北京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散文海外版》等刊;曾獲第五屆紫金山文學(xué)獎、第七屆老舍散文獎、林語堂散文獎等;出版有《蒼耳:消失或重現(xiàn)》《大地冊頁——一個農(nóng)民父親的生存檔案》《一個人的農(nóng)具》等多部;現(xiàn)居蘇州。

猜你喜歡
紅布野草傷口
小心野草
大灰狼畫報(2022年5期)2022-08-06 07:42:16
傷口
青年文摘(2021年17期)2021-12-11 18:23:02
李建國:誓把“野草”變身致富草
斗牛為什么用紅布
我種了一棵野草
一束野草
意林·全彩Color(2019年7期)2019-08-13 00:53:50
傷口“小管家”
再不去傷口就好了等3 則
靜物
天津詩人(2013年3期)2013-12-12 16:01:49
韶关市| 沅江市| 临安市| 秀山| 聂拉木县| 汕头市| 商南县| 益阳市| 永济市| 伊宁市| 康马县| 凤城市| 酒泉市| 宜阳县| 永寿县| 聊城市| 广西| 康平县| 滨州市| 麻城市| 广东省| 临沭县| 上思县| 麻江县| 泸州市| 固始县| 广宁县| 神农架林区| 洱源县| 博白县| 大宁县| 宽甸| 桂林市| 白河县| 巴中市| 祁阳县| 南康市| 商丘市| 建水县| 武川县| 长宁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