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英
前兩年有一次,一位一向十分“較真”的文友頗為不平地對我說:“聽說XX出版社最近又出了XXX的一本散文集,一次就印了二十萬冊;可如今很有功力很有水平的作家、散文集只印兩三千冊還不好賣,難道這之間的水平就能差一百倍?太不公平了,太不可思議了!”
他老兄想從我這里找到答案,我說我可不是什么指點迷津的“明公二大爺”,但我臨時想到一種現(xiàn)象,就所答非所問地說:“你還記得當年楊朔的散文嗎?那年頭雖說有散文三大家,但最‘火的還是楊式散文,大多數(shù)的散文愛好者和寫作者都情不自禁地師承楊朔,崇尚楊式散文,那時候好像還沒有‘追星族這個詞兒,實際上楊朔散文后面有一個很大的追星族;就好比學花臉、黑頭的‘十凈九裘那種勢頭,十個里頭就有九個學裘盛戎的。我敢說,假如那時有《當代文學史》的話,散文部分恐怕最壓卷的就是楊朔,準得有單章論述??傊?,讀者那虔誠的迷戀勁兒絕不在今天某些現(xiàn)象之下??墒遣胚^了十多年,楊朔的散文就受到了越來越多的非難,從藝術上的質疑到政治思想上的指責,不說是從根本上否定也差不多了,反正今天的《當代文學史》楊朔的散文再也不會有那份殊榮了。究其實,楊朔散文也并非一無可取。但僅這一例,你老兄再聯(lián)系觀察今天文學上的這現(xiàn)象那現(xiàn)象,不知有沒有值得參考的價值呢?”
文友似有所悟,但又接著問我:“那么從大的規(guī)律上講,這種現(xiàn)象說明一個什么問題呢?”
“我覺得,文學上的許多現(xiàn)象許多問題,在認識上往往是階段性的。在某一階段出現(xiàn)了一種現(xiàn)象,哪管是很風行的現(xiàn)象,一定有它出現(xiàn)乃至風行的道理。除了自身具有的合理的因素外,更有當時社會的某種需要和人們的心理使然,就心理而言,也有正常和非正常的因素。譬如前些時候報載,從某國來了一個男歌星,聞訊趕去追逐的就有好幾千人,一些年輕的女追星族狂喜得嗷嗷叫,把環(huán)線的一段堵了個水泄不通。一個女追星者的男朋友趕來,見他的女朋友近乎瘋狂,在某種心理促使下扇了女朋友一個耳光,卻不料引起其他女追星者的激烈懲罰,還驚動了派出所。這說明在狂熱之下人們的認識往往帶有非理性的成分。以那個由空而降的男歌星來說,就算他的歌唱得有多少可取,也不至于比國內的著名男歌星棒上十倍百倍吧?但煽情這行道是不能以平均數(shù)計算的。這種非理性因素雖然可以理解,甚至還包含著一定道理在內,卻不能由此就認為它多么正確,更不能表明它以后永遠正確。但我們不能要求每個讀者和追星者都是冷靜的哲學家,何況就是哲學家也不見得沒有一點偏頗呢?!?/p>
我說到這里時,文友取笑我說:“我看你這番分析就夠冷靜的!”“可能是因為我已不年輕之故吧?!敝链瞬沤Y束了那次看似平常卻使我難忘的對話。
那以后,我又參加了幾次文學方面的研討會之類,又不斷接觸了諸如上述的課題,不能不使我進一步地深長思之。
其實,我們早就知道,事物的發(fā)展往往表現(xiàn)為螺旋型的進程,認識的軌跡也大致如此。有關文學領域的人和作品,鮮有歷千百年而無爭議、無起落的一錘永遠定音的情況。但其中有的雖微有變化卻無大的改變,這在文學史上便屬于大山堅石般的定位了。隨便舉來,有屈原、李白、杜甫、蘇軾、魯迅等及其代表作品,就是這樣一些按說是穩(wěn)如泰山般的作家,有的在其身前尤其是身后也會出現(xiàn)爭議和貶損之聲,不過恐怕再歷千數(shù)百年,只要地球和文化典籍還在,從根本上否定或“掃除”是不可能的。有的作家及其作品,盡管在相當長的時間內被認為十分了得,但在時間的驗證中,還是受到了較大的挑戰(zhàn)。這里的情況也較為復雜,有的部分確實存在著“不穩(wěn)”的“構件”,有的是在社會變遷中人們觀照的角度有異所致,使這類作家及其某些作品產生了地震般的顛簸。這些情況的出現(xiàn),有的讀者和客觀人士早有預料,有的或許大大出乎意外。這類情況舉其大者,譬如郭沫若。先生生前是無爭議的文學界乃至整個學術界的頂級人物,還是人所仰望的宗師。但在之后的一些年,人們對他的一些學術著作(如《李白與杜甫》)予以質疑和批評,對他的人格價值也有爭議。其實也曾有不少有識者就對郭詩“百花齊放”并不看好,在藝術等諸多方面的缺陷是顯而易見的。不過那時的批評多表現(xiàn)在口頭議論中,見諸報端者絕少。其理由很簡單,勢也。然而盡管當時以及現(xiàn)在對郭沫若及其作品有這樣或那樣的看法,其中不少的成分也不無道理,但就主流和主要方面而言,郭的成就和基本地位仍然能夠確立無疑的。但之所以對他的評價有如此的顛簸動蕩,在他已顯現(xiàn)出的一切中確有可指摘之處。應該說對他的臧否還未出正常的評騭范圍。
至于與他同時代的某些早有定評的重量級作家在時代的發(fā)展中又有大的爭議乃至否定性的評價,那就要具體情況具體分析了。很難說批評者:任人都有一言九鼎之重,更不必說是“最后結論”了。
要說有文學以來的歷史,那種認識上和評價上“階段性”的事例更可謂舉不勝舉。就拿五六世紀之間的南朝文學理論批評家鐘嶸所著的《詩品》而言,在他品評自漢至梁一百多位的詩人時,固然有其言之成理的貢獻,但也有在一些重要詩人的評價上表現(xiàn)出他認識的局限和偏見,如將具有開創(chuàng)意義、自領一家、被后世證明為大詩人的陶淵明的作品列為“中品”,而將古樸蒼勁、意象恢宏的曹操詩作斥為“下品”等。作為一部可稱為詩歌文學史的著作,不能不在很大程度上減損了它的價值。對此我只能以時代的局限和認識上的階段性對這位詩評家予以寬釋。也有與此比較相反的例證,即同時期的不同作家,當時聲名顯赫,位居泰斗者,當時過境遷后證明并非名副其實,理應退出文學王座;而當時并不被許多人看重,甚至職微人輕,卻以其不朽的文學著作日顯光輝。這一正一反,一進一出,充分反映了人的認識所受時勢影響與制約是何等深重!這類情況可以清初同為山東籍的王士稹和蒲松齡為例。王士?。?634—1711),號漁洋山人,山東新城(今桓臺)人,順治進士,官至刑部尚書,所著甚豐,為“神韻派”首領,在當時極負盛名。經三百年時光淘濾,至今雖仍不失為清初重要詩人和作家,但在整個文學史上的地位并不似當時那么崇高。相反的是他的同鄉(xiāng)(山東淄川)蒲松齡,一生科舉不達,大部時間以教私塾為生,無論其地位和當時文名,均較王甚遠。但后者所著《聊齋志異》在其身后聲名日隆,不僅在中國,至今在世界許多國家都有譯本,蒲松齡因此被譽為文言短篇小說之王。王與蒲這兩位同鄉(xiāng)作家,彼時與此時反差最為顯然。
如今又有人襲用古時對文壇大腕的套路,喜用“南X北X”稱譽鵲起者。這使我不禁聯(lián)想起同是清初詩壇巨子施閨章(1618—1683,安徽宣城人)和宋琬(1614—1674,山東萊陽人),當時號稱“南施北宋”,足見其詩名之盛。但在今天,又有幾多人知之?我們當然大可不必對其嚴加降格,而以實事求是的眼光度之,恐很難以當時人們的稱譽為圭杲,只能認定為“清初詩人”而已。
古代也有“暢銷書”現(xiàn)象,最典型的莫過于西晉時左思的《三都賦》,當時熱烈的傳抄情狀被形容為“洛陽紙貴”。此文在今天看來也是有一定價值的,但在整個古代文學史甚至僅在兩晉文學中加以衡量,還夠不上最值得稱道的超拔之作;但在當時無非是應合了時尚心理和文學風氣而領銜一時。譬如,史載在爭相傳抄的人群中多為“豪貴人家”,便可見一斑,對照稍遲于左思的陶淵明,其《桃花源記》等名文在當時并沒有那樣的傳頌勢頭,這無疑與他們所處位置、客觀條件與彼此的社會風氣、欣賞口味有關。可見古代亦然,風行、暢銷與該文學作品真正的思想藝術價值并不總是成正比例的。
意識形態(tài)、審美取向和某種極端之風更會對各類文學作品產生或升或沉、或褒或貶的影響,這里我想起北宋的詞人柳永。由于此人在北宋當時的文學脈流中就屬于一個“邊緣戶”,訾議甚多,竟至在宋史上不著一字,直至以前有一段時間所講的文學史,由于柳詞的“局限性”太大,一般也是一筆帶過,并不作為宋詞一大家來講。而今天人們才得以一種比較客觀、穩(wěn)實的眼光加以觀照,才能全面地評價柳詞,對柳永在宋詞上的貢獻尤其對長調慢詞的發(fā)展,作出足夠的評價。即使對另一位大詞人李清照,曾經多著眼于她“思想上的局限”而未能給予這位頗具才情的女詞人足夠的評價。同樣也只有在今天,才能對八百多年前的大詞家充分進行研討與定評。所以,不難理解在北京世紀壇的古今杰出人物塑像中,李清照也位列其中,可見她多么為國人推重。
文學家及其作品評價上的升沉與動蕩,反映了社會風氣和人們認識上的種種。這中間情況也不盡同,有的屬于真正的局限,當時認為是正確的后因時代發(fā)展,時間推移被校正;有的即使在當時也未必完全未認識,而是受到其他因素的制約和影響日后才能逐漸趨于客觀公正。但不論屬于何種原因,這種游移與變化對我們更好地認識過去尤其是今天的一些似怪不怪的文學現(xiàn)象大有裨益,同時對文學創(chuàng)作者究竟應以怎樣的心態(tài)和目的,以怎樣的要求和標準去追求作品的效應也有啟示意義。話雖如此說,誰也無法叫誰怎樣去創(chuàng)作,甚至也很難指望叫誰去看待什么是真正的文學創(chuàng)作之路。因為如上所述,不同人的文學觀、價值觀乃至更深刻的思想“基因”不可能完全相同,也不可能要求每個創(chuàng)作者都具有越千年而不惑的文學眼光與藝術主見。何況非常現(xiàn)實的功利考慮在任何時候都會有或大或小的誘惑力。還有無時不有的受眾隨俗從眾的心理和冷熱風反過來也會影響著創(chuàng)作者的不同選擇。事實上從眾隨俗和被煽情而趨風的心理很可能是許多人的本能之一,不然就無法理解在人間各個領域時可出現(xiàn)的偏頗甚至是荒唐的現(xiàn)象。而且總是當時惑然后明白但說不定啥時候又繞進去的怪圈,給人以汲取不盡的經驗和教訓。
盡管如此,不論是螺旋式的也罷,“階段性”的也罷,文學還是沿著它應有的規(guī)律顯現(xiàn)它的光色。時間的驗證總的說來還是準確的、公正的。人間正道是滄桑,文學也是如此。也許因為人生苦短,人們自己都看不到身后事,沒有必要也不可能整日去推測百年、千年之后的效應。但有良知的為文者畢竟要為人世負責,而不是“人一走茶就涼”或是“一次性處理”的行商。
至少,如果是一副比較清醒的頭腦大可不必硬裝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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