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陀
無論誰——
你如果深深陷入自我的泥潭,你有可能憑自我之力爬出
這個泥潭嗎?
反復閱讀弋舟的小說《劉曉東》,這個問題反復出現(xiàn)在我心里。
不過,初讀這個作品,首先引起我注意的,是這部作品寫作上的精致。從大的方面說,是它的結(jié)構:三個獨立的中篇,也可以說三組獨立的故事,然而主人公都是劉曉東這一個人(仔細比較,三個劉曉東形象的細部并不是很統(tǒng)一,但是弋舟對此并不是很在乎),它們形成了一個組合,構成了一個不僅彼此呼應,而且在主題上、旋律發(fā)展的變化上以及內(nèi)在思想脈絡的連接上,都有緊密關系的、相當連貫的一個整體。
從小的方面說,《劉曉東》的寫作有一個特色,就是人物的塑造和情節(jié)的推動,往往依賴于一種特別類型的對話(功能不同,小說里的對話本來就有各種不同的類型)——表面上,這些對話很日常,甚至很平淡,似乎只不過是連接情節(jié)與情節(jié),有一定交待作用的過渡,有也可,沒有也可;但是如果閱讀細心一些,就會覺出《劉曉東》中的很多對話,尤其是劉曉東介入其中的對話,往往暗藏玄機,不管自覺不自覺,對話雙方互相防范、互相測度、互相使心眼兒。因此,盡管看去是一般的聊天說話,實際上,兩個人在說話的同時,都覺得別扭、尷尬、難受,有些時候彼此還懷有莫名的敵意,相當費神。為了分析的方便,我們不妨把這種對話稱為“費神的對話”。拿《等深》來說,劉曉東和茉莉,這兩個人每一次對話,差不多都是這樣。包括兩人關系中最為重要的那場在一片狗的狂吠中進行的雨夜性愛,劉曉東說那是“淋漓盡致的演奏”,“她的身體如琴身一樣和諧,奏響之后發(fā)出的聲音如一道匪夷所思的光芒將我籠罩”;但他又覺得那狗的狂叫聲是來自身下的茉莉,覺得自己“是在和一條蝴蝶犬交媾”——一場肉和性重疊一起的瘋狂對話,實際是兩人之間所有對話內(nèi)涵的一個隱喻:他們其實共享著某種黑暗的甚至是骯臟的、見不得人的東西;然而,又正是這污穢使他們的生命有意義,或者說,讓他們活下去有了理由。我在這里特別強調(diào)一下,在展示這么一個以怪異的聲畫結(jié)合形成的意象的時候,弋舟筆墨沒有多少渲染,修辭上相當克制。但是,平淡的修辭和隱喻內(nèi)容之問所形成的分裂和張力是如此尖銳,對任何一個敏感的讀者來說,都過于刺激,很不舒服。不過,作家可能本來就想要達到這樣的效果:
日常生活里的恐怖,本來就平淡無奇。
在《劉曉東》一書第66-68頁,有一場劉曉東在手機里和茉莉的對話。這時候,茉莉瞞了丈夫(引起丈夫“失蹤”,其實是丈夫棄家逃走)、瞞了情人(讓劉曉東處境狼狽,扮演著不光彩的第三者或第四者的角色)、瞞了兒子(由此兒子幾乎成為少年殺人犯),一直被一個大老板半包半養(yǎng)的“秘密”,已經(jīng)盡是破綻,成了他們之間的一層破洞連連的薄紙,可兩個人仍然不能坦白相待;沒有勇氣撕開這層薄紙,劉曉東用軟弱無據(jù)的“推理”來自欺欺人,而茉莉被逼得無處可退,竟然以“我需要被愛”這樣無賴的理由,要求只具有“第四者”情人身份的劉曉東,承認她的所作所為都合情合理。按說,小說里的人物關系設置得這么緊繃繃、充滿危機感(作家于此的經(jīng)營,力求不戲劇化,可還是有痕跡可以分辨),此時此刻,兩人應該發(fā)生尖銳沖突才是;至少,也要互相揭發(fā)、控訴對方的虛偽才是。何況,故事也能由此變得“好看”起來。但是,弋舟對敘事這種可能的取向沒有什么興趣,或者,他有意壓抑了這興趣(把《等深》變成一個好看的電視劇并不困難),而是把它停留在了日常的“費神的對話”的水平。弋舟為什么這樣做?
如果把《劉曉東》里三個故事中的劉曉東當作一個完整的人物來看,我以為可以找到解釋:弋舟對塑造人物有更高的要求,更大的抱負。
劉曉東是個什么樣的人?從一般意義來說,這人很一般:在八十年代度過了他的青少年,九十年代則是讀書+奮斗,新世紀里他熬了出來,額頭上帶著成功人士的烙印擠進了中產(chǎn)階層,并且開始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享受這個階層在今天社會中享有的種種福利——美食、好酒、旅行、性自由、半合法化的婚外情、隨意撒錢消費的快感、出入“上流社會”派對的自尊心滿足——總之,享受“向上爬”的步步艱辛以及“步步高”所帶來的幸福每一天。在今天,除了各類的新富人之外,他們應該是在幾十年經(jīng)濟發(fā)展中獲益最明顯的社會群體,劉曉東不過是這個生氣勃勃又得意揚揚的新群體中的一分子,而且是一個腳步蹣跚的新成員。要是這么看劉曉東,這人并不很新鮮,如今已司空見慣。不過,弋舟在《劉曉東》里所創(chuàng)造的劉曉東,并不是這類成功人士的典型形象。他不一樣,甚至是很不一樣。
不一樣在哪里?
在于劉曉東對自己有一種情不自禁的厭惡。
厭惡?讓我們具體看一看,這是一種什么樣的厭惡。
這種厭惡,他有時候會直接說出來,“我對自己產(chǎn)生出厭惡”,“我厭惡從自己的嘴里發(fā)出陌生的聲音”。只是,在更多的時候,劉曉東對自己的厭惡往往表達得很曲折,很瑣碎,甚至很委屈。觀察這些細微之處,是我們走進這個人物的內(nèi)心,審視其精神活動復雜性和特殊性的一個簡便的入口。就以他和茉莉的情人關系來說,那可是一團彩色的亂麻,從中抽出的情感線頭,有的能夠通向那個“犬聲如沸的夜晚”,“想起在她身上如奏琴弦般的迷醉”,本是情和欲的雙重大合唱。但是,劉曉東又有一種清醒,知道這團亂麻不梳理為好,因為“在某種意義上,我和她不過是利用彼此來隱藏各自的命運”——承認兩個人在互相利用,這已經(jīng)是一個冷峻的自我剖析,其中隱含著對自己的厭惡。不過,進一步深究一下,其實這個冷峻在剛一出口,已經(jīng)立刻打了折扣,“利用彼此來隱藏各自的命運”這句話,是如此文縐縐,溫文爾雅,一下子就把隱含于“互相利用”這層意思中的自私和陰暗,用“隱藏”和“命運”這樣禮貌的修辭一下淡化了,似乎,所以如此,是無奈,是不得已,全是“命運”使然——劉曉東當然沒有意識到這些,他不可能知道人的日常語言和人的自我認識有著如此緊密的、難以分割的關系。當語言進入自我意識的時候,它絕不再是交流工具,這對認識劉曉東這個人物是一個關鍵,對分析可能潛在于《劉曉東》中的大主題,更是關鍵。通讀小說,我們會發(fā)現(xiàn)劉曉東即使在自言自語,進行內(nèi)心獨白的時候,也都用的是這種很“文”的書面語。這當然符合他教授和藝術家的身份特征(也是多數(shù)知識分子的身份特征);但是,很“文”的書面語所必然的節(jié)制和精確,對于劉曉東是一種必須:他在厭惡自己的時候,可以天然地給自己留有余地。例如,“我用了兩個小時,喝掉了三扎啤酒。這點酒本不足以讓我暈眩,恰好可以讓我隨心所欲地憐憫自己”——厭惡自己,又憐憫自己,這種矛盾和精致的心理活動,如果沒有這么文雅精致的語言,可能嗎?
“抑郁心境晨重夜輕的節(jié)律特點,讓我在每個清晨醒來的那一刻都感到生不如死。我茫然地躺在床上,靈魂仿佛可以俯視自己此刻的境遇:擠在一屋子書里,書和人都顯得那么荒謬?!边@樣的劉曉東,像是一個性格多疑的醫(yī)生,很固執(zhí),一定要自己對自己做病情診斷,兼醫(yī)生和患者于一身,而他的診斷工具,卻只能是語言??墒?,語言完全不同于X光機,他的“透視”不可能客觀,反而常常是神經(jīng)質(zhì)的,疑神疑鬼,有一種病態(tài)的自虐傾向。另一方面,又是非常謹慎的,小心翼翼,時時刻刻地可憐自己、心疼自己,擔心傷害了自己。
正是劉曉東的語言,讓他的那些指向自我的觀察和診斷,其實都讓自己更厭惡自己,但又無法擺脫這種厭惡。
因為他意識不到,自己的語言恰恰會是自己的敵人。
這是一個不斷自我折磨,好像要用自我折磨來挽救自己的劉曉東。
不只是《等深》,在這個組合的另外兩篇小說《而黑夜已至》和《所有路的盡頭》里,劉曉東也都活得如此辛苦。這讓我們想起黑塞的小說《荒原狼》。黑塞筆下的哈立·哈勒和劉曉東,這兩個人是不是有些相似?若比較一下,確實有不少相似之處。雖然寫作年代相差了近一個世紀(《荒原狼》寫于一九二七年),但是兩部小說的主人公都是中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兩個人物還有一個明顯的共同點:精神生活都異常活躍,異于常人。然而,恰恰是內(nèi)心的豐富讓他們活得很不痛快,終日憂郁,一種陰郁的憂郁——他們覺得自己的生活是悲劇,至少其中有悲劇性。有了這種意識,不管多么不情愿,他們會自覺不自覺地扮演某種悲劇演員才會去扮演的角色。對悲劇演員來說,那只是舞臺上的生活,一時而已,可是對于他們,那是在日常生活里的無問斷演出,一刻不得停頓,直至終生。為此,日復一日,他們感覺自己是分裂的、虛偽的,這讓他們活得更加艱難,生活甚至生命,都是不堪忍受的重負。也為此,他們都有這樣的感覺:黑夜已至,路也已走到盡頭。說實話,寫到這里,我有一個沖動:放棄原來寫作這篇評論的初衷,干脆寫一篇關于哈立·哈勒和劉曉東的比較研究的文章,那一定非常有意思,不但會涉及一百年來在世界范圍內(nèi)中產(chǎn)階級演化的歷史,涉及不同歷史條件下中產(chǎn)階級在性格、情感和倫理上的異同,還能讓文學批評在一個更開闊的視野里,進入對當下國內(nèi)中產(chǎn)階層,特別是當代知識分子狀況的研究。不過,我必須放棄這樣的誘惑。因為這可能會削弱對《劉曉東》的評價,集中分析劉曉東這個人物,可能更有意思。
為什么我覺得比起哈立·哈勒這個“荒原狼”,劉曉東更有意思?
因為劉曉東不是狼,他沒有以“狼”自居,想都沒想過。
黑塞塑造的哈里·哈勒這個人物,有一種和二十世紀格格不入的浪漫主義色彩,憤世嫉俗,對現(xiàn)實世界充滿了憎惡,而且自視甚高,把周圍的社會看成一片荒原,而他自己是這荒原里一只孤獨的狼;盡管在旁觀者看來,那狼性多少是一種不自然的、做作的、自我欣賞的表演(許多浪漫主義者都有這毛病,如拜倫)。劉曉東不一樣,他雖然常常覺得孤獨,可他不喜歡孤獨,更不像哈里·哈勒那樣欣賞自己的孤獨。相反,他對自己身邊的人和生活充滿興趣,樂于交友,樂于助人,只要有人需要幫助,不管是誰,同學、朋友、已經(jīng)完全分手的女友,甚至是不相干的陌生人,他都熱心地出手相幫,而且,一諾千金,一幫到底。在《而黑夜已至》里,女孩徐果不過是他情人的一個學生,兩個人素無來往,可是,當徐果告訴他父母遇害,真兇卻多年逃逸,懇求他當“代理人”去討一個“公道”的時候,劉曉東竟然答應了。并且,后來不知不覺地陷入了一場由車禍、謀殺、訛詐,甚至有可能涉嫌敲詐犯罪等一系列大麻煩之中的時候,他一直很硬氣,沒有一點害怕,也沒有退縮,硬撐到底。在整個過程里,劉曉東的所作所為,不但有些硬漢的色彩,甚至有幾分俠氣。不過,當一切都結(jié)束,劉曉東在情人的床上一覺醒來,用手機拍下了灰白的黎明之后,“抑郁癥患者晨重夜輕的節(jié)律”就再度發(fā)作,他不但沮喪、氣餒,精神崩潰,還突然哭了起來,并且乞求馬上去醫(yī)院。顯然,心理和情感上能把強和弱如此自然地交織起來的一個人,不像狼,說不上有什么“狼性”,他和社會的關系,也絕對不是荒原和狼的關系。比之“荒原狼”,劉曉東是個更復雜的文學形象。在《所有路的盡頭》里,這種復雜性得到了進一步的展現(xiàn)。仔細讀,在這個故事里,雖然并不缺少性(還有同性戀)、殺人、旅行、三角愛情,以及愛情和友情的背叛等這一類構成故事的必需元素,但這篇小說里的劉曉東,并不是把這些元素組織起來,并且形成動力來推動情節(jié)的關鍵人物,在某種意義上,他在故事里是個被動的旁觀者。如果一定要找到他和故事之間最要緊的聯(lián)系,只有一個東西,就是他作為生日禮物、以“最大的誠意”送給邢志平的那個“一只大猩猩和女人交媾”的畫作——一幅充滿妄誕的色情夸張,又企圖表達一點暖昧寓意的圖像(就畫論畫,其實是很合中產(chǎn)階層追求前衛(wèi)口味的流行藝術)——首先,這張畫是導致邢志平最后自殺的問接或直接原因,如果沒有它,即使邢志平再軟弱、再懦弱、再怯弱,要依靠“大猩猩和女人交媾”的想象才能性勃起,才有勇氣投入女人的懷抱,才在女性那里尋得活著的理由,他也還是可以活下去的,不一定自殺;其次,在一次爛醉之后,劉曉東和“弱陽性男人”邢志平也差點發(fā)生了性關系,盡管最后,由于性取向不同才沒有成事,使得前者“衣衫不整地沖出我的世界”,而后者,于事后想起兩人之間夢游似的相互撫摸,卻“覺得自己陡然觸摸到了無盡的荒蕪”,覺得“那種手感太驚人了,仿佛一下子摸到了死亡的本身”。這還不夠,劉曉東甚至認為在那一刻,“也許我們的淚水,還在一剎那各自洶涌”。這感覺實在不尋常,不能不讓讀者驚異。可是,這些情感活動該怎么解釋呢?觸摸到“無盡的荒蕪”和“死亡的本身”,那是什么意思?這個情節(jié)和場面的描寫,僅僅是“現(xiàn)實主義”嗎?這一串問題,當然可以從“寫實”的角度去做解釋。但是,那個含有“最大的誠意”的生日禮物,以及它引起的種種后果(不只是畫本身),無論如何是一個橫在解釋前面的障礙,難以繞過。為此,這里的閱讀和讀解,是不是可以把它當作某種象征和暗示來看待?我覺得,這里的關鍵不在于誰是猩猩,是誰在和猩猩交媾(雖然這也是理解和解釋《劉曉東》這部小說可能的方向),也許,它更多暗示的,是劉曉東和邢志平這兩個人、這兩個文學形象,貌離而神合,其實是一種人,或者,是這一類人的陰陽兩面。不僅如此,仔細讀《所有路的盡頭》,揣摩故事里余下的一些人,我覺得還不難得出這樣一個看法:尹或(這個名字對整個小說都是一種暗示)、尚陽、丁瞳,他們根本上也和劉曉東、邢志平是一類人。猩人交媾圖,其實是他們所有這些人品行、生活、現(xiàn)實的某種尖刻的概括。
《劉曉東》不過十八萬字左右,小說里竟然容納了近二十個人物,而且個個都有形有神,形象飽滿,如果不是以三個中篇組合,構成形態(tài)變異的一種長篇寫作,是很難做到的。問題是,這樣苦心經(jīng)營,弋舟究竟圖的是什么?他想做一件什么事?認真檢視他筆下的這些形象,我以為《劉曉東》營造了一個特殊的空問,作家利用它精心布置了一個人物畫廊,除了兩個貴為總經(jīng)理、董事長的資本家之外,畫廊里的人物年齡不一、境遇不一、性格不一,但都是深深打著改革時代烙印的當代知識分子——不妨把他們看作“劉曉東家族”。只不過,不同于我們近年來在文學中遇到的類似寫作,劉曉東的這個“家族”,有很鮮明的家族特征。什么特征?這可以從他們的年齡和經(jīng)歷人手。不但劉曉東自己,他周圍的那些人物,也都是經(jīng)歷了八十年代的大學生;他們不同于上山下鄉(xiāng)的那一代人,他們和“文革”歷史沒有直接的交集,養(yǎng)育他們的是九十年代以后的改革歷史,其實可以把他們稱作“后改革一代”(如果把《劉曉東》看作是一種文化象征,“劉曉東家族”應該包括整個“后改革一代”)。今天,這個群體正在成為或者已經(jīng)成為社會中堅,可以預見,這代人在未來對歷史會有更大的影響。問題是,《劉曉東》的主要人物是劉曉東,從寫作層面上看,其實小說里的三個故事,無論哪一個,都不難充分展開,都是一個可以發(fā)展成為很好看的電視劇的好題材,可弋舟置之不顧,費心費力,經(jīng)營了這么一個“劉曉東家族”人物畫廊,圖的是什么?僅僅是故事需要嗎?是寫作的某種策略嗎?還是有更深的考慮?
我的看法是,有了這個畫廊,劉曉東這個人物不但有了一個具體又清晰的時代和社會背景,而且,他對自己的厭惡,以及由此生出的種種內(nèi)心活動,就有別的讀解空間,避免變成孤獨個人的孤獨故事。
評論家李雪在討論弋舟的時候,寫了一篇名為《被重寫的故事與被植入的歷史》的文章,文中指出:“在《所有路的盡頭》中劉曉東想要搭建一個同代人對話的平臺,孤獨的個體借助溝通、探知、在對方身上認出自己,來建構具有同質(zhì)性、整體性的‘我們。”我以為這個看法很準確,是理解劉曉東這個人物文學意義的一個關鍵。讓我們再回到“費神的對話”。劉曉東和他的朋友、情人那些對話,為什么都那么費神?如果進入這些對話過程做更細致的分析,對話之所以費神,雙方雖各有緣由,其實根本上是劉曉東自己的問題:是劉曉東對自己的厭惡躲在了或融進了那些對話之中。對話中的每一個對方,這時候都成了一面鏡子,讓他總是在這些鏡子里看到自己的靈魂。于是,每一次對話都成了他進一步自我審視的機會,也成了進一步厭惡自己的機會。如此,對劉曉東來說,很日常的對話里總是隱藏著一種莫名的、難以言說但又日常的恐怖——說起來,“費神的對話”不過是《劉曉東》故事敘述的一個線索,但是其中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幾乎對劉曉東都是一次磨難。比如周又堅這個人物。在《劉曉東》幾個故事中的重要人物里,作為茉莉失蹤的丈夫、劉曉東的情敵,他的角色本來很吃重,但弋舟對這個人卻著墨不多,可以說是簡筆,為此人物形象簡單化了一些,有點可惜。不過,故事結(jié)尾的時候,出現(xiàn)了一個像驚險片一樣的大反轉(zhuǎn):周又堅不但突然現(xiàn)身,聲稱他在三次刺殺有奪妻之恨的仇人不成功之后,已經(jīng)投在了仇人門下,而且,他還對劉曉東高聲宣布:“現(xiàn)在,我成了他的人。我覺得,他比我們更配愛茉莉?!薄皶詵|,世界變了,你知道嗎?世界變了!”這樣一個戲劇性的結(jié)局,弋舟不但一下子讓這個人物立體起來,活了起來,創(chuàng)造出一個活生生的市儈型知識分子的形象,同時獨具匠心,給劉曉東設置了另外一面鏡子。再三琢磨劉曉東那些考察自己、質(zhì)疑自己、自我折磨的時刻,我們有理由相信:如果說他和邢志平貌離而神合,是一類人的陰陽兩面,這讓劉曉東感到恐懼,那么,周又堅這面鏡子,則讓他看到了另外一個景象——早早晚晚,他自己也會成為一個市儈型知識分子。
劉曉東是否意識到,他有可能變成一個當代市儈?
他的日??謶质欠衽c此有關?
在《等深》的故事里,當茉莉承認早已經(jīng)被一個大款半包半養(yǎng)了,并且請求他不要譴責她的時候,劉曉東有這樣一段內(nèi)心獨白:“我當然無意去譴責她。人人都在偷竊著生活,她只是很不幸被逮著了而已。在這個時代里,我也活得看起來有滋有味,我在講臺上說油嘴滑舌的學問,我在床上,奏響一個又一個女人?!边@幾句自言自語并不復雜,但是其中裹挾的情感活動內(nèi)容卻很復雜,“人人都在偷竊生活”,這已經(jīng)包括劉曉東自己在內(nèi),說茉莉只是“不幸被逮著了”,意思是他很幸運,至今還沒有“被逮著”,應該說一個人能這樣看待自己,表明他具有相當?shù)姆词∧芰?,如果更自覺,他有可能實行道德上的自救。然而,也是在這段話里,一句“奏響一個又一個女人”,又泄漏了他的妥協(xié),以及他的得意,特別是“奏響”這個文縐縐甚至可以說是很“酷”的修辭,客觀上不但把前邊那些自譴自責全部推翻,而且完全顯得假惺惺。于是,問題又回到了這里:當語言進入自我意識的時候,它絕不再是交流工具,當一個人試圖通過反省認識自己的時候,自己的語言恰恰會是自己的敵人。
如果這樣的分析,是從對《劉曉東》的批評里邏輯地引申出來的,那么,它和《劉曉東》的寫作,又是什么關系?
對此我想到李雪《被重寫的故事與被植入的歷史》中的另一個意見,她認為,弋舟的寫作有一種嘗試,是“將人從觀念中移位,放置到具體環(huán)境中,讓人在現(xiàn)實關系與歷史背景中獲得自我闡述的能力”。依照這個思路,我們是不是可以把《劉曉東》的寫作,看作是把人放在“現(xiàn)實關系與歷史背景”里,然后檢測能否“獲得自我闡釋能力”的一次試驗?如果是,劉曉東的自尋煩惱,他對自己的厭惡,能不能算作一種不自覺的“自我闡述”?
劉曉東是個喜歡思考的人,有時候他會把自己的苦惱和疑惑放大,把心里的那種荒蕪感和大的問題聯(lián)系起來;在《所有路的盡頭》這個故事的篇末,他再次想起了邢志平:“今天算是我和邢志平共同的生日。我們差不多是前后腳來到了這個世界。我們都趕上了一個大時代。我們是兩個陌生人,但我們是一代人?,F(xiàn)在,他死了,我的路卻還沒有走到盡頭。當然沒有。起碼,對于這個世界,邢志平走到盡頭的時候一無所欠。而我,還欠著一個巨大的交代?!钡?,如此把自己和大時代聯(lián)系起來的思慮,在劉曉東那里從來不能深入。如果把他的內(nèi)心比作一池漣漪,那每一波的蕩漾都是越遠越無力,永遠不能到達岸邊,無論是此岸還是彼岸。我們越是仔細研究這個人,就會越發(fā)現(xiàn),他最關心的是他自己——自己的憂郁,自己的惆悵,自己的苦悶,還有自己對自己的厭惡,即使其中總有一種想認識自己,解釋自己的沖動,但終歸是走不出自己。怎么解釋劉曉東這樣的心態(tài)?這能算是一種“自我闡釋”嗎?依我看,恐怕這里只有“自我”,沒有闡釋?;蛟S,《劉曉東》寫作的一個重要意義恰恰在這里:盡管在小說,或者劉曉東的煩惱里,“自我”這個概念并沒有成為敘述的核心,但實際上它無所不在,像一個無形無聲的魔咒,約束著、支配著劉曉東所有的思想和行為,也約束和支配著由劉曉東這個人物貫穿的三個故事的整體敘事,無論是其情調(diào)、風格或是內(nèi)涵。如果把這個批評繼續(xù),那我們必須面對一個問題:在改革開放后期,也就是在劉曉東和他的家族成長、成熟的這一段時間里,一種新的有關自我的話語是如何迅速膨脹起來的?在這膨脹過程里,它與傳統(tǒng)的個人主義話語有什么繼承和變異?還有,是什么新的歷史環(huán)境促使很多知識分子,特別是青年人這么樂意進入這個話語,自覺自愿地習得這種話語,同時一起快樂地奔向“實現(xiàn)自我”“活出自我”的美麗夢想?我不可能在這里對這些問題做深入的討論。不過,我以為不論《劉曉東》這個小說文本,還是弋舟在這個小說里實現(xiàn)的寫作,都是進入有關當代自我話語分析和討論的難得的機會。批評如果這樣做,我覺得會對目前通行的仍然比較“純文學”的文學批評和文學研究是個提醒,何必那么自縛手腳?文學很多時候都是跨領域跨學科的,一點不純,寓于文學中的思想是那么豐富,批評應該比它更豐富才是。
最后要說明的是,在二。一六年四期《讀書》上,尚曉嵐發(fā)表了一篇文章名為《荒原狼的嚎叫》(筆名所思),我以為是迄今有關《荒原狼》這篇小說最好的評論,至今我還清楚記得自己讀這篇《荒原狼的嚎叫》時那種莫名的感動。寫這篇關于《劉曉東》的評論文字,不但是受了尚曉嵐一文的激勵,也是對她很多思考的一個繼續(xù)。
(《劉曉東》.弋舟著.作家出版社二〇一四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