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濤
二00八年夏天,受一家藝術機構委托,我和另外三位朋友到青??疾觳娠L,曾在德令哈、循化、玉樹等地短暫逗留。記得是在循化縣,我們訪問了當?shù)匾凰牟匚闹袑W,和校中師生有過一次座談。其中,有位藏族老師喜歡寫詩,且談鋒犀利,視野開闊。不知怎的,他提起海子《日記》一詩的著名結尾:“姐姐,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只想你?!薄度沼洝穼懹谝痪虐税四昶咴?,那年夏天,海子第二次去西藏漫游,途經(jīng)青海德令哈之時,寫下了這首刻骨銘心的詩。對于海子的說法,這位本地詩人似乎不大認同,他說大家不要以為我們在這里只寫民族、地方的事情,恰恰相反,我們很關心人類,寫的都是普遍的、人類共同的主題。他的發(fā)言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后來在自己的一首小詩中,還對這個場景有所記錄、演繹。
德令哈是海西州的首府,也是青海西部的政治文化中心,十年前我們去的時候,看到這個高原上的小城街道整飭、設施完備,還有一座相當現(xiàn)代化的新火車站。三十年前,它的樣子不得而知,至少在海子的詩中,德令哈“是雨水中一座荒涼的城”,只有“美麗的戈壁空空”。借助“今夜”“空空”“這是唯一的,最后的”等詞句的復沓,包括“德令哈”“德令哈”這三個字的回蕩,海子強化了一種空漠無助的感受。最后在“人類”與“姐姐”之問,視野突然放大與收縮,似乎又一下子清空了這個世界的實在性(“德令哈”在蒙語里,也正是“金色的世界”的意思),警策動人,讓人過目不忘,后來成為海子流傳最廣的詩句之一。按照《海子評傳》作者燎原的解讀,詩中的“姐姐”與海子當時交往的一位女性有關,海子對于母性呵護的強烈渴慕、依戀,也可部分解釋“姐姐”的形象為何在他詩中一再出現(xiàn)。我在課堂上講到這首詩時,有時會半開玩笑地提問:大家注意,“今夜”海子在德令哈,他不關心人類,想到的只有姐姐。為什么沒想到爸爸、媽媽、哥哥、弟弟,更沒想到舅舅、阿姨和其他人,這可能是一個問題。
玩笑歸玩笑,在空空的戈壁上,在無窮遠的“人類”和心中默念的“姐姐”之間,的確不存在另外的人、另外的中介,荒涼的戈壁讓一切脫離關聯(lián),只是回到其自身——“我把石頭還給石頭”“今夜青稞只屬于她自己”。這種在“空空”世界上孤身一人的感受,構成了海子的抒情短詩中相當核心,也最為動人的部分,其中的精神形式頗可玩味。再比如寫于一九八七年的短詩《秋》:
秋天深了,王在寫詩/在這個世界上秋天深了/該得到的尚未得到/該喪失的早已喪失
寥寥幾行,同樣境界闊大?!巴酢币嗉丛娙耍幱凇斑@個世界”的中心,但“這個世界”同樣空無一人,只有“鷹在言語”。絢爛的秋色層層加深,實際只是語言滲出的幻象,寫詩的“王”也像個囚徒,孤立無援,被囚禁在他自己的寫作中。
到二0一九年三月,海子離世已經(jīng)整整三十年。在這三十年間,當代中國社會生活的巨大變化,想必當年的海子和他的讀者都不曾預料。我曾想當然地以為,隨著時間的推移,海子致命的抒情、加速度的生命燃燒,可能也會被逐漸淡忘,在習慣了于諸次元中破壁穿行的新一代讀者那里,不一定能得到認同,即便“麥地”“幸?!薄斑h方”“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等表達,可以在流布中被改寫、挪用,妥帖收納于消費時代“詩與遠方”的流俗想象中。事實證明,這種看法太過輕率了。尤其近年來,在課堂教學和平時接觸中,我能感覺到海子依然是不少年輕文學個體的精神支撐,那種孤絕壯烈的寫作和生活理念,依然強勁介入了某一類感受結構、心理狀況的生成。這其中包括一些以極端方式告別人世的學者、詩人,比如二0一四年去世的打工詩人許立志、二0一六年去世的青年學者江緒林。在生前的一篇文章中,江緒林還特別引述過“姐姐,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只想你”這一句,借此討論美好生活是否可以無涉正義的議題。這篇文章的標題——《其實我不熱衷政治,只是今夜還是很悲傷》,顯然模仿了海子的句法:“政治”與“悲傷”、“正義”與“美好生活”的區(qū)分,在一定程度上也復制了“人類”與“姐姐”之間的空闊對峙。
如果將海子的閱讀、接受,看作當代中國一個特定的精神現(xiàn)象,那么為什么他的抒情短詩,能激起不同世代讀者的內在共鳴,這個現(xiàn)象恐怕不能完全在文學內部說明,不能用最后的浪漫抒情、真純的鄉(xiāng)土記憶一類簡單覆蓋。將海子的抒情歸諸“詩與遠方”,在我看來,更是一種胡亂的搪塞。忘記了是在哪個場合,詩人西渡曾提到,海子到北大讀法律系時只有十五歲,這個鄉(xiāng)村少年第一次離家,在大都市復雜陌生的環(huán)境中,想必會遭遇到不少心理或情感的挫折,他詩中孤身一人在“空空”世界上的創(chuàng)傷感,與此不無關聯(lián)。在當代中國高度的社會流動中,這么多人離家在外,脫離原有的環(huán)境,或打工,或求學,或尋求別樣的人生,類似的創(chuàng)傷感、挫折感,在社會內部其實相當普遍。因而,在某種意義上,海子的寫作觸碰到了當代中國這一集體性的隱痛。這個解釋并不顯得特別“深刻”,但將接受問題轉置于變動的社會結構、情感結構中去理解,我個人感覺,這是一個極有價值的視角。最近這些年,社會競爭的加劇,上升流動的阻塞,人際關系的異變,凡此種種,疊加沖撞,所導致新一代人的精神及心理困境,是常常被議論的話題。在某一類敏感的文學個體那里,內在的創(chuàng)傷感受會因文學閱讀而塑形,并在私淑的文學偶像身上得到認知上的確認,甚或被進一步放大,也是可以理解的。當然,外部社會狀況的影響,只是問題的一個方面,更為關鍵的,或許還是某種內在的精神形式與社會感知之間的諧振、加強。
談及“五四”時代的新詩與新詩人,朱自清曾有這樣的描述:“這是發(fā)現(xiàn)個人發(fā)現(xiàn)自我的時代。自我力求擴大,一面向著大自然,一面向著全人類;國家是太狹隘了,對于一個是他自己的人。于是乎新詩訴諸人道主義,訴諸泛神論,訴諸愛與死,訴諸頹廢的和敏銳的感覺?!边@段文字寫在抗戰(zhàn)時期,回溯新詩的起點,目的是要討論國家觀念在戰(zhàn)時的凸顯,但無意問,朱白清給出了一幅現(xiàn)代詩人的標準小像:此一時刻,投向無窮遠、無窮大的自然和人類;彼一時刻,又可能回縮于深度的內面,訴諸“頹廢的和敏銳的感覺”?!盁o窮大、無窮遠”與“無窮小、無窮近”的對照,相互拉扯,又可彼此翻轉,讓真純自我從傳統(tǒng)、地域、血緣的牽絆中超拔而出,朝向無窮可能性展開。對于尚未進入社會結構而又需要自我確信的青年來說,這樣的“個人的發(fā)現(xiàn)”模式,最能凝聚澎湃的身心,甚或可以作為一種特定的現(xiàn)代“詩教”來看待。一九八六年,在青海哈爾蓋,海子的朋友西川也在遠游中寫下名作《在哈爾蓋仰望星空》:在浩瀚的星空之下,詩人像個領取圣餐的孩子,“放大了膽子,又屏住呼吸”,垂直性的崇高體驗,也離不開“無窮大”與“無窮小”之間的張力。二00八年在青海循化縣,當藏文中學的老師指出,在西部的高原上寫詩,他關心的恰恰是人類,是整體性的問題,表面看,他是在與海子爭辯,而橫亙在普遍與特殊、“大”與“小”之問的感受結構,又似乎沒有根本的不同。
在“人類”與“姐姐”、“無窮大、無窮遠”與“無窮小、無窮近”之問,現(xiàn)代“詩教”包含了一個可以內在翻轉的精神形式,這一點在海子這里同樣有熱烈的表現(xiàn),與孤絕創(chuàng)傷之感相伴隨的,無疑還有掙脫世俗生活,朝向遠方漫游、求索,投身壯麗詩歌事業(yè)的精神維度:
我要做遠方的忠誠的兒子/和物質的短暫情人/和所有以夢為馬的詩人一樣/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
這首《祖國(或以夢為馬)》一氣呵成,詩行縱橫如“天馬踢踏”,延續(xù)革命年代政治抒情詩的詩體形式的同時,“遠方”與“物質”、“烈士”和“小丑”的二元對照,也延續(xù)了其高度象征化的精神形式。“和所有以夢為馬的詩人一樣,我也愿將牢底坐穿”,獻身于“祖國的語言”的詩歌行動,由是被比擬為烈士犧牲、受難的儀式,雖然在海子這里,“祖國”“烈士”的意識形態(tài)內涵已在無形中替換。換言之,革命的年代雖已經(jīng)過去,但革命的超越性激情、對主體能動性的信任,以及烏托邦的未來想象,作為精神形式不僅遺留了下來,而且內在形塑了八十年代的文學理想,海子看似孤注一擲的寫作,就發(fā)生在這一斷裂與延續(xù)的當代精神史構造中?!盀橛袪奚鄩阎荆医腥赵?lián)Q新天”,他同一時期寫下《秋天的祖國》中的“秋雷隱隱,圣火燎烈”,充滿蒸騰之幻象,詩的副標題干脆就是:“致毛澤東,他說‘一萬年太久?!痹鋈刖攀甏醺咝N膶W“場域”的朋友,大約都會有眾人合誦“以夢為馬”的記憶。在當年的校園詩會上,《祖國(或以夢為馬)》像過去“春晚”上一曲《難忘今宵》,每每是最后一個要集體朗誦的篇目。
傳統(tǒng)“詩教”講求“溫柔敦厚”,現(xiàn)代“詩教”強調“內面”自由,而二十世紀的革命“詩教”、集體主義“詩教”,則提倡“愛憎分明”,用“大我”來克服“小我”,在奔跑的歷史中校正那些“小資產(chǎn)階級的手勢”。不過,在宏大的歷史結構中安排、整頓個我,這似乎仍是現(xiàn)代“詩教”的一種延伸,因為無論訴諸“頹廢或敏銳的感覺”,還是萬眾一心、朝向歷史的宏大遠景,“無窮大、無窮遠”與“無窮小、無窮近”之間的抽離、轉換,是共同的精神形式。奠基于這樣的精神形式,現(xiàn)代“詩教”關注主體的內在性、超越性,能讓真純自我掙脫世俗的羈絆,讓生命的熱忱根植于另外的尺度、另外的遠景。對于敏感而困苦的文學心靈而言,這樣的“詩教”無疑具有極強的情感動員、整合能力,在當下普遍的精神委頓中,其正面價值怎么張揚都并不過分。但換個角度看,如何將被發(fā)現(xiàn)的、被動員的“個人”,更為具體恰切地安頓在社會倫理的關聯(lián)中,怎樣在“人類”與“姐姐”之外,也關心叔叔、阿姨、舅舅,包括鄰人,可能是其中沒有更多展開的部分。當然,這不是說,要將“遠方”拉回家長里短、柴米油鹽的俗物之陣,用“世故”來反對“真純”,而是說更為豐厚的心智及想象力的培植,大概還要落實在生活世界的錯綜次第、層次之中。
“今夜,我不關心人類”,在困苦脆弱的時刻,海子的坦誠,類似一種決斷。這一決斷包含了某種詩性的正義,它不容分說,更無須妥協(xié)。這里,可以比較的,倒是魯迅生命最后階段寫下的《“這也是生活……”》:
街燈的光穿窗而入,屋子里顯出微明,我大略一看,熟識的墻壁,壁端的棱線,熟識的書堆,堆邊的末訂的畫集,外面的進行著的夜,無窮的遠方,無數(shù)的人們,都和我有關。我存在著,我在生活,我將生活下去,我開始覺得自己更切實了,我有動作的欲望——但不久我又墜入了睡眠。
病中的魯迅夜問醒來,要掙扎著“看來看去的看一下”,日常熟識的事物從暗中逐一顯露,呈現(xiàn)出某種真切卻又陌生的樣態(tài)。在“夜的進行”中,對“這也是生活……”的感知,由此擴張至了“無窮多、無窮遠”。在困苦脆弱之際,魯迅與海子在感知上剛好形成反差:一個是“無窮的遠方,無數(shù)的人們,都和我有關”,另一個是“今夜,我不關心人類”;一個是向更大的世界敞開,一個是自我的創(chuàng)收性回縮。這樣的差異很容易識別,但其實更為關鍵的,是某種漸次開展的人間感受力的有無:在魯迅的筆下,室內的一切,墻壁、棱線、書堆、畫集……一件件在夜光的推移中被勾勒,“我”與世界的關系,由是也如層巒的山岳在皺褶中展開。這意味著,從“我”到“無窮的遠方,無數(shù)的人們”,并非是一次想象力的跳轉,一次宏闊的主觀移情,這種關聯(lián)恰恰生成于一系列感知推移、展開的延長線上。
“刪夷枝葉的人,決定得不到花果”,魯迅后面寫到,這大概也是病中之我,能于生活世界的錯綜層次中,獲得一份內在篤定(同樣是決斷),發(fā)現(xiàn)生命“更切實了”的原因。有意味的是,江緒林也寫過《生命的厚度》一文,討論他閱讀高華、梁漱溟的心得。在文章中,他提出這樣的一個問題:雖然經(jīng)歷和見證了更多的苦難、動蕩和險惡,可是梁漱溟的論述卻流露出更多的從容、豁達和樂觀;而高華對啟蒙價值的認同雖然誠摯,卻顯得那么脆弱而令人擔憂。為什么會這樣?他的初步結論是,這取決于個體思想是否具有生命的厚度,是否基于豐厚的生命與思想資源,而當代成長起來的學人,在處境上更類似高華,由于難以獲得豐厚資源的內在滋養(yǎng),即便有所認信也是很單薄的,“這是一個困難而脆弱的處境”。如何具體應對這樣的處境,江緒林沒有進一步的答案,但在有限的文字中,我們也能讀出作為一個困苦脆弱的思考者,他生前幾年有過的摸索。
在變動甚至失序的社會狀況中,讓“困難而脆弱”的心智有所依托,讓我們的知識生活、我們的寫作具有一種“生命的厚度”,這不是一個孤立的問題。包括詩歌在內的文學閱讀與傳播,如果不單是問題之“癥候”表現(xiàn),而試圖在問題的回應中有所助益,那么重新構想一種現(xiàn)代“詩教”的路徑、方法,或許也是可以考慮的。比如,無論在公眾閱讀還是中小學語文課堂上,對于現(xiàn)代詩的接受,往往集中于“抒情”特征的把握,所謂“有感情地朗誦”,也似乎是一種聊勝于無的“詩教”手段。由于朗誦文化的發(fā)達與普及,在各類晚會及電視屏幕上,更是能時??吹揭月曊{之抑揚頓挫、身體之搖擺晃動,來展現(xiàn)“抒情”韻律的場面。但詩中的情感如何處置,不同層次、類型的情感該如何恰切表達,“朗誦”是否對于現(xiàn)代詩全部有效,這些問題都需要更細致的對待。由于將“抒情”籠統(tǒng)地理解為情感之奔進、流瀉,“有感情地朗誦”也難免等同于一種高度夸張、戲劇化的表演。事實上,當代中國人在情感方面有極其活躍的感知,也有很高的表達訴求,但朗誦文化、抒情文化表面的發(fā)達與情感實際的偏枯、失真,可能是互為表里的。
相對而言,在專業(yè)的詩歌教學與批評中,對感傷與濫情的拒斥,則是一種基本的“共識”。以現(xiàn)代“非個人化”詩學及“新批評”理念為出發(fā)點,深入具體的文本肌理的“細讀”,無疑是受到普遍推崇的方式。對若干現(xiàn)代詩“金科玉律”的重申,如“詩就是詩”“寫作是一場與語言的搏斗”“詩歌可以構造更高級的現(xiàn)實”之類,又每每是此類“細讀”的終點。近年來,嘗試打破“細讀”的封閉,讓詩歌闡釋、閱讀發(fā)生在更大的問題情境中,已是不少學院批評者、研究者的共識。這種由內而外的努力,其實也可朝向“情感教育”的維度展開。不要忘記,二十世紀的“新批評”理論,本身就不單純是一種文本理論,而具有相當濃郁的人文意涵和心理學背景,在其興起之初,恰恰針對了二十世紀西方社會的文明危機。強調“最大量意識狀態(tài)”的包容性,將詩歌寫作、閱讀理解為一系列矛盾張力的多層次組織、安排,指向了價值紊亂之中現(xiàn)代人的身心偏執(zhí)、失序。依照這種觀念,現(xiàn)代詩的“情感教育”,便不只是讓讀者更“多情”而已,其核心的功能,也在于培育一種“好”的、更具整合性的情感模式、心智模式,而非過度感傷、粗暴的乃至“死了都要愛”的抒情。
從“情感教育”的角度出發(fā),再來“細讀”《日記》等詩,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海子詩中“空空”的世界并非真的空無一人,抑或“空空”之感之所以如此凄愴,恰恰因為對某種親密關系、某種共同體感受的渴望,強烈地伴隨在其中。這表現(xiàn)為荒涼戈壁上對“姐姐”的輕聲呼喚,表現(xiàn)為對鄉(xiāng)村、家園的依戀,也表現(xiàn)為孤獨一人坐在麥地里卻夢想眾兄弟緊緊擁抱的世界大同想象(《五月的麥地》)??梢哉f,疏離與卷入、寒冷與溫情、孤絕的獻身與塵世之愛,諸種矛盾的情緒盤曲、回旋,交織成海子詩中隱在的情感張力。在課堂教學中,我覺得可以和《日記》并舉,進行參照閱讀的,應該是那首流傳最廣,可能誤解也最多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說對這首詩的誤解很多,是因為在常見的解讀中,無論為了凸顯“正能量”,渲染詩人對幸福生活、美好生活的想象,還是直面“負能量”,將其理解為一首“棄世”之作,都有可能簡化其中矛盾又統(tǒng)一的情感張力。實際上,借助語體的挪用以及一系列語氣、口吻的調動,海子構造了一個相當曲折的情感模式?!皬拿魈炱?,做一個幸福的人”,這起筆的第一句就牽動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首先是當下的自我決斷——“我要幸?!?,但“從明天起”的限定,又將這個決斷推向不斷的延宕之中,“幸?!苯阱氤哂炙坪鯚o法企及。在后面的展開中,“我”渴望交流、渴望與親人通信、為陌生人祝福,祝福他們在塵世上獲得幸福。但這個“塵世”在本質上與“我”無關,因為“我只愿”也“只能”背轉身去,將陌生人留在塵世中,獨自面對大海之上桃花盛開的幻象。與此相關的是,詩人一直在呢喃自語,沉浸于幸福的想象,但當寫到“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睍r,他好像突然一下子從寫作中抬起了頭,看到了他的讀者,看到了這些“陌生人”(也就是正在讀這首詩的我們),并嘗試與我們交談。由是,我們作為“陌生人”,也一下子被卷入了詩中,面對面領受詩人的祝福,又直接看到他決絕的轉身。
孩子的天真與成人的實感,幸福的向往與幸福的不可觸及,塵世的留戀與“棄世”的決斷,面向大海的獨白與面向讀者的對話,所有這一切,隨著詩行的起伏,被納入到一種有機的情感結構中,讀者作為詩人的對話者也會被無形帶入,可從不同的角度感受幸福的含義,體味人生的矛盾與決斷。如果在“困難而脆弱”的心情中,體知到這些豐富的層次,分析其生成與限度,思考內在翻轉和改善的可能,應該說,對于海子的讀者而言,一種“情感教育”的面向、一種社會性療愈的可能,也就隱含在這樣的“細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