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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徒的月琴

2019-09-24 02:02九諾
滇池 2019年9期
關(guān)鍵詞:月琴拉里

九諾

當春風裹挾著泥土的清香漫過山野,像陽光一樣從我背后遠遠地游走的時候,我知道,我的好朋友拉里先生真的走了,再也不會出現(xiàn)在我面前那口并不十分開闊的窗前,讓我給他打二兩白酒,或者再加上五毛錢的水果糖了。拉里先生在這大地風情萬種、人類野心勃勃的時節(jié),默不作聲地選擇離開,讓我不得不想起曾在課本上見到過的一句詩:沉舟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事實上我不知道這句詩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我總覺得我在這個時候想起它來,一定是有原因的。至于說拉里先生離開以后到底去了哪里,恐怕就連他自己都不是十分清楚。他曾在臨行前把他心愛的月琴,也就是那把陪伴了他大半輩子的月琴,交到了我的手中。換句話講,也就是將他這輩子唯一一筆遺產(chǎn),留給了一個十二歲的、跟他毫無血緣關(guān)系的小惹格。

“惹格”是彝語,傻子、憨子的意思。人們之所以稱我為惹格,大概是因為我上了幾年小學,沒能學會正確書寫多少漢字,甚至就連流利地講幾句漢語也成了問題。不能否認我身上存在的問題——老師教導我們,人要勇于正視自己的缺點,不要驕傲自滿,是的,我必須謙卑地承認我就是一個惹格,但請恕我直言,那些稱我為惹格的人,他們又能正確無誤地書寫多少漢字呢,他們那自我感覺良好的漢語,未必就不蹩腳。需要說明的是,我并不是在澄清我與“惹格”之間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曖昧關(guān)系,我從來沒有打算去做更多的辯駁,畢竟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群眾認為我是個惹格,那么八九不離十,我跑不掉就是個惹格了。十分不幸,拉里先生也跟我一樣,擁有一個為人所不齒的稱呼,叫做酒鬼。當然人們要是愿意換個叫法,比如酒徒、醉鬼、酒罐子、醉翁、酒瘋子、老惹格,一切他們覺得順嘴感到痛快的稱呼,我們也是沒有意見的。

拉里先生是個愛笑的人,即使沒有喝醉酒,他也依然是愛笑的。他經(jīng)常站在我的商店窗口前,遞一元五毛錢進來,帶著愜意的笑說:“爺們,照舊,一塊錢酒,五毛拿水果糖。”

接住我遞過去的白酒和水果糖的時候,他會恭敬地沖我微微地點點頭。他將水果糖分給身邊的小孩,然后坐到一旁的陽光下去,慢慢享用那半斤搖搖晃晃的白酒。這大概就是拉里先生完美的一天了。

拉里先生不是海報上的電影明星,臉上總不可能永遠都掛著笑,這不現(xiàn)實,我當然看見過他陰沉著臉,像個生氣的小孩一樣行走在路上的時候。他埋著頭,背著手,嘴巴也微微地撇著,正在公路下方的矮松林里,一步一步往前鉆,身上披滿了蒲公英絨毛、鬼骨針芒刺。無論路途多么令他難以邁開腿,他都依然像頭牛一樣往前擠去。其實離他不到兩米遠的地方,就是坦蕩的公路,只要他愿意,隨時都可以把路走得像溪水一樣流暢。

我提醒他說:“拉里先生,你好像忘了,人雖然不是汽車,但也一樣可以在公路上自由行走呢?!?/p>

他雙手叉腰,歪著頭打量了我一會兒,說:“噢,年輕人,謝謝你的提醒,有勞你了。不過,就算忘了吃飯睡覺,我也不會把這件事給忘掉的,這可是人類一大優(yōu)勢——人可以在汽車的路上行走,而汽車卻無法開到人的路上來,哈,你看看,人是多么的特立獨行?!?/p>

我說:“那么,你為什么不走到公路上來呢?我敢打賭,你將走得跟我一樣輕松。”

拉里先生不屑地朝我一揮手:“年輕人,省省吧,休想讓我走到公路上去。我發(fā)過毒誓,這輩子不會再踏進公路一步。你想知道為什么嗎?算了吧,就算你用一斤白酒來跟我換,我也未必會同意?!?/p>

我想拉里先生一定是忘了,那天他喝醉酒的時候,其實已經(jīng)把原因告訴過我了。他就是這樣,經(jīng)常遺忘在喝醉時講過的話,好在除了我,不會跟別人講太多酒話,否則定會給他帶來不少麻煩。

我說:“拉里先生,看來,我又可以省下一斤白酒了?!?/p>

拉里先生歪著頭,模樣相當自信:“噢,是嗎,難道說你一點兒也不想知道嗎?”

那是拉里先生的仇人升官的時候。聽說那家人和他們家是世仇,從他們的爺爺?shù)臓敔斴?,就結(jié)下了梁子。那個人身上背負著他們家的人命。

我提出疑問:“可是,你跟那個一直在升官發(fā)財?shù)娜擞谐?,關(guān)公路什么事呢?”

拉里先生看我一眼,失望地嘆了一口氣,說:“聽聽你這個愚蠢的問題吧,要不是看在你叫我一聲‘先生的份上,我真想跟你絕交那么兩三天的時間?!?/p>

別人都叫他酒鬼,認為他父母給他取的名兒太好聽,跟他不般配。我以前也給他取過別名,叫做“喂”。這也是人們獻給我的第三個名字,除了“惹格”和“喂”,還有一個“嘿”。拉里先生對我說過,我不能跟他們一樣,也叫他酒鬼,叫“喂”當然也不妥,我讀過書,他也讀過書,他還教我認了不少漢字,比如老窖、發(fā)酵、蒸餾等等,我應當叫他“先生”。在我剛聽到這個詞的時候,也跟其他小孩一樣,只覺得滑稽——滑稽極了,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得淚水直流。見大家都以此奚落、消遣于他,我才開始樂意認認真真地叫他先生。

我學著電視里長頭發(fā)的男子們,對他點頭哈腰:“是,先生說的是,請先生解惑,為何有公路不走,卻要鉆那野路?!?/p>

拉里先生點點頭:“我那仇人是公家的人,對吧?公路也是公家的,對吧?那么他們就是一家人,我走在公路上,是受了公家的恩澤,也就是受了他的恩澤。這不行,我豈能接受仇人的恩澤?我得徹底跟他劃清界線!”

我說:“拉里先生,請恕我直言——那么你腳上的勞動布鞋,還有身上那件不大合身的西服外套,不也是從公家那里出來的嗎?”

我是為了讓他杜絕這樣的想法,沒想到適得其反,他朝我豎起了大拇指:“你算是說了一句有人樣的話了,我正好不敢斷定這些東西到底算不算公家的呢。好,很好,你這個提醒非常及時!”

第二天,拉里先生的腳上換了橡膠拖鞋,身上唯一一件工業(yè)商品,西服,也脫掉了,披上了一件深灰色的披氈,沒穿襯衣,就穿了一套由人工裁縫而出的民族服裝。那種橡膠涼鞋,我也有一雙,也是純手工制成。用快刀在大貨車輪胎上,削下鞋底、鞋身,再用細短的大頭釘釘起來,成了。這是拉里先生很大一筆經(jīng)濟收入。制出一雙涼鞋,可以換得兩斤半白酒,夠他醉上兩三個日夜了。當?shù)赜泻脦讉€手巧的人,都有這制造涼鞋的手藝,我認為拉里先生做得最好,當數(shù)翹楚。但他卻是這里面經(jīng)濟收入最讓人可憐的一個。那涼鞋很結(jié)實,穿個四五年不成問題,還越穿越合腳,別說刺或玻璃扎不進來,就算踩在釘子上,也夠讓釘子喝一壺。當初我想擁有這樣一雙時髦、耐穿的輪胎橡膠涼鞋,我媽媽不同意,任我哭鬧。無論好壞,只要涉及花錢,她都不會同意。我猜我媽媽早就猜到,就算我再怎么哭鬧也不會真哭,或者說縱使我真哭她也毫不在意,反正她有的是辦法讓我閉嘴。

拉里先生知道后,連夜動手為我趕制了一雙小巧的涼鞋,用不知從哪里尋來的舊報紙,包裹得就跟一件挺像樣的杰作一樣,送進窗里來。我向他支付酬勞,他瀟灑地揮了揮手,說:“算啦,我怎么還能跟一個小孩做生意,收他的錢呢。我們可是好朋友,只要你愿意穿,我做的涼鞋不給你穿給誰穿?!?/p>

話雖如此,我還是深感抱歉的,平日里我給他打酒喝,向來都沒有免費過。電視上說了,沒有免費的午餐,天上不會掉餡餅??衫锵壬鷪猿终J為,涼鞋就是涼鞋,不是午餐和餡餅。我想了想,突然覺得有理,差點把涼鞋與午餐餡餅搞混淆了。

我說:“那么好吧,就讓我請你喝一杯濁酒,不成敬意,萬望笑納。”

他說:“實在過意不去,那就來一口吧——只要一口?!?/p>

我給他打了一斤白酒,他沒有全要,只倒了二兩,剩下的都歸還給了我。還說什么,即使是在替家里看商店,也得堂堂正正,光明磊落,不能偷偷摸摸。要從小就要頂天立地做人。那松樹必須從苗就直直往上長,一天歪一點,一天斜一點,到了頂上,也就歪歪扭扭,不成樣子,想再挺直腰桿也就難了。

毫無疑問,拉里先生算得上是哲學家,我完全聽不懂他這番話,更聽不懂他的比喻。當然,除了哲學,拉里先生也酷愛藝術(shù),他熱愛他的月琴,就像一個有錢人熱愛他的鈔票一樣。那把月琴比較陳舊,正因陳舊,顯得十分光滑,像鍍了一層蠟,油亮油亮的。當拉里先生閉著眼,彈奏他的月琴時,他的腦袋在很自然地搖晃,幅度很小,頻率很快,黧黑的臉膛透出紅光,嘴唇上濃密的胡須也得自主地顫抖起來,很有節(jié)奏,仿佛在跳舞。我不懂音律,很難一本正經(jīng)作出評價,但我覺得很好聽。好聽得就像人在困極了的時候倒頭大睡,或者在悶熱的天氣里坐在一棵繁茂的梨樹下接受涼風的吹拂。叮叮噠噠,嗒嗒嘀嘀,哩哩啦啦。我貧瘠的想象力就開始起飛了,在風中飛來飛去,飛到許許多多從來沒有達到過的邊界,飛到幽暗潮濕而又十分陌生的地帶。讓我既想流點眼淚下來表示難過,又只想靜靜地遐想點別的什么。就像眼睛遇見了蔥一樣,耳朵聽到了拉里先生的月琴曲,也會有反應。

在我眼里,拉里先生就是一個音樂家,跟《音樂》課本上的貝多芬、莫扎特、巴赫他們一樣。事實上,聽他們幾個高鼻梁老外的音樂,還沒聽拉里先生的音樂讓我震撼,讓我有觸動??上Ю锵壬念^發(fā)還是不夠長,如果他留起蓬亂的長發(fā),變成一個像女人一樣的男人,我想他肯定會是一個非常偉大的音樂家。不要以為我沒有見過音樂家,更不要覺得我沒有聽過這些大音樂家的杰作。我們的音樂老師,也就是那位卷發(fā)很長,臉盤很大的男人,就經(jīng)常讓我們閉上眼睛,用心聆聽音樂大師們的杰作。他每周都會換一位大音樂家,說藝術(shù)是需要從小熏陶的。天知道他在說什么,我連“熏陶”是什么意思都不明白。

雖然在我眼里拉里先生已經(jīng)算得上是音樂大家了,可在別人眼里,他只不過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酒鬼、老惹格,不務正業(yè),喝酒彈琴,偶爾干干活,養(yǎng)只雞賣賣,每年在謝頂?shù)募箷浱庮I(lǐng)取一點援助資金,過的是跟小孩子過家家一樣簡單的日子。就連他汗涔涔地蹲在院子里埋頭做橡膠涼鞋時的模樣,都那么像一個玩笑。

我曾哭鬧著向爸爸請求,讓他給我買一把月琴,我想讓自己也成為像拉里先生一樣偉大的音樂家,可是我爸爸好像沒有聽到我說的話。他偏著腦袋,用一根火柴掏著耳朵,連看都沒有看我一眼。在爸媽完全不可能同意的情況下,我試探著向拉里先生打聽,如果想要得到他那把月琴,我大概需要準備多少錢。拉里先生把手輕輕地放在我的額頭上,摸了摸,語重心長地告訴我:“爺們,不是所有的東西都可以買賣的,我這把月琴,你花一千塊錢也拿不走。”

一聽這話,我就知道沒戲了,一千塊錢,買頭肥豬綽綽有余,或者兩三只壯羊,四十來只大閹雞,五十余雙“回力”鞋。我爸爸沒瘋,平時連一雙回力鞋都不肯給我買,何況五十雙。再說我還有個媽。我對自己撇了撇嘴,不了了之。拉里先生向我透露,他那把月琴是他爺爺?shù)?。那是他爺爺當年英勇解救身陷危難的頭人,頭人獎賞給他的紀念物。他說那話的時候,臉上就突然有了不知來由的自豪。拉里先生是個不愛說謊的家伙,我對這話堅信不疑,可我還是不得不攔他一句,那又怎么樣。

拉里先生是告訴過我的,他認識我已經(jīng)十二余年了。從我呱呱墜地那一天開始,他就認識我了。這件事我曾從媽媽她們的聊天中確認過,他確實在我剛來到這個人的眼睛像綠豆一樣滴溜溜轉(zhuǎn)動的塵世時,在我家的鍋里撈了兩塊肥得流油的雞肉,分成幾口送進了肚子。他還在祝賀我爸爸喜得貴子的時候,一口氣抿了二兩白酒,臉蛋紅撲撲地走了。很抱歉讓他的賀詞成了笑話,多年以后我不但沒有成為貴子,還成了一名不折不扣的傻子。

我媽媽曾說過,我變成這樣,就是因為我出生那一天,來了拉里這么個不精明不能干的不速之客。還說是拉里先生那嘀嘀噠噠的月琴聲,讓我說話變得嗯嗯啊啊,像月琴嗚咽一樣,學習語言永遠比別的孩子顯得吃力。

讓我仔細想想吧,我認識拉里先生到底幾年了。去年我已經(jīng)認識他,前年夏天,大前年,大大前年——唉,我這么算得算到什么時候,還是算了吧,反正我記得我一直都是認識他的。拉里先生是個大酒鬼,人們對他比對我客氣不了多少,誰又能不認識他呢。我不但從記事起就開始認識他——雖然我現(xiàn)在也未必記事,我還知道關(guān)于他很多鮮為人知的秘密。比如每次彈琴,他都會選擇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進行。每次彈完月琴,他基本上都會在月光底下埋下頭來,靜靜地坐著,有時好像還要讓眼淚掉落一會兒?;蛘咭粋€人坐在火塘邊喃喃自語,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被人們稱作“瘋話”的語言。

那含糊不清的語句里,可以捕捉到幾個人的名字,依作、尼扎、拉琮,然后是一些對親人的稱謂,阿達(父親)、阿嫫(母親)、阿姆(女兒)。我知道依作是他女兒,尼扎是他愛人,拉琮是他哥哥,他們都已經(jīng)離他而去,一個也沒在人世。

每次獨自在月光下彈奏完一首月琴曲,在酒精的慫恿下掉完幾顆眼淚過后,他都會把腰間那把匕首取下來,在粗糲的磨刀石上來來回回地磨。磨礪一番,舉起來,用手指頭試試利鈍,月光下有寒光閃現(xiàn),潑下半瓢水,又接著一搖一搖地磨。就好像他要辦一件大事,未來幾天里將會有人被仇家殘忍殺害一樣。然而兩三天過去,什么動靜也沒有。要算動靜的話,拉里先生自己倒是大醉了一場,獨自一人在夜里又說又笑,揚言看見了三只眼睛的人,還有耳朵像芭蕉葉那樣寬大的人。

據(jù)說,他們家在解放涼山前,是這里的大戶,他爺爺、他爸爸都是勇士,智勇無雙,很受頭人尊敬重用。他爺爺去得早,沒有經(jīng)歷后面這些令人難以想象的變故,他爸爸就不同了。據(jù)說在解放涼山時,他爸爸正是如狼似虎的年齡,頭頂天菩薩,斜跨英雄帶,腰間一把鑲銀寶劍,手上一桿威力巨大的土長槍,以信奉“一個勇士不該活到三十歲”這樣令人咋舌的準則為榮,不要說人,若有鬼神攔路,也要拔了劍,搏個你死我活。說那一年拉里先生剛剛降生,他爸爸成為兩個孩子的父親,已經(jīng)得到消息,工作隊要“請”他去區(qū)里“坐一坐”。頭人的時代明顯已經(jīng)過去,然而落下的后遺癥,才開始發(fā)作。作為勇士,要么以卵擊石,搏個魚死網(wǎng)破,要么交出武器,聽天由命。

這個尚武的勇士,人生第一次選擇放下武器,不作反抗。不為別的,就為了那兩個已經(jīng)來到世上的孩子,他不打算給他們母子醞釀任何危難發(fā)生的可能性。他被帶走了。押他走的,是那家和自家有世仇的人。善于審時度勢的仇家,早已看清時局,混入工作組,并憑借威望、人脈,混得一官半職。早些年,頭人之間打冤家,他們結(jié)下仇恨,互不原諒互不妥協(xié)。舊時的仇恨在紅土地里悄悄生根發(fā)芽,在新時期以靜默的姿態(tài),在地底下發(fā)生著激烈的糾纏與撕扯。拉里先生的父親一去不返。

有人聽到槍聲從一片密林里傳出來,驚飛了一片什么鳥。先是一槍,接著又連續(xù)開了三槍,脆響的槍聲像炸雷一樣在大山谷里回蕩。彎腰農(nóng)作的人們直起身子,心臟在懷中蹦跳,驚出身體的魂魄蕩蕩悠悠,飄浮在半空中,久久不得落地。他們給出的解釋是,他父親在路上畏罪潛逃,試圖反抗,工作隊員的生命安全受到威脅,情急之下,不得不就地正法。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這筆賬就記在那里。而要討回這筆血債的人,不是從小文弱木訥的拉里,而是拉里的哥哥,拉琮。據(jù)說,這個心中充滿了仇恨的少年,經(jīng)常朝著仇家離去的方向,惡狠狠地吐一口痰,攥著比鴨蛋大不了多少的拳頭,回到院里對一棵無辜的白楊樹,施以花拳繡腿。直到鮮血流出,也是一副沒有感覺到疼痛的樣子。他經(jīng)常在半夜里起來,磨一把刀把上裹著紅色布條的匕首。他將匕首磨得吹毛斷發(fā),在月光下閃耀著寒光,然后走進玉米地,斬落枯干的玉米桿子,扎破玉米桿垛。不但玉米地、土坎,就連松林里的松樹上,大山里的巖洞中,都留下了深淺不一的刀痕。他告訴過弟弟拉里,他這輩子只干一件事,那就是申張正義,血債血償。只要完成這件事,他立馬就笑著離開人世,絕不貪戀。

然而,拉里先生的哥哥畢竟還是個少年,有決心有勇氣,但未得到過有效的磨練,到了關(guān)鍵時刻,自己的身心根本無法由自己做主。據(jù)說那年鬧饑荒,為了填飽肚子,所有人想盡辦法,觀音土都成了食物。他哥哥用彈弓打麻雀,試圖給媽媽和弟弟開葷。一顆石子撲過去,擊碎了領(lǐng)導的專車玻璃。哥哥成了驚弓之鳥,逃回家中,在恐懼慌亂與孤立無助的脅迫下,做出了一件令他自己都無法預料的事——用一根繩子,在梁上結(jié)束了自己年輕的生命。在當時的局勢下,這樣的做法并不讓人感到太過不可思議。后來才知道,那輛吉普車里坐的正是他們家的仇人。仇家升官了,剛坐著軍綠色的吉普車回來,在不費吹灰之力的情況下,就要了哥哥的命。拉里先生后來這樣想:倘若哥哥知道車里坐的不是別人,正是他虎視眈眈的仇家,一定不會干出那種事來。天意,一切仿佛都來自于老天懷有深深的惡意的安排。

兩條人命了——事實上,還不止兩條人命。拉里先生那病體沉疴的母親,也因哥哥的事,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在一場撕心裂肺的悲痛中,閉上了眼。她的慘叫聲被風雨聲吞沒。淅淅瀝瀝的雨,一直下個不停,妄圖營造出風平浪靜的假象,讓冤魂永遠深埋于地底下。

拉里先生從小就無法得到正常安穩(wěn)的生活,他們家就剩下他,報仇雪恨,手刃兇手,恐怕是他唯一的歸宿。隨著身體漸漸強壯,心中的復仇欲望越來越強烈。終于,他接下了哥哥手中那把復仇的匕首。

他做好了打算,只取那個當官的性命,禍不殃及其家人。他要報爸爸的仇,圓哥哥的愿,讓他們得到安息。一命抵三命,他認為并沒有太殘忍,只不過是殺人償命,就像欠債還錢一樣。聽說他第一次動手,是那年冬天。他在濃霧中跟了那人一路。要過年了,那人提了年貨,正風風火火往家趕。尾隨到大門口,就要動手了,見那人的小女兒出來迎他,小女孩臉蛋紅撲撲,小手拉著父親,爸爸爸爸叫著,又蹦又跳,滿臉幸福。拉里先生停下腳步,稍作猶豫,就讓那人像條魚滑進水里一樣溜進了屋。沖進別人的屋里行兇,是不可能的,更何況當著一個小女孩的面。

就先讓他過個年吧,不為別的,就為那個小女孩。

拉里先生回過頭來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深夜里,開始在空曠寂寥的屋里,和只有他自己看得見的哥哥發(fā)生爭吵。他認為讓那人過個年無妨,哥哥卻似乎在埋怨他的怯懦。

夜里做夢,發(fā)現(xiàn)父親冷冷地坐在山崗上,只顧抽煙,任他如何呼喚,都不搭理他。

他又實施第二次謀殺。在那家人的院外一堆松針剁里,藏了整整一下午,只為尋得一個更加合適下手的時機。到了傍晚,那家人的門一直敞著,人進進出出,腳步聲急促混亂,不知有什么特殊的事。等到人稍稍平靜,他鉆出松針垛,隱到屋后,打算等那人出院子,就跟上去,在合適的地點結(jié)果了他的性命。他沒有等到那人的身影,卻聽到了一聲初生嬰兒的啼哭。那人的兒子降生了。膝下一直無子的仇人,在兩鬢染霜的時候,終于等到了兒子。原來拉里先生一直在草垛里,感受著一個生命艱難的降生過程。拉里先生在黑暗中病懨懨地往回走,身影越來越小,越來越淡,漸漸融進濃霧里看不見了。

一路上他都在想,這下好了,刺殺計劃不得不往后推延幾年。他總不能在一個孩子還不能站起來走路、還不會與人交往的時候,就讓他失去了父親。這太過殘忍。

但愿英明的父親,善良的哥哥,會暫且寬宥他的無能。

想到大仇要往后推延幾年才能報,他居然一點兒也不失落。反而還似有若無地飄出那么幾許輕松與愉悅。

他甚至有些替自己的仇人高興。

他不確定他的腦子是不是壞了,有些替自己感到擔憂。

就在這幾年里,拉里迎來了自己的愛情。那個叫做尼扎的姑娘,不嫌他一貧如洗,不嫌他喝得爛醉的過往,只要他今后不再喝酒,或者少喝一些。小日子緊巴巴,卻也不失溫暖。他們在第二年春天,迎來他們的女兒,把日子過成了一副春風得意的模樣。復仇的心暫且睡下了,像個嗜睡的嬰兒,看樣子永遠都不會醒來。拉里先生喜歡這樣的日子,他覺得日子就該這么過。

從前那個經(jīng)常爛醉如泥的人不見了,現(xiàn)在的拉里滴酒不沾。

每天從地里勞作回來,還會在院里,給妻子女兒彈月琴。尼扎愛聽,女兒也愛聽,她們都是他的忠實聽眾。

女兒四歲那年,他們打算讓女兒擁有一個弟弟或者妹妹。

醫(yī)生告訴他們,最好不要再要了,可能會有危險發(fā)生。妻子不怕,決定要試一試,拉里先生堅決反對鋌而走險。在他看來,每個生命都是完整的個體,人沒有斷后之說。他甚至懷疑,自作主張讓一個生命來到這個世界上,到底是不是一件對的事情。在痛苦與歡樂的海洋里浸泡十幾年,似乎使他成為了一個懷疑主義者。

女兒九歲的時候,山洪這頭猛獸出籠,它掠走了許多房屋莊稼,還有人的生命。女兒和妻子也在劫難逃。拉里先生眼睜睜地看著她們被洪流卷走。

一個剛剛活過來的人,復又心如死灰,胡須不剃,頭發(fā)不剪,偶爾洗洗衣裳,經(jīng)常借酒澆愁。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的他,沒有顧慮了,又可以把心頭的怒火,都撲向那個仇人??蓮统鸬男乃坪跞匀辉诔了]有醒來。畢竟那家人的家庭,同樣也被洪水糟蹋,那個人也有至親的生命被洪水帶走。

那段日子,即使拉里先生在商店里買酒的時候,碰見那人或他的兒子,也激不起什么仇恨,甚至還有點同病相憐的意思。

等拉里先生心中沉睡的仇恨蘇醒過來,他又開始復仇,并且做了縝密的謀殺計劃。

不巧的是,就在這時,那家人再次出事。他十二歲的獨生子,在城里放學回家時,被一輛大貨車撞倒并碾壓了過去。有時候拉里先生覺得,這是一個絕佳的機會,他應該果斷出手,給這連個孩子都看不好的男人一點顏色看看??墒?,他又無法否認孩子發(fā)生意外,也無法過多地歸咎于那人,畢竟孩子已經(jīng)這么大了。就像他,眼睜睜看著妻兒被洪流卷走,又能挽回什么。縱使撲進洪流,被洪流卷到很遠的地方,洪流既不要他的性命,也不讓他救回妻兒,他又有什么高招。何況那人現(xiàn)在就跟他一樣,也是個失去了心肝的老男人。

站在一個父親的角度上,他不能做什么,只能暫且原諒著他。

再次準備復仇的時候,那個人當爺爺了,整天抱著小外孫,朝夕相處,寸步不離。他讓小外孫的笑臉,在自己滿臉的胡茬上搓來搓去,臉上滿是笑。拉里先生看見那人的臉上爬滿了皺紋,還有白色的胡茬。也是,那人只比他父親小幾歲,拉里都快要老去,他又豈能不老。

原來這個像狼子一樣兇狠的人,也是肉長的,同樣躲不過蕓蕓眾生面臨的每一道劫難。

拉里先生認為,他一直沒有什么下手的機會。要怪,就怪自己想得太多,要怪,就怪自己偏偏在這個時候看見那人臉上令人驚心的蒼老。

然而每一次空手而歸,他都會喝得不省人事,然后在半夜里和別人看不見的“人”爭論。每當在月光下彈月琴,磨了匕首,像個心狠手辣的人一樣出門,又踉踉蹌蹌、醉醺醺地回來。如此循環(huán)往復。

什么都沒有發(fā)生改變,除了臉上的皺紋與在酒精的浸淹之下,即使沒有喝酒也長期處于沉醉狀態(tài)的身心。

作為一名十足的惹格,我曾在學校飽受煎熬,終于和學校相互唾棄、達成了永久的雙向逃離。爸媽把那個被人們遺棄在一旁的小商店,拾掇出來,馬馬虎虎地在勉強站穩(wěn)的貨架擺上煙酒、餅干雜糖,火柴打火機,還有一些針頭線腦什么的,讓我當個掌柜。掌柜是假,跑堂是真,收了錢,要一分不少上交,且因為是掌柜,即使嘴饞,也是不能動那些糖的。世上哪有饞嘴的掌柜?掌柜決不嘴饞。于是,小朋友們買糖吃的時候,我只有默默地看著那一張張小嘴,佯裝感受不到任何香甜味。拉里先生一眼就把我看穿了,他在給小孩們分糖吃的時候,也免不了要往窗臺上擱一兩顆,說:“來,爺們,請你吃顆糖?!?/p>

我望一眼糖,趕緊收回目光,目光很黏稠,我拖拽不干凈,忙說:“我,我不……不要。你在我這里買的,要了,算怎么回事,我不要。”

拉里先生笑笑,說:“你不要,那我下回到別家的商店買來給你,你看這樣可行?拿著吧,年輕人?!?/p>

這是個好理由。為了保住商店,保住掌柜,我愿意厚著臉皮吃了這顆糖。

和別的酒鬼不一樣,他不愛和大伙一起喝酒,就算偶爾和他們坐在一起,你一口我一口地抿,他也格外安靜,從不吵吵嚷嚷,更不可能借酒撒潑。人說玉米飯四季豆湯天生一對,煮了土豆不能缺了圓根蘿卜,煙酒更是不分家,但拉里先生似乎不喜歡尼古丁的味道,光是喝酒,從不抽煙。抿完一口酒,他要很自然地擦一擦瓶嘴,才會將酒瓶遞過去。很有禮貌。

在我眼里,拉里先生處處顯得那么獨特,就跟我,或者一只不尋常的鳥兒一樣。

這也是難怪的,拉里先生畢竟是個音樂家,總會有他獨特的魅力。和別的音樂家不同的是,這個音樂家非但沒有靠音樂過上體面的生活,反而還把日子過得越來越窮困。最潦倒的時候,他竟無法掏出一元錢來買半斤白酒喝,光是搓著手,縮著脖子,在我的商店窗口前躑躅。似乎在等待別的愛喝酒的人前來打酒,好蹭幾口酒吃。又好像只是在等待酒癮過去。事到如今,他是不能不喝酒的,他的手在發(fā)抖,抖得嚴重的時候就連瓶蓋里的酒也嘬不到嘴,大半都會灑了去。

實在等不到打酒的人,拉里先生穩(wěn)不住了,開始變得熱情、健談,愛開玩笑。他會主動與我搭訕,說說音樂,談談月琴,只要能引起我的興趣,并有可能使我心情愉悅,任何話題他都樂意提起。他總歸還是個心思細膩的人,老早的事了,依然記得我喜歡聽他彈月琴曲,依然記得我曾惦念過他的月琴。

我并不是個認錢不認人的膚淺之人,更何況,拉里先生從來沒有在想喝酒卻沒有錢的時候,像別的酒鬼那樣,硬要賒賬,我讓其還清欠債再談賒賬的事,他們就要硬闖進門來,打著賒賬的幌子,自己動手打酒喝。拉里先生足夠尊重每一個人,不論他是老人還是小孩,瘋子還是憨子。我從桌子底下拿出一個清洗得干干凈凈的空瓶子,再取下半斤的酒提子,給他舀酒。他見了,表現(xiàn)出極大的滿足,蛋臉紅撲撲的,搓著手,不斷地說:“勞煩了,二兩就好,二兩就好。謝謝,謝謝。過兩天手頭寬裕了,立馬給你送來?!?/p>

我提著鼻孔,神氣地說:“那么大個人,二兩酒哪兒夠喝呢,半斤還不夠你潤喉呢,少啰嗦,拿著。”

他朝我點了又點頭,臉始終埋得低低的,不敢抬起來正視我一個小孩。雙手哆哆嗦嗦地接過酒,把嘴撅得長長的,對上瓶嘴。嘴唇也在發(fā)抖,玻璃瓶與牙齒敲打在一起,嘚嘚嘚地響。他那手爪,全不像活人的手,干瘦,烏黑,沒有血色。喉上的筋直直繃著,似乎那層皮就快包不住,隨時都有跳出來的危險。

一旦手中有錢,他會在第一時間重新出現(xiàn)在我的商店窗口,遞過來兩元錢,文縐縐地說:“小哥,奉還欠債,另,半斤白酒。勞煩了?!?/p>

我說:“不用這么急著還呀,我堂堂一掌柜,還做不了半斤白酒的主么!”

這些天我也有點火氣,正準備跟上頭——也就是父母和成年人們干一仗,造造反什么的。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嘛。我惹格也要抖擻抖擻精神,像水桶里的魚兒一樣蹦跶蹦跶,做一下反抗斗爭。

拉里先生很焦灼,眼神定在我身邊那桶酒上,希望我干脆點收了錢,早些把酒舀上來。不知道是不是冷,他又在瑟瑟地發(fā)抖,錢在手中嚴重地晃動著,他用懇求的聲音說:“小哥,不是那個意思,小哥,請聽我一言,你已經(jīng)做過主了,但欠的還是要還的,世上沒有欠債不還的道理。不管是酒錢……還是別的什么?!?/p>

我聽這話有弦外之音,感到甚是欣慰。

說實話,我還是希望拉里先生能手刃仇人的。如果他手刃仇人后不需要伏法,依然活得好好的,那他能在三更手刃仇人,我希望他不要等到天亮。只是我聽大人們講,殺人要償命,拉里先生如果要了那人的命,他自個兒也就活不成。我還是希望拉里先生能活在世上的。至于活在世上干什么,就跟那魚兒、青蛙們一樣,我也是不知道的。我想這應該屬于十分復雜的問題,不要說我一個惹格了,就連那些自認為絕頂聰明的人,未必也能給出令人滿意的答案。

我希望拉里先生少點喝酒,喝酒傷身,并且如是說的時候,拉里先生卻告訴我,他可能要離開了,要離開這個世界。

他告訴我說,發(fā)生了很多奇奇怪怪的事情。他看到的明明是一條狗,攔住他的去路,張大了嘴,朝他汪汪、汪汪吠叫,聽到的,卻是幾個不知是婦女還是小孩尖厲的嬉笑聲。一只小公雞立在斷壁上,昂首挺胸,直勾勾盯著他。他走近了,雞卻連眼珠子都不轉(zhuǎn)動一下,更不打算邁腿走開。他伸出手,“嗤”一聲轟趕。小公雞還是沒有什么反應,泥塑公雞一樣,只是眼神里跳出了幾句輕蔑的話語:你想做什么?你能做什么?我可不怕你,你個斷子絕孫的酒鬼拉里!

拉里先生退回來,那只雞卻動了,朝他嘰嘰咯咯,前俯后仰地大笑,仿佛在說,逗你玩呢,把你哄慘了吧,酒鬼拉里,我的表演還到位不?聽說你從小也是個惹格,就跟商店里頭坐著的那個呆頭呆腦的小惹格是一副德行。恭喜你啊,從小惹格變成大惹格,又變成了老惹格!看看你那副糟老頭子的模樣,真為你感到悲哀!除了一副臭德行什么也沒有,有人三番五次要為你安排工作,就因為他跟你仇家走得近而堅決拒絕嗎?難道還有什么比肚子和漂亮的衣服更重要嗎?你真是個怪人!

小公雞撲通一聲跳下來,斜仄著身子,將低垂蓬松的翅羽貼在腿上,繞著他,快速轉(zhuǎn)圈,并發(fā)出急促的咯咯咯咯聲?!靺?!它在干什么!這可是公雞對母雞的求偶方式,這只小公雞居然把他當成了一只母雞!拉里先生感到毛骨悚然,啞然失聲,揮著手臂將它轟趕。然而,那只精力旺盛的小公雞并不怵他,跟他逗上了。他沖上去將它轟趕,小公雞暫且跑開;等他疲乏了,停下來,喘口順當氣,小公雞又興致勃勃地繞回來,再度挑釁。難道就連它也知道我拉里要斷子絕孫、離開人世了么?蒼天!

從那一天起,不但惡狗、小公雞,就連牛犢、生馬、劁豬,面對醉酒的拉里先生,脾性均有明顯的變化,變得越來越像得勢人家的后生們。從那一天起,拉里先生開始相信,他的魂魄,大概早已離開了他的肉體。從幾年前他的精神狀態(tài)變差,他的胃口長期不佳,他的肉體與皮囊嚴重脫離實際年齡率先老去,他就開始懷疑,他的魂魄已經(jīng)離開了他的肉體。一副沒有魂魄守護的肉身,大概就是這樣,光棍不敬他,小孩不待見他,狗不怕他,就連小公雞都要把他當成母雞進行調(diào)戲。一個沒有魂魄護身的人,是活不長的,據(jù)說,最長也活不過三年。

扳著手指頭數(shù)下來,拉里先生發(fā)現(xiàn),從他開始懷疑失去魂魄的那一年算起,今年正好是第三個年頭。

拉里先生說,他要走了,他得進城,他要在離開這個世界前,和他們家的仇人做個最后的了斷。

他把那把月琴交到我的手中,說:“如果等到秋天過去我還沒回來,它就是你的了?!?/p>

時令明顯已經(jīng)是深秋,看那窸窸窣窣飄落到地上的枯葉就知道,聽那掛在陰云底下,要哭不哭的秋雨就知道。許多時候,從縣城下來的客車冒著粗重的白氣,停在公路邊,看著人們拖家?guī)Э谔萝噥?,帶著笑容提起行李,高調(diào)地走過,和路上的人們幸福地談笑著,我就在想,如果那個頭戴呢子狩獵帽、上嘴唇胡須濃黑,讓我想起來《超級瑪麗》里用腦袋頂磚墻,頂出一朵蘑菇就能長大的人,就是拉里先生,和拉里先生一家人的話,我也愿意用腦袋在什么地方撞出一朵什么來,讓自己的智商在現(xiàn)有的基礎(chǔ)上再傻掉一半??上В切┛雌饋砗苄腋5娜?,個個都不是拉里先生。

不需要等到秋天過去,拉里先生就回來了。

他破衣爛衫,蓬頭垢面,活生生成了個乞丐的模樣。他不是坐客車回來的。他說他沒有車票,又不打算白費口舌求人,于是就靠雙腿走了回來。不知道他走了多少天,反正鞋子都走爛了——或者它原本就是爛的,不過在我眼里,它分明就是走爛的。如果不是聽出他的聲音,我差點沒有認出是他。

拉里先生告訴我,他到了市里,沒能找到那家人的住址。盤纏快要用盡的時候,終于找到了,那家人卻沒人在家。打聽得知,去了市中心的醫(yī)院。他找到醫(yī)院。手里握著藏在披氈里面的匕首,走進醫(yī)院。見那人老成了一把骨頭,都快認不出來了。不需要使用任何武器,只要伸手輕輕一碰,估計就能讓他像一把脆生生的野草那樣,變成一把灰,還未來得及看一眼,就已經(jīng)消散在風中。病房里沒有其他人,就他一個,吊著點滴,奄奄一息,明顯是在等待死神的降臨??吹嚼锵壬M來,那人并不驚慌,而是微微地朝他點了點頭,那意思是說,你來了。就好像他來晚了一樣。那人嘗試著說話,卻說不出口,只有喉結(jié)在苦澀地蠕動。努力幾番,不再嘗試,認命地閉上了雙眼,兩顆眼淚慢慢地溢出來。

拉里先生明顯不是死神,他說他退了出來。

這就對了,我從來就沒有相信過,拉里先生會干出一件大事,更何況是殺人。平日里,看見不懂事的小孩用石頭砸毛毛蟲,撕蜻蜓的翅膀,或者給一只螞蟻分尸,拉里先生見了,都會去制止說:“孩子們啊,它活它的,你們干什么要人家的性命??炜熳∈职?,誰再這樣,下回我就不給他糖吃了?!?/p>

有時遇到嬌慣的孩子,會說:“誰稀罕你個酒鬼手里的糖?我就偏要踩扁它,看你能怎樣!”

拉里先生說:“就算你不稀罕糖,我也不能把你怎樣,你就不想一想,在命運面前,我們?nèi)祟愐埠帽冗@些螞蟻嗎?”

小孩沖他扮鬼臉,轉(zhuǎn)過身去,撅起屁股來搖晃并用手拍打屁股,表示對這番話以及拉里先生持輕蔑到極限的態(tài)度。一根手指頭,就輕易把螞蟻在地上碾得粉碎。

拉里先生酸著臉,偏過頭不去看。不但螞蟻蟲子,就連人們常宰的雞,常殺的豬、羊、牛,拉里先生都無法下手。磨了刀,把它摁在地上,手卻哆哆嗦嗦,不敢捅下去。人們都取笑他,拿他尋開心,說勇士的基因怎么會有女人的特性,一點兒也不像他爺爺和他爸爸的后代,哪兒涼快哪兒呆著去。一把奪了他手中的刀,就聽到一聲慘叫。拉里先生有時也吃點肉,但他自己從來不動手殺豬,也不宰雞。他原來養(yǎng)雞來幫自己對付生活,到了后面,連雞也不養(yǎng)了,說是養(yǎng)大了賣給別人宰,可憐。人們都說,他這是徹徹底底瘋掉了,自己都沒法可憐可憐自己,卻要可憐什么雞啊螞蟻的,真是天大的笑話。

拉里先生告訴我,他從醫(yī)院退出來以后,跟了一個人上來,這人我小惹格也認識。就是梳著大背頭的吉斯,人們都叫他書記,說話停頓的時候不加個“啊”,就沒有辦法把話接下去。這些年拉里先生總在他手里領(lǐng)取一點微薄的援助資金。他告訴拉里先生,其實那點資金,是他那仇人給的。不但吉斯手里的資金,上一任、上上一任書記手里的資金,也一直都是那人出的資。吉斯手里還拿著一個黃皮信封,鼓鼓囊囊的,說是一點心意。這是那個人的遺囑之一,他托吉斯交到拉里先生手中。

當然正如我所愿,拉里先生沒有接那個信封。

沒有盤纏了,餓得天旋地轉(zhuǎn),到了夜里,拉里先生就蜷縮在披氈里,睡在大街邊上。他以為,他會就這么死在大街邊。然而他并沒有想象中那么脆弱,又醒了過來。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天很藍,陽光很好,空氣很綠,光鮮亮麗的人們來來往往,從他眼前走過。他被人們當成了乞丐。人們終歸還是善良的,有人在他面前放了饅頭、零錢。

拉里先生兩眼濕答答地把那些施舍收起來。

回來后第二天,拉里先生就走了。走了的意思,也許是去了另外一個世界,離開了人世,也許又不是。至于怎么走的,恐怕沒人知曉。臨行前,他向我索要了一斤白酒,說是路上喝。我還以為天冷了,他要上山頂迎太陽去。于是問他:“拉里先生,你又要上山頂迎接太陽嗎?”

他沖我咧嘴笑笑,說:“是的,爺們,迎接太陽。不過這回,恐怕要比上山頂還要遠一些。”

我說:“是嗎,那是個什么樣的地方?”

他說:“我也說不太清,大概是夢一樣的地方吧?!?/p>

我不知道夢一樣的地方在哪里,就問他:“這個地方在哪里呢,我怎么沒聽說過?”

“你還小呢。你這么聰明,長大后一定會聽說的。至于在哪里,恐怕我也不知道?!?/p>

聽到有人說我聰明,我怎么就那么想笑呢,只是拉里先生說的太過認真了,我不好意思笑。

人們在金沙江江邊的沙灘上,發(fā)現(xiàn)了那個瓶酒。里面的酒已經(jīng)被他喝光,一滴不剩。酒瓶旁邊,是那一把刀把上裹著紅布,墜著紅布條的匕首。刀鞘上有斑斑的銹跡,也有可能是血跡,恕我這個惹格傻傻分不清。

我回想起那天,拉里先生對我說的一句話。他說,作為人,他還是沒有原諒他,但是作為眾生,他已經(jīng)寬恕他了。

一如既往,我還是聽不懂拉里先生的話,但我猜想,他口中的他,就是那個仇人。

又一個秋天快要過去,秋風橫著豎著斜著亂舞,敗葉在天幕上翻著滾著躺著飛竄。我裹著厚厚的棉衣,把雙手插進暖烘烘的袖管里,坐在那個飄滿了敗葉的小商店里頭,打著盹,守候生意,也守候一個和拉里先生一樣的客人。貨柜上的月琴,很久沒有碰過,慢慢在這個塵土飛揚的商店里,積上了厚厚的灰。弦也斷了一根。我發(fā)現(xiàn)這把月琴一旦離開拉里先生,就徹底失去了往日的光輝,不過是一把黯然、無趣的老古董,甚至使我懷疑,它到底還是不是那一把在拉里先生手中,散發(fā)著光芒的、活生生的月琴。如今的它,當柴火燒都嫌灰大,就是一把朽木。對于這樣的變化,似乎除了無奈,就剩下徒勞的感慨了。這使我感到很沮喪。

冬天也跟著飄進眼簾里來了。雪花像篩子底下的蕎麥面粉,在空中紛紛亂亂,相互穿梭、追逐,或者說是在調(diào)情。窗外積雪越堆越厚,漸漸淹沒枯枝敗葉,還有行人、鳥獸的腳印,皚皚的大地變得十分平坦,沒有任何傷痕。我又想起在課本上學到的第二句詩: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往年這個時候,無論手頭有沒有現(xiàn)錢,拉里先生都會哈著白氣,搓著手,來到我面前的窗口,紅著臉說,小哥,來二兩酒,不喝兩口實在是抵擋不住這寒氣。雖然他又是跺腳又是搓手又是哈氣,可仍然顯得格外得體、有禮貌。我不免要吊著,好好打趣他一番,再把酒給他打上。然而今年下雪天,廣袤無垠的純白大地上,除了紛紛揚揚的雪花,還有一間搖搖欲墜的小屋,就剩下對著小窗打盹的我,一個人也沒有,拉里先生更不會再出現(xiàn)。

不要說冬天了,即使等到冰消雪融,萬物復蘇的時候,拉里先生也沒有再復蘇。我想,他大概已經(jīng)不屬于萬物了吧。

責任編輯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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