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蘭 劉博 夏露
一場大雨正下著,環(huán)繞在微微傾斜的山腰的小路,已經變成了一條帶有玄武巖褐紅的溪流,整夜地流淌著。我躺在一個小茅棚里,聽著這就在草墻旁邊涓涓的流水聲,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黎明時分,鳥兒啾啾地唱歌,水牛哞哞地叫著,公雞也在屋頂打鳴。山巒起伏,樹木蒼翠。那清新的空氣和云霧,不知是從附近的山頂擴散下來,還是從盆地升起,朦朦朧朧,四處蔓延,像一幅搖曳閃爍的水墨畫。
東邊,山腳的坡地正散發(fā)出一片自然的光彩,正像一幅用完完全全的自然色繪制的漆畫。成千上萬的絲瓜開出的小黃花點綴在萬綠叢中,成百上千的白蝴蝶翩翩飛舞。而那些紫色的小圓茄,則像是學生用的墨水一樣星星點點的。我坐在這潮濕的草堆里,似夢非夢,想到了我的畫,想起了我的父親。
四十三個來自潮州的大人和孩子,在郭家門前駐足。郭家是他們的同鄉(xiāng),在這里發(fā)展了半個世紀,現在已經成為此地最富有的家庭之一了。郭老先生已經上了年紀,他走到每一個木質圓桌旁,不斷向大家作揖問好:“大家好好吃,吃飽了再說!”
在他鄉(xiāng)吃的第一頓飯,就是這樣一桌豐盛的潮州宴。初次見面時的局促馬上就消失了,寬大的餐廳不斷響起大家濃郁的、抑揚頓挫而又清晰可辨的潮州腔。郭老先生在各桌之間停留,側著頭,像是在仔細傾聽大家的聲音。有孩子們的聲音,有婦女的聲音,都是原汁原味兒的鄉(xiāng)音。
孩子們乖乖地吃著飯,時而看看母親,像是希望得到母親的應許。母親把孩子們?yōu)⒙湓谕肱缘囊涣AC罪埵捌?,放到自己的碗里。而男人們,則是急切地詢問著,豎起耳朵仔細地聽。通過某種方式,郭老先生的傳奇故事已經傳遍了每個飯桌。他那時還是一個十三歲的孩子,跟著做郎中的叔叔,四處去采藥。每過一個村莊,他都收集玻璃瓶、鴨毛……到如今,已經成為東南亞地區(qū)從事進出口貿易的知名企業(yè)家。大家都仰視郭老先生,把他當作自己的榜樣。人們的臉上都明顯表現出一種深切的渴望。好像飯局還沒結束,大家就都開始談論如何謀生,立業(yè),集資,做買賣。好像大家已經確定,明天就要立刻投入到工作中,去完成自己的夢想。也就是在那個飯局之后,阿珊惶惶張張地跌下了樓,肚子脹得鼓鼓的,想要打噴嚏,但是又打不出,飯翻回口中,他瞪著眼睛,因為吃得太多以至于都無法呼吸了。
葉先生已經回來了,想來好像是找不到四十年前自己熟悉的堤岸的路了。在這片土地上,發(fā)生不知多少場戰(zhàn)爭,以及由此帶來的社會改革,早已物是人非。而自己,也早已不是那個青絲縷縷,白天整日在碼頭裝貨卸貨,晚上就混跡賭場的青年。他已經禿頂,白發(fā)稀疏。他慢慢地沿著閃爍著霓虹廣告的羅街路走過。帶路的人信誓旦旦地說會找到葉先生的朋友廖康,只要他還住在堤岸這一帶。他不停地在小巷里打聽著,葉先生也跟著打探著狹窄而又讓人感到有些熟悉的街巷。
那一排排點心鋪子是某年中秋他曾經幫忙賣貨的地方。沒有客人的時候,賣東西的人的表情顯得慌忙,仿佛是有什么事兒突然讓他痛心。他的雙眼漫不經心地看著道路,又仿佛做著像天空中的云朵一樣變化無常的夢。想著許多汽車、樓房,體面的衣著,數也不數地花錢。
路邊,十幾個人正圍著一個黑板。一個人正認真地聽著一個破舊收音機吭哧哼哧的聲音,在黑板上寫下五個數字。三輪車夫將一張彩票展開,認真地看著。當聽到中獎號碼公布,他撕碎了彩票,任碎片散落在路上,無精打采地騎上了車。
葉先生知道,什么叫做一個夢的破滅。四十多年前的一天,將近黎明,他悵惘地走出賭場,兩手空空。在陌生的街頭,他拖著疲憊的雙腳,看著路旁賣吃的小車,豬頭肉在燈光下顯得格外誘人。一位年輕的婦人大聲叫著,那聲音同他家鄉(xiāng)的小姑娘的聲音一樣綿延不絕。他身體很虛弱,在人行道上席地而坐。閉上眼,聞到炒粉的味道。夾雜著一點兒焦味兒,叫賣聲中摻雜著家鄉(xiāng)的音調,讓他肝腸寸斷。
回到堤岸的第一天夜里,他在開著冷氣的旅館的床墊上突然驚醒,驚慌失措,不知是夢里還是真的有一聲接一聲的喊“炒粉”的聲音。他打開陽臺的窗戶向路上望去。一輛老舊的小車慢慢停下,一位穿著深藍色衣服的老婦人,駝著背,沙沙地叫著“炒粉”。這叫喊聲就像一陣狂風將他刮得魂不附體,那座心中無形的廟宇也發(fā)生了傾斜。那個饑餓的夜晚讓他的心又絞到了一起。從前那渴望吃腸粉的心讓他想叫上一大盤。但是,叫上來了又能怎么樣呢?
我走進屋子,看到兩位老人一邊說話一邊哭泣。那位陌生的老人搖著頭,滿面愁容,默默地哭泣,而我父親在一旁安慰。陌生老人擦了擦眼淚,握住我父親的手。我父親也哭了。兩位老人看到我回來,父親把我叫到他們面前,說道:“這位是葉方伯伯。我跟葉方伯伯、陳珊是同鄉(xiāng),坐同一條船來的越南。阿珊一來就死了,而我和葉方伯伯已經結為了兄弟。
我已經很久沒有遇見過故鄉(xiāng)來的人了。今天,見到伯伯,我高興極了,問道:“這么多年伯伯都在哪兒啊?”
“新加坡?!?/p>
“您在那邊生活得很不錯吧?”
“嗯,是的,伯伯很富有?!?/p>
他擦了擦眼淚接著說:“孩子,你有什么想要的嗎?錢還是女裝?你想要什么伯伯就給你什么?!?/p>
“謝謝伯伯,我什么也不想要?!?/p>
他一下子怔住了。痛苦地看了看我父親,然后轉過來看著我,又流下了淚水?!懊總€人都有想要的東西的”,他接著說。
我只好說:“我想要的,只有老天能給我呢!”
我還沒來得及說完我的意思,老人的眼睛又模糊了,好像有什么東西堵住了。他沉浸在了一個世界中,把頭埋在了胸前。
四十年前的一天夜里,葉方從賭場回到寓所,邀請我父親和他一起離家謀生?!拔覀兊暮眠\不在這里?!比~方已經欠下太多的債,那些債像我父親那樣工作一輩子也無法還清。為什么我父親沒有一起走?他沒有提及這些。通常,一個地方能夠留住一個人,有時是因為那個地方埋葬著摯友親人,有時是因為那里有著跟自己一同生活的心愛的女人。而這兩點原因我父親都有。四十年來,每逢清明,父親都會為阿珊掃墓。之后,為母親的墓培土,修葺母親的墓,父親都會帶著我。我們父女倆孤零零地為母親的墓挑土,除草,重新理清碑上的字跡,上香,然后靜靜地順著小道走到那里坐下,望向山腳,盆地那邊遠遠的,深綠色中透著一種蕓薹的白色。一串串辣椒,西紅柿都紅透了。還有成百上千只蝴蝶,在這華美奇幻的盆地里翩翩起舞,像是在夢中一樣。
父親很少提到母親。他們二人彼此相愛,相許,生下了我。之后,母親去世了。父親不知道,一個男人在失去自己心愛的女人之后,自己的生命還有什么意義。但是,我慢慢長大,那種不幸漸漸滲入脊髓,以至于在某個時候,我深深地明白,失去母親是一個人最大的損失;而后來的失去錢財、朋友、愛情,都只不過是一些微不足道的損失罷了。
葉方在他們分開的那夜十年后回來尋找我的父親。他在馬來西亞已經積攢了豐厚的家產。生意紅火了,他想讓我的父親同他一道去那邊謀生。而我的父親拖家?guī)Э诘?,在天災和?zhàn)亂頻頻的地方又是過著怎樣的生活呢?數百美軍已經部署在這個地方。這個國家以后即使不被美國的炮彈打擊得灰飛煙滅,也會在美國大兵的美元攻勢下而破碎?!半x開這兒,走吧!”“那孩子呢?”“交給外婆帶,每個月寄些生活費回來?!蔽艺谕嬗螒?,一下子站起來,踢開旁邊的一切,跑到葉方面前大叫道:“你太壞了!媽媽才過世,丟下我不管了,你還慫恿我爸爸也不要我了!你以后死了,沒有人給你哭喪!”
為什么我會這么說呢?那時候,人們相信,我被母親的亡靈附體來詛咒葉方。我不記得我曾經說過這些話。當葉方因沒有辦法挽回過錯而絕望地低下頭時,我爸才提起這件事兒。我也嘗試著思考,為什么我會用這樣惡毒的話語去詛咒他人?我那時之所以提到人死而無人哭喪,可能是因為我母親的葬禮才剛剛結束沒幾個月。所有人都嚎啕大哭,看著人們往母親的棺材上釘釘子,我感到了不幸,握緊小小的拳頭錘在棺材上,慟哭道:“媽媽,不要丟下我!”
“別丟下我!”難道是那三天的歇斯底里的哭泣已經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里?可能,我注定會帶著對孤獨的恐懼而度過一生。就像我那詛咒的話讓葉方永遠無法忘懷一樣。老先生七十歲,有妻子,有兒子和兒媳婦,有女兒和女婿,有孫子和外孫。他家產豐厚,以至于地方財政報紙將他列入了 1980年代最富有的五十人名錄。葉方擁有了福、祿、壽三項。但是,每天晚上,他還是會驚醒,會覺得自己聽到了那個小孩兒的哭喊聲“你以后死了,沒有人給你哭喪!”已入暮年,葉先生漸漸能夠感覺到一個孩子說“你太壞了,你慫恿我父親”時眼中的恐懼。
我拉著他的手叫道:“伯伯?!?/p>
他睜開眼睛,搖了搖頭,沒說什么,連一口氣都沒有出。
人們順著雨勢在山腰上種煙草。當煙草樹發(fā)芽的時候,成千上萬的蝴蝶會飛來。煙草桿上的花經常會吸引許多顏色各異的蝴蝶來回起舞。我跟在后面。盆地土質松軟,氣候濕潤。站在一排排的煙草桿中,我伸起手,讓蝴蝶環(huán)繞著飛舞。父親也坐在山腰上,向我揮揮手。我高興地跟著五彩的蝴蝶雀躍,但每跑兩三步就會回頭看看父親,而且只要遇到稍微高大一點兒,可以遮住半個人臉那么高的煙草桿時,我就會趕緊跑回父親身邊,抱緊他。我爸都會安撫我,說道“爸爸在這里嘛?!苯洺#視膲糁畜@醒,大聲叫著“不要丟下我!”這種對被拋棄的恐懼的心理,或許是失去母親的孩子一輩子的陰影,是一輩子都會遭受的折磨。
戊申年春節(jié)的夜里,做完除夕夜的供拜,父親帶我去供拜關帝廟。我站在母親遺像的旁邊,暗自許下了新年的愿望,然后才去睡覺。鞭炮聲響起,槍炮聲響起。硝煙四起,戰(zhàn)火紛紛。我趕緊坐起來,喊“爸爸!”父親還沒有回來。我趕緊跑出家門,在一片混亂、流彈中奔跑。爸爸,爸爸!當父女倆回到了老宅,父親趕緊又拿出供桌祭拜土地,敬香,跪在地上,感謝神靈保佑了我。然后父親站起來,拍了拍手上的塵土。父親拂了拂手。二十年來,父親一直忙忙碌碌,省吃儉用。而現
在,又得一切從零開始。
從我很小的時候起,一種遺失和破敗的感覺就一直滲透到我的大腦里。所以,我對他人的謝絕也同樣簡單而實在?!爸x謝伯伯,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從來不記得兒時的愿望。我平時也沒有什么想要東西。有時候年輕氣盛,我也會對一些東西有強烈的欲望。但是,那些東西,只有老天能賜給,人們把那稱作是天才。有時,就像剛才,我也想象自己能夠有一種能力,能夠畫一幅畫。
這幅畫能夠在每年清明的時候提醒我,讓我從容地從沙子路上走到半山腰我坐的地方,向下面的盆地看去。這個景象,父親早已在我心中打好了底稿。
現在是雨季,這條小道差不多都變成了一條小溪。父親和葉伯伯帶著東西到山頂結義的地方祭拜阿珊。這兒當年是父親還是葉伯伯專門為阿珊挑選的地方呢?在給阿珊的棺材培土的時候,父親看了看周圍的草木,撫慰道:“阿珊住在這兒,周圍的景致倒也像是故鄉(xiāng)了?!比~伯伯仰頭望向天空,長嘆一聲“哎呀”,離開父母,離開兄弟,離開了家鄉(xiāng)的父老鄉(xiāng)親,遠渡重洋,到了這兒,卻只吃了一頓飯就去世了。人生的意義難道只是把自己送到他鄉(xiāng),就離開人世嗎!
葉先生咬著牙望向天邊,雙眼寫滿了深沉和愁苦,就像一個剛剛輸了賭局的賭徒。
在老家村子的時候,親戚朋友們經常缺穿少食,但是沒有人是真正的窮苦!只是,到了去異鄉(xiāng)謀食,去客地求生才深深感覺到了作為外人的低賤。葉先生在阿珊的墳前發(fā)誓,他們一定會有房子,有車子,一定會有很多很多錢。在墓碑前擺上了敬香、水果。紙錢,冥器擺成一排,串成一串。一屋子的冥器,竹篾冥紙,有前屋后院,樓上有陽臺,而院子里又有賞月的地方??头?、書房寬敞明亮,還有供汽車停靠、司機住宿的車庫。
葉伯伯默默為阿珊禱告,然后點燃了紙房子。他將紙錢一張一張地放入火中,我和父親曾經這么做過一次。七十年代的頭幾年,父親的生意也開始興隆了。公司的現金流分散在上百個代理處。那天下午,代理們紛紛涌來上交貨款。父親也知道那些傳聞,說是馬上就要取消貨幣了,會按照人頭平均分配錢財,要通過審查家產來打擊資產階級。但是,即使如此,也不能夠不讓前來算賬的代理們交錢?。∧菚r候父親還在數錢,點數。之后,他把一堆堆錢都扔到麻袋里。整夜,父親都坐在一袋袋錢中間,無法入睡,在昏睡和驚恐的狀況下等待黎明。兌換貨幣的人員幫助父親申報現有的賬目。父親掏出了衣袋里的錢,交了申報憑證,看了看那一袋袋的錢財。它們不能申報,它們已經成了不合法的錢財。又有新的傳聞了。父親關上門,拿出了那個被用作燒紙錢的盆子,親手將一袋袋錢投入火盆。燒了近一個小時,煙霧彌漫。我必須去廚房拿一些木炭,讓這些錢燒得更快些,讓房間通風。
紙錢,紙房子,紙糊的汽車,一會兒就全部燒完了。
兩位老人站了起來。從父親深邃的眼神中,我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一個少年在竹叢中折斷一枝竹子,做成竹笛,與童年時的女孩嬉戲。魯迅的那條小道已經走成了大路,而李白的那輪月亮他們也曾舉頭而望,低頭思念自己的故鄉(xiāng)。兩位老人相約回到老家的村子。葉伯伯馬上就要飛往香港了。父親還沒有申請到護照,會通過中越邊境陸路進入中國。
父親年紀大了,半夜常常醒來,突然想起某年的這事兒那事兒。他想起了戊申年春節(jié)攻勢之后的那個新年,他去圣母天后廟祈福,借了幾個橘子和一個紅包來作為本錢。農歷十五,父親帶了兩桶橘子和許多紅包前來還愿。父親還記起,曾經承諾要在能嬸的兒子上學的那年送他一雙鞋。現在,他已經長大了,他的兒子也已經長大了,還住在那個村子里。父親親自去給他們父子買鞋。父親還記得,在那次換錢事件之后,得了重病,住在醫(yī)院。有一位女醫(yī)生,每次發(fā)粥的時候都會問我父親的痛是否好些了?我去找了那人,讓父親感謝,并道別。沒過多久,附近的人都知道父親馬上就要走了,都來道別,或者給父親送一些禮。看到那些面孔,或是聽到了一些名字,父親都會提起共同經歷的新事舊事,剪不斷,理還亂。白天,父親都接待那些前來送別的客人,或是去熟人家里辭行;而晚上,就在家里來回走著,清點行李,向我吩咐各種事務。我看著父親,突然一種難以名狀的情感觸動了我。我懇求道:“父親,路太遠了,您還是不要去了吧!”
父親笑了笑,說:“我不是去什么地方,我只是回家?!?/p>
我又來到那條成溪的小道。竹籬邊雨水成河,匆匆地向下流淌。盆地上空的霧氣已經散去。蝴蝶飛來,像是在瓜藤上聚會。鳥兒也飛來覓食,不再在那竹叢嘰嘰喳喳了。一片片蘑菇冒了出來,一群群黃螞蟻忙著產卵。我踩在那條溪流里,把腳放在細沙上,在溫暖的斜陽下,從容地走著,就像蝴蝶的翅膀,那樣輕盈。
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