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
隋意如到今秋就滿四十歲了,但至今仍然是一個人。她相信她的不幸是由于她在九歲那年被選去演了一部電影,演童年時的女主角——一個浪漫的女藝術(shù)家的童年。她為此得意揚(yáng)揚(yáng),所以被視為另類。整個中學(xué)階段,她被同班同學(xué)一致認(rèn)為“臭美”與“自大”,而她覺得全班全級的女生里,百分之四十的丑陋,百分之六十的拙笨,百分之九十八到九十九的庸俗,除了她自己。
她在學(xué)業(yè)等方面努力奮斗,考上清華大學(xué)計算機(jī)軟件專業(yè),后又留學(xué)獲得博士學(xué)位。最終,她沒有接受硅谷的聘請而是毅然回國。
她的好友體貼地告訴她,正是因為她的這些不凡的成績、身份、經(jīng)歷,許多人對于與她談婚論嫁聞而生畏,已經(jīng)沒人敢“要”她了。還有一個近來迷上星相、占卜、測字的閨密告訴她,她的姓氏與名字,都不利于她嫁得金龜婿。新測字家體貼地告訴她:女人姓隋,遠(yuǎn)不如姓程或成,施或史;而“意如”暗示的是水性楊花,不守婦道。
她淡定堅決。既然已經(jīng)被認(rèn)為驕傲自大,干脆就驕傲自大下去吧。她堅信人不會因為驕傲自大而被判刑或者開除,否則她太痛苦。與驕傲自大的惡名相比較,自尋煩惱更是無聊、低級許多倍的。她堅信為沒有人“要”而痛苦,比沒有人“要”本身的痛苦更痛苦。
為了給自己慶祝生日,她登上“地中?;孟肭碧栢]輪。她在雅典上岸時買了一頂比幻想曲更美麗的草帽。黑底色,金黃耀目的大帽檐圓周帶,還有同樣金黃的帽頂與帽檐相接處的小圓周帶。關(guān)鍵是,這頂帽子不知道用了一種什么樣的柔韌又光亮的草莖,編織得如此勻稱整齊,無懈可擊。這頂帽子的各條弧線,她可以隨心所欲地改變,想要什么樣的波形就可以弄出什么樣的波形,想要什么樣的彎曲就可以折成什么樣的彎曲,甚至可以把帽子疊成四折放到名牌提包里。
她回到房間,用各種手法操作,把美麗的草帽捏過來展過去,正戴上再歪戴上,死扣上再浮擱上,轉(zhuǎn)過來再掉過去,歪歪頭再轉(zhuǎn)轉(zhuǎn)頸。她照鏡子照得心生歡喜,她尥蹦兒,她用自拍桿給自己照相,左一張右一張,發(fā)給同學(xué)再發(fā)給父母,她要好好利用輪船靠岸用得上Wi-Fi的這段寶貴時間。她再轉(zhuǎn)過身去,照到背影,又照到鏡子里的盛年美女。
“是誰這樣美麗呢?”她問出了聲。她聯(lián)想起《白雪公主》故事中惡毒王后的提問,笑了。
“是隋意如女士?!彼龍远ā⒂赂业卣f。
“是的。是的。”四周傳來應(yīng)和的聲音。
“當(dāng)仁不讓!”她又稍稍放低了一點(diǎn)聲音,自言自語。
“不讓!不讓!不讓!”周圍一片歡呼聲。離岸時間已到,開船了。
“然而不是的,”她似乎平生第一次懂得了人應(yīng)該謙虛,而不應(yīng)該過度自夸,她誠懇地說,“并不是隋意如漂亮,而是雅典的草帽漂亮。是戴上了雅典草帽的那個傻傻的大女孩兒漂亮,她因為戴上了這頂神奇的帽子才漂亮,想不漂亮也做不到!”
“在真正的美麗面前,我從不驕矜;在真正的美麗面前,我五體投地。我不行。對不起。我實在不行?!彼錅I了。
她擦著淚跡,開門走到陽臺上,坐下,看郵輪離岸,看海鷗飛起,看波紋無邊,看夕陽多美。
而且這么便宜,只要八美元,四十幾塊人民幣。她把帽子放到陽臺的小桌上。
她想起應(yīng)該看一看帽子內(nèi)里印的幾行字,她開始看,夕陽晃眼,看不清。她終于看到了。她驚呼了一聲。帽頂里面寫的是:“百分之八十紙質(zhì),百分之二十化纖,中國制造,請勿著雨?!?/p>
驚人。取巧。精彩。想不到。什么紙呢?觀之如草編織。這也是極致。
就在她且驚且嘆且贊且自嘲的時候,一陣海風(fēng)把她到手不到一小時的美麗草帽吹飛了。帽子離開她的專用陽臺,帽子掠過陽臺扶手,帽子旋轉(zhuǎn)著飛向大海,帽子跳著游輪的寶石劇場頭天晚上演出過的“布宜諾斯艾利斯探戈舞”。帽子又轉(zhuǎn)頭,飛到船體這邊來了,帽子不見了。
她等了一刻鐘。她再也沒有看見那頂美麗的帽子。她知道,這下,她與美麗的雅典中國草帽的緣分已盡。
直到旅游結(jié)束,美麗的帽子仍然給她留下了此次歐洲海上旅行的最美好、最重要、最難忘的記憶,令她刻骨銘心。她買了一頂最美麗、最廉價、最好用、最獨(dú)具匠心的本國制造的歐羅巴草帽。她戴上了如此神奇的帽子。她留下了此生最珍貴的自拍照片。這個帽子隨風(fēng)飄去了。它飄到哪兒去了呢?
它會不會飄到我一直等待的那個男生那里呢?他會不會拿著他無意得到的這頂歐羅巴中國造草帽,在我生命的某個節(jié)點(diǎn)上,正誠摯地、熱烈地、堅持不懈地等待著我呢?
那么,我此生要追逐這頂黑底金邊的草帽,我要把自己喜歡的帽子找回來。
她感覺到愛與尋找的甜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