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失眠,索性起床望窗外的風景。
以往賞夜景,都不是在冬季。春夜,我曾望過被月光朗照得熒光閃閃的春水;夏夜,我望過一疊又一疊的青山在暗夜中呈現的黝藍的剪影;秋夜,曾見過河岸的柳樹在月光中被風吹得狂舞的姿態(tài)。只有冬季,我記不起在夜晚看過風景。也難怪,春夏秋三季,窗戶能夠打開,所以春夜望春水時,能聽見鳥的鳴叫;夏夜看青山的剪影時,能聞到堤壩下盛開的野花的芳香;秋夜看風中的柳樹時,發(fā)絲能直接感受到月光的愛撫,那月光仿佛要做我的一綹頭發(fā),從我的頭頂傾瀉而下,柔順光亮極了。而到了寒風刺骨的冬季,窗口就像啞巴一樣暮氣沉沉地緊閉著嘴,窗外除了低沉的云氣和白茫茫的雪之外,似乎就再沒什么可看的了。
然而在這個失眠的故鄉(xiāng)的冬夜,我卻于不經意間領略到了冬夜的那種孤寂之美。站在窗前,最先讓我吃驚的是那三座雪山。原以為不到月圓的日子,雪山會隱去真形,誰知它們在半殘的月亮下,輪廓竟然如此分明,我甚至能看清山脊上那一道一道的雪痕!
那三座雪山,一座向東,另兩座向南。在東向和南向的雪山之間,有一道很寬的縫隙,那就是呼瑪河。我在春夜所觀賞過的春水,就是它泛出的波光。冬夜里,河流被冰雪覆蓋著,它看上去就像遺棄在山間的一條手杖。這巨大的手杖白亮而光滑,想必是天上的巨人所用之物。夜晚的雪山不像白日那么渾厚,它仿佛是瘦了一殼,清雋秀麗,因而顯得高了許多。仿佛黑夜用一把無形的大剪刀,把雪山徹底修剪了一番,使它看上去神清氣朗,英姿勃勃。這三座曾十分熟悉的雪山,讓我格外地驚詫。它們仿佛三只從天上走來的白象,安然凝望著北國的山林雪野和人間燈火。小城燈火闌珊,山腳下倒是有兩簇燈火,一簇在南側,一簇在東側。這兩簇燈火異常地燦爛華美,讓我覺得它們是這白象般的雪山腳下掛著的金色鈴鐺,只要雪山輕輕一動,它們就會發(fā)出清脆的響聲。我久久地望著那兩簇燈火。
每日午后,我都要在山下的小路上散步。小城人沒有散步的習慣,所以路上通常是我一人。一個人走在雪路上,是多么渴望雪山能夠張開它寬闊的胸懷,擁我入懷啊。有一日我曾在河灘碰到幾個挖沙的人,想必東側的燈火是挖沙人的居所。而南側的雪山并沒有房屋,那兒的燈火是誰的呢?也許是打魚人的?呼瑪河中有味美的鯰魚和花翅子,一些打魚人就在河面鑿了一口口冰眼下網捕魚。看著這一派寒冷和蒼涼的景象,誰能想到堅冰之下,仍有美麗柔軟的魚在自由地暢游呢!當我一相情愿地認定那簇燈火是打魚人的之后,我就幻想打魚人起網的情景。那一條條美麗的出水芙蓉般的魚躍出水面,看到這個暗夜中的冰雪世界,是不是會傷心淚垂?雪山東側的那簇燈火先自消失了。是凌晨一時許了,想必挖沙人已停止了夜戰(zhàn),歇息去了。而南側的那簇燈火仍如白蓮一樣盛開著。我盯著那燈火,就像注視著摯愛的人的眼睛一樣。
我很慶幸在這個失眠的冬夜里,我又能坦然面對窗外的風景了。凌晨兩點多,南側雪山的燈火也消失了。三座雪山沒有因為燈火的離去而黯淡,相反,它們在星光下顯得更加地挺拔和有光華。當你的眼睛適應了真正的黑暗后,你會發(fā)現黑暗本身也是一種明亮。仰望天上的星星,我覺得它們當中的哪一顆都可以做我身旁的一盞永久的神燈。而先前還如花一樣盛開的人間燈火,它們就像我愛人的那雙眼睛一樣,會在我為之無限陶醉時,不說告別,就抽身離去。
(遲子建,著名作家,現為黑龍江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作品曾多次獲全國大獎。本刊曾選載其作品,受到廣泛好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