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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

2019-09-25 05:28曉寒
散文百家 2019年8期
關鍵詞:院子

曉寒

從星輝家出來的路上,我突然想要一個院子,比他家那個院子更大、更好看。

他家那個院子,圍墻是他爸砌的,像螞蟻搬家一樣,用光了兩年的早晨和傍晚?;四敲炊喙し?,還砌得難看,歪歪斜斜,土磚有些凹進去,有些凸出來,磚縫里不時鉆出些稻草頭子,稀稀拉拉,三長兩短,跟狗咬了似的。他爸是個木匠,拿慣了斧頭刨子,換成磚刀,手就像長在了別人身上,不聽使喚。

那天傍晚進去的時候,星輝一腳踢在門上,哐啷一聲,兩扇木門對著打開。右邊的墻根,長著些草。牛筋草,被一堆劈柴壓著,半死不活的。另一頭,兩畦蘿卜,纓子叉開,密密麻麻的,蓋住了黃色的泥土。邊上豎兩個大樹杈,擱一根竹篙,竹篙上曬著一家人的衣服。四只雞在院子里覓食,時不時昂起頭咯咯叫幾聲。我不知道,為什么會喜歡這么個院子。

回家后我跟我哥說,我們得砌個院子,在里面種栗子、梨子、橘子、葡萄,養(yǎng)雞、喂鴨,把門一鎖,誰都偷不到。以前,門口的栗子、梨子熟的時候,總要被外人偷去大半,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誰也不可能整天在樹下守著。對這件事,家里人并不怎么在意,他們說,幾個果子,吃露水長大的,摘就摘了吧。所以,只有種在院子里最穩(wěn)妥。我哥聽了鼻子里哼一聲,砌個院子,你說得輕松,你知道要多少錢嗎?砌個院子要多少錢,我沒算過,也不會算,只知道要土磚、石灰、沙子、石頭,還要請木匠做扇門,買一把大鎖。估計要一大筆錢,家里是拿不出這筆錢的。平時要買點什么東西,一雙鞋子、幾斤煤油什么的,爸媽都如臨大敵,一副驚慌失措的表情。

看來這院子是砌不成的。我人生第一個夢想,被我哥一瓢涼水給澆沒了,我又成了個沒有夢想的人。那年我八歲,也可能是九歲。

有一天放學,我站在屋門口張望了一陣,四周是山,圍著老屋,這不就是個院子嘛?!我為我意外的發(fā)現(xiàn)感到歡樂。好大一個院子,里面有三壟梯田,兩壟種稻子,一壟種麥子。一條小溪日夜不停地歌唱,池塘里的魚大白天也敢偷偷蹦出水面。山上開花、飛鳥,菜地里長各種蔬菜,果子像娃娃一樣吊在枝條。山水田土,該有的都有了,還有一塊大得驚人的天空。誰家有一個這么大的院子呢?我把附近的人家細細想了一遍,都沒有。第二天我把這個發(fā)現(xiàn)告訴星輝,我滿懷期待,換來他一聲嗤笑,像冷不丁劃了根火柴。你那也叫院子,你腦殼沒燒壞吧?他一臉的鄙夷,讓我一下亂了方寸。這個,這個,真的可以叫院子嗎?我這樣尋思了一陣,心里再也拿不準了。

十八歲那年,我放下書包,拿起粉筆,陰差陽錯地成了一名老師。學校在一個老祠堂內(nèi),錯落的瓦屋頂下,大間小間的房子糾纏在一起,像在一面青山上貼了幅灰塵撲撲的老畫。有些地方,石灰墻皮脫落,露出青磚的煙火色。中間那一部分屬于學校,兩邊住著人家。進前廳,過天井,就到了后廳,后廳上有一扇厚木門,門外是個院子。我周一去,周六回,平時就住在那里。心里嘀咕,這下,我也是個有院子的人了。

剛開始,我并不想去那個院子,主要是那里過于荒蕪,好多年沒有人打理過。潮濕的院墻上,不知名的藤蔓把根扎進厚厚的苔蘚,雜草年年榮謝,枯草堆積,沒過膝蓋,一股又濕又濃的霉腐味撲面而來。四棵柏樹分種在墻角,一臉皺紋,愁眉不展,似乎有滿懷難以傾訴的心事。這樣的院子,我疑心是從蒲松齡的筆下逃出來的。

每天放學后,孩子們大呼小叫,爭相跨過高高的麻石門檻,剛開始排成一線,接著變成三三兩兩,或者一個孤獨的點兒,穿過田間小路,陸續(xù)消失在一扇扇虛掩的大門中。我無處可去,只好搬把椅子坐在天井邊翻書。天還早,夕陽像瀑布一樣沿著天井的瓦檐傾瀉下來,把一個個句子染成了玫瑰色。風在大門外呼呼地吹過,送來斷斷續(xù)續(xù)的雞鳴狗叫。

住在左邊的那個老人,能明顯地看出來,頭發(fā)先于他的身子老去,呈現(xiàn)出雷電的顏色。他老婆死得早,成天一聲不吭,有時默默地站在天井邊,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大部分時間在椅子上發(fā)呆。他像是憂慮的化身,他那些憂慮,源于他扮演的父親這個角色,老二整天沉迷于賭博,老三的親事一直沒有著落,小女兒快三十了,青春正在像河水一樣嘩嘩地流逝。在山溝里,這樣憂慮的父親我經(jīng)常能夠看到,但我的目光盡量躲著他,以免他像一粒鉛彈一樣擊中我內(nèi)心的柔軟。

住在右邊的那個老人,和我一樣,喜歡坐在天井邊看書,戴著一副老花鏡,椅子邊放一大杯濃茶。他看得比我認真,屏聲靜氣,悄無聲息。我常常會走神,東張西望,想七想八。他看的書也和我不同,豎排的,沒有標點,字老大一個。起初,老人見到我默不作聲,臉如枯井,目光里有一種高高在上的味道。不過我還是沖他點頭微笑。我不跟他計較,他的年紀比我爺爺小不了多少。有天傍晚,他拿一本手抄的《三字經(jīng)》來到我身邊,指著“逞干戈,尚游說”的“說”字問我怎么讀,我說念“shuì? ? ”。他聽了,稍微點了下頭,臉上浮出笑意。他還拿過幾本書來問過我,是《聲律啟蒙》《幼學瓊林》之類的蒙學讀本,我猜他大概想有那么一回,希望我出個錯,好印證他心里的疑惑,然后旋即從我這里憤怒、失望地離開,以后照樣乜斜著眼睛看我,只是沒料到情況正好相反。后來,他不再拿書來,見到我就笑,也像那些孩子一樣喊我老師。我當時不理解這個老人要做什么,總覺得他陰陽怪氣的。有一次聽同事說,老人是一個私塾先生,教過八年私塾,我一下釋然。

我老家有一個說法,讀一年老書(私塾),抵三年洋書。因為這個厚古薄今的說法,我被家里連哄帶逼讀過兩個暑假的私塾(那時叫業(yè)余學校)。教我的老人姓葉,年過八旬,戴一副老花鏡,面容清癯,頭頂鶴發(fā),鄉(xiāng)人對他恭敬有加,出口皆稱紹祥先生。他在民國時期教過十八年私塾,會詩詞歌賦,寫一手好字,是有學問的人。他耳朵不好,但對先生二字卻極其敏感,誰嘴里蹦出這兩個字,他立刻大聲答應。這也難怪,方圓幾十里,沒有誰配稱先生,這兩個字已成為他的專屬。我在那讀過一些啟蒙讀本,這是老人萬萬想不到的。

沒多久,老人的兒媳買了臺錄音機回來,那是個時髦的東西。等孩子們散去,她就把錄音機放在天井旁,將音量開到最大,震耳的歌聲取代了孩子們的鬧騰。這樣一則她忙進忙出能聽到,二則借機炫耀一下手頭的闊綽,證明她老公在外面的生意做得順水順風,并非像傳言那樣混不下去。錄音機用的磁帶,價格不菲,十塊一盒,還容易卡,一卡再把它弄出來,基本就廢了,因此只能一盒帶子反復播放。乍聽讓人喜歡,久之便惡其聒噪,卻又想不出好辦法,只得打起了院子的主意。某天中午,我借來鋤頭鐮刀,將進門那一塊稍加整飭,鏟除雜草,砍掉藤蔓,剪去樹上的惡枝。放學后搬把椅子坐下,將門一關,嘈雜的歌聲被關在了門外。

幾天后,老人也搬了椅子進來,一老一少相對而坐,各看各的書,書翻得慢,不時窸窣一聲。翻到累了,也會說說話,說的都是書上的東西,公子王孫,俠客能史,舊時的繁規(guī)瑣俗,拉拉雜雜,隨興所至。有時候他到得早,會為我準備一杯茶,帶蓋的白瓷杯,一大撮茶葉。揭開蓋子,湯色濃稠,茶煙裊裊,喝一口,滿嘴煙火味,和家里的茶一樣,是煙熏過的。

最好是秋天的黃昏,夕陽鋪在荒草上,泛起柔和的光芒。蓬花還未飄盡,潔白的朵兒慢慢悠悠飛過頭頂,柏樹上的蟬唱應和著身邊蟲子的低鳴。院子外看不見的地方,油茶果墜滿了枝丫。稻田空曠,草垛高高堆起,牛羊在埋頭吃草,家家屋頂上升起炊煙。等到夕陽褪盡,取代頭頂奶白色云朵的是明亮、寒冷的星光。有時候,我把書放下,倒扣在腿上,望著這個荒廢的院子。我知道,先前也有像我這樣的人,在這里讀書,寫字,聊天,甚至是種下點什么,后來,院子失去了他們,他們成為院子里的一段往事。有一天我也將失去它,就像院子失去我一樣。我是院子的過客,院子是我的過客?;蛘哒f,我們走過的大地,也無非是個稍微大一點的院子,我們只是院子里的一縷微光,當黑暗籠罩下來,我們更不復存在。人生太短,沒有人能活過一個院子。

人世間,離別總是說來就來。那天我收拾好東西,獨自在院子里站了一會,轉(zhuǎn)身離開,關門時,門好像懂得了什么,“啊呀”一聲,像一聲驚叫。我兩年的日子,就終結(jié)在這“啊呀”的驚叫聲里。我走了幾步,又回頭望了一眼,這一去,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回來,也有可能再也回不來了。和老人告別時,他送我一本《莊子》,線裝,也是豎排的,沒有標點。我說,寫幾個字吧,隨便寫點什么都成。老人連連擺手,要寫就不是幾個字,所以,就不寫了。我接過書向他道謝。老人往下說,你是要去大地方的人,這條小山溝留不住你。我笑起來,理解老人的意思,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只是我并非去什么大地方,就是換到了鎮(zhèn)子上,繼續(xù)當孩子王。

后來,我到了城里討生活。剛?cè)r,單位房子擠,好不容易騰了個堆雜物的單間出來。很小,里面一張舊書桌,一張單人鋼絲床。單位的領導覺得太簡陋了,好像有點對不住我,一再表示歉意,許諾一年內(nèi)必給我一個套間。我倒覺得沒什么,有地方睡覺、寫字,就行。有一點甚合我心,開門就對著一個大院子,里面種了各種花樹。在城市里,要找個這么大的院子,并非易事。城里的院子,除了觀賞、漫步,還是用來藏季節(jié)的。就像門外這個院子,從迎春花開滿墻,到芭蕉俯仰生姿,再到桂花飄香,銀杏葉子一片跟著一片吹落在北風中,一年四季都看得分明。這樣一個院子,是城市里的村莊。走在大街上,面對著堅硬的樓群,四季都是同一表情的行道樹,好像一年只剩下一個季節(jié),其它三個早就開溜了。終歸遺憾的是,院子再好,也非我所有。那些花開草綠、葉凋枝敗,都是公家的事情。盡管有人定期來照顧,一刀一剪下去,都是順著公家的意思,不會聽從我的內(nèi)心。有些夜晚,我看著院子里的月色,聽著蟬鳴蛙唱,如同偷了公家的什么東西,弄得自己像個賊似的。那時我就想,要在這座城市里修一個院子,不必這么大,能讓四季藏身,再容下我一家三口,就行了。

很多年后,我覺得是時候了。我為我即將有一個小院子而開心。我在想該在院子里種點什么,想來想去打不定主意。那就和單位那個院子一樣吧,迎春、芭蕉、桂花、銀杏,這樣正好容納四個季節(jié)。結(jié)果,因為能力的問題,我失去了那個想了很久的院子,買了套兩居室,暫時安下身來。房子挨著大街,街上人來車往,晚上枕著這城市的濤聲,我還在固執(zhí)地想著院子的事情。

那以后,我做過一些兼職,寫過一些無關痛癢的文字。每當我在雨夜里嗒嗒地敲著鍵盤,或者踩著深夜的月色穿過長街歸來,心里頭是歡喜的。我覺得我又給院墻添了一塊磚,在院子里種了一棵桂花、一株芭蕉。院子在一點點向我靠近,就像情竇初開時那個心儀的姑娘。年輕時的豪情已然沒有了,生活越來越俗,俗到只剩下一個院子。

算起來,這段時間有些漫長,不知道經(jīng)歷了多少晴天和雨天,只記得我那套兩居室的吊頂開始一塊一塊地剝落,我決定到偏僻點的地方,找套帶院子的舊房子。我仔細算了算,這是在我能力允許范圍之內(nèi)的事情。我把這個想法跟妻子說了,她沉吟了片刻后對我說,孩子在慢慢長大,得為他準備一套婚房。對這事,我有我的想法,結(jié)婚是孩子自己的事,他自己可以解決。再說,女孩子是嫁人,又不是嫁房子。我并未想到,這種事情是沒有道理可講的,最后自然是我敗下陣來。在三十樓買了套四居室,知道的人都說好,電梯房就是要買高的,空氣好,又不吵。

時光依然漫長,我還可以用二十年或者三十年的努力,去鄉(xiāng)下修一個院子。在里面栽花、喂雞、種草、劈柴,過詩意的幸福生活。只是,那時候我已經(jīng)不需要一個院子了,白天黑夜,對我來說沒有區(qū)別,從院子的東頭走到西頭,那條搖搖晃晃的路,都要耗光我全部的力氣,栽花、喂雞、種草、劈柴,那已經(jīng)是別人的事了。我最需要的恐怕只剩下兩樣東西——椅子和床。

好像又回到了八歲或者九歲那年,再一次成了個沒有夢想的人,我因此而感到了人生的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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