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 徐美秋
元好問《論詩絕句》之六:“心畫心聲總失真,文章寧復見為人。高情千古《閑居賦》,爭信安仁拜路塵?!贝嗽娨晕鲿x潘岳《閑居賦》“于是退而閑居”“終優(yōu)游以養(yǎng)拙”的文辭與《晉書》本傳說他“性輕躁,趨世利,與石崇等諂事賈謐,每候其出,與崇輒望塵而拜”的行事之間的強烈反差,凸顯文學史上文章內容與作者為人行事不統(tǒng)一的現(xiàn)象。遺山此絕以潘岳的典型事例反駁“言為心聲,文如其人”的文學傳統(tǒng),令人印象深刻,成為《論詩絕句三十首》的一個熱點,引來眾多學者的闡釋與爭議。從明代以來,大多數(shù)學者闡釋此詩乃就事論事,或結合潘岳的經(jīng)歷和情感,或就文章與人品的關系表示贊同或不同的意見。錢鍾書《談藝錄》和《管錐編》對此也有多次辨析,且角度往往不同。就泛泛文學現(xiàn)象而言,他肯定元好問此詩的論斷并予以引證和闡發(fā);而在細致的分析和闡釋中,又揭示了此詩的不足和片面。錢鍾書對此詩的多層面多角度的辨析和闡釋可謂透徹又通達,不僅抉發(fā)了“文如其人”這個命題“正反合”的多層涵義,而且明辨“立意行文與立身行世通而不同”的實質,批判將文學視為歷史考據(jù)資料的做法;甚至溢出文學,進入人生,大膽提出“就事論事,斷其行之利害善惡,不必關合言行”的行為評判原則。這些論析的方法和觀點對我們的文學研究乃至待人處世都有重要的借鑒意義。
“言為心聲,文如其人”是中國文學傳統(tǒng)的主流思想,有著悠久而強大的思想基礎?!渡袝虻洹贰霸娧灾尽?,由《周易·乾·文言》而來的“修辭立誠”,《禮記·樂記·樂象》“和順積中而英華發(fā)外,唯樂不可以為偽”,都表明了一切美好的藝術皆是內在深厚積蘊的真誠表達。《周易·系辭下》“將叛者其辭慙,中心疑者其辭枝。吉人之辭寡,躁人之辭多。誣善之人其辭游,失其守者其辭屈”,進一步闡述了言者的道德品格、心理狀態(tài)等對言辭風格的決定作用;孟子“知人論世”則從讀者的角度說明詩文內容與作者為人的密切相關。先秦文獻對言辭、詩樂的這些論述,成為儒家經(jīng)典后,具有更強大而持久的影響力,故而漢代以來的文學批評頗強調人與文的內外相符、人品與文品的統(tǒng)一。揚雄《法言·問神》“言,心聲也;書,心畫也;聲畫形,君子小人見矣”,認為從言辭、書法能見人品之高下,后被提煉為“言為心聲”。王充《論衡·超奇》“實誠在胸臆,文墨著竹帛,外內表里,自相副稱。意奮而筆縱,故文見而實露也”,劉勰《文心雕龍·體性》“夫情動而言形,理發(fā)而文見;蓋沿隱以至顯,因內而符外者也”,都認為文章應該是作者內在真情的真實流露。但是語言具有虛構性、欺騙性,先秦哲人亦有論說。老子說“美言不信”,孔子說“巧言亂德”;孟子得意于能“知言”,正可見“謊言”“虛言”之流行。作為語言藝術的文學,自然也會有欺騙性和虛構性。《文心雕龍·情采》批評晉宋以來山水詩賦往往“志深軒冕,而泛詠皋壤;心纏幾務,而虛述人外。真宰弗存,翩其反矣”,文章內容與作者內心完全相反。劉勰因而感嘆“言與志反,文豈足征”,與作者情志相反的文章如何印證其為人?于是有了元好問“心畫心聲總失真,文章寧復見為人”的高聲反詰。
錢鍾書首先肯定了元好問此詩對文品人品相悖這一現(xiàn)象的精練概括,并征引不少材料作為佐證?!墩勊囦洝罚ㄋ钠撸┓治稣Z言、文學在傳真?zhèn)魃裆系挠邢扌詴r,認為遺山此絕“視此又進一解”:“匪特紀載之出他人手者,不足盡據(jù);即詞章宜若自肺肝中流出,寫心言志,一本諸己,顧亦未必見真相而征人品。”并節(jié)引吳處厚《青箱雜記》卷八和魏禧《日錄·雜說》,與遺山詩相發(fā)明:“吳氏謂正人能作邪文,魏氏及遺山皆謂邪人能作正文?!薄豆苠F編》第四冊《全上古秦漢三國六朝文》(一九五)論“立身與文章”亦以遺山此絕為例,“此言冰雪文或出于熱中躁進者”,并引趙令畤《侯鯖録》以申之。尤其難得的是,如此引證之后,錢鍾書更進一步闡明如何評鑒那些邪人及其正文。如明代嚴嵩和明清之際阮大鋮,錢鍾書認為固然不必因人斥文,但也只能“因文而惜其人”,切不可愛屋(其文)及烏(其人),為之強詞奪理、顛倒黑白。如此持論,通達而不迂腐不悖情,最愜人心。
錢鍾書不僅闡發(fā)了遺山“心聲失真”之論,還提出了兩個比潘岳及其《閑居賦》更有說服力的例證。遺山此詩首句反駁揚雄“言為心聲”說,其實最直接有力的例證就是揚雄自己的作品?!墩勊囦洝罚ㄋ陌耍?/p>
余以為若與揚子云作難,不須旁征潘岳,即以矛攻盾也可?!靶漠嬓穆暋?,語本《法言》,而《法言》者,模仿《論語》,非子云心裁意匠之所自出;譬聲之有回響,畫之有臨本,出于假借,所“形”者果誰之“心”哉?!斗ㄑ浴の嶙印氛搶W仲尼,有“羊質虎皮”之諷,《淵騫》論學仲尼,致“鳳鳴鷙翰”之譏,而不知躬之自蹈。
《法言》模仿《論語》,故其所言并非揚雄真正的“心聲”,況且亦未能得孔子及《論語》的真精神。用揚雄自己的言辭與作品來反駁其“言為心聲”之說,確實機智又犀利。錢鍾書又舉劉歆《遂初賦》贊語與其品行之迥異,然后總結:“蓋自王莽之擬周公,以至揚劉等之擬孔子,君臣一代,莫非‘心聲失真’者?!笨梢?,“心聲失真”并非個別現(xiàn)象,而是漢新禪代之際(西漢末年至王莽新朝)的時代風氣。雖然文學史上不乏人品文品分離的現(xiàn)象,但“言為心聲,文如其人”一直是中國文學傳統(tǒng)的主流思想。遺山此詩首句“總”字似太過,幾乎否定了這一主流思想,也與事實不符。郭紹虞大概注意到了前兩句論詩似不甚嚴謹,他說:“心畫心聲二語,蓋慨乎其言之。”意謂這是元好問(對歷史的、現(xiàn)實的)的感慨之言,言辭上不免有些情緒化。這是合理的推測,但猶有遺憾。經(jīng)由錢鍾書對漢新禪代時期君臣偽飾之風的闡發(fā),首句“總”字便可落到實處了。
錢鍾書還認為謝靈運《山居賦》作為次句的例證猶勝過潘岳《閑居賦》。比較二賦,“潘岳自慨拙宦免官,怏怏不平,矯激之情,欲蓋猶彰;靈運此作只言‘抱疾就閑’,心向禪玄,詞氣恬退;茍曰‘失真’,《山居》過于《閑居》遠矣”。這是說,《閑居賦》雖是“冰雪文”,但并非一味“高情”,文中(特別是序文)也流露出“拙宦免官”的感慨與憤懣,文風頗激切,表現(xiàn)了潘岳急功近利、熱衷仕途的性情;而《山居賦》鋪陳山居的景物和生活,文風清雅閑淡,與《宋書》所說“靈運為性褊激……常懷憤憤”的個性迥然不同,確實可謂“失真”。
錢鍾書一方面同意元好問“心聲失真”的詩論,認為詞章“未必見真相而征人品”;另一方面又有限度地肯定“文如其人”能夠成立,而且“文可覘人”,事實上又批駁了遺山“文章寧復見為人”的感慨??此泼艿挠^點,其實揭示了“文如其人”命題的不同層面,豐富了這一命題?!墩勊囦洝罚ㄋ陌耍?/p>
以文觀人,自古所難?!撛弧拔目梢椚恕?,亦須于言外行間遇之矣?!靶漠嬓穆暋保緸槌墒轮f,實少先見之明。然所言之物,可以飾偽:巨奸為憂國語,熱中人作冰雪文,是也。其言之格調,則往往流露本相:狷急人之作風,不能盡變?yōu)槌五?;豪邁人之筆性,不能盡變?yōu)橹攪?。文如其人,在此不在彼也?/p>
文章的內容(所言之物)雖然能夠做假,語言風格(其言之格調)則往往是作者性格的體現(xiàn),“文如其人”是就作品語言風格與作者性格之間的關系而言的。錢鍾書此處對“文如其人”的闡釋是有所創(chuàng)新的,與本意略有不同。
“文如其人”出自蘇軾《答張文潛縣丞書》,其中稱贊蘇轍散文:“(子由)其為人深不愿人知之,其文如其為人,故汪洋澹泊,有一唱三嘆之聲,而其秀杰之氣,終不可沒。”《宋史》蘇轍本傳亦云:“轍性沉靜簡潔,為文汪洋澹泊,似其為人,不愿人知之,而秀杰之氣終不可掩,其高處殆與兄軾相迫?!笔穫鞑捎锰K軾的話語,且明確指出蘇轍散文的風格特征源自于其為人。兩處“為人”,即“深不愿人知之”“性沉靜簡潔”,顯然是指個性而言,而非人品。因此,“文如其人”的本意是講作品風格與作者個性氣質間的密切聯(lián)系。作品風格,是作品整體風格,是內容與形式的統(tǒng)一;錢鍾書講“語言風格”(其言之格調),則撇開了作品內容,只看語言本身的特點。如此一來,即使那些“心聲失真”的作品也可能從語言風格中得以觀作者之為人,方法就是“以風格詞氣為斷,不究議論之是非”,“不據(jù)其所言之物,而察其言之詞氣”。
《談藝錄》以此評判阮大鋮及其詩歌:“阮圓海欲作山水清音,而其詩格矜澀纖仄,望可知為深心密慮,非真閑適人,寄意于詩者?!辈⒁孕∽肿⑨專骸捌浞▌t葉石林所謂‘減字換字’,其格則皇甫持正所謂‘可惋在碎’?!闭蔷驼Z言特征而言。作為印證,后來補訂增加了四例詩歌細評,并總結:
詩中好用“恬”“憺”字,連行接葉,大類躁于鳴“恬”,矜于示“憺”。又好用“睇”“騖”字,自以為多多益善,徒見其陳陳相因。竊謂圓海詩品,亦如號“恬目”而流“睇”,名“憺慮”而橫“騖”,縮屋稱貞而“勿惜卷簾通一顧”也。
單看詩歌內容,阮大鋮應該是一位寄意山水的閑適之人;但其詩格卻“矜澀纖仄”,即矯揉造作而生硬細碎,沒有山水清音的逸致。錢鍾書以尖刻的語言和生動的形象來描述這種矛盾:“聽其言則淡泊寧靜,得天機而造自然;觀其態(tài)則擠眉弄眼,齲齒折腰,通身不安詳自在?!睆膬热莺惋L格的矛盾中,可以看出阮大鋮刻意以詩歌塑造恬淡灑脫的形象來欺世盜名,這正可見其為人“深心密慮”的個性。
既然作品語言風格與作者個性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為何元好問會有“文章寧復見為人”的感嘆呢?錢鍾書指出原因在于語言風格較虛靈,難于把握,即“所言之物,實而可征;言之詞氣,虛而難捉。世人遂多顧此而忽彼耳”。這其實也是批評大部分論者的賞鑒水平比較粗略,只停留在作品思想內容的層面,未能進而精微至于作品的語言及其風格。
黃侃《文心雕龍札記》有一段話與錢鍾書上述的觀點同中有異,可資比較。劉勰《文心雕龍·體性》篇以西漢至西晉的十二位著名文人為例,說明作者的情性與作品的風格是一致的,“觸類以推,表里必符”。紀昀認為這是“約略大概言之,不必皆確。百世以下,何由得其性情?人與文絕不類者,況又不知其幾耶”??!对洝房隙▌③牡牟描b而批駁紀昀:“中間較論前世文士情性,皆細覘其文辭而得之,非同影響之論。紀氏謂不必皆確,不悟因文觀人,非必視其義理之當否,須綜其意言氣韻而察之也?!秉S侃同樣認為因文能夠觀人,考察的重點也并非文章的思想內容(義理),而是語言文辭和精神氣韻。與錢鍾書所概括的“以風格詞氣為斷,不究議論之是非”“不據(jù)其所言之物,而察其言之之詞氣”方法可謂如出一轍。黃侃也以潘岳為例:“安仁《閑居》《秋興》,雖托詞恬澹,跡其讀史至司馬安廢書而嘆,稱他人之已工,恨己事之過拙,躁競之情,露于辭表矣。心聲之語,夫豈失之于此乎?”同樣是針對元好問詩論而發(fā),認為《閑居賦》能觀潘岳之為人,并未失真。不同的是,黃氏讀出“躁競之情”,重在人;錢氏讀出“矯激之情”,重在文。更根本的不同則在于,黃侃批駁紀昀觀點,堅信儒家因言觀人之法,所謂“原言語所以宣心,因言觀人之法,雖圣哲無以易”,否認存在文、人相悖的情況;而錢鍾書從事實出發(fā)而感嘆“以文觀人,自古所難”,同時也承認“文如其人”這一命題在語言風格流露作者個性的層面上可以成立,持論更通達。
錢鍾書不僅提出剝離文章的思想內容而對其語言風格做獨立考察的方法,以便更準確地觀想作者之為人,而且進一步大膽提出了“文章”與“為人”各有其真的新說。這個觀點在《談藝錄》中已見雛形,后來在《管錐編》中得以明確與完善?!墩勊囦洝罚ㄋ陌耍┨岢隽恕吧硇难詣樱蔀槠叫懈髅妗钡挠^點,文辭與論述同樣精妙,抄錄如下:
且也,人之言行不符,未必即為“心聲失真”。常有言出于至誠,而行牽于流俗。蓬隨風轉,沙與泥黑;執(zhí)筆尚有夜氣,臨事遂失初心。不由衷者,豈惟言哉,行亦有之。安知此必真而彼必偽乎。見于文者,往往為與我周旋之我;見于行事者,往往為隨眾俯仰之我。皆真我也。身心言動,可為平行各面,如明珠舍利,隨轉異色,無所謂此真彼偽;亦可為表里兩層,如胡桃泥筍,去殼乃能得肉。古人多持后說,余則愿標前論。
錢鍾書對文學之本源的世事人心洞明通達,不僅“從人的社會性以及人性的復雜性方面”指出言行不一未必就是“心聲失真”;而且委婉批評古人“表里兩層”的論人法,提倡“平行各面皆真我”之說。正是從這個角度他批評“遺山、冰叔之論,只道著一半”,即元好問和魏禧只說出了“邪人能作正文”這一半,顯然亦以文正、人邪為表里不一的兩層?!豆苠F編》論“立身與文章”中對二人未能說出的另一半做了具體闡述:
“文如其人”,老生常談,而亦談何容易哉!雖然,觀文章固未能灼見作者平生為人行事之“真”,卻頗足征其可為、愿為何如人,與夫其自負為及欲人視己為何如人。元氏知潘岳“拜路塵”之行事,故以《閑居賦》之鳴“高”為飾偽“失真”。顧岳若不作是賦,則元氏據(jù)《晉書》本傳,只睹其“乾沒”趨炎耳;所以識岳之兩面二心,走俗狀而復鳴高情,端賴《閑居》有賦也。夫其言虛,而知言之果為虛,則已察實情矣;其人偽,而辨人之確為偽,即已識真相矣;能道“文章”之“總失”作者“為人”之真,已于“文章”與“為人”之各有其“真”,思過半矣。
《談藝錄》尚嘆“自非‘知言’若孟子”,此處即以孟子“知言”的方式,從文章與為人的對比中了解作者內心的一些渴望乃至其潛意識。以潘岳為例,《閑居賦》所流露的躁競之情不僅不失其為人之真,其中的閑居高情也未必失真,那可能是他仕途失意無望時曾向往的一種生活,或以自我安慰,或以隱逸者的形象代替失敗者的形象;或者如范文瀾所說“魚與熊掌,本所同欲”。即使此賦內容確實“失真”,也能從“失真”中發(fā)現(xiàn)作者的言行不一,從而豐富了對潘岳為人的認識。因此,“文章”與“為人”各有其“真”。
綜合《談藝錄》和《管錐編》兩處論述可知,“文章”表現(xiàn)的是“與我周旋”之“我”,“為人”表現(xiàn)的是“隨眾俯仰”之“我”,乃不同層面之“我”,而各有其“真”。雖各有其真,但也只是一個側面,并不完整,故“言固不足以定人,行亦未可以盡人也”,況且人類歷史上“神奸元惡,文過飾非,以言彌縫其行,自屬不鮮”。因此,評判世人(尤其是大人物)的行事,應當“就事論事,斷其行之利害善惡,不必關合言行,追索意向”,即只看行為本身的是與非,不問初心,因為在言辭的裝飾下,同一行為可以呈現(xiàn)出多種不同的意義。從“文如其人”“以文觀人”談到了行為評判的原則,這大概也是錢鍾書身處亂世的感慨之言。他論述的重點仍在文學的藝術特質,闡明了“立意行文與立身行世通而不同”的實質:
立意行文與立身行世,通而不同,向背倚伏,乍即乍離,作者人人殊;一人所作,復隨時地而殊;一時一地之篇章,復因體制而殊;一體之制復以稱題當務而殊。若夫齊萬殊為一切,就文章而武斷,概以自出心裁為自陳身世,傳奇、傳紀,權實不分,睹紙上談兵、空中觀閣,亦如癡人聞夢、死句參禪,固學士所樂道優(yōu)為,然而慎思明辯者勿敢附和也。
作者有種種情性與境遇,文章有種種體式與題材,作品因而呈現(xiàn)出萬千變化,“文如其人”更不能一概而論,須做精微的解讀和辨析。文學有其藝術特質,不能徑直視為歷史考據(jù)的資料。尤其是“緣情綺靡”的詩歌,詩人抒懷遣興,本不拘事實;而運用種種修辭手法,以及受押韻、對偶和聲律等限制,也常常不得不犧牲事實。因此,“詩語不可全作考證之資,不可認詩為史,錢先生反復言之”。
此處“立意行文與立身行世”“以自出心裁為自陳身世”“傳奇、傳紀”,以相同字面所構成的不同語詞說明文學和作者身世之間的“通而不同”;聊聊幾詞,將二者辨析分明且行文巧妙,顯示了錢氏精微的思辨能力和語言能力。更令人驚嘆的是,其中又包含了“今事”,即陳寅恪運用“詩史互證”以證實唐傳奇《鶯鶯傳》為作者元稹的自傳。錢鍾書既警惕于“言不由衷”乃至“文過飾非”,并不否定遺山“心聲失真”之論,認為詩文難以判定作者的為人行事;因此,他對當時盛行的“以詩證史、以史解詩”的學術方法持一種審慎甚至懷疑的態(tài)度,也就在情理之中了。“以文觀人”和“以詩證史”這兩種方法在錢氏看來,“或視文章如罪犯直認之招狀,取供定案,或視文章為間諜密遞之暗號,射覆索隱;一以其為實言身事,乃一己之本行集經(jīng),一以其為曲傳時事,乃一代之皮里陽秋”,同樣是不可取的。
綜上所述,錢鍾書對元好問“心聲失真”一絕和“文如其人”命題的多層面多角度的辨析和闡釋,剛好構成了一種類似“正反合”的論述。他既肯定遺山所論,指出詞章“未必見真相而征人品”,感嘆“以文觀人,自古所難”;同時也承認“文如其人”這一命題在語言風格顯露作者個性的層面上可以成立,進而標榜“身心言動,可為平行各面”,提出“文章與為人各有其真”的新說,闡明了“文如其人”的反、正、合三種內涵,可謂透徹又通達。
①?郭紹虞:《杜甫戲為六絕句集解·元好問論詩三十首小箋》,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版,第62頁,第62頁。筆者按:“爭信”,明代都穆《南濠詩話》引此詩即作“爭信”,錢鍾書《談藝錄》(四七)、《管錐編》(《全上古秦漢三國六朝文》之一六八)皆作“爭識”,張國星《潘岳其人與其文》(《文學遺產(chǎn)》1984年第4期)作“爭知”。從平仄來看,當作“爭信”。
②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卷一六,中華書局1977年版(2008年重?。?25、227頁。
③房玄齡:《晉書》卷五十五,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504頁。
④張靜:《元好問論詩絕句闡釋熱點舉隅——以女郎詩、詩囚、心畫心聲為例》,《閱江學刊》2012年第5期。
⑤⑥⑦⑧黃霖、蔣凡主編,楊明、羊列榮編著:《中國歷代文論選新編·先秦至唐五代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61頁,第4頁,第75頁,第86頁。
⑨?詹锳:《文心雕龍義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1011頁,第1164頁。
⑩楊明:《文心雕龍精讀》第十二講:“劉勰還著重批評近世‘志深軒冕,而泛詠皋壤;心纏幾務,而虛述人外’的創(chuàng)作風氣,那應是指晉宋以來山水詩賦的寫作而言?!保◤偷┐髮W出版社2007年版,第154頁。)
?????????????? 錢鍾書:《 談藝錄 》,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版,第423頁,第423頁,第423頁,第425頁,第426頁。第426頁,第428頁,第429頁,第427頁,第428頁,第428頁,第429頁,第429頁,第430頁,第430頁。
?筆者按:《談藝錄》《管錐編》中引文或多或少有所節(jié)略,甚至改寫,卻常被視為原文而轉引。此則所引魏禧《日錄·雜說》節(jié)略較多,特錄原文如下?!度珍洝肪矶峨s說》:“古今文章,代有不同,而其大變有二:自唐虞至于兩漢,此與世運遞降者也,自魏晉以迄于今,不與世運遞降者也。……古人文章無一定格例,各就其造詣所至、意所欲言者發(fā)抒而出,故其文純雜瑕瑜,犁然并見。至于后世,則古人能事已備,有格可肖,有法可學,忠孝仁義有其文,智能勇功有其文。孰者雄古,孰者卑弱,父兄所教,師友所傳,莫不取其尤工而最篤者,日夕揣摩,以取名于時。是以大奸能為大忠之文,至拙能襲至巧之論。嗚呼,雖有孟子之知言,亦孰從而辨之哉!”(《續(xù)修四庫全書》1409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306—307頁。)
?????錢鍾書:《管錐編》(第四冊),中華書局1986年第2版,第1388頁,第1289頁,第1388—1389頁,第1389頁,第1390頁。
?沈約:《宋書》卷六十七,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753頁。
?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卷四十九,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427頁。
?脫脫等:《宋史》卷三百三十九,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0835頁。
?當代學者大多認為“文如其人”包含兩個或更多的含義,較早如吳承學《人品與文品》:“古人說,文如其人。這其實包含了兩個命題:一個是體與性即風格與創(chuàng)作個性的關系;一個是人品與文品的關系。前者探討作家的氣質、稟性、性格等個性因素對于文學風格的影響;后者則主要探討作家的人格、情操、思想、品行等道德因素對于藝術品格的制約?!@兩者當然難以截然分開,實際上古人往往把兩個命題綜合起來?!保ā段膶W遺產(chǎn)》1992年第1期。又見吳承學:《中國古典文學風格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30頁)但從原始文本來看,“文如其人”的本意就是就“體與性”關系而言的。
?錢鍾書:《談藝錄》,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版,第427頁。按:齲齒折腰,典出《后漢書》卷三十四《梁統(tǒng)傳》附《梁冀傳》云梁冀妻孫壽“色美而善為妖態(tài),作愁眉、啼妝、墮馬髻、折腰步、齲齒笑,以為媚惑”(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1180頁),后指扭腰淺笑,扭捏作態(tài)。
?黃霖編著:《文心雕龍匯評》,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98頁。
???黃侃撰:《文心雕龍札記》,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96頁,第96頁,第96頁。
?張靜:《錢鍾書先生對元好問詩歌研究的貢獻》,《山西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6期。
?詹锳《文心雕龍義證》引范文瀾注:“劉歆作《遂初賦》,潘岳作《秋興賦》,石崇作《思歸引》,古來文人類此者甚眾,然不得謂其必無皋壤人外之思。蓋魚與熊掌,本所同欲,不能得兼,勢必去一,而反身綠水,固未嘗忘情也。故塵俗之縛愈急,林泉之慕彌深。”(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 第1156頁。)
?楊明:《錢鍾書與詩史互證法》,《杜甫研究學刊》2017年第3期。
?陳寅恪《元白詩箋證稿》第四章《艷詩及悼亡詩》附:《讀鶯鶯傳》“寅恪案:鶯鶯傳為微之自敘之作,其所謂張生即微之之化名,此固無可疑”(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版,第112頁)。
?胡曉明:《陳寅恪與錢鍾書:一個隱含的詩學范式之爭》,《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8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