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瀟 ［ 云南大學，昆明 650091］

王小波和杜拉斯是20世紀東西方文學界兩個尤其特立獨行的作家，其代表作品《黃金時代》和《情人》蘊含著他們孤獨且驕傲的個人氣質(zhì)。王小波在談及自己創(chuàng)作的師承時，杜拉斯是他提的最多的作家，王小波毫不吝嗇其對杜拉斯的贊揚和喜愛，他在《黃金時代》的后記中用“風華絕代”來形容杜拉斯，并且說：“我把杜拉斯看作我的老師?！痹诙爬沟淖髌分?，《情人》是王小波所最為推崇的。他在《我對小說的看法》中談到《情人》時說：“我對現(xiàn)代小說的看法，就是被《情人》固定下來的?！蓖跣〔▽τ凇肚槿恕返慕邮懿⒉粌H僅是停留在閱讀階段，而是在將《情人》的文藝理念和敘事策略落實到了自身的創(chuàng)作當中，創(chuàng)造出他的寵兒——《黃金時代》。

王道乾先生對于《情人》詩意的翻譯將王小波和杜拉斯偶然地聯(lián)系到了一起，然而這二人的類似的成長環(huán)境和在環(huán)境中生長出來的性格則是他們相遇的偶然中的必然。杜拉斯出生和成長在20世紀初的法屬殖民地，在以征服和被征服的殖民社會中杜拉斯以一種雙重性的身份存在著，生長出偏執(zhí)反叛的個性，也對于自己的存在保持著敏感的審視。就王小波的情況而言，他青年時代的成長軌跡在知青上山下鄉(xiāng)等運動的時代大背景下曲折前行，在荒誕世界中，王小波選擇了一條張揚自我、特立獨行的存在方式，這在之后的時間里成為他小說當中人物的最重要的精神品格。正如他們的小說所反映的那樣，荒誕和非理性的成長環(huán)境在他們的生命體驗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杜拉斯和王小波是在現(xiàn)實社會里成長出的富有叛逆性的兩個驕傲的靈魂，叛逆是二人的生存之道?；趯τ谧陨砩骟w驗的深刻理解，杜拉斯和王小波將自己成長的環(huán)境和自身叛逆的個性落實到了作品當中的空間和人物當中，在真實和虛幻中將自傳性和小說性結(jié)合了起來，誕生出《情人》和《黃金時代》這樣的半自傳性寫作的文學成果。在《黃金時代》中王小波將對《情人》的接受和自身的創(chuàng)作融合到了渾融的境界。作為對于自身過往時光的再現(xiàn)和審視，《黃金時代》的內(nèi)容和形式上出現(xiàn)了很多對《情人》的借鑒，兩個作品之間存在著值得探索的研究空間。本文試圖證明《黃金時代》是王小波對杜拉斯《情人》的接受成果，論證從接受學的視角出發(fā)，沿著敘事空間、敘述策略和性愛與存在這三條軌跡進行。

一、詩意和荒誕并行的敘事空間

隨著20世紀末文藝批評的空間轉(zhuǎn)型，空間理論日益成為文藝批評的焦點，在這種背景下杜拉斯作品中的蘊意無窮的敘事空間得到了充分的關(guān)注。敘事空間是社會、文化、地域的多維存在，是杜拉斯所構(gòu)筑的文本世界最重要的組成部分。作為一個有著豐富人生經(jīng)歷的作家，杜拉斯具有強烈的空間寫作意識，這一點正如勞拉·阿德萊爾在《杜拉斯傳》 中說的那樣：“在她的生命和在她的作品中一樣，地點始終具有決定性意義。”基于自身成長境遇中的一系列文化地理空間，杜拉斯從自身成長經(jīng)歷的環(huán)境出發(fā)，將其藝術(shù)真實地應用到了自己的小說中，以此為基礎(chǔ)來展開對于人的生存困境的理解。印度支那的童年經(jīng)歷給《情人》的創(chuàng)作積累了豐富的素材，杜拉斯說過：“童年之外的任何經(jīng)歷對我再沒有任何用處。”王小波同樣也將他成長的空間應用到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敘述空間中，他的《黃金時代》就是基于他年輕時候知青經(jīng)歷的文學創(chuàng)作，十五隊和清平山承載著王小波對于過去的記憶。兩個作品在敘述空間的安排中出現(xiàn)了默契的契合，《情人》的空間敘述中所構(gòu)筑的詩意和荒誕是兩種基調(diào)，在很多年后出現(xiàn)在了王小波的《黃金時代》中。

（一）荒誕空間：現(xiàn)實世界的文學再現(xiàn)

荒誕是20世紀西方現(xiàn)代主義和后現(xiàn)代主義文學作品中所普遍反映的環(huán)境氛圍，是作家對于混亂無序的非理性社會現(xiàn)實的藝術(shù)的思考，加繆在《西緒弗斯神話》中對荒誕做出描述：“在一個突然被剝奪掉幻象與光亮的宇宙里，人覺得自己是一個外人、一個異鄉(xiāng)人，既然他被剝奪了對失去家園的記憶或?qū)σ殉兄Z樂土的希望，他的放逐是不可挽回了。”這種人與所生存環(huán)境之間的疏離就是荒誕的本質(zhì)。《情人》和《黃金時代》的荒誕敘述空間正是杜拉斯和王小波基于人生經(jīng)歷而對于社會現(xiàn)實做出的文學的觀照，作品中荒誕的根源是無秩序世界里強權(quán)意志和個體意志之間的沖突，這種荒誕由人物的外在生存空間延伸到了內(nèi)在的精神空間。

在《情人》中，“我”的家庭是摧毀“我”的最典型的荒誕空間，而這種荒誕空間的形成又直接來源于殖民政府對于母親的壓榨。生存的壓力讓利益取代親情成為家庭的紐帶，在這個家里面自私的人性導致的深刻沖突充斥著生活，母親的病態(tài)、大哥的暴虐、小哥哥的懦弱和“我”的怨恨在混亂的氣氛中不斷發(fā)酵，在日復一日的爭吵、打罵中演化成了沒有窮盡的痛苦，家在病態(tài)、畸形的狂歡氣氛中演繹成了扭曲的荒誕空間?！饵S金時代》里王二和陳清揚所生活的十五隊是當時以階級性取代人性的非理性社會的縮影；在十五隊人們習慣并且樂于迫害他人，在對他人的摧殘中享受著病態(tài)的快樂。他者意志毀滅了人的自我意識，陳清揚被人叫作“破鞋”，王二被軍代表定義為“壞分子”，而后在兩人出逃回來后，大家又樂于給他們“出斗爭差”“斗破鞋”，甚至把這些當成了日常的娛樂活動，人性的陰暗在荒誕世界的狂歡中野蠻生長演化成了罪惡，人徹底喪失了人性，淪為被權(quán)力秩序所異化的集體無意識的奴隸，而王二和陳清揚是荒誕空間里存在著的兩個唯“一 ”的人。

（二）詩意空間：彼岸世界的理想追求

詩意是東西方文學中共同的精神追求和審美品格，是西方文學傳統(tǒng)中的田園牧歌生活，也是中國老莊傳統(tǒng)里縱情山水之間的自然之道。在兩個作品中，與荒誕空間相對應的，是男女主人公二人隱秘的、自由且浪漫的詩意空間，是《情人》里的渡船和房間，也是王二和陳清揚的清平山。在詩意空間里他們遵循著自由意志勇敢地生活，張揚著自己的生命力。

詩意空間的構(gòu)筑一方面是來源于和荒誕空間的遠離，《情人》里的房間在喧鬧的街市里給“我”和他營造了一個安靜、隱秘的私人空間，在這個空間里可以肆無忌憚地開展著極致的性愛。《黃金時代》中清平山遠離十五隊，山上的生活是王二和陳清揚的黃金時代，回到了山下就要飽受“人世間的摧殘”。另一方面，詩意是情感和環(huán)境的渾融，兩個故事里的主人公在美好的環(huán)境里相互遇見，情感在浪漫的氣氛里流淌，在不經(jīng)意間達到了靈魂的碰撞。同時他們的感情也融入成為環(huán)境的一部分，在情與景水乳交融的過程中升華出詩意的氣質(zhì)，在詩意的映襯中進行著對于事件的敘述。

從敘述空間和主人公的關(guān)系來看，與壓抑人、異化人的荒誕空間相對應，在詩意的空間里人的自由意志受到肯定，“我”和中國情人、王二和陳清揚可以在詩意的空間里袒露靈魂里最真實的自我，并以這種真實的自我來追求和享受內(nèi)心渴望的性與愛，在充滿著虛偽的世界里享受作為人真實存在的快樂?！饵S金時代》將空間的詩意表達到了極致，“陳清揚說她躺在冷雨里，忽然覺得每一個毛孔都進了冷雨。她感到悲從中來，不可斷絕。忽然間一股巨大的快感劈進來。冷霧、雨水，都沁進了她的身體，那時節(jié)她很想死去”。詩意空間里男女主人公通過性交來體驗到身體極致的快感，在肉體的接觸中靈魂也逐漸渾融，在詩意空間里人性在自然當中獲得了解放，他們回歸到了生命的本真狀態(tài)，體味到了存在的快樂。

（三）空間對照

《情人》和《黃金時代》在文本的世界里構(gòu)筑了荒誕空間和詩意空間這組二元對立的關(guān)系。主人公從壓抑人的荒誕空間逃離到張揚人的詩意空間，性愛所代表的對于存在的追問是他們實現(xiàn)逃離的手段。在這組對立關(guān)系中，象征著美好的詩意空間觀照著丑陋的荒誕空間，在美與丑的對照中體現(xiàn)出詩意的裁判。然而，這兩種空間不對等的地位勢必會破壞對立關(guān)系的穩(wěn)定性，荒誕空間的基礎(chǔ)是最普遍的社會現(xiàn)實，而詩意空間的基礎(chǔ)則只是兩個人的美好理想，理想在現(xiàn)實面前的脆弱性決定了詩意空間勢必無法徹底擺脫荒誕空間的作用，并且在男女主人公熱情過后，荒誕空間吞噬了詩意空間。《情人》和《黃金時代》的結(jié)局都是詩意幻滅，在人物的詩化空間被現(xiàn)實中荒誕的狂歡空間所毀滅的過程中人物明白生活本來就是如此，主人公各自別離，回歸到各自現(xiàn)實的生活軌跡。這種境遇的設(shè)置是杜拉斯和王小波對于現(xiàn)實深刻的認識，詩意的黃金時代只是生命的一個階段，而現(xiàn)實才是人一生所要面對的難題，正是基于這種思考使得文本擁有了超越時代的現(xiàn)實的生命力。

二、以性愛來追求真實的存在

在《黃金時代》里王小波借用十五隊牛被騸的故事來暗示在極權(quán)社會里人在環(huán)境的異化中個性的喪失，而異化人的一個重要的手段就是性壓抑。性是生命的原始沖動，代表著生命本質(zhì)的存在，所以王小波借王二之口說自己永遠不會被騸，會永遠堅挺。王小波試圖通過性來挽回人存在的意義，他在《從〈黃金時代〉談小說藝術(shù)》中說：“在非性的年代里，性才成為生活的主題。想愛和想吃都是人性的一部分，如果得不到，就成為人性的障礙。然而在我的小說里，這些障礙本身又不是主題。真正的主題，還是對人的生存狀態(tài)的反思?！蓖跣〔ǖ倪@種通過性來思考存在的文學理念和杜拉斯形成了巧妙的默契，性是《情人》和《黃金時代》的主要內(nèi)容也是兩部作品的魅力所在，與性相伴相生的是男女主人公深藏一生的愛。在性愛當中，他們曾經(jīng)獲得過存在的真實。

（一）存在的困惑

關(guān)于存在的討論是兩個作品共同的主題，也直接決定了故事的生成和走向。存在是人類面臨生存困境的20世紀文學所表達的普遍主題?！肚槿恕泛汀饵S金時代》分別從不同的文化背景對當時的人的存在進行了審視。在故事情節(jié)里，關(guān)于存在的追問直接決定了人物的生命軌跡：《情人》中“我”之所以會坦然和他發(fā)生聯(lián)系的主要原因就是為了遠離家庭里讓“我”厭惡的存在境遇。王小波在《黃金時代》中把故事情節(jié)和存在之間的聯(lián)系更加豐富化，陳清揚找王二是因為本質(zhì)上是為了討論她的存在；王二為了更好地存在跑到了山上卻又因為證明自己的存在回到了山下。

人的存在本來是一件客觀事實，卻因為荒誕空間里“他者”的意志而消解，《情人》里大哥哥的野蠻支配和母親的偏愛讓小哥哥和“我”在這個家庭里活得并不快樂，缺失了存在感。《黃金時代》里特立獨行的王二因為和人們不同的利益關(guān)系而“存在”或者“不存在”，他觸犯了軍代表的利益，直接成了“不存在”。所以就連王二也疑惑自己的存在。在個體意志被忽略的荒誕空間里，個體的存在是身不由己的，在這種狀態(tài)下此在的可能性遭到了環(huán)境的否定，自我被存在空間所扭曲，無法體會到存在的快樂，對于自己的存在充滿困惑，所以主人公們必須做出改變來尋找丟失的存在感。這種情況下作為人的原始欲望的性愛就成了必然的選擇，在體會到性愛的快樂后回到山下的王二發(fā)現(xiàn)人的存在，與他人無關(guān)。

（二）由性愛來追求真實的存在

《情人》和《黃金時代》里的男女主人公是“非人”的世界里難得的人，他們在情感荒蕪的世界里有著強烈的情感訴求，性愛是他們自由意志下追求真實存在的自由選擇，正如《黃金時代》里王二所說的，他的生殖器正如他的存在之本身，在性與愛的快樂中，他們體驗到了真實的存在感。

1.由性及愛

性愛是由性和愛組合而成，一個是肉體的繾綣，一個是情感上的融合。在《情人》和《黃金時代》的故事中兩個人的狀態(tài)是由性到愛，由肉體的結(jié)合過渡到靈魂的結(jié)合，最終成了一輩子都無法忘卻的情人?！肚槿恕防锩骐m然雙方都極力避免這段關(guān)系，但是當“我”在郵輪上聽到一個年輕人彈奏的華爾茲時候卻淚如雨注，很多年后中國情人打電話說永遠愛“我”。杜拉斯和王小波都是追求絕對愛情的人，愛情在他們的生命里具有至高無上的地位，《情人》和《黃金時代》作為半自傳性的小說，客觀反映了他們這種情愛觀，性是通向愛的路徑，性是當時的歡愉，而愛才是永恒。

不管是白人少女和中國情人，還是王二和陳清揚，都是在自身存在被否定的境遇里通過性愛來獲得生命的真實快樂，他們需要通過性愛來尋找肯定的自我，在這種尋找過程中，性只是為了確認，愛才是真正的所求。人物以性養(yǎng)愛，在性的過程中確認了彼此的愛，陳清揚在后山上的一次性交中體驗到了腳底腥辣的感覺，在王二偷偷親吻她的肚子時，說：“好危險，差點愛上你?！币彩窃谕醵杆仙脚乃ü傻臅r候，“在那一瞬間她愛上了我，而這件事永遠不能改變”，從而確認了這種猛烈的愛。愛是最透徹的生命體驗，是永恒的靈魂交融，陳清揚說這是無法改變的罪孽。

2.兩性關(guān)系

就性愛雙方的關(guān)系而言，女性地位的張揚是實現(xiàn)狂歡式性愛的關(guān)鍵所在。在傳統(tǒng)文學的男性話語體系當中，女性一直都是“他者”和“被看者”形象，在男女關(guān)系中一直都是被支配的對象，然而《情人》和《黃金時代》顛覆了這種女性的被壓抑地位，賦予了女性獨立的自我。在兩個作品故事的開頭女主人公依然是處于一種“被看”和被從屬的地位，《情人》開頭著重描寫了“我”在別人眼中的樣子，《黃金時代》里陳清揚一開始就被人稱作“破鞋”。

針對“破鞋”的問題陳清揚說她絲毫不怕成為“破鞋”，她討厭的是使她成為“破鞋”那件事本身。面對支配人的社會體系，兩個女主人公是不屈服的，自我張揚的需求使得她們在接下來的性愛關(guān)系中充分地發(fā)揮了自己的力量。第一次性交的發(fā)生都是女方的決定，女性的意志直接主導了情感的走向。相對于女性而言，《情人》的男主人公處在一種弱化的地位，甚至像是一種象征；然而到了《黃金時代》，男人的形象得以豐滿，作用也趨于上升，王二讓陳清揚見識到了什么才是真正的人，在性愛關(guān)系中兩人處于水乳交融的狀態(tài)，難分彼此。

階級差異是兩性關(guān)系中無法忽略的因素，在一個混亂的荒誕時空里他們因為彼此的情感需要而走到了一起，然而情愛在現(xiàn)實面前的脆弱性讓他們在情愛之后必須回歸自己的階級，不同的階級決定了他們不同的生活軌跡。很多年后，王二依然渾渾噩噩地度日，陳清揚卻早已經(jīng)變回了一個香噴噴的lady。

3.性愛的快樂和真實

性愛作為人的原始欲望，就像使得亞當和夏娃成為真正的人的“禁果”一樣，能夠給予人最真實的存在感，人的自由意志在性愛的過程中得到了充分的發(fā)揚，性與愛的發(fā)生都是他們自己的選擇，基于對愛的渴望。在這種過程中，他們透過自身的力量感知到了真實的存在感，也在這種充滿著性愛狂歡的存在中體驗到了生命最為本真和極致的快樂。兩部作品的人物在性愛中構(gòu)筑了他們詩意的空間；回首過往，這就是他們?nèi)松狞S金時代。

這種感覺的表達在《黃金時代》里面達到了渾融的境界：“坐在小屋里，聽著滿山樹葉嘩嘩響，終于到了物我兩忘的境界。我聽見浩浩蕩蕩的空氣大潮從我頭頂涌過，正是我靈魂里潮興之時。正如深山里花開，龍竹筍剝剝地爆去筍殼，直翹翹地向上。到潮退時我也安息，但潮興時要乘興而舞?！睂ふ掖嬖诘年惽鍝P走進山來的時候，四野空曠，山風浩蕩，她看到王二赤裸如童子，端坐在草屋的竹板床上：“陽具就如剝了皮的兔子，紅通通亮晶晶足有一尺長，直立在那里?！彼菚r驚慌失措，叫了起來，終于把所有的世俗考慮與身上的白大褂一同脫下，走上前去，兩人共同進入那種自由放達、物我兩忘的身體狂歡。在這遠離塵囂的身體烏托邦中，兩顆原本相去遙遠的心臟開始相互靠攏，雖然陳清揚一再告誡自己不要愛上王二，然而身心合一的自由歡愉終于戰(zhàn)勝了世俗方面的理智考慮，他們在性愛中把握了自己的“此在”。在清平山王二扛著她過河時一巴掌拍在她屁股上的那一刻，她覺得如春藤繞樹、小鳥依人，她再也不想理會別的事，而且在那一瞬間把一切全部遺忘。在那一瞬間她愛上了王二，而且她說這件事永遠不能改變。

（三）回歸現(xiàn)實

通過性愛和詩意空間，杜拉斯和王小波構(gòu)筑了一個理想的世界，然而他們的偉大之處就在于他們在構(gòu)筑這種理想的同時就已經(jīng)看透這種理想無法持久；在普遍的荒誕現(xiàn)實面前，兩個人的情愛是無力的，并且終將被現(xiàn)實所吞噬。所以《情人》中“我”回到了法國，他娶了中國的新娘；《黃金時代》里陳清揚選擇回到人世間接受摧殘，并且和王二各自別離。人的存在始終擺脫不了現(xiàn)實，雖然他們?yōu)榱双@得存在感會有詩意的追求，然而現(xiàn)實才是他們存在的基礎(chǔ)，他們必須回歸現(xiàn)實。《黃金時代》里王二和陳清揚下山后本來有很多選擇可他們偏偏要選擇回到十五隊，這是他們命運里猶如《俄狄浦斯王》的“三岔路口”一樣的偶然當中的必然。

人物在逃離和回歸中逐漸由個性向社會性妥協(xié)，以陳清揚的表現(xiàn)最為典型。在一開始，陳清揚在被支配的境遇里是不屈服的，對于人世間的丑陋也是不理解的，她不明白別人對于她的迫害，她認為自己是無辜的，積極主動地采取行動來化解現(xiàn)實對于她的迫害，并尋求自己的幸福。然而，在和王二逃離后她逐漸明白理想的世界只不過空中樓閣，她所厭惡的現(xiàn)實才是生活的常態(tài)，所以她選擇回歸現(xiàn)實接受人世間的摧殘，在被摧殘的過程中她在交代材料里承認了自己的罪惡。即使她直到很多年后仍然認為自己是無辜的，她也仍然不曾理解這個社會，但她已經(jīng)學會了適應這個社會，由主動積極地同現(xiàn)實生活做斗爭改變?yōu)閳A滑地適應現(xiàn)實的規(guī)則，甚至是病態(tài)地享受，“她很愉快，人家要她做的事情她都做到了，剩下的事與她無關(guān)”。她和世界妥協(xié)了，也正因為妥協(xié)讓她在很多年后有了相對于王二的落魄的體面的生活。然而，陳清揚卻仍然堅持對于王二的愛，是無法改變的，這是黃金時代里她唯一的殘存。

王小波借王二的口吻說生活就是一個緩慢受錘的過程，二十一歲的時候他還不相信自己會受錘，覺得自己會永遠堅挺?！澳且惶煳叶粴q，在我一生的黃金時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愛想吃，還想在一瞬間變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我覺得自己會永遠生猛下去什么也錘不了我?！比欢∏∈撬鶇拹旱淖钍浪椎臇|西摧毀了他的理想，“后來我才知道，生活就是個緩慢受錘的過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變得像挨了錘的牛一樣?？墒俏疫^二十一歲生日時沒有預見到這一點。”他和陳清揚如同《情人》里的男女主人公那樣為逃離現(xiàn)實而相愛，又因回到現(xiàn)實而分別。對于他們來說黃金時代只能是人生的一個階段，而與現(xiàn)實的相處，在現(xiàn)實當中的存在，才是人一生的主題。

三、契合

王小波的《黃金時代》是最接近《情人》的作品，故事里的男女主人公穿梭在二元對立的虛幻的詩意空間和現(xiàn)實的荒誕空間之間，試圖逃離荒謬的秩序，選擇用性愛來體驗生命的樂趣，思索人的存在和生命的意義。這種文本的傳承是20世紀中國新時期文學以來當代文學學習西方文學的普遍現(xiàn)象當中的一個鮮明的個例，然而，這種接受的形成在這種時代氛圍的共性當中又存在著深刻的個性，就是王小波和杜拉斯之間的靈魂的契合。

《黃金時代》和《情人》作為小說卻具有深刻的自傳性，故事的內(nèi)容和作者的經(jīng)歷感受息息相關(guān)，表面的小說性背后，蘊含著他們生活的體驗和思想的積淀。作者的意志主宰著文本的構(gòu)筑，所以作者本身的相似就必然會影響作品相似風格的形成。杜拉斯和王小波是特定時代里扭曲的東西方文化空間里生長出的驕傲的靈魂，他們于無愛的世界中追求愛，在異化的世界里堅守著自己的本性，與丑陋的現(xiàn)實保持著詩意的距離，在這種距離中觀照現(xiàn)實，也捍衛(wèi)著自己的存在。他們無法忘懷發(fā)生過的事情，同時也將記憶幻化為詩意，他們愿意將自身的生命體驗借由文學表達出來，一半是現(xiàn)實，一半是虛幻。他們敢于再現(xiàn)時代的丑陋，又毫不吝嗇地給予其以詩意。在《情人》和《黃金時代》中，現(xiàn)實的異化和存在于性愛之中的詩意是故事內(nèi)容里最為核心的軌跡，這兩條軌跡是美與丑的相互觀照，它們的匯合之處就是人的存在困境。作品當中的主人公在性愛中獲得了超脫于現(xiàn)實的快樂，然而，杜拉斯和王小波的偉大之處就在于他們沒有把故事的走向偏離與現(xiàn)實的規(guī)律，結(jié)局都是以詩意被現(xiàn)實所吞噬而結(jié)束。故事主人公曾經(jīng)逃離過現(xiàn)實，卻在最后又不得不回歸于現(xiàn)實；對于他們而言，相愛的黃金時代只不過是人生的一個階段，而關(guān)于存在的苦苦掙扎，才是生命的全部。但是，愛是不可忘記的，早已經(jīng)成了他們永恒的罪孽。

王小波接受了《情人》，并且跨越了東西方的文化空間將中國版的“情人”付諸實踐，在一個文本對另一個文本的延續(xù)和傳承中，起主導作用的是二人對于人最原始熱忱的愛。王小波《黃金時代》 在接受《情人》的同時，也做了相當程度的變異，將空間和性愛的渾融達到了極致，這使得《黃金時代》 具備了有異于《情人》的審美意蘊，也使其成為有如《情人》 一般偉大的作品。在二十年的雕琢中，《黃金時代》達到了王小波的敘述和思想感情融合的最佳狀態(tài)，他本是有可能在《黃金時代》 之后，以其為基礎(chǔ)寫出超越《情人》 的作品的，但是，正如他作品所反映的那樣，現(xiàn)實將美好的可能變成了遺憾。

杜拉斯和王小波都是極富個性的偉大作家，他們之間的聯(lián)系因為王小波的離世被永遠地定格在了《黃金時代》當中，在閱讀和研究《黃金時代》 的過程中依然可以感知到王小波生命的溫度。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 王小波：《黃金時代》，花城出版社1999年版，第321頁，第37頁，第61頁，第69頁，第22頁，第23頁，第60頁，第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