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和平
春天是雨的天堂,細(xì)雨飄落,山水朦朧。不到二十歲的伯母,燙著波浪頭,撐著花傘,身著粉色牡丹旗袍,踩著濕漉漉的石子路,穿過長長的弄堂走來。
撐著花傘的伯母是來找我媽的,說她是伯伯的四房,剛結(jié)婚不久,想過平靜的生活,就到這里來了。我媽當(dāng)時就很奇怪,之前一點音訊都沒有,既然是四房,肯定寵愛,伯伯怎么可能不陪她回來。她好像看出了媽的疑惑,也不做解釋。她身上有房門的鑰匙,打開就進(jìn)去了。伯母的到來,引起了媽的警覺。
她的突然出現(xiàn),使大林村仿佛下了一場不合時宜的暴雨,暗流涌動。我們這個古老的村莊,有近千戶人家,地理位置很特殊,離日本佬的機(jī)場不到三里地,是離機(jī)場最近的村子。村子里面,中共的,國民黨的,日本佬的,還有誰給好處就為誰辦事的地痞等等多路人摻雜其中,十分復(fù)雜。幾股力量大多在村民中暗地里發(fā)展骨干,和村旁那條溪邊的水竹一樣,上面清清爽爽,底下盤根錯節(jié),星羅棋布,很難搞清楚根延伸在哪里。
我叫林夕,那年八歲,爸在上海綢廠做機(jī)修工,經(jīng)常通過馬叔和媽傳遞紙條,神神秘秘的,他們說話很輕,我聽不見。
我爸他們?nèi)值埽?dāng)時分家,房子是太爺手里蓋的磚瓦房。當(dāng)年,太爺也是個官,可是比芝麻官還小,是個八品官,叫作鹽課司大使,管鹽的生產(chǎn)和稅收。我太爺雖說官職不大,卻是個肥差,他蓋的房子叫“七間頭”,那可是村子里最好的房子,有正房三間,兩側(cè)廂房各兩間。三間正房朝南,中間是堂屋,大家共用,另兩間歸伯伯,我家和叔叔各是兩旁的兩間廂房,房子中間是鋪了青石板的大門堂。門堂里有個魚缸,養(yǎng)著一些魚和螺螄。門堂外側(cè)是幾株金桂銀桂,再過去,有棵很高的冬青樹,上面有鳥窩。伯伯和叔叔都在外頭做事。伯伯在上海開書局,是個老板,但媽說他整天游手好閑,沾花惹草,是個花心大蘿卜。當(dāng)年爸去投奔他,也想進(jìn)書局做事,被伯伯拒絕,說不合適。讓他朋友把爸安排到綢廠當(dāng)了工人。其實,書局只是他的掩護(hù),暗地里,他是國民黨特務(wù)機(jī)關(guān)的要員,聽說官銜還不低。叔叔呢,在省城開綢廠,他曾叫爸去廠里做幫手,爸不愿待在省城,只想去上海。他們?nèi)值?,我看就算爸最好。伯伯花心,老婆討了一個又一個。叔叔小氣,每根絲里都要掐出油來。
“七間頭”里只住了我們一家。我家雜物多,特別是些柴火,只能堆到伯伯的房里去。伯母看見屋里亂七八糟的,就叫媽幫她丟到外頭去。媽說是家里的雜物,和她商量,能不能先搬一間。她板著臉,不點頭也不搖頭。媽曉得她的心思,只得搬,一直弄到晚上,家里堆得像狗窩似的。惹得媽不高興,我也是,要是她不來,我家就不會這樣。媽背后罵她妖精,我也跟了一句妖精。
早晨,伯母家滿屋是煙,媽還以為著火了,進(jìn)去一看,是灶堂里的火滅了,伯母拿扇子扇,越扇煙越大。媽叫我把家里的吹火筒拿來,我拿來吹火筒,往灶膛里添了把稻草,沒吹幾口,火就著了。等煙散去,我看伯母已經(jīng)換下旗袍,穿了件對襟的碎花衫,還是很妖精。我走的時候,她塞給我兩顆金紙包的小方糖?;厝ズ?,我給姐一塊,姐不要,說不想吃妖精的東西。但是,我吃的時候,姐的兩只眼睛直愣愣地看著我,我一發(fā)現(xiàn),她就把頭轉(zhuǎn)開了,還紅了臉。姐長我五歲,比我懂事多了,已經(jīng)是媽的好幫手。可我一點都不懂事,只知道吃吃吃。這是姐說的。
沒過多久,伯母來找我,說是陪她到村子里走走。我已吃過她的糖,不好意思說不去,我看看媽,媽說去吧。我就去了。伯母拉著我的手,說碰見村里人,要告訴他們,我是你的伯母。我按她說的做了,可是一圈下來,碰到的人不多,伯母還要再走一圈。我沒辦法,她拉著我的手不放。
在村子西口樟樹下,碰見了背著木駁槍的林鐺,媽說他是個二流子、二愣子。他是為日本佬干活的,也就是漢奸走狗。他和別人不一樣,老在嘴上嚷嚷,生怕不知道他的主子是誰,整天耀武揚(yáng)威,以勢壓人。村里人都恨死他了,幾次暗地里把他打得頭破血流,頭上纏著日本佬給他包扎的紗布,腫成饅頭似的,沒人同情他。村里有人常打擊他的威風(fēng),說他的槍是木頭做的,氣得他直跳腿,拔槍說我把你斃了??墒?,槍里沒有子彈,日本佬給他配槍,不給他配子彈,只供他比畫比畫用。我把伯母介紹給他后,他就跟在我們后面走,不久,他突然快步向前,一個轉(zhuǎn)身,對伯母說,想和她交個朋友。伯母沒理他。他兩眼盯在伯母臉上,拔都拔不出來。伯母拉起我就走,我告訴伯母,他是色狼。這話是媽說的。
不知道為了什么,伯母又塞給我兩塊糖,和原來的一樣,還是金紙包的小方糖。
伯母的到來,讓我媽頭痛。我媽三十六歲,按輩分,得叫她大嫂。伯母名尤萍,媽叫她尤萍。她不高興,對稱呼特別在意,她厚著臉皮對媽說應(yīng)該叫大嫂。要是在平時,媽肯定會罵她不要臉的東西,這回,媽給足了她面子,叫她大嫂,聽聲音,舌頭都顯得僵硬。我在一邊,就覺得伯伯太可惡了,娶個妖精來讓媽叫大嫂。按輩分叫,年紀(jì)都亂套了。還好,我不吃虧,有個叫阿虎的已經(jīng)娶了老婆還得叫我叔叔,他老婆也跟著叫。
其實,讓媽頭痛的還不只是稱呼,主要在于伯母的來路不明,這可是件大事情。媽通過馬叔向爸傳遞信息,要他找伯伯證實一下。爸得到這個信息也大吃一驚,覺得這件事非同小可。兩個月前,爸和伯伯曾見過面,伯伯也沒說要娶四房,怎么會突然心血來潮又娶四房了?
傍晚的時候,我和伯母在村里轉(zhuǎn)悠回來,媽把我拉到一邊,問我去了哪里,碰到了誰,伯母和我說了什么話。我老老實實地做了回答。媽和我說,多到伯母家去玩,她要出去的時候,給她帶帶路。我嘴上答應(yīng)說好的,心里有些不明白,媽是討厭伯母的,為什么還要我多到她家玩,給她帶路呢?媽告訴我,不能做壞事。我辯解說,我沒有做壞事。媽說,伯母家柴上的水是不是你潑的。我不作聲了,我做什么事,媽都知道。我去潑水,也不是無緣無故的,看她要我們把東西搬出來,把我家堆得像狗窩一樣,惹得媽不開心,我才偷偷潑水的,我知道她肯定要燒飯,只要燒飯,這些柴就會冒煙,就會嗆到她。原以為,我這樣做,媽會解氣,會高興,沒料到媽還會說我做壞事。
被媽這么一說,我也覺得自己做了件不好的事情,對不住伯母,無論如何,她是給過我方糖的。我把夾在皇歷本中的方糖紙翻出來,這張?zhí)羌埼曳浅O矚g,外面金色,里面雪白,我把糖紙放在八仙桌上,畫了一枝水竹。我只會畫水竹,是爸教我的,他上次回來,帶我到溪邊的水竹篷去寫生,所以水竹畫起來還是有點像的。媽看見了,問我說,你怎么舍得把糖紙畫掉。我說,要送給伯母。媽笑了。
畫了水竹的糖紙,對我來說,已經(jīng)是最珍貴的東西了。我送給伯母的時候,她一眼便看出來,說是竹子。我說是水竹,長在溪邊上的竹子叫水竹。她問為什么要畫水竹呢,我說其他不會畫,再加上這竹篷原來是我家的,我喜歡畫它們。她又問,為什么說竹篷原來是你家的?我就把事由和她說了,這些水竹是我媽在我還沒出生前種的,用來編籃子,編篾席。后來,林鐺硬說是他種的,他要把水竹送給機(jī)場的日本佬當(dāng)柴燒,每年都能砍幾卡車回去。伯母聽了,沉默了一會后問我,水竹大不大?我說有大有小。她要我陪她去看看,我陪她去了,她轉(zhuǎn)了一圈,撿了根枯竹當(dāng)拐杖。她問我,知不知道林鐺的家。我說知道的,就陪她去了,不料在半路碰到林鐺,他見到伯母嬉皮笑臉,人一抖一抖的,好像撿了個大元寶。伯母停下腳步,我以為伯母會給他難堪,讓他離遠(yuǎn)點,沒想到伯母卻說,有空到家里坐坐。伯母當(dāng)時的樣子真的很妖精。把林鐺樂得合不攏嘴,好一會才說,我明天就去。
看伯母對林鐺的態(tài)度,一會冷一會熱,我搞不懂。林鐺剛走開,碰到了雙手叉腰擋在路中央的章芝妹,她老喜歡在頭上插上一枝花,村里人都叫她一枝花。媽說她是妖里妖氣的東西。她是林鐺的老婆,一個草臺班子的龍?zhí)籽輪T,唱的是花鼓戲,她從臺上下來的時候,腳下一絆,人往前摔,被林鐺接住。戲唱完,草臺班子走了,章芝妹留下來嫁給了林鐺。林鐺一天到晚沒個正經(jīng),章芝妹說他花心,看管得嚴(yán)。她不認(rèn)識伯母,見林鐺對伯母那副模樣,心想他又有花頭了,不敢在林鐺面前鬧,只好到伯母這里出氣。她破口大罵伯母是破鞋狐貍精,她的罵聲引來了左鄰右舍來看熱鬧的人。我拉伯母的手,叫她離開,伯母見人越來越多,反而不肯走了。章芝妹看人多,更來勁,拾磚頭要砸伯母,沒想到,文靜的伯母忽然野蠻起來,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扭到背后去,痛得她呲牙咧嘴喊哎喲喲,伯母問她,還罵人不,還砸人不?她說不敢了。伯母放了她。她領(lǐng)教了伯母的厲害,不再狂妄。從那之后,大家知道村里來了個既標(biāo)致又厲害的女人,是我的伯母。
沒等我回到家,媽已經(jīng)了解了情況,見了我,又細(xì)細(xì)地問了一遍。媽實在摸不透伯母到底是怎么回事,何必要弄得轟轟烈烈,生怕別人不知道。
就是這一出,伯母成了暗地里的熱門人物,這里集聚的各路人馬都在摸伯母的底細(xì),她的疑點太明顯了,怎么也說不通,就連豬腦子都能想到,一個剛新婚的四姨太,怎么會離開上海住到鄉(xiāng)下來,還不是和日本佬的機(jī)場有關(guān)?在這個木桶一樣的村子里,連針都插不進(jìn)來,更何況一個大活人呢。
幾天過去,我感覺出來了,媽是有意讓我親近伯母,我很難過,她畢竟是個妖精呀,就說她的手,不像媽,軟軟的滑滑的好像沒有骨頭,握著瘆人。
這些天,私塾的老師被日本佬抓了,說他是反日的破壞分子,姐不去上學(xué),就在家?guī)蛬尯?,給爸做鞋。媽的鞋底納得密密麻麻,整整齊齊,厚厚的鞋底,先用鉆子擰再把針穿過去,很費力氣,特別是在瓦片上搓麻線,把手皮都搓掉了。可能是伯母變戲法一樣地出現(xiàn),害得她心神不定,老拿鉆子在頭皮上擦,一個早上納不了幾針。
又是日本佬的飛機(jī)從屋頂飛過,隆隆隆地震響,我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對這個機(jī)場,媽摸得比較透,它是日本佬在民國二十八年所建,南北走向,以飛機(jī)庫和軍用物資儲備庫為中心,還有慰安所、氣象站、作戰(zhàn)指揮所、炮臺、兵營。里面很大,南北向有近十里長。機(jī)場里的飛機(jī)有三種機(jī)型:中島97;三菱96;三菱93。前兩種是戰(zhàn)斗機(jī),后一種是轟炸機(jī)。我聽聲音就知道是什么飛機(jī),都是媽教我的,媽還讓我留意飛往什么方向,時常會來問我,我說不清東南西北,但我會說前后左右。我和姐不一樣,姐看見飛機(jī)就逃,說飛機(jī)上有炸彈,會丟下來,我卻喜歡看它飛,要不,媽怎么會夸我聰明,聽聲音就能判斷出飛機(jī)的型號,也能判斷出飛行的方向。
大約過了三天,馬叔來了,我就喜歡馬叔,他人魁梧,會講故事,會給我?guī)С缘模热绯炊梗从衩?,最關(guān)鍵的是他會帶我爬樹掏鳥窩,還給我做彈弓彈鳥,讓我在小伙伴面前撐足了面子。媽認(rèn)他做弟弟,比舅舅還親。馬叔帶來了爸的消息,這些都是我后來知道的。爸去找過伯伯了,借口是伯母回村里住,來問一問有什么方面需要照顧的。伯伯給了爸一根金條,說請家里多多關(guān)照尤萍。爸好奇地問伯伯,說覺得你這次很反常,為什么酒都沒請,又為什么立馬讓她回鄉(xiāng)下住,大嫂這么年輕摩登,你就舍得讓她走。伯伯沒有正面回答,他說,你也不是笨蛋,想一想就明白了,你也不用給我下套,你也沒見大嫂,怎么知道她年輕摩登?
伯伯的這句話,讓爸產(chǎn)生了懷疑,聽伯伯的意思,確有四姨太尤萍,但好像并不年輕也不摩登。這是明顯的破綻,根本都對不上號。難道是被中途掉包了?爸想到要是有照片就好,可以讓他辨認(rèn)清楚。
不能確認(rèn)伯母的真實面目,是件非常危險的事情,你根本不知道她要干什么。爸估計伯母和伯伯是一路的,但也只是估計。媽叫馬叔過來,偷拍了幾張照片。
讓人厭煩的林鐺背著不離身的木駁槍來找伯母,提了滿滿一竹籃的青菜。伯母見到綠得油光雪亮的青菜,笑著把他迎進(jìn)門。他告訴伯母,青菜是剛剛從菜地里割的??墒撬徽f是哪塊菜地割的,村里人都知道,他從來不在自家菜地里割菜。我突然想到,剛才看見他提著空籃子在附近轉(zhuǎn)悠,難道菜是我家菜園子里割的?我咚咚咚跑到菜園子,發(fā)現(xiàn)青菜果然是從這里割走的,林鐺盡挑好的割,菜地被他弄得像個瘌痢頭。我很生氣,從地上撿了一小撮泥土,回去后,趁他們不注意,丟進(jìn)伯母給他倒的水碗里,然后,提起那籃菜就往家里跑,把事情和媽說了,媽罵了句狗東西,叫我趕快把菜送回去,還罵了句沒事找事的東西。媽有愛罵人的毛病,一會罵這個東西,一會罵那個東西,我是聽明白了,狗東西是罵林鐺的,沒事找事的東西是罵我的。我不服氣,頂嘴說,我是個人,我不是個東西!媽用手指著我說,你記牢,不能說“我不是個東西”,這是自己罵自己最難聽的話。我被媽這么一繞,搞暈了,好久回不過神來,媽就是這樣,喜歡把人家的話拆開來說,先把我說的前半句扔得遠(yuǎn)遠(yuǎn)的,再來說下半句,爸在家的時候也說媽經(jīng)常把他給繞暈,老半天回不到原來的話上去。我提著菜回去時,繞道菜園子,丟回幾棵菜?;氐讲讣?,把菜放在門口。林鐺見我問,菜呢?我說原來想拿到溪里去洗,可是太重了,拿不動,菜就放在門口。
林鐺喔了聲,繼續(xù)吹他的牛,說自己怎么能干,說到能燒一手好菜時,伯母把話接過去,說讓他試試。樂得他屁顛屁顛地跑出去,拿了一塊豆腐、一條肉回來,就幫伯母做飯,我和伯母坐在門堂里曬太陽。林鐺燒好了,三副碗筷擺上桌,喊我們吃飯。伯母進(jìn)去,收掉一副碗筷,我還以為不留我吃飯,轉(zhuǎn)身要走,卻被伯母拉住,林鐺怔了會,就搓搓手走了,到了門邊,又扭頭說了一句,我回去好好教訓(xùn)臭婆娘。伯母的事,我弄不懂,人家又拿豆腐又拿肉,那么巴結(jié),那么辛苦,煙熏得他眼淚鼻涕一大把,飯做好了,卻把他的碗筷給收了,還一句話都沒有,還讓他回家去教訓(xùn)臭婆娘。看他走出臺門,伯母叫住他,問了一句,是柴好燒還是竹子好燒?林鐺不應(yīng)答。我估計他是生氣了。
奇怪的是,林鐺好像沒有生氣,不久,便拉來了一獨輪車的水竹,攤在門堂上曬。伯母笑了。林鐺知道這車水竹討了伯母的歡心,肩膀便抖了起來。伯母叫我拿條小板凳來讓他坐,她去倒了碗水,遞給林鐺說,閑在家里沒意思,想尋點事情做做。林鐺給她出了好幾個主意,她都不滿意。伯母說,還是放放羊吧。我一聽放羊就說好好好,放羊好。我太喜歡毛茸茸的小羊了。
后來,林鐺送來了兩只雪白的小山羊。伯母換上件舊的皂白士林衫,我們?nèi)硕寄弥瘢s著羊去機(jī)場邊的矮坡地上吃草,有日本佬跑到近處來觀望,林鐺向他們揮揮手。這塊矮坡地靠近鐵絲網(wǎng),少有人敢來放牧,草特別肥。由于林鐺經(jīng)常去機(jī)場,熟人多,就同意我們在矮坡地放羊,但警告我們不許搞破壞。林鐺只是跟我們來開個頭,之后伯母就不讓他跟了,我和伯母,拿著水竹,一人趕一只羊,還是好玩的。
路上,聽得有人喊我叔叔,原來是阿虎,在他面前我是長輩,我說,乖,要聽話,喏,給你一塊方糖。完全是媽對我說話的口氣,特別是喏,給你一塊方糖,弄得他無地自容。阿虎離開后,伯母說,他比你大很多,你不能用這種口氣和他說話。我說沒事,誰讓他是我侄兒。
每天回家,媽都要問我做了什么事情。特別是去機(jī)場的矮坡地放羊,每天都去,早已引起了媽的警覺。那兩天,媽有點反常,熬了青菜玉米羹,放了一大塊豬油,叫我端過去給伯母。玉米羹很燙,伯母呼啦呼啦吹半天,還下不了嘴。我為她著急,回家盛了一碗,教伯母沿著碗邊轉(zhuǎn)著吸吮。伯母說,那多不雅觀呀。伯母這樣說,我也沒辦法。同樣一碗羹,我早吃完了,伯母還不到半碗。吃完她對我說,太好吃了,真香,謝謝你媽。我把伯母的話傳給媽聽,媽更來勁了,第二天中午,又熬了青菜玉米羹,叫我端過去。這回,伯母學(xué)著我沿碗邊吸吮,吃起來快多了。伯母對我說,比昨天還好吃。我說,同樣的羹,不一樣的吃法,味道就不一樣,這是爸告訴我的。伯母夸我聰明,說向我學(xué)了一招。我把伯母的話傳給媽聽,她沒反應(yīng)。媽洗好碗對我說,她和姐要出遠(yuǎn)門,要我晚上和伯母睡。我說不行!
為什么?
她是妖精,我會被她吃掉的,妖精吃人都在晚上。
沒事,只是嘴上說說的妖精,不是真妖精,她不會吃人。你是男人,應(yīng)該頂天立地,還怕什么假妖精,頂天立地你懂嗎?
我懂,那也不去,我就睡在家里。
家里有老鼠。
我不怕!
你怕不怕貓一樣大的老鼠,我們家就有這樣的老鼠,大人不在,專咬小孩。
說實話,有這樣大的老鼠我害怕,我還真不知道家里有貓一樣大的老鼠。兩者中,我選了和假妖精睡。媽陪我去伯母家,把要出遠(yuǎn)門的事和她說了,拜托帶我睡幾天。伯母問我,你愿意?
我愿意!
真的嗎?
真的!
老實不?
老實!我回答得很快,好像邊上有只貓一樣大的老鼠在盯著我,伺機(jī)咬我,我這個頂天立地的男人,什么都不怕,就怕貓一樣大的老鼠。
媽懂得伯母的意思,她想要問到我說不愿意為止,媽對伯母說好了,你辛苦一點吧,托你了。伯母不吱聲。媽對我說,乖,要聽話。我點點頭。
第二天早上起來,伯母說我手不老實。我真不知道伯母說我的手不老實是什么意思。以前,我晚上睡覺老是挨著媽,還常常聞她的頭發(fā),可是媽從來沒有這樣說過我,我睡覺吵,半夜會掉到床下去是有的,手不老實,沒有過,難道我把她打疼了?我心里惦記著這件事,晚上上床的時候,我雙手緊緊握在一起,后來想想還不對,就和伯母說,你就把我的手綁起來吧,這樣我就不會不老實了。伯母叫我睡,再也沒有說過我手不老實的事,也不再和原先那樣,離我睡得遠(yuǎn)遠(yuǎn)的,反而天冷的時候,她會用腿夾住我的腳。
從那起,我一直和伯母睡,媽回來也沒回去,反正媽不想我回去,加上家里有貓一樣大的老鼠,我也不愿意回去。
這次,媽和姐出遠(yuǎn)門,去的是上海。爸媽去和伯伯碰過面,過程都是媽說的。伯伯拿到三張照片,看了很久,眼中有淚,他說尤萍真不聽話。爸媽不明白其中意思。伯伯說,我和她講過,回到村里要裝扮得老一點,樸實一點,千萬不能太顯眼太招搖,那里附近有很多野性子的日本佬,弄不好就會遭殃。伯伯心事重重,非常擔(dān)心伯母會吃苦頭,他把三張照片留下,又給媽一根金條,還帶了好些吃的東西,托付媽一定要好好照顧大嫂,她太年輕了,不聽話,要多勸勸她,避免發(fā)生危險。這次與伯伯見面,爸媽發(fā)現(xiàn)伯伯怪怪的,伯伯和叔叔一樣,是出了名的小氣鬼,一個銅板要掰成兩個用的人,忽然變得這么開通,又給金條又帶東西,只覺得里面一定有花頭,但捋不清花頭在哪里。
在媽帶回來的東西里,有條頭糕、海棠糕、七寶方糕,還有一個寶馬山糖果餅干公司鐵盒子,里面都是餅干。伯母堆在我面前,隨我吃。林鐺同老鼠一般鉆進(jìn)來,和我搶著吃,還拿了兩塊揣進(jìn)袋里,和伯母說,是給老婆章芝妹的。伯母又給他塞了兩塊,我想告訴伯母,林鐺肯定騙人。林鐺說,做我老婆也倒霉,今天房前又被潑糞了,都是沖我來的,連累了她。林鐺今天又被潑糞了,要是讓媽聽見,一定高興,一定說臭東西活該。林鐺拿起一根水竹,說要跟我們?nèi)シ叛?。伯母沒給他好臉色,他放下水竹,溜了。
跟伯母放羊,我們?nèi)サ臅r候拿著水竹,回時都不帶回來,不清楚伯母是怎么想的。有天晚上,夢見貓一樣大的老鼠來咬我腳后跟,把我驚醒,還尿了床。好在伯母沒在床上,要不,我這個頂天立地的男人,還頂什么天,立什么地呀,連飄浮在中間的灰塵都不如。伯母過了很久才回來。我耷拉著腦袋,怕她進(jìn)屋聞到味,清楚我出過什么問題,還好,她沒吭聲。
媽和我說過幾次,伯母有什么怪事要告訴她,好在媽只說伯母沒說我。我認(rèn)為伯母晚上不見了是怪事,就告訴媽。結(jié)果,這件事引起了媽的警惕,找來馬叔商量,要他做好跟蹤。沒想到,馬叔一跟蹤,還真跟蹤個事出來,原來伯母等我熟睡后,偷偷跑到隔壁的樓店村和一個穿長衫的后生幽會。媽給伯伯寫了一封信,說了伯母和后生幽會的事。
或許,伯母已經(jīng)知曉秘密被發(fā)現(xiàn),不再偷偷摸摸,穿長衫的后生跑到伯母家里來了,真是狗膽包天。林鐺見了穿長衫的后生,一臉的不高興。伯母告訴他是表哥。林鐺說狗屁表哥,騙誰呀。林鐺在伯母面前,一直唯唯諾諾,看伯母臉色行事,眼下變了個人,估計是醋壇子打翻了。他說,你騙得了別人,騙不了我,你們的舉動早被日本佬盯上了,你不信,我說給你聽,你叫王安,留學(xué)英國,學(xué)的是機(jī)械制造,現(xiàn)在白羽機(jī)械廠做機(jī)械設(shè)計。你們?nèi)ツ暝诨疖嚿喜耪J(rèn)識,你還說什么表哥表妹,鬼話連篇。王安臉都白了,他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林鐺用手指了指王安說,你知道我的厲害了吧,這次要不是我,你們早被閻王爺請走了。你立馬給我滾蛋。他拔出木駁槍,對準(zhǔn)王安說,以后不準(zhǔn)再來,只要被我發(fā)現(xiàn),你肯定有來無回。
平日心氣很高的伯母,此時,也被林鐺搞蒙了,她深呼了口氣,叫林鐺把槍放下,林鐺不聽。伯母沒辦法,對王安說,那你就聽他的,回去吧。王安眼睛紅了,望了眼伯母,轉(zhuǎn)身走了。我看得出來,兩人都挺不舍的。王安走后,伯母在臺門口對林鐺說,你也給我滾蛋!我回家把這件事給媽說了,媽眼望前方愣在那里想事情,沒作聲。
可能是林鐺受到刺激,幾天不見蹤影。我和伯母依舊趕著小羊去吃草,伯母每次去都會帶上幾根水竹,讓我也拿兩根,拿去的水竹還是和以前一樣,只拿去不拿回來。在矮坡上,伯母把水竹插進(jìn)泥里固定牢,再把羊繩系在上面,羊就不會亂跑了。伯母掏出紙和筆,寫了人、天、大、小、多、少等些字,教我認(rèn)。我的記性好,一學(xué)就會,伯母夸我聰明,我便搖頭晃腦得意洋洋。頓時覺得眼前的伯母被媽說對了,是個假妖精,不如貓一樣的大老鼠可怕。
這幾天,我能看出來,媽有些心神不定,可能是馬叔幾天沒有露面,過了約定時間,讓媽擔(dān)心了。
令媽擔(dān)心的事,最終還是發(fā)生了。在機(jī)場矮坡旁的樹林里死了三個人,其中有馬叔。媽得到噩訊,哭暈了,媽和馬叔的感情深厚,突然死了,讓她傷心不已,眼睛腫得發(fā)亮。我也很難過,馬叔死去的那片樹林老在我的腦子里晃,半夜醒來,有些害怕,睡不著,朝側(cè)著身子背對我的伯母靠了靠,碰到她了,她如同觸了電般地坐起來,問我干嗎?我說想到馬叔有點害怕。伯母說,有我在,不用怕,好好睡覺。我說好的,但就是睡不著,腦子里嘰里咕嚕地想著。突然,我想到了一件事,兩天前,伯母說要解手,去過那片樹林,回來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她的袖子上有條比頭發(fā)絲還細(xì)的血跡。此時聯(lián)想起來,越想越害怕,難道是伯母殺了馬叔?
天麻麻亮,伯母還睡著,發(fā)出輕輕的呼吸聲。我躡手躡腳地起來,回到家,叫醒媽,把我的判斷給她說了。媽說不可能吧,他們見都沒見過,還不認(rèn)識。媽就是愛自作聰明,這么清楚的線索,時間地點還有血跡都能對上,她還說不可能。
到了晚上,大概快要十二點了,我正呼呼大睡,突然被吵醒,看見媽帶來五個人,把伯母從床上拖起來,用繩子給綁了。媽兩眼盯著伯母,罵了句混蛋東西,使出渾身的力氣,給了伯母一巴掌,身邊的人想阻止都來不及,伯母的嘴角流出了血。我知道媽的脾氣,有多少愛就有多少恨。就這樣,伯母被裝進(jìn)麻袋,放在獨輪車上拉走了。伯母被帶走不久,天還沒亮,來了一隊日本佬,把伯母家抄了個底朝天。
媽很快就得到消息,確認(rèn)是伯母殺了馬叔,到底什么原因,不得而知。媽特別想知道伯母到底是個什么角色,也不得而知。媽坐在四尺凳上,叫我也坐,我曉得媽是客氣了,平時,媽從來不會叫我坐,她才不管我站還是坐。我坐上四尺凳,兩只腳不停地晃來晃去,媽拉我靠近她,叫我不要晃,摸著我的后腦勺說,你這次智捉美人蛇,立功了,為馬叔報了仇!我問媽,伯母會死嗎?媽說,肯定會,她要得到應(yīng)有的報應(yīng)。我心里有股說不清的味道,媽給了我一塊花生米花糖,這種糖,媽只是在過年的時候才會拿出來給我們吃,我盼著過年,也就是為了能吃上花生米花糖,可此時,我一點都不想吃。
幾天后,我記得很清楚,是農(nóng)歷的五月初九,發(fā)生了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日本佬的機(jī)場被襲擊了,炸毀了停在機(jī)場里的二十二架飛機(jī)。林鐺在襲擊中被炸死,連尸體都沒找著,村里人奔走相告,噼里啪啦放了許多鞭炮,在鞭炮聲中,林鐺的老婆章芝妹瘋了,頭上的花越插越多,在村子里亂跑,跑來跑去一不留神無了蹤影,誰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聽說襲擊日本佬機(jī)場的是八路軍,媽就搞不懂了,原先曾說襲擊機(jī)場她有任務(wù),還有一份襲擊的天鷹計劃,結(jié)果計劃還沒拿到,機(jī)場卻已經(jīng)襲擊成功。媽有時候聰明,有時候不聰明。要說聰明,是媽把我往伯母身邊推,有了我在伯母身邊,她就可以及時地了解掌握伯母的動向,還可以妨礙她的手腳,最終有了明顯的效果。要說不聰明,機(jī)場都襲擊成功了,她這個原先有任務(wù)的人還想不出個道道來。
抓走伯母有些時日了,連媽寫給伯伯的信也不見回復(fù)。直到解放前夕,媽得到消息:伯伯逃到臺灣去了,繼續(xù)當(dāng)他的國民黨特務(wù);爸為了上海的解放犧牲了。
解放后,我進(jìn)了縣公安局工作。因為伯母,我成了英雄,這件事情的影響越來越大,編織成戴在我胸前放著光芒的花環(huán)。還有人傳出話來說,我在襲擊日本佬機(jī)場中也是有功的,要不是我及時發(fā)現(xiàn)美女蛇特務(wù),襲擊機(jī)場行動不可能這么順利。
不久,我當(dāng)上了偵查科長,在地區(qū)當(dāng)農(nóng)工部長的媽打來電話,她始終沒有忘記殺害馬叔的伯母,因為沒有得到伯母的準(zhǔn)確死訊,媽堅信她還活著,要我牢記兩個一定:一定要找到殺人兇手,一定要繩之以法。偵查科長這個職位,給了我想弄清楚伯母的真實面目提供了許多便利,伯母在我的腦子里一刻都沒有淡去,說實話,我的榮譽(yù)和她有直接關(guān)系,隨著時間的推移,我越來越想解開圍繞著伯母的謎團(tuán),摸清她的底細(xì),看看她到底是個什么貨色,她越是反動,隱藏得越深,我智捉她就越有價值。我下功夫,查閱了大量的卷宗,毫無收獲。伯母就像一滴落在大河里的水,消失得無影無蹤。
那段時間,縣里組織巡回宣講團(tuán),我是成員之一,內(nèi)容就是如何智捉美女蛇。我每天都把伯母掛在嘴上。我的知名度也隨之?dāng)U大,有領(lǐng)導(dǎo)提議我當(dāng)副局長,可局長死活不同意,他姓湯,臉出奇的黑,上面全年結(jié)冰,是出了名的大老粗加大炮筒,常常能聽見他的放炮聲,他是想到哪里說到哪里的人,對我的問題,他堅持說先放放再定。湯局長找我談了一次話,開門見山告訴我,他把我放下來的原因是因為伯伯,他是國民黨的特務(wù),還是個頭目。我問湯局長,我伯伯是個什么頭目?湯局長說,你伯伯大小是個官吧,大有大頭目,小有小頭目,說頭目不冤枉他。不用我說,你應(yīng)該清楚,特務(wù)是干什么的,是搞破壞的!
被湯局長這么一說,我倒有污點了,關(guān)系到搞破壞的特務(wù),感到了事情的嚴(yán)重性,湯局長把搞破壞的特務(wù)頭目和偵查科長連到一起,可想而知,這樣的破壞性有多大。我不當(dāng)副局長不要緊,要緊的是身上有了這個污點。我對局長說,我爸是革命烈士。局長說,烈士是烈士,特務(wù)是特務(wù),兩回事,不能相抵。這個湯局長真不咋的,硬要把伯伯的特務(wù)標(biāo)簽貼在我的身上。還好,湯局長沒提我姐的事,姐讀大學(xué)的時候,和一個國際友人相愛,被國際友人帶到國外去了,要是他再說我里通外國,那叫雙管齊下,我的前途就徹底完了。
伯伯的原因,已足夠讓我的提拔擱淺。我想在工作上有所建樹,可是沒有遇到像伯母那樣有影響的案子,顯得平庸,就連伯母的事情,也沒有一絲進(jìn)展。我很委屈,想和媽訴說,仔細(xì)一想,覺得不妥,媽工作起來風(fēng)風(fēng)火火,進(jìn)村進(jìn)戶,訪貧問苦,好像誰都是她的父母、她的兄弟姐妹、她的孩子,唯獨我不是。我要是和她說了,她準(zhǔn)會說我是不爭氣的東西。
我和媽都是忙人,半年多未見。平日里,靠電話聯(lián)絡(luò),她打給我的所有電話,都是催促我尋找老狐貍的,媽現(xiàn)在已經(jīng)把伯母叫成老狐貍了。我知道她心里一直放不下馬叔被殺的事情,想急于找到伯母,為馬叔報仇雪恨。有時候,她會隔三差五來電話,盡管話沒有明說,但其中的意思我懂,她是嫌我辦事不力。對找伯母,我已經(jīng)十分上心,能想的辦法都想盡了,就是不見伯母的影子。
那天凌晨又接到媽的電話,還是關(guān)于老狐貍的。她的電話把我的睡意全掃盡了,她告訴我,她碰到一個叫白貓的人,說白貓曾幫人找到過失散的親人,白貓向媽保證能找到伯母,還從她手里“借”走一百元錢。我感覺媽的腦子糊涂了,竟然輕信這樣一個口吐狂言的人,這種人我見多了,嘴上說借,其實是騙。我很奇怪,媽是個小氣鬼,我想買塊手表,錢不夠,向她要,她都不肯,向她借,也不肯,說現(xiàn)在很多人吃不飽飯,你還買什么表呀。我媽行政十五級,每月有一百多元的工資,算是高收入了,還老說錢不夠,我知道她經(jīng)常救濟(jì)他人,但同時也得救濟(jì)我呀,我是工作需要,為什么不呢?這回她拿出一百元,以她的思維,不會不知道是肉包子打狗,但她還是拿了,說明她是下了大決心的,能夠清楚地看到她要急于找到伯母的迫切心情,還有對我尋找不力的失望。但是,對這件事,我用腳指頭想想都明白,她是上當(dāng)受騙了。中國這么大,找人有那么容易,說能找到就找到了,我根本不相信!可是媽信了,我說她被白貓騙了,她還不高興,叫我不要用懷疑的眼光看人,她的這個決定是下定了,無須質(zhì)疑,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她都要進(jìn)行到底!我沒有辦法勸阻她。她停頓了一會,口氣舒緩下來告訴我,她近來很忙,抽不開身,要我陪白貓去找老狐貍。我推說,我也忙,還是先讓白貓把伯母找到再去為好,免得浪費時間。媽又急了,說我是個糊里糊涂的東西,孰輕孰重都搞不清楚,你要是不去,即使找到老狐貍,也會被她溜掉。最后,為了不耽誤我的上班時間,媽和我約定,要我星期天上午十點,在本地區(qū)最西北角的嶺頭村大佛寺門口等白貓。我沒辦法,只能疑心疑惑答應(yīng)。其實,我根本不相信伯母還隱藏在本地區(qū)。
放下電話,剛迷糊睡去,又被湯局長叫到他的辦公室,給我布置任務(wù),要我去針織廠講講智捉美女蛇的事跡。這時,我感到局長并沒有完全把我看黑,還記得我智捉美女蛇的事。
針織廠是縣里最大的工廠,多女工,臺下大多是戴白帽系白圍兜的,清清爽爽。那天,我講得激情澎湃,掌聲不斷,特別是最后的起立敬禮,掌聲經(jīng)久不息,好像我就是英雄。結(jié)束后,廠領(lǐng)導(dǎo)陪我去車間參觀,安排了生產(chǎn)能手宋慧芬給我展示怎樣織襪子,宋慧芬的手巧,穿線的時候看得我眼花繚亂,織襪機(jī)的形狀是個圓筒,上面一圈排著鉤針,線穿好后,就用手搖,做出來的襪子還有花紋,很是好看。我不禁夸獎道,真不錯!她飛過來一個甜蜜蜜的眼神,就是這個眼神,讓我的心動了一下。
原來,安排我去針織廠講智捉美人蛇,是局長有意而為,主要目的就是解決我的單身問題,要是星期天約宋慧芬出來吃飯談理想,我的直覺告訴我有戲。可惜的是,這個星期天被媽的安排給擠了。
星期天,我趕到嶺頭村大佛寺門口,太陽下,看見一個身高不足1米65的人,穿著篾席花土布衫,兩手交疊在胸前,用腳踢地上的石子,結(jié)果石子沒踢著,卻把自己的鞋給踢飛了,再單腳跳過去,把鞋套上。我估計那人就是白貓,叫了聲,果然是。白貓笑瞇瞇地跑著迎過來說,哥,你來了。我沒有當(dāng)“哥”的準(zhǔn)備,愣住了。白貓上來拉住我的手臂搖了搖,又叫了聲哥,說你真帥。我看白貓,年紀(jì)比我小,頭戴發(fā)白的鴨舌帽,鼻梁上架著茶鏡,右鏡片有條裂縫,還把衣領(lǐng)扣得嚴(yán)嚴(yán)實實,這樣有意遮掩自己的裝扮,完全是壞人不想暴露的做法。再看白貓,皮膚特別白,把陽光都染白了,男不男女不女的,看著別扭。我弄不明白,媽怎么會相信這么個人,還寄托了那么高的希望。我感覺到了,白貓在討好我,去彌補(bǔ)騙人的把戲。
白貓把我?guī)нM(jìn)了透不進(jìn)陽光的山林中,我問白貓去哪里,白貓說你跟著我就行,說話的時候,兩手始終交疊在胸前,好像胸前藏著什么秘密,不想讓我知道,因此,走起路來也沒個形,吊兒郎當(dāng)?shù)?,結(jié)果繞來繞去,老在原地打轉(zhuǎn)。我不耐煩了,說,你還想繼續(xù)騙下去嗎?
哥,你就這么不相信我,我怎么會騙你呢?我是真的找不到路了。
那你告訴我,我們?nèi)ナ裁吹胤剑?/p>
山頭岙。
我拿出指南針和地圖,發(fā)現(xiàn)我們已經(jīng)走過頭了。等我們到山頭岙的時候,已經(jīng)午后。白貓陪我走進(jìn)一戶倒了半間屋的農(nóng)家,里面有位穿著黑衣裳梳著頭髻的婦人。白貓說,她就是你要找的伯母。我一看,完全對不上。我問婦人,叫什么名字?她說,我是尤萍,你不認(rèn)識我了,林夕,我是你的伯母,你晚上都是跟著我睡的。
不管她怎么說,我都不信。我心里清楚,婦人說的話,都是白貓從媽嘴里套出來了,白貓和婦人串通好來騙人。看白貓兩手交疊在胸前,得意洋洋的嘴臉,我恨不得扇個巴掌過去。我叫白貓出去。白貓立馬警覺起來,說我不出去。婦人說,你出去吧,沒事的!
一等白貓離開,我又問婦人,你真是尤萍嗎?
是的!
那你知道我為什么要找尤萍嗎?
當(dāng)然知道,你想我了唄。
我告訴你,尤萍是個殺人犯,抓住了是要槍斃的。
啊。婦人慌了,她也沒有想到她裝扮的角色是個殺人犯,便立馬改口說,我不是尤萍!我不是尤萍??!是白貓要我?guī)兔Γ屛已b的,我不知道裝的是殺人犯,知道的話,我無論如何也不會答應(yīng)。我叫她給我寫個證明。她說不認(rèn)字。我叫白貓進(jìn)來,沒應(yīng)答。出去一看,白貓邁腿想跑,被我一把抓住。
回到屋里,白貓在婦人面前低著頭說,姑母,對勿起。婦人說,不用對勿起,我知道都是為了你媽,你也是沒有辦法。沒想到婦人還同情白貓。
在回去的路上,白貓左一個哥對勿起右一個哥對勿起,把事情說了。原來白貓媽吐血,再不送醫(yī)院就要死了,家里沒錢,白貓像只無頭蒼蠅到處借錢,正好撞上我媽,從她那里“借”到了救命錢。白貓說,我得抓緊回去,去晚了,說不定就見不到我媽了。白貓這么一說,我也急了,還是救命要緊,我翻遍口袋,共十一元錢,都被白貓拿走,還問我有沒有了,如果有還要,以后會還的。我真的沒有了,這十一元錢還是我準(zhǔn)備請宋慧芬吃飯用的,現(xiàn)在十一元被白貓拿走了,原先的想法都得改,只能喝茶了。
事后,我覺得自己在白貓面前變得很傻,同情心被利用,自己把自己的思維搞亂了,明明知道媽被騙,我怎么還會拿出自己要派大用場的錢呢?我僥幸地希望,白貓拿走的錢,的確是給媽治病的,沒有騙我。否則,我在媽面前說不清楚,更不能提她被騙的事,因為我也有可能被騙了,而且還是在她被騙的基礎(chǔ)上被騙的,要是真的被騙,我這么點警惕性都沒有,丟人丟到陰溝里去了。
白貓回去之后,我估計已經(jīng)向我媽坦白交代,要不,媽早就來電話查問了。媽不來電話,我也省心,把自己安靜下來,去做重要的事情,我得抽空請宋慧芬喝茶。想起宋慧芬的那個眼神,我心里慌慌的,一點底都沒有,不知道她會不會接受我的邀請。我想,她應(yīng)該不會拒絕我找她談理想,因為她一定有理想。
果真,如我所愿,宋慧芬接受了我的邀請。我們坐在茶室的角落里,她臉紅撲撲的,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扎成兩個羊角辮,看上去干凈利落。那天,我們?nèi)の断嗤?,坐了大半天,說了很多很多話,聽得出來,她愿意和我交朋友,我的手就碰到了她的手,她一動也沒動。
回到宿舍后,我確信和宋慧芬有戲,便打電話向媽報告,媽問我,她是做什么工作的?我把宋慧芬的情況向媽做了介紹。媽停頓了好一會,我感覺得出來,她在思考什么問題,她說,你覺得白貓怎么樣?
媽,你這是什么意思?
你沒有看出來,她就是個美人坯子。
白貓是個女的?我還真沒有看出來。
還是干公安的,什么眼神啊你,你聽我說,白貓不僅人漂亮,還是個孝女,她媽起死回生全靠她,上次從我這里“借”去的錢,就是為了搶救她媽的。
聽媽這樣說,我無語。我問了一句,她當(dāng)時拿錢的時候,有沒有說是救她媽的?
那倒沒有,但心情可以理解。
媽,你要警惕白貓的迷魂湯,她有這個本事,把你賣了,你還樂呵呵地豎起大拇指夸她。
不會的,你想多了,我告訴你,拿去的錢已經(jīng)還回來了,拿去一百元,還回來一百十一元。
媽不清楚白貓為什么還她一百十一元,我不想告訴她那十一元出自我的口袋。這個白貓確實可惡,她怎么能夠自作主張把“窮人”的錢拿去還給“富人”,用這樣的方法去討好媽。我問媽,白貓為什么要多還你十一元?媽說不知道。我松了口氣說,那就應(yīng)該把多出來的錢還給白貓。媽說,還用得著你來提醒。突然,媽醒悟過來,說,我和你講正經(jīng)的,別打岔,我覺得白貓不錯,你可以比較一下,再確定戀愛對象。我說好的。我只能這樣應(yīng)付了事,否則媽會沒完沒了。
對白貓的認(rèn)識,我和媽完全不在一個點上,很清楚,白貓把媽的心思摸得很透,她順著媽的需要,能從石頭縫里釣走錢,這樣的人,往往方法多樣,為了達(dá)到目的而不擇手段??墒?,媽卻覺得白貓有百般的好,還有意選她做兒媳,還夸她是孝女,不管怎么說,她騙人是事實,這一點,媽怎么就沒有看到。
出乎我預(yù)料的是,白貓第二天來找我了,她身著半新舊的藍(lán)色列寧裝,斜挎著媽常用的那種軍用包,挺著胸從風(fēng)中走來,長長的烏發(fā)在飄揚(yáng),像是春天里的桃花,來到我面前的時候,我還真不敢認(rèn)了。白貓和我說,她是專程來看我的,還要請我到滋味堂吃飯,感謝我慷慨解囊?guī)椭?。?dāng)時我也沒有多想,她請我吃晚飯也就去了,沒想到她以我的名義,還請了宋慧芬,把我和宋慧芬都弄得很不自在。白貓的意圖我明白,她是想讓宋慧芬過來,她倆一起讓我有個比較。說實話,論相貌,白貓好多了,燈光下,雙眼皮,大眼睛,高鼻梁,白里透紅的臉頰,透著瓷樣的光,媽沒說錯,她的確是個美人坯子。白貓的用意,宋慧芬也看出來了,她推托還有事情,提前退席。我送她到門口,向她伸手過去,她遲疑了一下也把手伸過來,我們的手握在一起的時候,宋慧芬含著笑對我說,不必為難自己,你怎么想就怎么做。
這一幕,白貓看見了,估計她對我主動和宋慧芬握手不滿,便沒有了原先那么高的興致。我對她說,你真是我的好妹妹,情深義重,還特地來請我吃飯。白貓看了我一眼,在她的眼神里,我捕捉到了她對我有意稱她妹妹不樂意。她夾了塊鹵鴨給我,張了下嘴,卻沒有說出來。白貓坐在我的對面,她安靜下來了,這時的白貓吸引了許多眼光。我覺得她走偏了很可惜,想起她離奇地變得有錢了,擔(dān)心她又做了什么不該做的事。我問道,你還我媽的錢是從哪來的?她說,哥,你擔(dān)心我了?你不用擔(dān)心的。她把情況一五一十地告訴我,原來她把家里的兩間房賣了,好在她家就是她和媽兩人,還剩兩間,住住也夠了。我覺得這樣的處置辦法是妥當(dāng)?shù)模M龥]有騙我。她從包里拿出個信封,放在桌子上,我猜里面是還我的錢,但她沒有給我,愣在那里猶豫,過了會,又突然把信封使勁塞回包里,說,今天吃飯的錢你付,欠你的錢也先不還你,我這次來,身體虧空,得回去養(yǎng)養(yǎng)。我知道她不開心,耍無賴了。我連忙說好好好,都聽你的。她說,嘴上說話,心里不說話沒用!
我和白貓分開的時候,她忽地朝我伸過手來,一副非握不可的樣子,她說,你的手呢?我剛把手抬起來,就被她握住了,而且握得緊緊的。她說,這么一握,我都好像懷孕了。她兩眼放著光,把目光貼在我臉上,又說,哥,我真的很喜歡你!我說,妹妹,我也喜歡你。我說的時候,特別加重了妹妹兩字的語氣。白貓嘆了口氣,狠狠瞪了我一眼。
晚飯的事,我不怪白貓,我分析可能是媽的主意,要不,白貓怎么會知道宋慧芬,再從行事來看,也完全是媽的風(fēng)格,雷厲風(fēng)行,不拖泥帶水。但是,媽在這件事上做得毛糙了,處對象哪能像買東西一樣,哪個好看選哪個,沒有點感情基礎(chǔ)怎么可行。我了解媽的意圖,她只想再爭取一下,即使我不選白貓,也不至于后悔。但是,對白貓,我難以理解,退一步說,就算是媽讓她這么做,她也得用腦子想一想,不該貿(mào)然行事。除非是她說的那樣,真的很喜歡我,一切都不顧了。
回到宿舍,我給媽打電話,強(qiáng)調(diào)宋慧芬很優(yōu)秀,是廠里的生產(chǎn)能手。媽聽明白了,說,你別幼稚,什么生產(chǎn)能手,我不想聽,以后千萬不要她在廠里當(dāng)生產(chǎn)能手,你在家里當(dāng)生產(chǎn)能手,你給我記牢了,你們戀愛自由,我不管,但有一點要做到,以后,你們不要來煩我。
聽媽說話的口氣,知道她是對我選擇宋慧芬不滿意,我順著她的意思說,媽,我知道你忙,放心吧,一定會做到的!
做到什么?
不去煩你。
煩我什么?
媽在這里給我出了道填空題,讓我自己往里填,所有填進(jìn)去的條條杠杠,以后都要做到。媽會說,是你自己說的。我悶聲不響,不論是政治的、經(jīng)濟(jì)的,還是生活的,我都不提,提了就是給自己下套。
和宋慧芬交往一段日子后,證明了我的選擇沒有錯,和宋慧芬在一起,還是踏實的,她會給我做飯,幫我洗衣服,還喜歡聽我講智捉美女蛇的故事,聽完會提問題,會夸我,鼓勵我。伯母的事情也引起了她的好奇,她也覺得伯母的謎團(tuán)大,有興趣和我一同尋找伯母。我有了幫手,感到很欣慰。宋慧芬不像白貓那么邪門,也不像白貓那樣折騰,我們在一起,感受到了溫存。這樣的感覺,我無法和媽說清楚,她不止一次提醒我,說你不為自己想,也該為下一代想想。媽有時候想得很近,有時候想得很遠(yuǎn),我永遠(yuǎn)跟不上,不想在這個事情上和她辯解。
我和宋慧芬的婚期定在元旦,我們即將成為新年里的新郎新娘。局里給我分了一間房,四面的木板都發(fā)黑了,我們找了一些舊報紙來糊。宋慧芬在糊的時候,發(fā)現(xiàn)報紙里有個人叫王安,還配有戴著大紅花的照片,就拿給我看,我一眼便認(rèn)出來了,就是那個王安!我異常興奮,終于有了條伯母的線索。
報紙上登的是去年省里獲得全國勞動模范的事跡,王安名列其中,他是紅日機(jī)械廠的總工程師,通過技術(shù)革新,提高勞動生產(chǎn)率五倍。
王安的發(fā)現(xiàn),使我對搞清伯母的面目一下子有了信心。我們利用婚假,去紅日機(jī)械廠找到王安,他竟然認(rèn)不出我了,也難怪,我的身份已經(jīng)有了很大的變化,那時我是媽的小兒子,現(xiàn)在是宋慧芬的大丈夫。我做了自我介紹后,他一拍腦門,說想起來了,問我是怎么找到他的,我們就把糊墻的事跟他說了。他說你把我糊墻了,我說沒有沒有,我們沒有把你糊在墻上。他的玩笑開得正是時候,把我們的距離拉近了。我們送給他兩包喜糖,他請我們?nèi)ニ依锍燥垺K袃蓚€可愛的孩子,一男一女,他的愛人像伯母,細(xì)看,不是伯母。
吃好飯,宋慧芬去幫助洗碗。我問起伯母的事情。他吃驚地看著我說,難道你不知道嗎?
不知道!
她死了!
怎么死的?
可惜啊,她是國民黨特務(wù),殺害中共地下黨交通員,被處死了。說完,王安眼里含著淚,起身在柜子里找出張發(fā)黃的《人民之聲報》,上面有她被處死的照片,時間是農(nóng)歷五月初一,也就是襲擊機(jī)場的前幾天。
伯母的線索徹徹底底地斷在王安這里,我不甘心,但沒有辦法。我把消息通報給媽,還重點提了宋慧芬,說全靠宋慧芬在報紙上發(fā)現(xiàn)這個線索。媽頓了一會說,這就是宋慧芬和白貓的區(qū)別,白貓能找到活著的老狐貍,宋慧芬只能找到死了的老狐貍。媽說這話不講理,心偏到太平洋去了,說白貓能找到活著的老狐貍,那是假的!有用嗎?
從此之后,尋找伯母線索的沖動在我心里漸漸淡去。可是媽怎么都不相信,說我判斷力欠缺,容易受蒙蔽,她反復(fù)強(qiáng)調(diào),老狐貍不可能就這樣死了,她是經(jīng)過特種訓(xùn)練的,竟然能把你學(xué)過武術(shù)的馬叔給殺了,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媽評價老狐貍是,面上牡丹花一枝,底下狼牙棒一根。媽對我繼續(xù)尋找伯母感到無望,認(rèn)了白貓做干女兒,還把她安排到地區(qū)供銷社當(dāng)臨時工,跑進(jìn)貨,東南西北到處跑。媽的目的也清楚,是想讓白貓去撞死老鼠。
國慶十五周年前夕,湯局長找我談話,說現(xiàn)在時機(jī)已經(jīng)成熟,可以提拔我為副局長。我不明白他說的時機(jī)已經(jīng)成熟是什么意思。他解釋說,當(dāng)時向縣里報批你當(dāng)副局長,肯定批不下來,還會給縣里打上不能提拔的印記,那你以后想提拔就難了,現(xiàn)在不同,伯伯是伯伯,你是你,重在表現(xiàn)。我終于明白,原來湯局長完全是為我好,為我把握好了時機(jī)的節(jié)點。
提任副局長后,打來第一個祝賀電話的是白貓,她平時也經(jīng)常會以提供伯母線索為名,給我打電話。這次她說,有個非常重要的線索,她現(xiàn)在人就在上海民生布廠,廠里的副廠長叫章霞,在大林村生活過,讓我趕過去和章霞見面。宋慧芬知道我對她的忠誠,不擔(dān)心我和白貓會有花頭,還勸我趕快過去。
到了上海民生布廠,見到章霞,我一眼就認(rèn)出來了,原來是章芝妹,比以前胖了許多,連做夢都想不到,當(dāng)年瘋得無了蹤影的章芝妹會在這里當(dāng)副廠長。章芝妹對我十分熱情,拉著我的手,請我吃飯,還喝酒。
章芝妹告訴我,章霞這個名字是她老公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時取的,有霞光萬道的意思。我好奇她是怎樣參加革命的。她告訴我,當(dāng)時林鐺死后,身體出了點問題,她停了片刻,我理解她不想提到“瘋”字,用身體出了點問題代替,她接著說,是你伯母救了我,送我到醫(yī)院,治好了我身體上的問題。
聽到這里,我大吃一驚,怎么可能呢?據(jù)我掌握的情況,在她身體有問題的時候,伯母已經(jīng)被處決了。時間節(jié)點應(yīng)該是清清楚楚的:五月初一伯母處決,五月初九襲擊機(jī)場,之后才是章芝妹身體出問題,難道伯母沒處死,逃跑了?
你親眼看見伯母了?我加重口氣問。
看見了,千真萬確是你伯母!
她到底是個什么角色?
國民黨!和你伯伯一樣。
那你怎么會去參加共產(chǎn)黨的?
是醫(yī)院里的人帶我去的。
后來和伯母有聯(lián)系過嗎?
沒有沒有,你伯母是我的恩人,我和老公都打聽過她,半點音訊都沒有,就像在人間蒸發(fā)了。我老公在公安系統(tǒng)工作,他勸我不要再打聽了。
伯母的身份會讓人產(chǎn)生距離感,她老公叫她不要再打聽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伯母這個人呀,原先已經(jīng)在我心里慢慢枯萎,此刻,春風(fēng)回歸,又開始復(fù)活起來。我相信章霞,相信伯母活著,章霞當(dāng)時無論瘋得多么厲害,總不至于是幻覺吧。這樣的疑慮我又不好問,問了會損害章霞的臉面。
與故人重逢,讓我感到莫名的興奮,章霞也高興,看在我的面上,給了白貓一批原先根本不可能拿到的布料。白貓做事老這樣,總想不漏掉任何好處,芝麻西瓜都要撿,常有一舉兩得的事被她碰上,她拿了人家的,還讓人記著她,而且印象深刻。她現(xiàn)在是單位里的紅人,已經(jīng)轉(zhuǎn)為正式工,連省供銷社都出名。
剛出民生布廠,我馬上給媽打電話,講了有關(guān)伯母的新情況。媽說,被我說中了吧。她告訴我,要多途徑多辦法找到老狐貍的下落。媽給我的要求是分階段的,我當(dāng)偵查科長時是兩個一定,現(xiàn)在,我當(dāng)副局長了,她就給我來了個兩多。細(xì)細(xì)品味媽的話,說得在理,啟發(fā)了我刨根問底的方法和思路。媽在最后,總不忘夸夸白貓,得意地說,我沒說錯吧,白貓能找到活著的老狐貍。聽媽的口氣,她料事如神,就是個諸葛亮。
和章霞見面后,使我對尋找伯母的復(fù)雜性有了新的認(rèn)識。的確,世上有許多難以想象的事情,分分合合,生生死死,有的人,的確很難弄清他或她是活著還是死了,有人在死去的幌子下,還延續(xù)著今天的故事。就說伯母,要是她還活著,她會在哪里呢?或近,或遠(yuǎn),東西南北中,也許在我們的視線中,在我們的生活里,曾與我們擦肩而過,只是沒有察覺罷了。
我當(dāng)副局長的第五個年頭,湯局長調(diào)任地區(qū)公安局副局長,他提議我接任局長。當(dāng)時,有不同聲音,覺得我有點“油”,愛出風(fēng)頭,把錢看得太重,斤斤計較,特別是對錢的問題,反映比較集中也比較多。湯局長說了一件事,打消了組織上的顧慮。他把我從第一個月領(lǐng)工資開始,每月匿名給縣孤兒院寄錢,一直堅持到現(xiàn)在的事說了。我不清楚他是怎么知道這件事的,我問他,他說,你以為讓宋慧芬去寄錢,我就不知道了,其實,早在宋慧芬以前,我就摸清楚了。他拍拍我的肩膀,說,堅持多年如一日做好事,很不容易,你放心吧,我會繼續(xù)保密的,你這樣的情懷值得我學(xué)習(xí)。他的話把我的眼睛弄濕了,想不到平日里冷冰冰的他會說出這般有溫度的話來。
臨走的時候,他和我開了個不好笑的玩笑,他說,我從正變成了副,你從副變成了正,希望你再從正變成副。湯局長的話,聽起來費勁,意思還是清楚的,他希望我有所作為。
任局長后,事情多了不少,每天都在忙碌中度過。就這樣,時間在忙碌中過了一年又一年,經(jīng)歷了許多個冬去春來。值得欣慰的是,這些年,我們局相繼破獲了幾起大案要案,得到了省公安廳和地區(qū)公安局的表彰。因此,我調(diào)到縣委任副書記,分管政法。媽得到消息打來電話,說我取得的成績,只能對開,一半做好了,還有一半沒做好。我懂媽其中有責(zé)怪的意思,這些年,媽應(yīng)該知道,我沒有放松過。媽就是這脾性,有話直說,說完就過去了,我不與她計較。那年,我女兒婧婧參加工作,媽高興了,讓白貓送生活用品過來。眼下,白貓變得成熟穩(wěn)重起來,容貌仍不減當(dāng)年,但還是孤身一人,傷腦筋的是,她找對象老是拿我和他人比較,這么活絡(luò)的腦子,在婚姻的問題上卻變得如此僵化,世上哪有兩個一模一樣的人,這樣簡單的道理,她就是不懂,我為她著急,要是再這樣選下去,她要變老了。此事,媽也特別頭痛,經(jīng)常為此睡不好覺,勸過多次都沒有聽進(jìn)去。白貓家里有個“臨時工”,已經(jīng)多年,就是不提結(jié)婚登記,說這樣狀態(tài)挺好的,她有想頭,他也有想頭。媽提醒她說,你這樣會涉及到生活作風(fēng)問題。她說我沒有生活作風(fēng)問題。
一天晚上,我在縣委開常委會,白貓從北京發(fā)來加急電報,說在革命歷史博物館,有五月初九的那次襲擊日本佬機(jī)場的內(nèi)容介紹,要我趕過去。
白貓的電報讓我看到希望。我直奔北京,在革命歷史博物館,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五月初九的那次襲擊日本佬機(jī)場的內(nèi)容介紹,還配了圖畫,畫上有位女子,是個爆破專家,是她炸開了機(jī)場的幾處缺口,讓一個團(tuán)的兵力迅速順利進(jìn)入,也是她炸毀了飛機(jī),她的名字叫嚴(yán)亥。這是完全陌生的名字,要是有這樣一個人,媽怎么可能不知道。因為嚴(yán)亥的出現(xiàn),使我對機(jī)場襲擊感到陌生,好像不是同回事。我找到講解員,請教她,她說不清楚。我找到館長,把情況說了,館長倒是很熱心,找來負(fù)責(zé)編寫那塊內(nèi)容的人,他姓金,看上去年紀(jì)不大,館長叫他老金,我也跟著叫老金。
老金對這段歷史爛熟于心,我關(guān)心爆破專家嚴(yán)亥,問他嚴(yán)亥還在嗎?
還在!
在哪?
不確定!
能見見她嗎?
估計很難,不過,我可以幫你聯(lián)系一下。
我把我的情況說了,希望老金能夠轉(zhuǎn)達(dá)給嚴(yán)亥。老金讓我先回去,等他的電話。從革命歷史博物館里出來,我問白貓,你覺得那個爆破的女子是誰?白貓說,感覺應(yīng)該是媽,她表面上罵罵咧咧,私底下隱藏得深,是個有秘密的人。
毫無可能!我否定了她的說法。
為什么?
我一直在媽身邊,不知道媽會爆破。
你那時八歲,之前呢,你沒生出來,怎么知道媽沒學(xué)爆破。
此話說得在理,我嗆著了。從我內(nèi)心來說,我不希望爆破專家是媽,而希望是伯母,為什么,說不清楚。
我嘗到了等待的味道,感覺時間過得比蝸牛爬還要慢,恨不得把一年壓縮成一天。我忍不住給媽打電話,先撥通,然后放下,過一會再撥。媽年紀(jì)大了,腿腳不方便,為了不讓她著急,我都用此辦法,同時,也好讓媽有個識別。媽的電話接通后,我問媽有沒有學(xué)過爆破?
媽說別聽白貓瞎扯,我不是嚴(yán)亥。
那誰是嚴(yán)亥呢?
……媽無語,這對她來說是少見的,我猜她或許有了不一樣的預(yù)感。過了好一會,她轉(zhuǎn)換了話題,這是媽的慣用手法,她不想說下去就轉(zhuǎn)換話題,她說,你不要老是關(guān)心自己,你也得關(guān)心關(guān)心白貓。
我理解,媽不是在責(zé)怪我,她是沒話找話。我說,媽,你冤枉我了,我一直在關(guān)心她,可是關(guān)心不進(jìn)去,說多了她也煩,對我說話和小鋼炮一樣,什么話都轟得出來,好像我欠了她半個地球,她說我老催她,是不是怕她把我從嫂子手里奪走,她叫我不要想得那么美,她沒有那么賤,叫我不要擔(dān)心夏天無太陽,她把話說到天邊去了。這件事,我還真的不便提,一提就會觸到她的痛處。
媽又轉(zhuǎn)換話題,問,婧婧還好吧?我知道我剛才的話說得在理,她聽進(jìn)去了。
之后的日子,下了一場雨,把屋邊的樟樹洗得干干凈凈,引來一縷風(fēng),拉起葉子低聲吟唱。過了幾天,又下了一場雪,樟樹成了白茫茫的一蓬,在陽光下放著銀光,純潔如月。我們在溫暖的屋子里剁餡包餃子,喝點小酒,宋慧芬忍不住哼上幾句越劇,自己給自己鼓掌,我心里想著革命歷史博物館的事,高興不起來。
就這樣,熬過了一個來月,終于接到老金的電話。我和宋慧芬換上干凈的衣服,坐火車趕到革命歷史博物館。老金戴著皮帽和白貓立在門口等候,見了我們一臉嚴(yán)肅,把我們引進(jìn)他的辦公室,從桌子上拿起小鏡框和信遞給我。我一看到小鏡框,就知道爆破專家是誰了,心一酸,眼就熱了,根本都想不到,小鏡框里是一枚我送給伯母的方糖糖紙,上面是我畫的水竹。這么多年過去,我早已忘記,伯母卻把它完好無損地保留至今,我不禁叫了聲伯母,竟然哭了。
老金不知什么時候走的,帶走了宋慧芬和白貓。我獨自坐在靜靜的辦公室里,用發(fā)抖的手打開信。
林夕:我知道是你,在我這最后的彌留之際,很想很想見你!但我強(qiáng)忍了,我此時已經(jīng)慘不忍睹,不想破壞我曾經(jīng)留給你的形象。這張小糖紙還給你,它是我革命多年唯一始終隨身攜帶的物品,上面有我無限的思念。我要感謝你,林夕,正是這張小糖紙,幫我完成了一個很難完成的任務(wù)。今天,我有幾件事情要和你說。
說說你的伯伯。他是個優(yōu)秀的中共黨員,中國解放事業(yè)的功臣,完成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我不便細(xì)說。他已經(jīng)去世多年,我和他生前沒有見過面。當(dāng)年,組織安排我為你伯伯的四姨太,成了你的伯母,或許你還不知道,你伯伯的四個姨太,全是組織安排的,假的!到臺灣后,你伯伯怕稍有不慎連累她人,一直單身,他是在雞蛋上行走的人,臺灣有過幾次清洗,你伯伯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到了最后,也算是個奇跡吧。你伯伯去世后,受他委托的好友找到我,轉(zhuǎn)告了他對我的思念,并帶來了我以他老家為背景的三張照片,沒想到,他居然把我的照片保留了這么多年,居然沒有忘記我。他說知道我仍然獨身,我是他夢中的妻子,他對家鄉(xiāng)的所有念想全都濃縮在我的三張照片里,他很想當(dāng)面向我求婚,但沒有等到。他遺愿是能夠成為我的丈夫。我飽含熱淚,想都沒想就答應(yīng)了,不論生和死,能與你伯伯這樣的英雄走在一起,是我莫大的榮幸。經(jīng)過特批,你伯伯終于魂歸故里,我把他安放在八寶山,我時常去看他,覺得自己并不孤單。我走后,就去陪他,我們永遠(yuǎn)在一起!我還說一句:我以前是你的“伯母”,現(xiàn)在是你的伯母!
說說林鐺。他是革命烈士。我到大林村,他是我的接頭人,利用漢奸身份,給了我很多的幫助。襲擊機(jī)場的時候,他熟門熟路,我眼看他抱著炸藥往里沖,炸掉了機(jī)槍高臺,自己光榮犧牲。對林鐺,我向有關(guān)組織反映過,也記錄在案,可是他的上線解放前就犧牲了,未能給他做證。為了這事,我還找到了襲擊機(jī)場的團(tuán)長,團(tuán)長說是親眼看見有人去炸機(jī)槍高臺,但不能確定是林鐺,因為大家都說他是漢奸。地方上有規(guī)定,要有兩人以上證明才能認(rèn)定,林鐺證據(jù)不足,還是確定為漢奸。嘆氣!
說說馬有弟,你的馬叔。他是叛徒,被我處決。起因是我去樓店村會王安,他跟蹤我,日本人發(fā)現(xiàn)他行蹤可疑,在跟蹤我的第二天就被抓了,結(jié)果一嚇唬就招,供出了他手里準(zhǔn)備襲擊機(jī)場的天鷹計劃和聯(lián)絡(luò)人,你媽就在其中。好在當(dāng)時負(fù)責(zé)審訊的兩個日本人立功心切,急著跟馬有弟去拿天鷹計劃,虧得林鐺及時把消息告訴我,他負(fù)責(zé)把他們引進(jìn)樹林,處決一個,我負(fù)責(zé)處決兩個。幸好及時,天鷹計劃和聯(lián)絡(luò)人沒有泄露。事后,日本人根據(jù)我留下的腳印,判斷是我,展開了全力追殺,多虧組織為我安排了一出假處決,才讓我脫身。
說說王安。他是我的初戀。我們在火車上相遇,他就坐在我的對面,我們一見鐘情。那段時間是我最美好的青春期,我們身陷火熱的愛戀中難以自拔,他放棄事業(yè),租居在樓店村,便于和我相約,是林鐺提醒我,這樣下去會分寸大亂,兩人都要掉腦袋,太危險了,要快刀斬亂麻,所以,就和林鐺演了出對手戲。王安走后,讓我心疼不已,因為,他已在我的心靈深處居住。原想完成任務(wù)后去找他,得知他被日本人盯得很緊,出于對他安全考慮,最后還是放棄了,遺憾地錯過了這段夢寐以求的良緣。林夕,假如你能和王安有緣再次相遇,代我獻(xiàn)上一束玫瑰,送上我誠摯的祝福。
最后說說我為什么去大林村,已經(jīng)很清楚了,就是為了襲擊機(jī)場。當(dāng)時,這個機(jī)場啟用不到一年,天天狂轟濫炸,導(dǎo)致死傷無數(shù),危害巨大,中共黨組織下決心要端掉這個魔窟。我接受了任務(wù),時間十分緊迫,來不及與你伯伯見面,我便以你伯母的名義前往。的確,這個任務(wù)要求越快越好,但組織上考慮我的安全,要我先潛伏下來,不要招搖。叫我不要招搖聽說還是你伯伯說的,正是由于這句話,點撥了我要反其道行之。目的是徹底暴露在大家面前,讓各路盡早完成摸底,爭取時間。馬有弟的叛變,把天鷹計劃打亂了,盡管他手里的計劃只是救治傷員部分,若有泄露,會影響整個計劃。還好時機(jī)已經(jīng)成熟,組織上為了預(yù)防萬一,便當(dāng)機(jī)立斷,提前襲擊。在這次行動中,我要感謝你!是你在糖紙上畫的水竹給了我啟發(fā),我把炸藥裝進(jìn)水竹里,趁放羊時,每天都帶去機(jī)場矮坡,正是這些水竹,在襲擊機(jī)場中發(fā)揮了作用,炸毀日本人的飛機(jī)靠的就是這些水竹!
好了,林夕,這封信是我口述,老金筆錄,想說的都粗粗說了。如果你想去看我們,具體的位置,老金知道,他會帶你們?nèi)サ摹4诵趴赐旰?,請燒掉,不要轉(zhuǎn)述,包括家人。林夕,到了該告別的時候了,我微笑著。
愛你的伯母。
看完信,我一聲長嘆,伯母英年早逝,我淚如泉涌,不禁肅然起敬。伯母啊,我有很多很多話要對你說,有很多很多歌要唱給你聽。你們把苦難當(dāng)美酒,把委屈當(dāng)歡歌,多少年多少年地把自我交給了理想。我透過淚水,看到被風(fēng)吹動的春天里,百花爭艷,陽光普照,一片金黃,伯母燙著波浪頭,身著粉色牡丹旗袍,踩著光亮的石子路,穿過長長的弄堂向我走來,走來。